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健的馬兒好行頭,美麗的人兒盈彩衣。
已是全新的視覺,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分,賞心悅目。從車窗望去,鋪了瀝青的公路路面、平整的村鎮(zhèn)小道、鄉(xiāng)間的砂石路已成為遙遠的記憶。早先這里都是荒地,現(xiàn)在卻是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規(guī)劃并正在完善的新的居民區(qū),從車窗外看去,已收割過的莊稼的麥茬齊齊整整,舒展開來,袒露著深情的懷抱;一群小雞跟著一只色彩斑斕、油光閃亮的老母雞覓食、踱步;純種粗毛羊撅著碩大的肥屁股走起路來顛顛顫顫,扭來擺去,性感十足;拔地而起的堅固的磚房、敞亮的門窗、氣派的門樓、外面晾曬的時尚的衣服,還有車窗外一晃而過的人們談笑的背影。小時候那些無奈而又憂傷的過于緊湊、簇擁和昏暗的灰頭土臉的土坯房屋在這些闊氣的新房屋面前黯然失色,再也無法登場、立足。新居民區(qū)略顯空曠、松散,還有更多的地方儲存柴草,圈養(yǎng)牲畜,嶄新的牧民安居房則緊密相連,排排座座,如各民族兄弟般相依相傍,布局更為合理化、人性化、規(guī)?;?。整個看來,現(xiàn)在好像才是獨立的個體,簇新而又堅固,驕傲而又氣派,不由使人感慨萬千。
快到十字路口了,我對兒子說。
小時候的十字路口,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jīng)過,是一個熱鬧的地方,最具標志性的建筑是磚混結構的供銷社的平房,就沒見掛過招牌,卻從來都是顧客盈門,熙熙攘攘。這里是一個圓心,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會在這兒買到一毛錢十個的黑色的水果糖,二分錢一盒的火柴,小孩子們還能花一角八分錢買到小小連環(huán)畫圖冊,還有奢侈的快樂香甜的條形泡泡糖等生活用品。許多人在這里相遇,男人們遇到會很快地從兜里掏出沒有過濾嘴的紅山牌香煙搶先遞給對方,女人們遇到通常會退后一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完對方,然后就旁若無人地拉長了聲音尖聲驚叫:喲——這衣裳好看呀!花布哪里扯的?哪里裁縫做的呀?就嘰哩喳啦家長里短沒完沒了。旁邊是剛剛改革開放時就不失時機開起來的一個小小商店,各種大商店里沒有的凌亂的小百貨,吸引著放了學零零散散的學生們,這一大一小商店的中間則是一條石頭砌的溝渠,濺起像海的浪花似的許多水花的清清的小河流,整天嘩里嘩啦奔騰不息,一直往前。小河的旁邊有幾棵榆樹,還有一棵到了春天就悠然飄香的沙棗樹,滿樹都好不吝嗇地盛開著小巧而又樸素的花朵。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小心地掰幾根枝條,插到水瓶里,然后就滿屋甜甜蜜蜜的香味兒。
是這里么,十字路口?
沒有了以前象征性的大的轉盤,只有供銷社灰灰白白孤寂地呆立在那里,門庭若市的景象蕩然無存,小商店已沒有了存在過的任何痕跡。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座二層小樓,莊嚴地傲視著過往的人群,信用社的招牌顯亮、氣派,充分彰顯著現(xiàn)代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穩(wěn)步發(fā)展。
車速很慢,我們默默地從許多被廢棄的院落,以及被荒蕪的菜園經(jīng)過,吃席的地方到了,是叔叔家。哦喲!眾多親朋好友的桑塔納、現(xiàn)代、福特,以及漢蘭達、霸道、大奔商務用車,這些老道的現(xiàn)代代步工具面對著許許多多裸露的殘垣斷壁。叔叔有些躊躇滿志:等忙完了這一陣,就可以搬去新的居民區(qū),我們蓋好的房子,和你們的樓房一樣。又特別解釋說:現(xiàn)在這里的碎石頭、爛瓦塊都是過去式了,我們搬走后,這里將全是農(nóng)田——滴灌農(nóng)田,電視上看過吧?很快會是!他有著莊重的自豪感和堅定的期望感,我也是堅信的。見到了久違的歷經(jīng)生活磨礪的曾經(jīng)熟悉的許多面孔,親切的問候,樸實的話語,握住鄉(xiāng)鄰們一雙雙粗糙的手,滿眼都是殷切與質(zhì)樸的目光,瞬間就感覺到了心與心溫熱的貼切,全然沒有城市的喧囂與浮華,方才感覺自己追逐的腳步太快太急,竟忙忙活活忽略了這樹的靜,天的藍,風的柔,還有人的至誠與和美。在這里,終于覺得呼吸是如此舒暢,心緒也是如此地寧靜。我一個人出來,想要看看,現(xiàn)在和過去,到底有著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極目四望,這里的住戶已然不多,繼續(xù)往前走,靜悄悄的鄉(xiāng)間小路,還有幾戶人家沒搬。以前的農(nóng)戶人家,能養(yǎng)起毛驢車的就算是條件好一些的了,什么“玻璃鋼”、“鏈軌”,那全是公家的?,F(xiàn)在啊,好家伙!自家門口都是現(xiàn)代化的機械農(nóng)具,小四輪都是家常便飯,門前屋后傲然挺立。他們都吃席去了,大門竟都虛掩著,樹上鮮紅的蘋果密密麻麻、推推搡搡地挨著、擠著,“咚——咚——”時不時聽到此起彼伏跳躍著的落地時歡喜的“哎喲”叫喊;青蘿卜茁壯的上半身已迫不及待地掙扎著躍出地面;小白菜還鮮活翠綠,嬌艷欲滴;葫蘆秧纏纏繞繞、拉拉扯扯地到處伸展、交錯,斑斑駁駁的葉片中,豁然出現(xiàn)的十幾個大大小小飽滿的金黃色、深綠色的葫蘆虎虎地占據(jù)著領地;原生的枸杞熬過了酷熱的夏季,綻放了小巧甜蜜的碩果,在秋末的時光里休整養(yǎng)息,呈現(xiàn)著滿眼的深綠與勃勃生機;長滿小草的小路向前延伸,蒲公英黃色的花蕊以及鋸齒形肥大的葉片很自然地擠在各種柔軟的苜蓿草、節(jié)節(jié)草、芨芨草之間伸向小路的另一頭,于此處無聲勝有聲中不露聲色地展示著他們深秋里更強大更鮮活的生命力。
經(jīng)過一排年輕的白楊,我不僅茫然,使勁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努力回想。是啊,是我的視覺和記憶發(fā)生了很大的沖撞。以前,這里本來是一個好大的澇壩,高高的澇壩邊沿上還有用土夯實的有一截沒一截的殘缺的圍墻,雨天的時候會有雨燕斜斜掠過頭頂,連空氣中也劃過一陣慌亂的驚喜。但是現(xiàn)在,我的眼前是平整空曠的麥場和邊上被廢棄的殘垣斷墻,我在柔軟的草地上坐下來,心里澄澈如水,在這個使記憶無限溫暖的地方,此時此刻,關于澇壩,關于童年,關于成長的那些細碎的過往里搖曳著的光和影幾乎能夠觸手可及……
這里是澇壩,是因為沒有自來水,澇壩里的水,夏天蓄了水澆地、生活用,冬天結了冰砸冰塊兒消水吃。孩子們放學回家后放下書包就直奔澇壩幫大人取冰塊,那可都是我們分內(nèi)的事,方圓幾公里的孩子都這樣。小伙伴們都帶著大人自制的羊毛或是棉布手套,拿著大大小小的斧子,使足了勁又剁又砸,然后裝滿了爬犁拉回家,懷里再抱一塊,直到給媽媽們的冰塊再也沒地方放,便一溜煙飛奔回澇壩。冬天澇壩的背面,才是我們最好玩的地方。
背面的坡長且陡,到一定積雪的時候,我們上去就踩、就滑,慢慢地也就形成了一個不太寬、不太平坦又不太規(guī)則的狹長的滑道,兩邊則是厚厚的積雪。有孩子把冰塊送回家,又拉了爬犁來這里,兩人一組,坐著爬犁,鬧著、喊著,招搖過市般一沖而下。有男孩子膽大的,腳踩自制的冰刀,楊子榮一般威風靈巧地呼嘯而過,因為單人滑自由靈活且動作優(yōu)美至極,接著就有許多男孩子爭相效仿,不管踩不踩冰刀的,張開雙臂,從高坡疾馳著穿梭而過;女孩子則膽小,往往是十多個孩子蹲下,領頭的雙手抓住后面孩子的膝窩處,后面的孩子則依次摟住前面孩子的腰身,一條長龍,不!一列小火車般“呼哧哧”風馳電掣而過。有時就順利滑下,有時就不行,這時團隊精神尤其重要,若有孩子腳下稍有差池,剎那間,全都滑個人仰馬翻,連滾帶爬,農(nóng)村的孩子皮實,簡單胡亂地拍拍沾滿身上的雪,依舊興致勃勃,吼吼喊喊,倒是男孩子們站在高坡上唿哨連連,吆喝著起哄。先上了坡的孩子們總是把雙手遞給正在費力爬坡的小伙伴們,又拉又拽又扯,上來了再滑,如此循環(huán),樂此不疲。倒是眼饞極了那些年齡稍小的孩子們,坡陡,他們不敢滑,眼巴巴地站在坡頂上看著、瞅著,有孩子沒戴手套,凍得不行了,趕緊把手伸進了帶肚兜的棉褲里??粗?,沒法滑,他們索性相約或是不約而同拿了鞭子在澇壩內(nèi)廣闊的冰面上打陀螺,倒也不勝歡喜。雖然天氣異常寒冷,許多孩子竟也熱得脫了帽子、去了手套,粉嘟嘟的臉蛋兒都是朝氣。
歲月里的澇壩,都是大大小小孩子們的世界,里面取冰,背面滑雪,場面之宏大,人數(shù)之眾多,一派沸騰景象……
家鄉(xiāng)的夜晚星星格外耀眼,夜幕也分外地厚重、靜謐、幽遠,宛如小時候的清新、神秘,不同的是,以前公社唯一的高音喇叭在節(jié)目結束前,每晚——《國際歌》在空曠、寂靜的夜空里分外悲壯、蒼涼、震撼,“起來!饑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經(jīng)歷過了多少的滄桑巨變,村鎮(zhèn)廣播里才從從容容唱出了輕松、歡快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好日子》等等勞動人民內(nèi)心由衷的歡喜之聲,“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是的,換了人間。毛驢車、澇壩、廢墟,必將成為過去,成為記憶,成為歷史,嶄新的時代已經(jīng)開始。
我的心境如此欣喜,這撲面而來的溫暖的風。
作者簡介
楊鳳琴,生于1968年3月,新疆昌吉州木壘縣人。曾在《古城文藝》發(fā)表散文。系新疆天山面粉(集團)奇臺有限公司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