◎阿 土
在我們村里,只要一聽到“嘎嘎……嘎嘎……”的笑聲走近,所有的狗吠聲立刻就會息了,像聽到了命令似的。并不是狗們不想叫,實在是不敢叫,縱使本來在門外玩得挺歡實,也都一出溜跑回了自家的院子,無論大小,或鉆進桌下,或鉆入廚房,或找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地方藏起來,最不濟的,則躲在了主人背后,夾著個尾巴,耷拉著腦袋,嘴里不時發(fā)出一兩聲低低的“啊嗚、啊嗚”,像犯了錯事的小孩子,完全沒有了往日仗著主人飛揚跋扈的威風(fēng)。不只是狗們?nèi)绱?,就連和我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也是,老遠聽到這個奇異的笑聲,準(zhǔn)是撒開丫子就跑,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
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并非什么怪物,不過是一個身材高大,還瞎了一只眼睛的老人,這個人就是我們村里的鰥夫許瞎子。說他鰥夫時,我們并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只知道他死了女人,而且有人說,他的女人就是他打死的,也有人說是看他和別的女人睡覺,氣死的。當(dāng)然,還有說其他話的人,說啥對于我們來說都一樣,無所謂,反正他是鰥夫;說他是瞎子我們更不解了,我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雖然他的一只眼睛上常年蒙著塊用線拴在耳朵上的白布,說是白布,其實經(jīng)??床怀鲈@得非??刹?,可是他明明還有一只眼睛。有人說,他眼睛上的那塊布如果揭起來,你就會看到掩藏在下面的黑洞,嚇人得很。說是這樣說,誰也不敢揭;說他身材高大,高并不假,一米八的個頭的確不矮,大卻不敢恭維,他極瘦,可以用單薄這個詞來形容,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掛在樹枝上,仿佛一陣風(fēng)都能將他吹得不知蹤影。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整個村子里沒一個人敢得罪他,不只人不行,狗更不行。
我們村叫沈灣,全村只有五個姓,沈姓最大,姚姓次之,趙姓第三,我們劉姓第四,許姓為獨戶。隊長沈全新在沈姓的輩分里屬于較高的,另外,他的大兒子沈龍在城里當(dāng)干部,到底是個多大的干部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村里人對他們家是又敬又怕,基本上沒人招惹。七十年代那會兒隊長在村里還是非常權(quán)威的,常常是想罵誰就罵誰,想打誰就打誰。不知是為了顯擺,還是示威,隊長的大兒子給他爹弄了一只串種的狼狗,體型高大,吼如狼嚎,村里人見了紛紛躲避。我們村沿運河而建,狹長形,中間有條叉路,叉路兩邊分為里灣和外灣,雖然參差不齊,但也不過兩排人家,隊長沈全新的家住在外灣,是村頭上第一戶,全村唯一的大瓦房。隊長的小兒子沈彪每天一早就牽著那條串種的狼狗從村東頭開始催促村民去上工,等從村西頭再回到村東頭,所有的人家也就通知完了。沈彪年齡不大,卻派頭十足,牽著狼狗的那副耀武揚威勁兒,似乎他就是那只狗似的。在村里,如果誰家的狗不小心對他吠了一聲,那是絕對不允許的,他會攛著那條串種的狼狗上去撕咬,非死即傷,反正無論死傷也沒人敢出來理論。一時弄得村里狗見狗藏,人見人避,敢怒而不敢言,誰讓人家老子是隊長。只是誰也沒想到這條狗的命最終會折戟在許瞎子的手里。說來也巧,那天早上,沈彪正牽著那條串種的狼狗像往常一樣在村里催村民上工,許瞎子的女兒剛好在茅房里。那時候,村里環(huán)境很差,不像現(xiàn)在到處是兩層高的小樓,一順低矮的草房子,房后是一順半人高的簡陋茅房,有時大家在茅房里一邊解手一邊就聊上了天。
許瞎子的女兒從茅房里站起來的時候,沈彪剛好牽著串種的狼狗經(jīng)過,她一見到那么大的狗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嚇得“媽呀”一聲尖叫就往家跑,提著的褲子也未及扣上,凡狗都好追見了它跑的人,即使是串種的狼狗也不例外。當(dāng)時沈彪乍一見到許瞎子女兒又大又白的屁股也是愣住了,連阻攔也忘了,串種的狼狗一下子就躥了出去。許瞎子聽到女兒的驚叫聲,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立刻跑了出來,正好看見串種的狼狗在拽著女兒的褲子撕扯,頓時火了。要知道許瞎子護犢可是出了名的,村里曾有戶人家想和他女兒處對象,結(jié)果媒人的話還沒說完,他直接奔那人家,把他家的鍋臺和水桶都給砸爛了,嚇得那家的兒子躲在外面好幾天不敢回家。見女兒被狗欺侮,那還得了,許瞎子怒沖沖地從門旁抓了一把鋤頭就打了上去,平時看上去單薄和有點邪惡的許瞎子,此時卻成了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他手中持鋤,尤如手持鋼槍,前腿弓形,后腿半繃,鋤頭稍微向上正對著串種的狼狗,他的動作不僅把串種狼狗的攻擊路線封得死死的,還把自己防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出手迅捷而兇狠,每一招擊打都是奔向狗的面門和要害處,別看串種的狼狗個頭很大,但在他的鋤頭之下竟然討不到半點便宜,反而被他打得渾身是傷,以致只好夾著尾巴,一瘸一拐地逃向村中。一路的血跡,并沒能喚醒許瞎子的慈悲,他拿著鋤頭一路狂攆,打斗聲和狗吠聲早已驚動了村里的其它狗們,也驚動了村子里的人,人和狗一起走出門來觀望,只是一見到串種的狼狗跑過來,立刻關(guān)上門,防止那只被打急了的狗竄入自己家中,惹禍上身。
串種狼狗倒霉就倒霉在拴住它脖子的狗繩。當(dāng)然,這也是它平時狗仗人勢欺侮其它狗們造孽的結(jié)果,在它狼狽逃竄的途中,許多家犬圍上來,對著它又是撕咬,又是圍堵,逼著它往回走,可后面是拿著鋤頭的許瞎子,它有些慌不擇路,拴在脖子上的狗繩無意中套上了路邊的一截枯木樁,這讓它越急越轉(zhuǎn)著圈子,脖上的繩子就越短,隨著瘋狂的許瞎子趕了上來,它也就徹底失去了活命的機會,而其它好事的狗也因受了許瞎子一邊擊殺串種狼狗,一邊發(fā)出嘎嘎的怪笑驚嚇,得了恐懼癥,以致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村子里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
好在串種狼狗不像其他家犬,只是扯破了許瞎子女兒的褲子,并沒咬她的身體,許瞎子也就沒再找隊長家的事,只把砸死的狗拖回家,扒皮拆骨地?zé)趿耍€分了好幾戶人家……
說起全村的狗怕他,應(yīng)該和這件事有關(guān)。這件事不僅村人目睹了他追狗穿過村莊的過程,在擊殺那只串種狼狗時,村里的每一條狗也都看見了,并且傻了似的,不僅忘記了叫喚,連跑也不知道了,甚至好幾條狗都嚇尿了,呆呆地看著仿如兇神的許瞎子,揮著鋤頭瘋狂地擊打著,他的瘋狂是無法形容的。當(dāng)串種的狼狗因為慌不擇路而把脖上的繩子纏在枯樹樁上時,許瞎子逮著機會一下一下地用鋤頭敲著被樹樁越纏越緊的狗腦袋,串種狼狗早沒了往日的威風(fēng),斗志全無,它完全屈服了,嘴里不時地發(fā)出膽怯的嗷嗷聲,身體也不斷地抖著,向后收縮,尿也不可控制地撒了一身,可許瞎子仍然一次次地揮著鋤頭,濺在他身上、臉上的狗血,讓他那只獨眼看起來活脫脫一尊入了魔的惡煞。直到那條狗死透了,挺挺的,腦袋已經(jīng)完全沒了狗的樣子,許瞎子才停了手。而那一刻,全村的狗像得了赦令,瞬間,在一片哀嚎聲中四散而去,了無蹤跡。那天,我第一次明白了萬狗齊喑是什么樣子。許瞎子一戰(zhàn)成名,從那以后,全村的狗都被嚇掉了膽,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以至聽到他的聲音都忍不住發(fā)抖!
隊長沈全新本想找許瞎子麻煩,卻被他殺狗時的情形嚇傻了,整個人像矮了半截,絲毫沒有勇氣去提。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把許瞎子怎么樣,要知道許瞎子的那只獨眼并不是普通人的瞎,所以,當(dāng)許瞎子給他家送來狗肉的時候,還裝腔作勢地把沈彪拉過來,打了幾下,罵了幾句,不咸不淡。沈彪則因為這件事在心里留下陰影,像村子里的狗一樣,無法在村里立足。幾年后,初中未畢業(yè)的他就跟著一個建筑隊去了外地,無論外面的情況多么艱苦,他就是死也不愿再回沈灣村的家。
對于那個時代的沈灣村來說,許瞎子絕對算得上傳奇人物。他當(dāng)過兵,在朝鮮戰(zhàn)場打過仗,他的那只失去的眼睛就是留在了朝鮮的,而他的一個戰(zhàn)友,還曾獲過朝鮮一級國旗勛章,在當(dāng)時,縣長見了都得立正。當(dāng)然,縣長見了許瞎子不用立正,卻也要從辦公桌后站起來,給他遞茶倒水。
現(xiàn)在,許瞎子的本名,沈灣村幾乎沒人記得,真正知道他名字的人越來越少了。許瞎子其實也并非誰都不怕,像我大大爺,凡我大大爺在的地方,他絕不會多待一分鐘,我大大爺比他參加革命早,是個老紅軍,雖然輩并不長他,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革命前輩,如果不是當(dāng)年因傷回鄉(xiāng)治療,后來對酒精高度依賴,我大大爺絕對是個人物。八十年代初,上海、南京以及武漢等地,曾有好幾撥大官前來探望他。另外,我五大爺也不怕許瞎子,他倆雖不是同年入伍,卻是同年上的朝鮮戰(zhàn)場,又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打過仗,一同受了傷,只是我五大爺?shù)膫麤]他重,除了待遇不及他,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自然也沒什么好炫耀或白話的。我爸我媽自然也不怕他,我爸從不和人計較,他在學(xué)校任校長,對誰都是不爭不辯地笑笑,一臉和氣。許瞎子似乎對文化人有著特殊的敬意,在我爸面前往往是一副十分謙卑的樣子。許瞎子和誰都敢吹胡子瞪眼,唯獨在我媽面前表現(xiàn)得讓人不敢恭維。我媽當(dāng)時是公社某個部門的主任,我不知道主任是多大的官,但常常有人找。而且許瞎子見了我媽就嘴軟,他總想從我媽的嘴里套些當(dāng)前社會風(fēng)向和政治路線之類的形勢,所以見著我媽他就夾起了尾巴?;蛟S因為我媽,我也不害怕許瞎子,只是對他還算尊敬,畢竟他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的革命軍人身份是不容抹煞的,而且還是我的長輩。
許瞎子被村人喊成這個稱呼時,他并不知道,因為沒人會笨到當(dāng)著他的面喊。能當(dāng)著面罵他“死瞎子”的,只有幾個女人,屈指可數(shù),男人是不能的,也萬萬不敢這么罵他,否則是要倒霉的,他就像村里的一個毒瘤,沾上他你就別想再有好日子過。不只因為他有張革命傷殘軍人的榮譽證書,就那一張整天噴糞的臭嘴,就足以罵得你四季不安,六時難祥。所以整個沈灣村的男人都有些懼他,誰也不會輕易得罪他??墒悄菐讉€能罵他的女人就不同了,她們即使罵他是剁頭的死瞎子,或者是老不死的許瞎子,他不僅不會發(fā)威耍橫,還會對著罵他的女人發(fā)出“嘎嘎”的怪笑,一臉的諂媚。
許瞎子是何時有的“夜貓子”這個外號的,我不知道沈灣的人是否還記得住,反正我不記得。但我知道,他不是那種“夜貓子進宅,不安好心”的夜貓子。許瞎子這只“夜貓子”不一樣,他無論進了誰家的門都不會不安什么好心,他只是喜歡晚飯時到別人家里蹭酒喝,喝完酒就喜歡在人家里大吹大擂,不管時間有多晚,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聽,常常一侃就是半夜。虧得那時候農(nóng)村窮,沒有什么消遣,天一黑除了聊天就是睡覺,燈也舍不得點,夏天就著星光坐在院子里,冬天則趁著火盆里的炭火。村里人不喜歡他可是誰都不敢把他怎么地,因為他有一只有故事的瞎眼,還有他曾殺死過村長家那只耀武揚威的串種狼狗。
能罵許瞎子的少數(shù)幾個女人,其中之一就是我媽,許瞎子受不了我媽的客氣,卻又想從我媽那里得到些政府的消息,因為那層關(guān)系,他常常賴在我們家里不走,但是,他從不在我們家蹭飯,有時候我媽實在煩了,忍不住罵他:許瞎子,你再不走,今后無論什么消息我也不會再告訴你。至此,他才“嘎嘎”地訕笑著起身。他覺得我媽能罵他,便是沒把他當(dāng)外人,也相信只要有政策我媽一定會事先并及時地通知他。
另一個能罵許瞎子的女人,就是我的白大娘了。
白大娘和他有什么淵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而且我也一直覺得白大娘是個有故事的人,她能從遙遠的東北來到我們村并嫁給我五大爺,這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白大娘很少罵人,但是我記得她罵過許瞎子,那是白大娘去世前我第一次聽到,也是最后一次。
當(dāng)我們接到五大爺?shù)耐ㄖ?,說我的白大娘可能不行了時,我爸我媽帶著我二話沒說就趕到了五大爺家,當(dāng)時其他幾個叔伯及伯母們也都到了,大家都覺得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正當(dāng)大家都一臉戚戚地圍坐在白大娘的屋里,許瞎子突然“嘎嘎”地笑著從外面走了進來,邊走邊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這么熱鬧,我這才出去幾天,你們家就……
我看到許瞎子的那只瞎了的眼睛上又換了新的眼罩。作為傷殘軍人,許瞎子的眼睛和身體每年都要做幾次定期的檢查和保養(yǎng),每次醫(yī)院都要給他開些調(diào)理身體的藥物、補品,所以他一年中總有幾次要到縣里,每次都要逗留幾天,有時也會會老戰(zhàn)友,和他們敘敘舊,回來總要大包小包地帶上好多東西。
他話還沒有說完,看到我爸我媽和幾個伯伯伯母都圍坐在白大娘的床邊上時,“嘎嘎”聲立刻戛然而止,正想胡咧咧的話也生生地咽了下去。這是咋啦,金妹子怎么啦。許瞎子的表情一改往常地嚴(yán)肅起來,他就是這樣,只要我媽在場的時候,他連說話的方式都會變得謹(jǐn)慎起來,甚至連腔調(diào)也會拿捏得圓圓的,一副假斯文的樣子。
我不喜歡許瞎子,一點也不。我不知道為什么不喜歡許瞎子,以前我一直把當(dāng)兵的人和英雄放在一起,心里最想做的就是那樣的人,許瞎子讓我反感,覺得他有些辱沒軍人和英雄的形像。當(dāng)然我不喜歡許瞎子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村里好多人都說他和我最愛的白大娘不干不凈。我怎么也不能容忍把他這樣一個讓人惡心的男人和我的白大娘聯(lián)系在一起。我聽村里人說著白大娘和許瞎子的事,可是我又搞不明白,當(dāng)他們在懷疑我堂兄堂姐們是不是許瞎子和白大娘所生的時候,怎么就沒想過認真地看看我的五大爺,五大爺?shù)膸讉€兒女也就是我的堂兄堂姐們,他們幾乎就是從五大爺?shù)哪W永镉〕鰜淼摹?/p>
在鄉(xiāng)下尤其在同一個村子,幾乎每家之間都有著扯不清的親戚關(guān)系。按理我管許瞎子叫二表大,可是他讓我一點兒也找不到二表大的感覺,我像村子里所有討厭他的孩子一樣,對他有著莫名的反感。
雖然我不喜歡許瞎子,五大爺和白大娘卻不是這樣,他們一聽到許瞎子的聲音忙招呼他坐。五大爺更是親熱地說,許二表哥剛從縣里回來一定很累了吧,回家休息休息再過來也不遲呀。五大爺稍顯殷勤地招呼著,我媽也客氣地說,二表哥過來了。堂兄堂姐們也都畢恭畢敬地喊著許二表大,并搬凳子讓他坐。我有些不解,弄不懂他們?yōu)槭裁磿@樣一個人人惡心的家伙充滿熱情。
劉校長和于主任也在呀,金妹子這是怎么了,很嚴(yán)重嗎,不行就趕緊送醫(yī)院吧。許瞎子接過凳子坐下來,一改往常的嬉笑,臉色略帶緊張。我很少見許瞎子這樣的方式說話,平時他來我們家,如果不是借錢,就是來問我媽當(dāng)下的政策,或公社里又開了什么會。
不用了,許二哥,老毛病了,醫(yī)院也沒法治。白大娘接著許瞎子的話說,我,我們也不想花那些冤枉錢,再說了還有這么多孩子呢。白大娘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喘喘的,顯得非常虛弱。
那怎么行,怎么可以不去醫(yī)院呢。許瞎子有些急了,有病怎么能拖呢,這樣怎么可以呢。那一刻,他的表情讓我們看上去好像病的不是我們劉家人,而是他們許家人似的。我平常對他的那股反感,竟莫名其妙地少了許多。也許是他對白大娘的關(guān)心,讓我在那一刻突然對他有了好感,覺得他并不是多么可惡。
不行,不行,這怎么可以呢,如果沒錢我可以去借,再說縣里還有那么多老戰(zhàn)友呢,怎么著也不能讓金妹子就這么耗著,不行,絕對不行,否則將來我可沒臉去見老連長……
我知道白大娘姓金,可是我卻不知道她和什么老連長有啥關(guān)系。
盡管許瞎子一再堅持,我爸和我媽也表示支持,白大娘卻始終不同意,她一個勁地推說自己的身體太虛弱,如果再折騰怕是堅持不到醫(yī)院。說著說著竟流出了眼淚??吹桨状竽锟蘖?,五大爺更是忍不住地流下了淚水,他那寫著痛苦的臉上溢滿了不舍和慚愧??吹轿宕鬆斂蘖耍状竽飬s破涕而笑了,她伸出那只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皮包著骨頭的手輕輕地抓著五大爺說,看你,都當(dāng)爺爺?shù)娜肆?,還這么不經(jīng)事。頓了頓,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我沒事的,這不好好的嗎。她愈是這樣說,五大爺愈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淚水,我的堂兄堂姐們也早已一個個哭得淚人似的。
金姨,金姨這是怎么啦。就在屋里的氣氛傷感得讓人無法釋懷的時候,門外傳來了銀鈴般的叫聲。是俠姐,屋里的人都知道這個說話的人是許瞎子的女兒,也就是被我稱為俠姐的人,許瞎子就是為她把沈隊長家那條串種狼狗活活打死的。她一邊問著,一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了屋里。和許瞎子一樣,俠姐也是個性急如火的人,她手里拎著個放了幾枚水果的提兜,還沒有放下就往我白大娘的床前擠。
金姨,俠姐向來這么稱呼我的白大娘,她從不像村里人那樣喊我的白大娘為表嬸或者其他,也不管我的五大爺叫表叔,她的稱呼像城市人,她直呼我的五大爺叫劉叔,喊我的白大娘叫金姨,從我能聽懂別人說話時起,她就一直這么叫著,她的稱呼讓我們這些從未出過家門的農(nóng)村孩子充滿嫉妒,我們從來不敢這么稱呼,怕遭同村人恥笑。其實我們那時候也不懂,俠姐的稱呼明明很好聽,可是為什么被鄉(xiāng)親們視為不孝呢,而且他們總是說像俠姐那樣喚一個人就是忘本?,F(xiàn)在,我們都這樣稱呼了,卻再也沒人說我們了。
許瞎子也就俠姐一個女兒,她的妻子在生了女兒后不久就死了。
我從未聽人提起過許瞎子的老婆,據(jù)村里人說許瞎子的老婆其實長得挺不錯的,可是許瞎子并不喜歡她,對她一直很冷落,而她最終在生了俠姐后又因為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照顧,得了產(chǎn)后什么癥死掉了。也有人說是被許瞎子氣死的,當(dāng)然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到底是怎么死的。
看著俠姐拉著白大娘的手,許瞎子那只未瞎的眼睛突然蒙上了層看不清的霧。這個向來只會發(fā)出“嘎嘎”怪笑和滿嘴吐大糞的老男人,竟然也會滴下幾滴渾濁的眼淚。許瞎子的眼淚立刻讓五大爺和白大娘緊張起來,五大爺連聲地說,許二表哥你可不能哭呀,千萬不能哭呀。白大娘甚至有氣無力地直呼,許瞎子你不許哭,這是老連長的命令。俠姐聽他父親哭了也趕緊起身抓住許瞎子的手。
許瞎子不能哭,他一哭,那只剛剛保養(yǎng)過的眼睛就白保養(yǎng)了,嚴(yán)重的話甚至?xí)l(fā)炎,所以大家都怕他的眼睛出事。俠姐更是抓著許瞎子的手,生怕許瞎子用手去撓流淚的眼睛。
許瞎子不僅不能哭,他還怕陰雨的天氣,只要逢陰雨天,他那只帶著眼罩的眼睛就會又痛又癢,讓他寢食難安,脾氣也會變得暴戾不安,見誰罵誰,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可是那會兒許瞎子很安靜,他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俠姐拿著手絹輕輕地擦去他墜在眼下的淚水。臉頰上帶著強制的笑容,一只眼帶著眼罩,一只眼已經(jīng)深深地凹陷下去,整張臉的表情怪怪的,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我不喜歡許瞎子,但我并不討厭俠姐,而且一直覺得俠姐是個很好的人,在整個沈灣村的人都不喜歡俠姐的時候,我和白大娘家的幾個堂兄堂姐們卻從不拒絕和排斥俠姐。
俠姐是許瞎子唯一的女兒,比我大十多歲,是個長相不錯的女人,但是整個沈灣村的男人都不愿意娶她,因為所有的男人都說,她是許瞎子的小老婆。我有些不解,許瞎子再渾也不至于和自己的親生女兒亂來呀。也許是許瞎子睡了沈灣村很多男人的老婆的緣故,那些男人便以此造謠來報復(fù)他的吧。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俠姐從不和別人理論,無論別人怎么說,她既不去和人家頂撞,也不為自己辯護,甚至還放出口風(fēng),哪個男人要想娶她就必須把她的父親一塊兒“娶”走??墒窃谀莻€時候,就是有人貪圖許瞎子可觀的傷殘金,又有誰敢把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包袱背回家里去呢。所以俠姐二十多歲還沒有找到婆家,二十多歲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個老姑娘了??墒莻b姐從無怨言,絲毫不見著急的樣子。
俠姐喜歡穿著白色的確良布帶著小花的上衣和藏青色的褲子,她喜歡把上衣掖在褲子里,加上那條長長的拖到屁股上的黑色大辮子,看上去美極了。沈灣村的男人其實沒有幾個不喜歡俠姐的,只是所有的男人都像結(jié)了同盟似的,抵死也不承認并且還對俠姐的美視而不見,嗤之以鼻。這種態(tài)度讓村子里的孩子們也如出一轍,人前背地對著俠姐吐口水。整個沈灣村除了我以及五大爺家的幾個孩子外,還有一個人和我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那個人就是呂嬸家被人稱為傻子的姚襄。
姚襄像我一樣誓死維護著俠姐的尊嚴(yán),我們的思想一致對外。我們一起喜歡著俠姐,一起與那些在背后侮辱俠姐的孩子們戰(zhàn)斗。姚襄比我大好幾歲,是我姚姓表叔的兒子,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身體卻不虧,力氣也大,啥都不懼,拼起命來比他大的男孩也要讓他三分。我不行,我個頭小又沒力氣,每次戰(zhàn)斗都吃虧,好在每次只要我受了欺侮,姚襄都會當(dāng)仁不讓地趕來保護我,以致很多人都叫他為“劉一山的狗腿子”。姚襄不知道狗腿子是什么意思,也不去管,看著那些被他打得狼狽不堪、抱頭鼠竄的孩子,只管拍著手哈哈大笑,他大笑的樣子讓我在后來看到《三國演義》里的張飛時,覺得他們就像一對親兄弟。
姚襄跟我的感情自然沒得說,但他也并不是因為這個才對俠姐死心塌地。俠姐對我們好,就像我們是她的親兄弟似的,每次她隨許瞎子去縣里,總要帶回來些糖果、點心或者其他吃食,反正只要是她帶回來的好東西都會拿出來分給我們吃。當(dāng)然她也不僅僅給我們,也會給那些人前背后說她壞話的孩子,她從不計較他們曾對自己說過或者做過什么,只把他們當(dāng)作孩子。每次俠姐拿出糖果的時候,真正愿意伸手接過去的卻沒幾個人,他們不僅不接還說她臟。我不,我和姚襄一樣,我們從不覺得俠姐哪兒是臟的,再說了我們那時候知道的臟,無非是手上或身上沾了不干凈的東西,可是俠姐每次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手也白白的,一點不像我們整天摸爬滾打的像個泥猴子。每次俠姐遞好吃東西給我們,我是二話不說,接過來就吃,姚襄也一樣,我們邊吃邊傻呵呵地笑著??粗覀兊靡庋笱蟮谋砬?,沒伸手接糖果的那幫小子就不斷地沖我們說些難聽的話,有時也會罵我們不要臉,說我們沒腦子,我和姚襄就得意地一起反擊他們,沒腦子有啥不好,你們有腦子可你們就是吃不著。
事實上,那幫小子也只是當(dāng)著俠姐的面罵我們兩句,待俠姐一走,就孫子似的圍上來,央求我們把糖果等分點給他們吃,讓他們也解解饞,軟的不行,也會來硬的,經(jīng)常上我們手里搶過去吃。我們都是屁大的孩子,委實也沒有誰能忍受得了那些糖果的誘惑。每當(dāng)他們過來搶糖果,我就會罵他們不要臉,他們又都涎著臉笑道,啥是要臉呀,有這么好吃的東西,誰才管他媽的七七八八呢??刹皇菃?,對于我們那些孩子誰又懂得什么叫要臉呢。
再后來當(dāng)我讀到 “既想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這句話時,突然想起當(dāng)初的那些玩伴,想想他們的行為,覺得用在他們身上真是最合適不過了。
俠姐不僅身材修長窈窕,一對豐滿秀挺的乳房更是讓不少人想入非非。俠姐的屁股同樣誘人,我曾聽過好些男人在背后說,許瞎子的女兒就是一塊肥肉,那大奶子,那大屁股將來一準(zhǔn)是養(yǎng)兒子。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樣說,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俠姐是不是生養(yǎng)過兒子,也不知道俠姐現(xiàn)在生活在哪里,生活過得好不好。
那時候我們少有機會讀書,詞匯貧乏得要命,像如今形容女人的“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都不知道如何用。那時候,我能想到的是,俠姐的身材比我們村里的那些小媳婦老娘們要好看得多。還有俠姐走路的姿勢也很美,屁股左一下右一下扭動著,一對乳房一上一下地跳著,活像揣了兩只小兔子。每次當(dāng)她穿著藏青色褲子和掖在褲子里帶著小花的白色的確良上衣,在沈灣村里走過的時候,只要稍加注意你就會看到那些盯著俠姐的男人,每個人的眼珠里都隱藏著一只狼的身影,如果不是他們曾經(jīng)互相起過誓或都在嘴里罵過俠姐的話,相信他們早已撲了過去,三下五除二地把俠姐撕個精光,然后連嚼也不嚼地咽下肚去。看著他們那垂涎欲滴的眼神,相信他們誰也不會是懂得嚼一嚼或悠閑地品一下味道的人。
其實,俠姐曾和我們村里的一個姚姓小伙子談過對象,可是姚姓小伙子的母親說啥也不愿意,又是上吊又是喝藥地以死相逼,最終棒打鴛鴦,讓本有希望結(jié)成連理的他們分道揚鑣。許瞎子知道這件事后,坐在他家門上罵了三天三夜,罵得姚姓小伙子連門都不敢出,他的母親更是窩在屋里屁也不敢放一聲。最后還是俠姐拿著刀子逼著許瞎子不罵了才算完事,但從那以后,村里的男人只要一上俠姐家的門,許瞎子不是罵就是抱著棍棒滿院子夯人家,并放出話來,就是他女兒這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把女兒嫁給沈灣村的人家做媳婦。自此整個沈灣村再也沒人家敢上門提親,俠姐也就這樣一直守在許瞎子的身邊。我十歲那年俠姐已經(jīng)是二十五六歲的老姑娘了,可是她一點兒也看不出像個老姑娘的樣子。
俠姐擦完了許瞎子的眼淚又返過身來看白大娘,她哽咽著說,金姨,你到底怎么了,我們才走了一個星期,走之前你不還是好好的嗎。
白大娘拉著俠姐的手說,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離家太久了,太想家了,太想留在朝鮮的哥哥了,自來到沈灣村起,她就再也沒有去朝鮮的哥哥墳上看過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了白大娘還有一個哥哥,而且留在了朝鮮。
直到天很晚了,我們才離開白大娘家,走之前,白大娘安靜地睡著了,臨睡前村里的醫(yī)生來給她打了點滴,并告訴我們,那一天是最危險的日子,只要撐過去就沒事了。
白大娘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當(dāng)所有的親戚都以為白大娘再也醒不過來時,她卻醒了,并且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白大娘是我的五大娘,是我爸親五哥的老婆,如果按整個家族排的話,我爸就得喊她十七嫂,我要叫她十七大娘。私下里我爸和我媽都叫她五嫂,我也從不叫她十七大娘,向來叫她白大娘。五大爺比我爸大五歲,在所有弟兄里他們倆的年齡最為接近,在所有弟兄里也是走得最近,相處得最好。
白大娘是個非常好的女人,我之所以叫她白大娘,自然是白大娘皮膚非常白的緣故。白大娘不僅皮膚白還很細膩,即使放在暑天里的太陽下曬上十天半個月,你都無法看出一丁點兒的黑。因此我一直稱她為白大娘,而白大娘也是喜歡我這么稱呼她的,她對自己的皮膚也非常滿意和驕傲。俗話說一白遮百丑,可白大娘不僅白而且人長得也非常好看。白大娘不僅皮膚白,性格也格外溫柔,讓人有親切的感覺。在我未上學(xué)之前,父母上班后通常把我放在白大娘家里,那時我就愛跟她玩。白大娘的皮膚很白,身上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近似香草的味道。以致許多年后我之所以會喜歡比我大三歲的紫蕓英,很可能就是因為她身上有種和白大娘一樣的味道。
在我們那兒,凡父親的兄長都要稱為大爺,父親的弟弟叫小爺,父親的嫂子要叫大娘,父親的弟媳婦叫小娘。這種獨特的稱呼讓我們這里與其他地方顯得與眾不同。可我爸在所有的兄弟中排名最末,所以,我一直沒有可以叫小爺和小娘的人,只能一律地稱他們?yōu)榇鬆敽痛竽铩?/p>
最初聽到有人稱我的白大娘為 “白妖”,我曾不解,我想不出皮膚白白、為人溫順的白大娘為何會被稱為妖。也許現(xiàn)在我該明白了,可是我又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出來了,都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
我不知道白大娘的具體年齡,只記得有人說她比我五大爺小十多歲,到底是多少根本沒人說過。白大娘的老家在哪里也沒人知道,所有的人只知道五大爺退伍回家的時候就帶著這個白得像面粉樣的女人。那時候白大娘才十六七歲,長得如花似玉,誰也沒想到我的五大爺能把這樣的女人領(lǐng)回家,說實話,按五大爺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想要娶個像白大娘這樣的女孩還真是個問題。我怎么都看不出白大娘像個風(fēng)流的人,雖然她的皮膚很白,但她的身段并不算怎樣地好,在那時的農(nóng)村,幾乎看不到女人有很好的身體線條,能吃得飽,穿得暖就已經(jīng)很奢侈了,誰會要求得那么多呢。而且那時候的男女只要看得過去就行,哪里還有權(quán)利去挑呀選呀的,像現(xiàn)在的超級女生秀一樣。
白大娘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很豐滿,我想,我只能用這樣的話來形容她了,別的話我都覺得不合適。而且,我所能記住的白大娘也就是那個樣子,再說我能用眼睛記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四十來歲的婦人了,一個已近中年的婦女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呢。我說不清,反正感覺就是那個樣子。
我還聽說當(dāng)年白大娘嫁給我五大爺時,村里不少男人都羨慕得眼珠子要掉下來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當(dāng)年的白大娘一定是個非常美的可人兒。事實也應(yīng)該是傳說的那樣吧,像我的小堂姐,很多人都說她活脫脫就是當(dāng)年的白大娘。小堂姐長得非常美,她的美曾經(jīng)讓提親的人差點擠塌了五大爺家那間低矮的小茅屋。小堂姐最后嫁了誰我不記得了,因為我對他僅有的印象,只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感覺他配不上小堂姐,可是小堂姐偏偏選中了他,據(jù)說現(xiàn)在他們的家庭并不富裕,但夫妻倆的感情卻一直很好。前一個消息對我來說并不重要,后一個消息卻讓我稍感滿足,人有時候能保持著幸福的感覺就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事情了。
我一直不明白村里人為何要在背后稱白大娘為“白虎妖”,我曾經(jīng)在無意中看過白大娘的屁股,但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像村人說的那樣,有鱗片,有尾巴,更沒有在她的身上聞到狐貍的騷味!
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白大娘的屁股時,是在一次捉貓貓的過程中。那是夏天,我和幾個小伙伴一起玩捉貓貓,輪到我藏的時候,我鉆進了白大娘家屋后面堆著的玉米秸垛里,和我一起藏的伙伴們先后被對方找了出來,卻任誰也沒有想到我會藏在玉米秸里,起初他們還在我身邊找來找去,見找不著就去了別的地方。我一個人躲在玉米秸里聽著他們的聲音慢慢走遠,仍然一聲也不敢吭,我怕他們會暗暗地派人隱藏在附近,等我一有動靜就把我捉出來。過不多久,我就聽到有腳步聲從草垛前傳來,我更不敢動彈,甚至連呼吸也摒住了。隨著腳步的靠近我慢慢看到了來人,沒想到來人并不是捉迷藏的伙伴,而是白大娘,我不知道她來干什么,同樣不敢發(fā)出聲音。
解開褲帶的白大娘蹲下了身體,隨著 “嘩啦”一陣水響,一股刺鼻的尿騷味一下子涌進了我的鼻孔里,一瞬間弄得我鼻子癢癢的,有種想打噴嚏的感覺,可是我只能強忍著,不敢打,怕被白大娘發(fā)現(xiàn),那樣我得多難堪呀。我想這也是我爸說我將來會與他另外幾個孩子不同的理由吧,他說,沒想到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羞恥,而且還知道不讓別人難為情。我爸一直說我是他幾個孩子中最喜歡的一個,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最小,而是我身上有其他兄弟姐妹不具備的東西。我不知道我爸說的是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我從小就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的污點。
玉璋,玉璋,金丫頭好了,她沒事啦。
五大爺?shù)诙煲辉缇偷搅宋覀兗遥吲d的一個勁兒喊我爸的名字,還一口一個金丫頭地叫著。我知道金丫頭就是我的白大娘,也許五大爺以前就是這么叫的,聽得出很順暢,很自然,丁點兒也不覺得陌生。
金丫頭天一亮就醒了,睡了整個下午零一夜,我們都以為她醒不過來了,沒想到天一亮就醒了,還直嚷嚷餓呢。五大爺高興地說著,嘴巴一直張著,眉眼也全張開著,和昨天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我爸一聽到五大爺?shù)穆曇艟团芰顺鰜?。五大爺和我爸年齡相近,他無論是高興或不愉快的事都喜歡和我爸說,總是第一個通知我爸。我爸也一樣,他也喜歡和這個當(dāng)過兵到過朝鮮前線的哥哥傾訴內(nèi)心的事情。
是吧,我就說過好人是要長命的。我媽接口說,五嫂子受了這么多苦,眼看著就要苦盡甘來了,閻王爺怎么著也得讓她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吧。
是,是。我五大爺笑著,不住地點著頭,臉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快感。
五大爺本就是個喜歡笑的人,我打小就知道,無論在什么場合,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種恬恬的掩飾不住的笑意。村里有些人還因此取笑過他,說劉十七呀,自你從部隊帶了那個女人回來,你的嘴巴就沒有合攏過,美死了吧。五大爺從不把那些村人的言語放在心里。五大爺表面上看著挺憨厚,其實心里明白著呢,對那些人的妒忌,他全當(dāng)不知道似的,連連點頭,讓那幫人眼饞得心里癢癢的。
五大爺其實也挺白凈的,只是比起白大娘差了一些。在沈灣村,我們劉家的人沒有一個長得黑,不說別人就我最黑的堂兄也比同村的人要白得多,當(dāng)然我自然比堂兄要白得多。但是我并不認為男人白有什么好,男人嘛,黑一些粗糙一些似乎會讓人覺得更有男人的味道。因為白反而會讓人有文弱的感覺,可是沈灣村的劉姓男人除了我小的時候相對有些弱不禁風(fēng)外,并沒有其他人顯得文弱。
五大爺也知道村里人在嚼我白大娘和許瞎子的舌根。但是他同樣不生氣,他之所以不生氣,是他心里清楚那根本是沒有影子的事。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村里的人也幾乎不會當(dāng)著五大爺?shù)拿嬲f些什么。許瞎子就不行了,如果聽到了誰傳他和我白大娘有那種不干凈的事,他會像潑婦樣拿把菜刀和一塊砧板,一邊剁一邊祖宗十八代地罵,直罵到對方大白天不敢出門,晚上還要繞著他家的道走。
許瞎子和五大爺是戰(zhàn)友,在抗美援朝那些年他們一起并肩上的前線,雖然許瞎子年長我五大爺,但是到了戰(zhàn)場上可就沒那么多講究了,那可是隨時腦袋都會不靈光的地方。當(dāng)然和我五大爺一起當(dāng)兵的人還有好幾個,但分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只有許瞎子,而且他們都是在朝鮮受的傷,又都作為傷殘軍人回了地方。
有人傳說過五大爺因為在朝鮮戰(zhàn)場上傷了下身,所以那個就不管用了,雖然許瞎子傷了眼睛卻沒有傷下身,而許瞎子又經(jīng)常去五大爺家,時常和五大爺以及五大爺?shù)睦掀?,也就是我的白大娘一起吃晚飯,甚至還會說些葷腥的話,讓五大爺家的那間小草屋里不時傳出他那讓人無法忍受的“嘎嘎”笑聲。
小時候,我曾看過五大爺?shù)膫?,我并沒見他的下身少了什么,只是他的腿肚上多了一塊手掌大的疤痕,不像我們的腿肚圓圓的,他那塊疤痕下陷著,沒有肉。還有就是大腿上也留著幾塊結(jié)過痂的疤痕。紅通通的,每年冬天,那個地方就會又青又紫像凍壞了似的。
我還要告訴其他兄弟,金丫頭總算沒事了。五大爺說完就跨出了我家院子趕著去告訴別的關(guān)心我白大娘的人家。
我五大爺?shù)呐d奮只延續(xù)了一天就徹底地消逝了。第二天一早天剛亮,五大爺?shù)拇髢鹤泳涂拗鴣淼搅宋覀兗遥贿M我們家的院子就沖著我爸我媽跪下說,小爺小娘,我媽走了——
白大娘到底沒能挺過去,那個鄉(xiāng)村郎中的話并不可靠。事實上白大娘得的是一種叫鄉(xiāng)思的頑癥,因為離鄉(xiāng)太久,思念慢慢地熬干了她身體里的每一滴血。事后,我知道了一個詞,“回光返照”。
白大娘下葬的那天,整個沈灣村來了十二個“舉重”的人。在我們這里凡是來白事家里幫忙抬棺材的都被稱為“舉重”。誰知那天上午,十二個“舉重”的人剛把棺材剛抬出門就不得不放下了,他們齜牙咧嘴地齊聲喊重,十二個大老爺們竟讓一口百來斤的棺材壓得直喘粗氣。
舉重們放下棺材的時候,劉姓家族里的老少娘們一時間全都“嗚啦”地都哭了起來,一聲聲“我那不屈的十七娘矣?!薄拔夷强蓱z的媽呀。”“我的好姊妹喲。”大家同聲地哭嚎著,邊哭邊在嘴里念叨:“既然已經(jīng)走了,就不要再留戀了,就是孩子們有不對的地方,也要看在他們是晚輩就原諒了他們吧。”、“晚輩再不孝也不能和他們一般見識呀,你是長輩哩?!币环藓恐?,“舉重”們再起身就覺得輕松多了。
事后,好多人都說白大娘是在整治那些抬棺材的人,因為他們中有嚼過舌根的人哩。
白大娘下葬一個月后,幾個割豬草的婦女和孩子竟然看到在白大娘的墳頭上盤著一條大白蛇。在我們那個地方蛇并不少見,但是白蛇卻從來沒有人見過。據(jù)說那幾個見到白蛇的人當(dāng)時都驚呆了,以致白蛇何時離去,去了哪里都沒人知道。結(jié)果回家后幾個人都生了一場怪病,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就會惡噩連連,夢里一直有條盤桓不去的白蛇,這件很怪異的事,直至給白大娘燒過“五七”后才慢慢好轉(zhuǎn)。我沒見過盤在白大娘墳上的白蛇,后來和堂兄去給白大娘添墳時,發(fā)現(xiàn)墳的一邊有個碗口大小的洞,才一個月的時間白大娘的墳上怎么會自己冒出洞來呢,而且洞口和幾個婦女描述的白蛇粗細相差無幾。是巧合還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呢,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
那件事之后,全沈灣村的人都在背后說,白大娘原來是一條成了仙的蛇。
五大爺和許瞎子自白大娘去世后,也仿佛變成另外兩個人。五大爺幾乎不再說話,常常一個人走到田間,或者坐在白大娘的墳前,或者對著田間的河流一望半天;許瞎子的笑聲在村里日漸稀少,慢慢地也不再走東家串西家,隨著俠姐的年齡日長,最后在俠姐嫁了外村一戶死了女人且年長她七八歲的農(nóng)民時,隨著一起離開了村子。在他走出村子的那一刻,整個人就像風(fēng)中的蠟燭!
幾年后,我稍長一些,開始向父親打聽許瞎子、五大爺和白大娘是怎么一回事時,父親給我講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故事。
那是發(fā)生在朝鮮戰(zhàn)場的一次戰(zhàn)役,某連在打退了美國聯(lián)軍的一輪又一輪攻擊之后,只剩下四五個人,后續(xù)支援的部隊還沒有出現(xiàn)。當(dāng)時帶領(lǐng)大家作戰(zhàn)的金連長已經(jīng)身負重傷,他知道自己是挺不下去了,就把還活著的班長和僅余的戰(zhàn)士叫到身邊,安排好最后的任務(wù)之后,他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木匣子,遞給了班長說,許琮琤,這里面是一只玉鐲,是當(dāng)年父母臨終時留給我的,要我給妹妹做嫁妝用的?,F(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如果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僥幸活著,回國后就可以憑著它去找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金連長戰(zhàn)死后留在了朝鮮,接下來的戰(zhàn)斗中,那個叫許琮琤的班長不幸被炮彈炸瞎了一只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即使活下來,一只眼睛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負累。為了給金連長的妹妹一個更好的交待,許琮琤就把玉鐲子交給了另一個幸存下來的戰(zhàn)士,那個戰(zhàn)士和他同一個村子,而且他又深知他的為人,所以在他拉著那個戰(zhàn)士的手說,劉和平,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不死也是個殘廢,我不能坑了金連長的妹妹,如果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還活著,就替我圓了金連長的心愿,找到金家妹子,好好地照顧她。
戰(zhàn)斗再次打響時,后援部隊終于沖上來了,隨后許班長被抬下去治療,劉和平依然堅守在陣地上繼續(xù)戰(zhàn)斗。接下來的幾場戰(zhàn)斗似乎沒有那么殘酷,沒多久就傳來了?;鸬拿睿賻讉€月劉和平也從戰(zhàn)場上下來了,他身上雖然也有幾處彈傷,但都不是太嚴(yán)重?;貒髣⒑推皆卺t(yī)院里看到了一只眼睛戴著眼罩的許琮琤,見許班長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就拿出他在戰(zhàn)場上交給自己的玉鐲子說,許二表哥,既然你沒死,我就該把這個玉鐲子還給你,還是由你來照顧金連長的妹妹??墒窍沽艘恢谎劬Φ脑S班長死活也不同意,他說,劉和平,你看我都成這樣了,將來是需要別人來照顧我的,金連長可是說好了要我照顧他妹妹,你說我這樣子怎么去照顧她呢?
后來,劉和平去了一趟東北,找到了金連長的妹妹,在把玉鐲交給她的時候,也把金連長的臨終遺言一并說了。當(dāng)然,他并沒有隱瞞自己與許琮琤的那段經(jīng)歷,也正是因為這一段插曲,金連長的妹妹二話沒說就跟著劉和平回了內(nèi)地。
我認識劉和平,他就是我的五大爺,但是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許琮琤是誰,直到我爸說起那個瞎了一只眼睛的許姓班長時,我才驀然想起我們沈灣村的許瞎子,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他竟是如此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一個人。可人就是這樣,有時我們所看到的只是某個表象,畢竟要走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并不容易。我不能不說那個瞎了一只眼睛的班長真的是許瞎子,我也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許瞎子和我白大娘以及我五大爺在一起的時候,他那“嘎嘎”的怪笑為什么會那么肆無忌憚。而我的五大爺和白大娘見到他時,又是那樣親切,以及我五大爺家的堂姐堂兄們?yōu)楹螘υS瞎子異常尊敬。
只是我們村許姓是唯一的一戶,可是五大爺為什么會叫他許二表哥呢?
我爸告訴我,許瞎子原本不是我們村的人,我們村以前也不叫沈灣。我們村原來叫姚莊,共三姓,姚姓最大,當(dāng)年許瞎子和他的哥哥一起逃荒來到我們村的時候,村長還是姚襄的爺爺,看他弟兄二人可憐,就收留了他們,把里灣最邊上,隊場上的兩間牛屋給了他們,就這樣,他們成了村上第一戶許姓人家。許瞎子的哥哥后來因病去世,未結(jié)婚也未留下子嗣,許瞎子就成了村里唯一姓許的人。再后來姚襄的爺爺又收留了幾戶外地因洪水逃難來的沈姓人,并讓他們在姚莊的外灣住了下來,沒想到沈姓人見我們莊臨近運河,是個魚米之鄉(xiāng),就把越來越多的沈姓人招遷了過來,慢慢地,沈姓人就取代了姚姓的人家,成了村里的第一大姓,并且占據(jù)了整個外灣。從此,沈姓人住外灣,我們姚莊人住里灣,許瞎子住兩灣中間,成了這么一個格局。隨著姚襄的爺爺老去,姚莊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現(xiàn)在的沈灣。
現(xiàn)在,我突然理解了許瞎子,他之所以要讓自己變得人見人怕,實在是情非得已。要想在這個只有一戶外姓的村子里生存,并且不受別人欺侮,就只能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讓別人害怕自己!
只是,我還有一個不解的問題,那就是許瞎子的名字叫什么來的?
許琮琤,他的名字精致得讓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