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丁龍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方文學》《地火》《石油文學》《短篇小說》《章回小說》等四十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長篇小說一部?,F(xiàn)就職大慶油田電視臺。
哈達嶺屬長白山的支脈,有多少個山頭,多少條溝,延伸多遠,沒人數(shù)過,也沒誰用尺量過。南嶺鄉(xiāng)醫(yī)院,就在一條溝里,是幢鋼筋水泥的三層樓房,斑駁的墻面,白癜風似的,露出灰黑的底色。頂燈是白熾燈泡,也就百十瓦吧!很古董地亮著。走廊清冷,有股酸腐味兒。醫(yī)生鶴發(fā)童顏,模樣值得信賴,查完房就走了,沈岫巖急忙跟了出去,問小姨的傷情。醫(yī)生警覺地看了看他說,沒什么大礙,就是血壓高……回到病房,小姨夫說,來的醫(yī)生姓潘,是副院長,當過赤腳醫(yī)生,家里開著診所,是鄉(xiāng)里的名醫(yī)。小姨說,有個災患個病,都到縣醫(yī)院、省醫(yī)院、還有去北京的呢!你看街上好幾家藥店,開藥都不來鄉(xiāng)醫(yī)院了。說完,就用眼剜小姨夫,似乎在埋怨,怪小姨夫沒帶她去更高級的醫(yī)院。
喜子來的時候,小姨說迷糊,眩暈,頭要炸開了,還唉喲唉喲地用手揉額頭。沈岫巖配合著說,叫醫(yī)生吧?小姨擺著手說,別討人家嫌了。小姨是做給喜子看的,喜子拎著水果、糕點進來,小姨的臉上,就一點一點凝聚成痛苦。喜子一副無辜的樣子,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就站在那兒看小姨。小姨緊緊鼻子,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喜子,臉上抽搐了幾下,淚就流了下來,花白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
這種尷尬,需要調(diào)節(jié),最好的辦法,先讓喜子離開……沈岫巖扯了扯喜子的衣襟,喜子看了眼小姨,就隨他下樓了。
路燈亮著,影影綽綽,延伸到路邊。夜幕垂垂,星光滿天,一輪銅鏡似的圓月,懸在東南方。沈岫巖遞給喜子一支煙,喜子掏出火機先給他點著,就唉嘆了一聲說,哥,我媽住三天了,她也沒傷著,這不是燒錢嗎!沈岫巖吸了口煙,嚇唬喜子說,我問醫(yī)生了,不排除腦震蕩,而且血壓高、冠狀動脈硬化也挺嚴重的,這兩天點的藥水,就是治這病的。喜子如釋重負,嘿嘿笑了兩聲說,是這樣啊,那就跟英子沒關系了。喜子的反應,令他大失所望,怎么能說沒關系呢!很想像小時候那樣,踢喜子屁股,腳怎么也抬不起來。他呵斥喜子,你倒會幫媳婦解脫,如果你老婆不動手,你媽能躺在醫(yī)院嗎?你這當兒子的,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吧?喜子把煙頭彈出個拋物線,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濺起了火花。或許是這星點的火花,點燃了喜子的犟勁,他語氣冷漠地說,英子沒動手,我媽就愛瞎掰。兒子不護娘,反到護著媳婦,這是沈岫巖難以接受的。他壓著火氣質(zhì)問,喜子,如果你老婆沒動手,你媽頭上的包,是自個兒長上去的嗎?喜子嘿嘿笑了兩聲,怎么聽都像撕裂的音符,跳躍著往他耳里鉆。令他更為驚詫的,是喜子要說的話和做法……這就不好說了,自個兒撞的,算吧?哥,如果沒事兒,我就先走了,明個起早撿蘑菇哩,雇人一天兩百塊哩!
喜子把他丟在路邊,向門旁的摩托車走去。他喊,喜子,不管你媽了。喜子回頭,向他擺了擺手說,有我爸哩!摩托車轟鳴起來,喇叭響兩聲,算是跟他打招呼。車燈亮了,劃開了夜幕,突突遠去了。
沈岫巖無奈地看著遠去的車燈,心里愁苦糾結(jié),那個誠實、善良的喜子,怎么沒人情味了呢?他下意識地看二樓住院部,幾盞燈亮著,小姨就躺在一個亮燈的房間里,回去怎么說呢?
醫(yī)院對過是南嶺鄉(xiāng)政府,中間是一條柏油路,兩側(cè)是二層的商業(yè)房,格局不大,種類齊全。不遠處超市門前支著燈,幾桌麻將嘩啦嘩啦響著,時而傳來說笑聲。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沈岫巖郁悶地靠在路旁的樹上,仰望著星辰,這是在城里難得一見的絢爛,水洗般清澈透明。
早晨,沈岫巖所在的城市,天空灰蒙蒙的,只有東方露出光亮。
穆妍不同意他回老家,還挖苦他說,你真拿自己當菩薩了。他想著小姨,還能怎么辦,小姨在苦難中掙扎,是拿他當救命稻草了。穆妍鄙夷不屑說,你就是一根筋,裝犢子,不撞南墻不回頭。他冷笑了一聲說,我往東走,擦墻而過。
穆妍開車送他去車站,路上,他想說昨晚的夢,幾次欲言又止。夢里,有堆烏云,海浪般拍打巖石,飛起的浪花濺在臉上,舌尖舔到了淚的味道。于是,他幻化成海鷗,沖破烏云,像雨滴落入河流,沒了蹤跡。他恐怖地睜開眼睛,萬籟俱寂,穆妍鳥鳴般吐納著,這種酣睡營造了屬于自己的小宇宙。在火車站下車,穆妍一句話也沒說,一腳油門就走了,他患得患失地站在那兒,雨就下來了,稀稀拉拉的。
他坐城際快車到哈爾濱,又換乘高鐵,下午三點多鐘,就到鳳城了。在長途車站等了二十分鐘,上了空調(diào)大巴,車票漲了十五元,不過車里干凈了,車上的人也干凈了,沒有抽煙的。前排座著黑色T恤的中年人,和臨座短袖襯衫的小伙嘮嗑,中年人說他的卡車,給礦里拉礦石。老家的地方腔有趣,拐彎拉著長音。小伙藐視地說,不在礦里干了,新買了輛解放輕卡,往城里拉蘑菇。聽到蘑菇,沈岫巖留意起小伙,八字胡很驕傲,小眼睛透著精明,表弟種蘑菇,不會是賣給他吧?如果有機遇見到,還能多說幾句話。
車出了市區(qū),就上了高速,這條路他走過,穿過兩條隧道,出了收費站,上了那條狹窄的柏油路,就離小姨家不遠了。他和穆妍能開車回來,是因為有了這條路,如果還是盤山道,是不敢開車的。
或是話不投機,那兩人不再說話,各自擺弄著手機。沈岫巖想著小姨,目光游離出窗外,和遠山磨擦起來。起伏的山巒,綠得養(yǎng)眼,地里的玉米,整齊劃一。小姨家門前,就有片玉米地,與之相隔的,是條兩米寬的溝,溝里流著溪水,潺潺的那種,把啤酒瓶泡在水里,喝的時候撈出來,口感甘醇,沁人心脾。小姨夫不喝啤酒,六十二歲那年,還能喝半斤燒酒,夸表弟能干,在城里開飯店,特色是老家的菜團子,日進斗金,孫子讀什么族學校。他提示說,貴族。小姨夫說,是貴,花老錢了。小姨溜縫說,可不是嗎,這些年,你弟錢沒少賺,都搭在孩子身上了。穆妍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用眼剜他,他裝做沒看見,和小姨夫碰杯。
喜子那時在大連開飯店,附近有家外資廠,他仍懷疑小姨夫日進斗金的說法,可穆妍信,晚上跟他算賬說,一萬多人的工廠,還是外國人開的,多有錢呀!菜團子成本三毛錢,兩千個多少錢?一千四啊!而且還不止兩千呢!還有炒菜、面條、米飯呢!酒水利潤更可觀。他哼了一聲說,誰知將相王侯外,別有優(yōu)游快活人。穆妍問什么意思,他翻身,把背給她,這可惹火了穆妍,耳朵被扯得生疼,傳進了大尾巴狼的咒怨。在穆妍的眼里,老家人特別摳,就說小姨吧,買點豬肉青菜,就念叨著肉有多貴,如果不是外甥來,是不舍得買的。更令穆妍難以接受的,是小姨炒菜用大油,廚房有口裝豬油的缸,穆妍看到了直咋舌,膽固醇多高呀!他勸小姨別用豬油炒菜,小姨說豬油香,即便答應了,也不舍得用豆油。塑料豆油桶立在豬油缸旁,滿是污垢,模糊能看清小半桶的液面。沈岫巖到超市買了兩桶豆油,這個頭開了,什么魚肉呀、青菜呀,他都包買了,剛開始,小姨還難為情,習慣了也就自然了。
這些年,他偶和喜子通電話,喜子還邀他去大連,沒等他回答,喜子又說,我忙??!來了能陪你半天。在他的記憶里,喜子是個帥氣的小伙,長得白凈,笑得燦爛。兩年前,他從老家回來,路上給喜子打電話,才得知在鲅魚圈落腳了。他思前想后,小姨為什么沒說呢?穆妍調(diào)侃說,肯定不日進斗金了,你看著吧,沒多久就得回家。女人的敏感勝于男人,去年喜子果然回家了,種上了蘑菇。
年前,小姨頻頻來電話,說受兒媳的氣,喜子還損嗒她,罵她老不死的,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憤怒了,給喜子打電話,興師問罪,可喜子不承認,還說小姨事兒多,飯都不給做,又不幫撿蘑菇,還背后嚼耳根子。他又問小姨,小姨說,別聽你弟瞎說,你小姨夫年頭撿到年尾,才給三千塊錢。這話他沒法問喜子,就有了去調(diào)節(jié)的想法,可穆妍不贊同,說他拿熱臉貼冷屁股,喜子不是以前的喜子了。他猶豫的時候,小姨被兒媳打了,而且住院了,他想到了報警,可警察能管嗎?一股火涌上頭頂,火光里有母親,在痛苦中煎熬著。母親二十歲嫁給父親,就離開了山村,四個姨在他小時候輪流來過家里,照看他和姐姐,她們本可以嫁到油田的,可姥爺不讓,她們又都回到了山村。這也難怪,那時油田苦,住著干打壘,怎么能和老家的青石瓦房比呢!更何況男人上了前線,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次……事事無常,命途多舛,三個姨和母親一樣,都沒活過六十歲,唯有小姨,堅強地活著。在他的心里,小姨是情感的牽掛,有了苦難,怎么能裝聾作啞無動于衷呢!
沈岫巖是下午六點多到醫(yī)院的,小姨見了他就淚水奔涌。他問喜子呢?小姨夫在邊上說,蘑菇棚忙,離不開人。小姨抹著淚說,住院三天了,別說來了,電話都沒一個。他強壓著怒火,給喜子打電話,打到第三遍,喜子才接聽。他憤恨地說,我在你媽這呢,你馬上過來。喜子驚喜地問,哥呀!什么時候來的?他說,剛到。喜子說,行,等我,還有兩個棚,撿完就去。
收了電話,他告訴小姨,喜子一會兒來。沒想到小姨卻哭泣起來,訴說起不幸的遭遇……我怎么娶了這么個黃鼠狼,我做飯晚了,就呲嗒我,說我是誠心餓她。你小姨夫幫撿蘑菇,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說買點酒呀,解解乏,什么都不買,菜呀、米呀、油呀,回來一年多了,看到米粒油渣了嗎?不信你問你小姨夫。那天下午,我蹲那燃火,你吱個聲呀,我給你讓道,可那黃鼠狼說我好狗不擋道,有這么說話的嗎!我瞪她一眼,她到好,操起鍋鏟就打我……嗚嗚嗚……你看我頭上這包!小姨仰起頭,指著額頭上一塊青紫的淤痕,嗚嗚哭著。
小姨突然止住哭聲,指責小姨夫說,唉,都幾點了,還不帶外甥去吃飯。小姨叫小姨夫唉,沈岫巖已經(jīng)習慣了,就像穆妍開心時叫他岫一樣,這個字不識得的,會發(fā)出“由”音,穆妍就對這個“岫”感興趣,像稱呼閨密似的,甜甜地叫他秀。
暮光溫柔,流動的風,送來幾分清涼,公路上有群花枝招展的婦女,例著隊,歡快地舞動著,有車來了,她們就自覺地閃出一條道。路邊是兩個吹嗩吶的男人,扭動著身子,叫著勁兒吹唱著……
在路邊的餃子館,小姨夫喝著小燒,唉聲嘆氣地嘮叨,不在一起吧,還想,在一起了吧,就干仗。他寬慰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小姨夫說,是呀、是呀,你說喜子在外吧,掙著錢我們高興,你小姨在村里逢人就夸,腰桿也直了,媳婦吧,也都挺好,你說回來了,怎么就處不到一塊呢?
沈岫巖問小姨夫,英子為什么打小姨?小姨夫說,我在溪邊洗臉,聽到屋里哭喊聲,就往屋里跑,你小姨捂著頭躺在地上,喊著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你弟媳坐在地上,哭天抹淚地喊,日子沒法過了。你小姨要上醫(yī)院,我就找村頭老李家的面包車,給拉來了。
小姨夫不善言談,在他記憶里,這是說得最多,表述最生動的一次。他思慮著,試探著問小姨夫,喜子能掏住院費嗎?掏或不掏,都是鍋里的肉,我看小姨沒什么事兒,勸勸她出院吧!一會喜子來,我讓他給小姨道歉,你說,我小姨能答應嗎?
小姨夫喝了口酒,瞇縫著眼想了想說,不好說,試試吧!我是勸不動。
沈岫巖喊服務員結(jié)賬,小姨夫手伸進衣兜,他制止說不用掏錢。小姨夫難為情了,呵呵笑著說,這怎么好呢!這怎么好呢!手在兜里遲遲沒拿出來。他加了盤豬肉芹菜餃子,給小姨打包回來。
喜子是九點多來的,拎著水果、糕點進屋就沖他笑,沒等喜子說話,他就遞眼神,讓喜子去給小姨道歉。從餃子館出來的時候,他給喜子打電話,讓買點東西來。喜子扭捏地問買什么呀!他厲聲說,讓你買你就買,給你媽賠禮道歉。喜子比他小五歲,對他敬仰愛戴,言聽計從,而如今,在大連開過飯店,當過老板,什么世面沒見過,還會聽話嗎?看到喜子拎著東西進來,他的心才放下來。
喜子走后,沈岫巖留在了醫(yī)院,小姨不讓他住街上的賓館,說病房有空床,花那錢干啥。
沈岫巖一夜無眠,閉上眼睛,仿佛掉進了一個悶熱的洞穴里,無數(shù)粘稠的觸手,如同科幻片里的外星生物,互相爭搶著,耍弄著他的軀體。他安慰自己,別過度悲觀,把事看得太嚴重,心放下,閉上眼,睡一覺,說不定明天就有轉(zhuǎn)機了。他想好了,明早去找喜子,即便沒有轉(zhuǎn)機,即便是八頭牛,也要把腦袋扭過來。
一條隨山溝蜿蜒的板油路,通向月亮溝。望山跑死馬,三十多公里的山路,似乎沒有盡頭。路過的村莊,都是水泥紅頂?shù)姆孔?,窗戶開得很大,每家都有寬敞的院子。月亮溝在路南的山凹里,兩個小時后,沈岫巖在路邊下車,還得步行一公里。砂石路一米多寬,兩側(cè)種著玉米,地面坑坑洼洼,露出的石塊磨得滑潤,踩上去硌腳。這是個五十多戶的村落,房子錯落有致依山而建,一條溪流穿村而過,槐樹、楊樹、柳樹散種在溪旁。他離開鄉(xiāng)醫(yī)院的時候,小姨淚眼婆娑,滿臉的期待,懷疑兒媳會來道歉,他信心滿滿地做了保證。小姨夫送他到路邊等車,小心翼翼地叮囑他,別強求,你姨就是要個面子。他果斷地說,放心,面子會要來的。
正午的陽光燦爛,炊煙徐徐地從煙囪里飄出來,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味道。村子里寂寥,連條狗都沒看到,溪水里,有幾只鴨子在嬉戲,看到了他,就煽動起翅膀,嘎嘎地叫了起來。小姨家在山凹拐角處,朝南的三間房,碎石砌的院子,鐵質(zhì)的院門。門敞開著,一輛藍色的農(nóng)用車停在院中。喜子從屋里出來,端了盆水潑在地上,抬頭看到了他,就把盆放在臺階上,歡喜地迎了上來,接過他肩上的背包說,哥,我媽呢?他用眼剜喜子說,這得問你。喜子愣了一下,隨后就嘻嘻笑著說,哥,進屋,我感覺你能來,啤酒都放河里鎮(zhèn)上了。
英子出現(xiàn)在門口,比十年前胖多了,在大連開飯店,當老板娘的日子肯定舒心。她手里抓了把芹菜,顯然是剛摘過葉子,她笑呵呵說,唉喲,哥來啦!他答應著進了屋??簧蠑[著方桌,還有幾盤菜,他脫鞋上炕,喜子把背包放在地柜上。這幢房分東西兩屋,小姨和小姨夫住東屋,西屋是喜子的,他對這間屋子相當熟悉,喜子在外打拼,他和穆妍來就住在這屋,棚上吊著海藍色的扣板,靠窗的長炕鋪著紅花地板革,西側(cè)是一排墻柜。他伸展著腿坐在炕上,喜子出了門,一會兒,就拎著濕淋淋的啤酒回來了,堆在桌上。喜子說,哥,這是當?shù)鼐?,水好,酒就好。說著,就拿起一瓶,左手握著瓶頸,拿起桌上的筷子,插在瓶蓋下,用大拇指做支撐點,砰的一聲,瓶蓋飛了出去,雪白的泡沫涌了出來,喜子急忙往桌上的碗里倒,笑嘻嘻說,哥,咱倆有十年沒見了。他說是呀,十年都出頭了。
英子端著一碗鴨蛋放在桌上,笑呵呵說,哥,自家下的,剛腌一個月,鮮著呢!
他盤起腿,坐直身子說,英子,你坐。
英子說,一會兒,我炒個雞子。說完,就出去了。
喜子上炕,盤腿坐在對面,拎起桌旁的塑料桶,往碗里倒著酒說,別管她,咱們喝!
有些話,清醒著說會靠譜,如果酒后說,酒精的神奇作用發(fā)揮不好,會適得其反。沈岫巖思量著,和喜子碰了下碗,又放回桌子上。喜子喝了一口,問他怎么不喝?他思忖著說,喜子,哥的話聽不?喜子嘿嘿笑,哥,咋不聽哩。他沉著臉說,你媽在醫(yī)院躺著呢,咱們在家喝酒,心里能安穩(wěn)嗎!喜子臉上的笑收斂了,點了支煙,咳嗽了兩聲。英子端著炒雞蛋進了屋,笑呵呵說,哥,咱有十年沒見面了,不說不開心的事兒。一股火涌上頭頂,他強壓著,心平氣和地說,沒有不開心的呀!我就想不明白,你們也在外打拼過,見多識廣,家和萬事興,這么點道理不懂嗎?
英子臉色紅紫,像憋著一股氣,她顫著音說,哥,我知道你啥意思,老太太說啥我不管,我沒打她你信不?她腦門自己磕的,我有什么辦法。我們在外那么多年,老太太關心過嗎?她就認錢,可我們的錢都投到蘑菇棚了,買木屑蒸料做菌筒,從她那借了兩萬塊錢,又不是不還她,天天磨秧……
喜子接過話茬,不耐煩地說,別磨嘰了,哥大老遠來的。他端起碗說,哥,咱們喝酒,我媽愿意住,就讓她住吧!
他端起碗,和喜子碰了一下,郁悶地把酒干了??磥?,婆媳的矛盾是因錢,與錢搭上的事,還得需要錢解決。
種蘑菇考驗的是體力和耐力,噴水、采摘都是體力活,凌晨三點就得起床,摘下來的蘑菇,七點鐘拉到收購點,九點多回來吃飯。補足覺后,下午三點摘二茬,如果蘑菇傘開了,等級降了,就不值錢了。吃完飯,沈岫巖睡了一覺,等他醒來,喜子兩口子準備去蘑菇棚。他急忙起來,信誓旦旦說去幫忙,把小姨的事兒放一邊,是無奈之舉。農(nóng)用車蹦噠了十多分鐘,就到了河套,十座黑色尼龍網(wǎng)遮掩的大棚,沿著河道排開,這里曾是片玉米地,喜子租了五年。有三個中年人蹲在棚邊吸煙,邊上停著三輛摩托車,他們是喜子雇來的。車停下來,他們?nèi)拥魺燁^,從車上卸黑色的塑料網(wǎng)筐,一個黑面穿迷彩服的人笑嘻嘻說,英子,早上沒少賣吧?英子往下遞著筐說,屁呀,一等貨少,還他媽藏了兩筐,讓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人打抱不平說,老李家坑著呢,北山又建了個收購點,冷庫都蓋好了。英子說,沒個好東西,我有了路子,也弄個冷庫,省著受王八氣。
沈岫巖拎著塑料筐走進蘑菇棚,場面令他賞心悅目,墨綠色尼龍繩懸掛一尺多高,碗口粗的料樁有序地靠在繩子上,上面一簇簇長著大大小小的香菇。他觀察了一會兒,喜子過來說,哥,這活你干不了。他不屑一顧地說,什么活我沒干過,放心,不要你工錢。喜子嘿嘿笑了,彎下腰,示范給他看,左手按住料樁,右手抓住蘑菇根部,輕輕用力,一朵漂亮的蘑菇就到手了,還叮囑說,開傘的和沒開的要分箱,等級不同,價格差八毛呢!
他彎了三十次腰,摘了三十朵蘑菇,就感到腰椎酸痛。英子給他送來個塑料凳說,哥,坐著撿,腰受不了。他坐在凳上伸著腰,笑呵呵說,這活真不好干。英子嘻嘻笑著說,一個棚五千個樁,我們回來看別人種,跟撿錢似的,干了才知道苦,比賣菜團子苦多了。英子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說,城里人不喜歡飲料,特地給你買了瓶水。看到水,還真渴了,他就接過水,沒等說謝謝,英子就走了。
他感到很無聊,呆呆地看著香菇,怎么看都覺得像靈芝。他掏出手機,在百度里輸入香菇兩字,信息就出來了:香菇屬擔子菌綱、傘菌目、口蘑科,是久負盛名的珍貴食用菌,也是藥用菌。最早文字記載的則是公元1313年王楨的《農(nóng)書》:“今山中種蕈亦如此法。但取向陽地,擇其所宜木(楓、椿、栲等)伐倒,用斧碎,以土覆之,經(jīng)年樹朽,以蕈吹銼,勻播坎內(nèi),以蒿葉及土覆之。時用泔澆灌,越數(shù)時以錘擊樹,謂之驚蕈。雨露之余,天氣漸暖,則蕈生矣。末訖遺種在內(nèi),未歲仍復發(fā)。”所謂“用泔澆灌”、“以錘擊樹”,即是以前菇農(nóng)的“浸水打木”。
穆妍拿手菜是香菇炒菜心,娃娃菜、油菜、小白菜都可配炒,更喜歡把香菇剁碎包餃子,制蘑菇醬拌面,不管做什么,重要的調(diào)料是蠔油。
晚上七點多鐘,太陽紅彤彤地,停在了西山上。沈岫巖腰酸背痛地坐著農(nóng)用車,到收購點賣蘑菇。喜子讓他坐摩托車先回家,他執(zhí)意去蘑菇收購點,喜子就讓他坐在身邊,英子坐到了車斗里。農(nóng)用車在山間砂石路上蹦達著,嘟嘟地像是踩上了某種節(jié)拍,他抓著扶手,很怕自己被甩出去。他高聲問喜子,為什么不買帶駕駛室的車。喜子啊了一聲,高聲說,差五千塊錢呢。他調(diào)侃說,你在大連掙大錢,還差五千呀!他說,屁呀!房租、吃用,屌毛沒剩。
收購點與村委會相臨,幾個藍框灰色的鐵皮簡易房圍成的院子,東側(cè)靠墻是個棚子。燈光明亮,一排桌子,桌中間堆著蘑菇,兩邊坐著婦女剪蘑菇根。沈岫巖有些奇怪,在市場買香菇,都是帶根的,怎么要剪掉呢?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說,好的蘑菇都出口日本、韓國,差一點的烘干,根做醬。他笑著問婦女,怎么知道這么多?婦女笑著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婦女抬頭看他,愣了一下問,你是誰呀?他說,我是喜子他哥。婦女白愣他一眼,隨后問,我知道你,來看你姨吧?他點著頭說,是呀!婦女鼻子哼了一聲,說,你姨不是在醫(yī)院嗎?怎么不去看她。
旁邊的婦女說,你姨也跟我們一塊剪蘑菇,怎么樣?她好點了吧?我還想著呢,有時間去看她呢!她面無表情,似乎帶著某種怨氣,拿起面前的香菇,剪刀貼著根部,咔嚓咔嚓地剪著,香菇根落進兩腿下的筐里,動作熟練又很機械。
喜子喊他,他沖婦女笑了笑說,我姨挺好的,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心里想著那女人說的話。
農(nóng)用車在夜幕中嘟嘟地顛簸到月亮溝,村莊沉寂,毫無生氣,偶有幾戶亮燈的,院門緊閉。一個黑影趕著幾只白羊在路上走,喜子放慢車速,扯著嗓子喊,二叔,放羊回來了?黑影高聲說,喜子呀!今天收成好吧!喜子嘿嘿笑著喊,球??!掙不了幾個。車子過去了,喜子扭臉對沈岫巖說,我二叔,倆姑娘在上海,死腦殼,接他去還舍不得幾畝地。
回到家,英子忙著熱飯菜。穆妍來的時候,不吃剩菜,他開導說,農(nóng)村人熱情,炒菜都用盆裝。穆妍說,不會少炒嗎?他說,那么大個鍋,能少炒嗎?
院里的雞鴨還沒上架,見了他就圍著呱呱叫,喜子端盆出來,往地上一放,鴨子就嘎嘎地伸脖搶食。他仰望星星,密集的星河,如同電視臺演播廳的led裝飾燈,一閃一閃的,放射著光芒。喜子樂呵呵地問,哥,看啥哩?他說星星。喜子嘿嘿笑著說,有什么好看的。他說,還記得小時候嗎?我到你家來,咱們在村子里藏貓貓,雞飛狗跳,那時你有條狗,叫大黑吧!喜子嘿嘿笑,說,可不是嗎?我們玩解放軍抓特務,你記得二狗吧?那小子在珠海,當大老板了,還有天柱、三愣子、桃子……喜子說了一堆名,他搜索著記憶,沒有影像。
我們到村里走走?他建議說,實質(zhì)上,是想避開英子,說小姨的事。喜子猶豫了一下,說,我去拿手電。
他的目標是村東頭坡上的老榆樹,那樹有百歲樹齡,粗壯的樹桿斜在溪流上,小時候,他和喜子坐在樹上,往溪流里跳。
真不管你媽了?沈岫巖打破沉默,喜子,我不管以前怎么樣,帶你媳婦去道個歉,也不丟人。
喜子晃動著手電光柱,照著一個鐵門說,哥,這家賣房呢?連地一起賣,你說我要是多買些地,建個農(nóng)場怎么樣?
沈岫巖氣憤地說,喜子,說你媽呢?別扯沒用的。
喜子嘿嘿笑了,自信地說,哥,過不了兩天,她準回來了,甭管她。再說了,英子就那犟脾氣,更何況她在理呢。
沈岫巖糾正喜子,在父母面前,什么理都是沒理。
喜子不愿意了,情緒激動起來,哥,你不清楚,這么跟你說吧,多年前,我就說回來種蘑菇,我媽說給他丟人,在外闖蕩就風光了?我雖然沒衣錦還鄉(xiāng),也不丟人呀!跟你說實話,我有幾個發(fā)小,在煤礦挖煤,還得和家人說,當上了老板。就說我吧,就是個小販,站街賣菜團子,我媽和村里人怎么說,開飯店的,還是個大飯店,不是放屁嗎!我和英子早上三點鐘起床,熬油滋啦,剁菜、合餡,包菜團子。風雨無阻,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有什么辦法呢,兒子上私立中學,英子說不能苦了孩子,不能落在起跑線上,不是扯嗎!她要這么干,只能苦我們自己了。日本人開的廠子黃了,沒人了,我們只有收攤,到鲅魚圈混了一年,賠錢??!
在那棵老榆樹下,沈岫巖停住了腳步。喜子的手電光照在樹桿上,問,哥,怎么到這來了?他提醒喜子,小時候,咱倆不就喜歡在這玩嗎?喜子思慮著說,去年秋天,我剛才說賣房那家的老爺子,在這棵樹上上吊了,三個兒子沒人管他,姑娘孝順,車禍死了,老頭想姑娘,很絕望,就跟著去了……
夜風徐徐吹來,老榆樹的葉子嘩嘩地碰撞起來,沈岫巖看著坡下的村莊,點點燈火與燦爛的星河輝映著,他多想找一張網(wǎng),捉下一片星星,點亮這寂寥的村莊。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