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雪夜訪竇(上篇)
任何好聽的故事都需要有個精彩的與眾不同的開頭,我們現(xiàn)在要講的這個故事同樣如此,距今九百九十年前某個寒冷的大雪紛飛的冬日,一位赴越地就職的年輕人,突然打算效法前賢雪夜訪戴的雅事,前去拜訪當(dāng)?shù)孛麣夂艽蟮哪澄桓呤俊0闯@碚f,隆冬天氣絕非訪隱尋幽之佳時,這誰都知道,而有意選擇大雪飛舞的日子出行更讓人不可理解。唯一可以信賴的或許只有時間方面的表述,這首先得力于當(dāng)事人回憶的清晰,同時又因被寫入了國家史,顯得更為隆重,告訴我們這一年為天圣中。天圣是北宋仁宗趙禎的第二個年號,總共九年,既以中稱,則推定為天圣五年即公元一○二七年當(dāng)無可疑,至于具體是該年冬季哪一天,雪有多大,路有多遠,那位待訪的高人家住在哪里,途中使用什么交通工具,可惜在當(dāng)事人的文章里都沒有任何交代。包括作為雙方媒介,陪同造訪的雪竇虛白上人或稱資圣禪院住持曇穎,亦仿佛隱身人物,一字不及。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當(dāng)初的情景,故事里的兩位主角,都是北宋前期的著名詩人,而在當(dāng)代名氣或許更大。一位是頂著風(fēng)雪出訪的年僅二十六歲的梅圣俞,歐陽修譽為百年不遇的詩歌天才。一位是在寒廬聳肩吟詠被敲門聲意外打擾的六十歲的林君復(fù),所謂杭州西湖品牌的代言人。本來是非常私人化的事件,以有一篇深情的文字留傳下來,大致記錄了兩人當(dāng)初會面的情形,故而為世矚目,這就是日本貞亨三年(1686)翻刻的北宋二卷本《和靖先生詩集》卷首梅的序言。文末署仁宗皇祐五年,則撰文時間已是二十六年之后,其時距林辭世已有二十五年。以文中所稱“諸孫大年能拾掇所為詩,請予為序”,知遺詩為其侄孫林大年整理。又以文中所稱“其詩時人貴重,甚于寶玉,先生未嘗自貴也,就輒棄之,故所存百無一二焉”,可見數(shù)量相當(dāng)有限,實在看不出有需要花費這么長時間(整整二十五年)來整理的理由。這個由彼邦保存的北宋本跟今國內(nèi)諸本的不同之處,就在序言明確寫明他當(dāng)初隱居的地方為“寧海西湖之上”,而非“錢塘西湖之上”。還有就是說他活了六十一歲,即兩人見面次年就不明不白死掉了。因資料珍貴,抄錄于此,對里面的文字,個人以為有疑問的地方,姑采取原文邊加括弧補字商榷的方式,提出問題,以供有興趣的人進一步研究探討。
和靖先生詩集序
太常博士宛陵梅堯臣撰
天圣中,聞寧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嶄嶄有聲,若高峰瀑泉,望之可愛,即之愈清,挹之甘潔,而不厭也。是時予因適會稽,還(遂)訪于雪中(竇)。其譚道,孔孟也;其語近世之文,韓李也;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淡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辭主乎靜正,不主乎刺譏;然后知趣尚博遠,寄適于詩爾。君在咸平景德間,已大有聞。會天子修封禪,未(亦)及詔聘,故終老不(亦)得用。于時貴人鉅公,一來相遇,無不語合,仰慕低回不忍去。君既老,朝廷不欲彊起之,而令長史勞問。及其歿也,謚曰:和靖先生。先生少時多病,不娶無子,諸孫大年,能拾掇所為詩,請予為序。先生諱逋,字君復(fù),年六十一。其詩時人貴重,甚于寶玉,先生未嘗自貴也,就輒棄之,故所存百無一二焉。嗚呼,惜哉!皇祐五年(1053)六月十三日序。
這里先對懷疑原文有訛字這件事有所說明,首先疑“還”的原字為“遂”,理由是梅是年適會稽,是赴越地新官上任,并非游山玩水,或?qū)ぴL祖宗梅福遺跡。杭州在會稽西北,寧海在會稽東南,地理方位截然相反,絕非今人所謂還杭州路上順道至西湖相訪可以解釋。因此,當(dāng)時他如果打算從會稽至寧海,唯一可行的路線就是效法唐朝的那些同行,主要借助郯溪東南而行,而寧海恰為剡溪入海處。其次雪中當(dāng)為雪竇或竇口之偽,幾乎用不到解釋。因古人也是人,說的也是人話,而且說話水平比我們高,不可能沒頭沒腦來這么一句。還有就是“亦及詔聘,終老亦得用”的問題,按明黃綰本《林和靖詩集序》(黃宗羲明文海卷二百六十二):“逋隱西湖,朝命守臣王濟體訪,逋聞投啟,贄其文以自炫。濟短之,止以文學(xué)薦,詔賜帛而已。嗚呼!是胡言行之殊,致逋將不得為同文仲先(種放)之儔歟?!秉S的觀點或許有過苛刻之嫌,而那個守臣王濟更是不該,朝廷派你來征賢,山野之徒不懂官場規(guī)距,一時激動之下自我標榜幾句,又算是什么事了?再說這也是文人通習(xí),居然給他穿小腳。仲先為種放之訛,當(dāng)時與他齊名,為在野派代表,又同時應(yīng)詔,前者運氣好,被授工部侍郎,后者運氣差,止以文學(xué)薦,沒人說他當(dāng)過學(xué)官,哪怕是地方上的,因此這個“文”字可能又是“齋”字之訛。《宋史全文人事記》對此有一番評論,主要觀點是站在政府的立場上,對兩人的應(yīng)詔出山大加肯定,認為“當(dāng)天下無道之時而隱者,此當(dāng)隱而隱者也。當(dāng)天下有道之時而隱者,此不當(dāng)隱而隱者也。若種放林逋諸公,其不當(dāng)隱而隱者?!倍K東坡那首著名的《書林逋詩后》,內(nèi)有云:“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又云:“平生高節(jié)巳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憋@然亦為此事而發(fā)。
然后是序文關(guān)鍵部分,即有關(guān)寧海西湖的概念,喜歡寧波地方史的人都知道,在古代,鄞縣實為明州主體部分,以擁有四明山,它山堰,東湖西湖、或稱日湖月湖而名聞遐邇。最早的國家志唐《元和郡縣志》記寧海云:“晉穆帝永和三年,分會稽之鄞縣,置寧??h。”寧海既析自鄞,即從鄞縣的大蛋糕上切下來的一塊,縣境內(nèi)有西湖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后來鄞縣遷治,奉化剛好又全部繼承了鄞縣的地盤,因此,也可說寧海是從奉化分出來的。又有郡人舒亶作《西湖記》,為我們介紹北宋明州境內(nèi)西湖的情況:“湖在州城之西南隅,南隅廢久矣,獨西隅存焉,今西湖是也。”下署元佑甲戌(九年1094)。七年后又作《西湖引水記》云:“鄞縣(即時之奉化)南二里有小湖,唐正觀中令王君照修也,蓋今里俗所謂細湖頭者,乃其故處焉。湖廢久矣,獨其西隅尚存,今所謂西湖是矣。”下署建中靖國改元(徽宗即位之年1101)。將湖的歷史和現(xiàn)狀原原本本交代得一清二楚,而《西湖記》內(nèi)居然又有這樣一段奇怪的話:“然是湖本末,圖志所不載,其經(jīng)始之人,與其歲月,皆莫得而考?!比绻髡邲]有喜歡自我侮辱的癖好,肯定是后人給他塞進去的,即今語所謂“被舒亶”也。同時,從梅堯臣序開頭那番形容“若高峰瀑泉,望之可愛,即之愈清,挹之甘潔”,顯然是敬重其人,因取當(dāng)?shù)鼐拔镒髌?,愈見親切。瀑布應(yīng)該就是千丈瀑,而錢塘西湖不可能有這樣的景觀。倒是彼地自己的《乾隆杭州府志隱逸傳》里有個記載,很有意思:“張質(zhì),錢塘人,仕吳越為光祿大夫,與鄭都官同諫錢王納土,避地寧海之深脧,遂家焉?!北容^“寧海西湖之上”與“寧誨之深脧”的用法,大致類似,而逃離錢塘,遂家寧海,可證寧海與錢塘絕非一地,無論五代以前還是五代以后的北宋。
弄清寧海西湖不可能是錢塘西湖以后,有關(guān)這次會面的真實動機是什么,也是讓人很感興趣的話題。個人以為共同的精神信仰和相近的工作性質(zhì),構(gòu)成他們友情的基礎(chǔ),不過司祭地望不同而已,因此,與其相信這是后輩對前輩的仰慕和致敬,或許更像是宗教局新來的年輕人向單位里的老先生請教技術(shù)問題。畢竟黃綰說的王濟“止以文學(xué)薦”的事,發(fā)生在真宗咸平景德間,至仁宗天圣五年,最少也有二十多年了。而如此聲名顯赫的一個人,擁有包括皇帝、疆臣,士子階層、文壇大老,地方官在內(nèi)的龐大粉絲團,生平事跡竟須借助一個比他小三十四歲后輩的詩序而傳,而后來那些如曾銎林逋傳,陸游侄子桑世昌林逋傳,《宋史》林逋本傳,不過以此為主要摹本,然后再增添一點真假難辨的個人發(fā)揮而已,想想也怪可憐的。包括詩集的流傳,也是這樣,或者更亂。各種各樣的版本,從一卷本到七卷本,從百余篇到三百余篇,品種齊全,應(yīng)有盡有。一方面是梅堯臣稱“所存百無一二”,郎仁寶稱“梅序謂百無一二,今尤寡矣”,一方面是詩集的厚度卻不可抵擋地逐年遞增。隨便說一句,后面這個郎仁寶,就是明代杭州文壇大佬郎瑛,在他所著《七修類稿》里,還藏有一個識別偽本的有效武器,有多種檢測方法,其中最簡單又最管用的,就是“梅都官序文,乃書名于先,故(文)后年月之下有一‘也字。乃文章也;今皆削之,而以年月贅其名。且序中易去幾字,是可為都官之文乎?摘句(指《林逋摘句圖》),五言者有十三聯(lián),七言有十七聯(lián),今皆無之。則梅序謂百無一二,今尤寡矣。嗚呼!一書如此,他書可知,寧不尚古?!被蛟S他為自己的研究成果激動,話說得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也有可能是有人不想讓他表達清楚,因而語無倫次,半通不通,“乃文章也”四字更是完全莫名其妙,只能請讀者將就著對付了。好在關(guān)鍵部分表述大致無誤,就是說:北宋真本“和靖先生詩集序”題下署作者名“太常博士梅堯臣撰”;序尾書年月“皇祐五年六月十三日”,后復(fù)有一“也”字,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序”字,可見即使是這個由彼邦保存下來的北宋刊本,也很難保證一定是原汁原味,時下流行的版本就更不用說了。
在千年后的今天,隨著科技的迅猛發(fā)展,研究者在視野和工具方面有前所未有的優(yōu)勢,今人與古人的關(guān)系亦變得較以前更為親近。即使林喜好山林,不入城市,行跡隱秘,梅的序文又有意淡化他住所的地望,但如果有人對兩人見面時的情景感興趣,試圖進行某種復(fù)原和拼湊,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作為受訪主人林君復(fù)一方,有關(guān)此次會面可以確認的至少有兩首詩,詩題信息量較大,一首叫《和梅圣俞雪中同虛白上人見訪》,告訴我們此次拜訪并非單獨相見,而由雪竇虛白上人相陪;一首叫《答梅室長》,透露梅當(dāng)時真實身份為太室齋郎,而非正史告訴我們是桐城主簿。具體內(nèi)容,前詩稱“湖上玩佳雪,相將惟道林。早煙村意遠,春漲岸痕深。地僻過三徑,人閑試五禽。歸橈有余興,寧復(fù)比山陰?”后詩稱“君家先祖隱吳門,即日追游往事存。若向明時奏飛牘,并將康濟息元元?!北M管這兩首詩對后世的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從詩意和技法上來考量,水平卻相當(dāng)一般,根本不像梅說的“其詩時人貴重,甚于寶玉”那么夸張。當(dāng)然這應(yīng)該也是他的會見記錄能保存至今的原因,因為從形式上看,這兩首詩都是對梅贈詩的酬答,而梅的原詩在《宛陵集》里卻早已消失?;蛘哒f,如果不是林詩存在,沒人知道梅還寫過這樣兩首詩。比較合理的推測是,里面大約有涉及人物真實身世的內(nèi)容,不利于正史的穩(wěn)定,因此被和諧了。
來訪的客人一方,才情橫溢,年輕氣盛,按年譜,是年在梅一生中是個多事的年頭,一是結(jié)婚,娶了太子賓客謝濤的次女。二要趕到河南去歐陽修結(jié)交,《歸田錄》所謂“圣俞自天圣中與余為詩友,余嘗贈以《蟠桃詩》,有韓孟之戲”是也。三是初次出仕,以蔭封赴任桐城主簿,實際身份卻是太室齋郎,因此你如果一不小心寫錯了,將桐城寫成桐柏,太室寫成天室也沒關(guān)系。這地方是彼時國祭所在,外面看是個洞宮,里面實際上一間一間隔開,每位祖宗都有享用單間的待遇,這就是室的意思,梅當(dāng)初所司者為其中某間,因有室長之稱。他一生創(chuàng)作量大,此行所作自然不止林逋酬答他那兩首,有些被干掉,更多的卻借助各種技術(shù)手段得以保存,或借花獻佛,或指東打西,或改換標題,或倒置年月,目的性很明確,就是要繞過那個敏感的天圣五年寧海西湖。因替他編詩集的大舅子謝希深顯然是深諳政治的好手,懂得怎樣避兇就吉和改頭換面。這方面《送韓六玉汝宰錢塘》一詩顯得相當(dāng)?shù)湫停娤略凶宰⒃疲骸坝鑷L訪林逋湖上。”
頃尋高士廬,正值浸湖雪。
雪中千萬峰,參差縣前列。
僧居或隱見,岸樹隨曲折。
驚鳧如避人,遠向寒煙滅。
潛希為子男,儻得遂疏拙。
今逾二十年,志愿徒切切。
方聞落君手,與我曾未別。
景多詩莫窮,歸載壓車轍。
這是怎樣的任性和胡作非為,送友人韓玉汝去當(dāng)錢塘縣長,而通篇說的居然都是林君復(fù),幾乎沒一句涉及姓韓的,也算是文不對題的極品了。何況“雪中千萬峰,參差縣前列”的雄奇,體現(xiàn)的正是四明山的地理特征,有同時代雪竇主持明秀《因游育王寄牧主郎給事》詩“冷翠千萬峰。當(dāng)軒列如黛”為證,又豈為“州傍青山縣傍湖”(白居易詩)的錢塘縣所能承受?頃尋高士廬,頃字按通常理解是前不久的意思,而下面很快出現(xiàn)一個“今逾二十年”,讓你一下子如同經(jīng)歷冰火兩重天,你可以因語意矛盾,不類名家手筆,懷疑它是“今逾大半年”之訛,但也僅僅只能是懷疑而已,不能起作者于地下而問之。又正史說他天圣五年與梅相見,次年天圣六年就死了。而按此詩所涉年月計算,他二十年后的慶歷二年(1046)還活著。朱東潤當(dāng)年以梅詩《送林大年寺丞宰蒙城先歸余杭》里“歿來十五載,獨見諸孫賢”,并題下原注:“逋之侄孫”,考定此詩作于皇佑五年(1053),倒溯十五年,則逋至少活到了寶元二年(1039),這個推論現(xiàn)在看來還是保守了。且考之其他文獻,前有吳處厚《青箱雜記》說的“景佑初(1034)逋尚無恙?!焙笥腥~夢得說的“沖晦處士徐復(fù)歸杭州萬松嶺時林和靖尚無恙,杭州稱二處士”,而徐復(fù)歸杭已是西夏元昊叛后(1039以后),再加上這個資料,大約可以形成專家所謂的證據(jù)鏈,質(zhì)疑正史的歿于天圣六年之說了。
另一首是寫此行全過程的,用的詩題卻是《對雪憶往歲錢塘西湖訪林逋三首》,從純文本的角度分析,如果不是詩題中有個“往”字,內(nèi)文中有個“昔”字,寫作地點必在主人家里,或旋燒枯栗的爐盆邊,或寒風(fēng)入窗的客床上,數(shù)量方面應(yīng)該也不止三首,不會只寫到當(dāng)天晚上睡覺就沒有了,只記來程與會面情況,不記歸程與惜別之情,只要會寫詩的都不可能弄出這樣的爛尾樓來,拿來跟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一比較就清楚了。但盡管有遺憾,亦已足夠幸運,畢竟它是對雪竇周邊地理及主人家居生活的原始記錄,又因編輯時采取了某種策略和技術(shù),僥幸存世,真實性方面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讓我們懂得當(dāng)時生活在里面的那個人,是一個普通的人,不是高大的神。同時詩里信息量很豐富,僅以鴟夷二字為例,出現(xiàn)在詩末就相當(dāng)引人矚目。按漢末人應(yīng)劭的解釋:“取馬革為鴟夷。鴟夷,榼形?!薄墩f文》大徐注:“榼之爲(wèi)言盍也?!庇纱丝梢傻诙住叭鄯迩坝袕介_”之“去”字,當(dāng)為“盍”之殘。因當(dāng)時兩人還剛見面,芋頭尚未烤熟,濕衣尚待烘干,不可能一下子就回去了。而盍為酒器,加“門”傍即為吳王闔盧的“闔”,《前漢書禮樂志》“游閶闔”注:閶闔,天門。《前漢書地理志》鄞縣條下云:“鄞,有鎮(zhèn)亭,有鮚埼亭。東南有天門水入海,有越天門山。因此,里面寶貝不少,只限于本事有限,無力深掘而已。其詩云:
昔乘野艇向湖上,泊岸去尋高士初。折竹壓籬曾礙過,卻尋松下到茅廬。
旋燒枯栗衣猶濕,去愛峰前有徑開。日暮更寒歸欲懶,無端撩亂入船來。
樵童野犬迎人后,山葛棠梨案酒時。不畏塵風(fēng)吹入牖,更教床畔覓鴟夷。
讓我們一起來品嘗這些溫馨的畫面,首先可以明確此次拜訪是坐船去的,抵縣境后橫穿湖面行到湖西山麓。上岸步行,踏雪穿竹,路上隨時可見為大雪壓塌的竹籬,最后終于在松下茅廬見到了傳說中的高士。主人名氣雖大,身段卻低,殷勤待客,以當(dāng)?shù)厝^產(chǎn)品炭盆烤山芋(即所謂粟也,亦稱榾柮)相餉,既可果腹代餐,又可烘烤濕衣,考慮得相當(dāng)周全。接下來是陪同游玩,至日暮,天寒地凍,客人畏寒懶歸,主人殷勤挽留?!伴酝叭撕?,山葛棠梨案酒時”,這兩句,只要會寫古詩的人,都知道應(yīng)該是“樵童野犬迎人后,山妻棠梨案酒時”才對,然而正史說他沒老婆,又有什么辦法,但這梨必定是當(dāng)年晉人孫綽游此,于沙上偶得梨數(shù)枚以為仙物的梨,自然也是后來明末地方大儒黃梨洲的梨。圍爐品酒,聽雪快談,話題或許天南海北,相當(dāng)廣泛,但我相信談的最多的應(yīng)該是宗教問題,有關(guān)卜,有關(guān)祀,有關(guān)祭,祭又有內(nèi)外之分,內(nèi)祭祭于室,外祭祭于夾,而夾又大小之分。還有梅托名所作《碧云騢》里披露的那些猛料,如范仲淹原名朱說,欲與鬮官范仲尹通譜,不惜將姓名改掉;或文彥博官路暢通,全靠仁宗所寵張貴妃父張堯封曾是他老爸文洎門客的緣故之類,說不拿點出來作下酒物,亦不合常理。沒有傳說中那兩只白鶴而只有一頭看門的野狗,可能是個遺憾,因臨安知府潛說友在他炮制的林逋傳里深情告訴我們:“逋嘗蓄兩鶴,縱之則干霄,久之復(fù)入樊中。嘗泛小艇游西湖諸寺,客至,則一童應(yīng)門延坐,開籠縱鶴,必掉船而歸,蓋以鶴為候也?!卑ê贾萑藰O力渲染的梅花,詩里亦無一字涉及。如果鶴因天冷受不了躲在窩里不肯起來,還能理解,那三百六十棵名聞天下的梅樹可是繞宅而生,天氣越冷,越是展露它們絕世風(fēng)采的大好機會,居然影蹤全無??傊?,這些都是讓后世林的粉絲納悶且掃興的事,他們或許會感慨,會傷心,甚至流淚,沒有梅妻鶴子,他老先生的清高靠什么體現(xiàn)?杭州孤山的文化品牌又如何維持?而我關(guān)心的僅僅是:在同一本詩集里,序言稱寧海西湖之上,內(nèi)文稱錢塘西湖之上,需要有多大的權(quán)勢和膽大妄為,才能鑄就這樣的地理奇觀或歷史奇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