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團
一
十月底的羌塘草原,不等太陽落山,寒氣就一陣陣襲來。完成工作交接,前一批駐村的同事上了返程的車子,小黑和阿黃兩只充滿靈性的狗追著車子跑出好遠,最后絕望地回來了,回來后就粘著丁家源他們。丁家源與三個隊友放慢節(jié)奏,簡單打掃了床鋪,開始準備晚飯。一鍋稀粥,就著拉薩出發(fā)時帶的饅頭、醬菜,幾個人簡單吃過后圍著牛糞火爐聊天。兩天的長途顛簸加之從拉薩突然來到海拔4600多米地方帶來的不適,使得幾個駐村隊員不僅精疲力竭,也都出現(xiàn)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高原反應。
眼看夜里11點了,徐薇和陳依依兩個女同志正準備回房休息,突然聽到小黑和阿黃一陣急促的嘶吼,村委會的大鐵門被拍打得叮當亂響。憑經(jīng)驗和直覺,丁家源知道要發(fā)生點什么事。兩個女同志留在屋內(nèi),丁家源和格桑走到了村委會大門口。
太陽能路燈把院子照得雪亮,村委會大門外停著一輛沒有牌照的越野車,站著三個藏族小伙子,不停拍打搖晃著大門。格桑沒好氣地喊道:“喔呀,大半夜的,做什么?這么大動靜!”三個人一看駐村隊員有藏族,稍稍后退了一步,說:“車開不動了,我們想喝點熱水。”格桑眼見他們?nèi)俗眭铬傅臉幼?,很是反感,用眼神征詢丁家源的意見,丁家源冷靜地說:“開門吧,讓他們進來?!?/p>
一進到屋內(nèi),兩個人直接坐在火爐邊,伸手拿起丁家源他們防止路上瞌睡剩下的紅牛飲料就喝,另一個怯生生地靠門站著。徐薇看他也是喝過酒的,就倒了杯熱水給他。這時穿著一身油污不堪的,看不清楚是耐克還是阿迪品牌衣服的小伙說話了:“介紹一下,我是羅布,他是多吉,那個叫旺扎。我以前在內(nèi)地讀書的,現(xiàn)在回老家創(chuàng)業(yè),帶著一幫子貧困牧民做項目?!彼戳丝炊〖以?,又接著說:“這個村里有書記,有村長,但是大事都得聽我的。聽說你們來了,我就趕回來看看。希望你們記住我,你們前邊的工作隊不聽招呼,把項目給了縣上的工程隊做,是看不起我們村的窮牧民,我正準備找他們的事,這倒好,走了。他們走了,你們來了。那我就先把話擱這,以后有什么扶貧項目和工程不能給別人做!”說著,他將自己的手機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格桑不屑地說道:“我們第一天到,你們就來攪和,憑什么把項目讓你做?任何事也得有個說法!什么窮不窮的,窮到吃不起飯,喝得起酒了?工作隊里有女同志,看看你們像什么樣子!現(xiàn)在喝也喝了,話也說了,趕緊回去吧。我們要休息?!绷_布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格桑說:“你別給我牛哄哄的,看不起我還是怎么的?后邊你打聽一下我是誰!看你也不是這兒的頭,以后給我說話注意點!”格桑一聽怒火陡增,站起來準備動手,丁家源趕緊按住了他。多吉扶著羅布,兩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不穩(wěn),手碰到了爐管上,燙得胡叫喊。隨后羅布耍起了酒瘋,罵罵咧咧,滿嘴臟話,踢翻凳子,差一點就掀翻爐子。徐薇和陳依依第一次見這陣勢,有些驚恐。丁家源站起身來,拍了拍羅布肩膀,冷靜而不失嚴厲地說:“這位小兄弟,今天已經(jīng)很晚了,現(xiàn)在也不是談工作的時間,你們先喝點熱水回去睡覺,工程也罷,其他事情也罷,咱們明天說。怎么樣?”“我們車沒油了,開不回去了?!倍嗉敖?。丁家源看了一眼墻角的幾個油壺說:“你們提一壺去加油,路上注意安全?!?/p>
那個叫旺扎的扶著醉醺醺的羅布與多吉,三個人呼呼喝喝、搖搖晃晃出了村委會,把油壺放在車上,竟然直接開著車加大油門疾馳進了草原。說車沒油了,純粹是謊話。
第一天到扶貧點,身體的不適和困倦加之遇上這樣的鬧心事,丁家源知道大家都不舒心,示意三個隊友圍爐坐下后,說:“第一天到駐村扶貧點就遇到這樣的事,萬一發(fā)生沖突,傳開了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這件事說明,我們的駐村扶貧工作不容易,不簡單。格桑你是副隊長,已經(jīng)30歲,也是好幾年的科級干部了,第二次駐村扶貧,有一定的經(jīng)驗,又是我們隊伍里唯一能與牧民用藏語交流的同志,很多事情得靠你來協(xié)調(diào)溝通,遇事不能急躁?!备裆J沁\動員出身,體格健壯,性格活潑外向,有點不好意思,嘻嘻笑著說:“這幾個家伙太過分,氣得真想揍他們一頓。”“我們要講究工作的方式方法,特別是要搞好民族團結,再怎么樣,也不能與牧民打架!”格桑點點頭,說:“我以后一定會注意的,請隊長放心。”“徐薇不僅要完成我們村的任務,還承擔著我們單位其他幾個駐村隊員的保健任務,肩上擔子很重。出門巡診要與格?;蛐£惤Y伴,不要單獨行動?!倍〖以磳χS隊醫(yī)生徐薇說道。年近40歲的徐薇,是單位附屬醫(yī)院的副主任醫(yī)師,是一個很講究的女人,駐村出征前狠心剪掉了一頭秀發(fā),短發(fā)上壓著帽子,穿著戶外裝,少了一些女人味,倒顯得英姿颯爽。她沉穩(wěn)地說道:“沒什么可怕的,既然來了,就要一步一步把工作做好。我會和大家配合,近期先給村里老人做個簡單體檢?!标愐酪纼?nèi)地大學畢業(yè)剛工作三個月就從拉薩來到這羌塘腹地駐村扶貧,有豪氣,更多的是好奇,但膽怯是一看便知的,這會已經(jīng)回過神來說道:“他們剛才進來耍酒瘋,我都悄悄用手機錄像了。那個小旺扎也看見我錄像了,沒吭氣。我覺得他還不壞,一定是被羅布和多吉逼著來的?!彼脑捜堑么蠹夜笮?,氣氛一下子輕松了好多。轉(zhuǎn)眼時間到了凌晨,丁家源說道:“今天發(fā)生的事都不要往心里去,大家安心睡覺,明天睡到自然醒?!?/p>
等大家都睡了,丁家源悄悄披著大衣走到院子里。前幾批駐村隊員養(yǎng)的兩只狗小黑和阿黃,下午已經(jīng)與自己熟悉了??匆姸〖以?,小黑從牛糞棚里跑出粘著他。丁家源從衣兜里掏出火腿腸喂給小黑,這時候阿黃也蹭地飛奔過來,圍著他興奮地與小黑爭搶著火腿腸。阿里有暗夜公園之稱,十月底,冷風颼颼,漫天繁星拉開的夜幕好像就掖在房屋后邊。丁家源已經(jīng)是奔50歲的人了,身體消瘦,精神矍鑠,堅強的意志和豐富的經(jīng)歷,被同事稱作不倒的胡楊。他幾年前曾到羌塘草原腹地掛職擔任扶貧副縣長,對羌塘草原的民俗民風很了解。但是擔任駐村工作隊長和擔任副縣長有著天壤之別。經(jīng)過幾年來的持續(xù)扶貧,塔瑪村的牧民生活已經(jīng)得到了極大改善,但是在這海拔超過4600米的牧區(qū),要么寸草不生,要么只生寸草,滿目的貧瘠蒼涼還是超過了丁家源的想象。這次要和三名隊員在村委會里吃住工作一年,任務的艱辛艱巨是很明顯的,他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帶好隊伍,圓滿完成扶貧任務。
二
塔瑪村村委會建在朝陽的斜坡上,白色的院墻圍起來一個寬敞的院子,院子的地面用水泥硬化了。一排整齊的房子里有醫(yī)務室,辦公室,會議室;房屋前有個儲放牛糞的棚子。屋前延伸的太陽暖棚經(jīng)過風吹雨淋,太陽暴曬,臧紅色油漆不少已經(jīng)脫落,裂開好多道口子,卻依然發(fā)揮著保暖效用。村里沒有醫(yī)生,醫(yī)務室存放著一些常用的應急藥。牧民不大習慣吃藥,一些藥已經(jīng)過期。牧民零零散散的住在村委會周邊的山坡和溝道里,木柱與石料搭壘的房子外墻上糊著沙泥,屋頂上晾曬著厚厚的牛糞。伸出屋頂?shù)臒焽枥镲h蕩出或濃或淡的牛糞煙,很快就混編進了半山上的流云。這才十月底,滿眼望去已經(jīng)沒有一點綠色,鼠兔在草地里到處打洞,搜羅著草根為食。饑餓的流浪狗,三五成群的在村委會門外轉(zhuǎn)悠,期望得到一些施舍,在不能實現(xiàn)愿望的情況下,就對著鼠兔洞吹氣,如果逼出鼠兔的話,就會飽餐一頓。抬頭便能看見遠處山坡上的積雪,村前的湖泊已經(jīng)結了浮冰,閃耀著藍光,與藍瑩瑩的天空相比美,更增加了幾絲寒意。
單位每年派五支隊伍幫扶羌塘草原里邊的五個貧困村,每支隊伍四個人,丁家源他們已經(jīng)是第五批扶貧工作隊。因為扶貧點海拔高,貧困面大,扶貧任務艱巨,前幾批單位派出的扶貧人員都是男同志,但扶貧工作的持續(xù)性,只安排男同志駐村扶貧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從這一批開始安排了一半的女同志。連年的不斷宣傳使大家對五個貧困村的情況都已經(jīng)有所了解,村委會會議室里整整齊齊碼放著村情介紹、駐村日志、貧困戶建檔立卡表、扶貧項目進度表等。
第二天,太陽剛從山后邊探頭探腦地走出來,丁家源起床簡單洗漱后進了廚房。他知道年輕人瞌睡多,自己悄然起床,用高壓鍋煮上了稀飯,從拉薩帶來的箱子里找出一捆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青菜,洗干凈等幾個年輕人起來后再做菜。這里干旱高寒,青菜很快會失水,工作隊一般情況下一周進縣城采購補給一次,買的菜前兩天要緊著綠菜吃,后邊幾天就只能是土豆、蘿卜為主了。
吃完早飯,天氣晴好,沒有風,暖和了不少。丁家源帶著三個隊友到牧民家里了解情況。走訪了兩戶牧民后,他們來到了羅布的家里。
羅布不在,哥哥桑布放羊去了,只有他的奶奶和嫂子德吉在家。幾根木柱支撐起的一大間房子被簡單隔成三部分,中間擺放著一圈沙發(fā)和茶柜,對面順墻擺著一排較高的柜子,柜子左邊擺著一個小彩色電視機,右邊是經(jīng)堂。屋子中間生著爐子,牛糞把屋子燒的很暖和,這既是客廳,又是飯廳,也可以做臥房。左邊屋子是桑布和德吉的臥室,右邊是老奶奶的居室,為了取暖,兩間側屋都沒有裝門,只掛了一個簾子。簡單的家私被愛美的德吉收拾得溫暖整潔。丁家源、格桑、徐薇、陳依依與老奶奶坐著聊天。老奶奶身體硬朗,看著客人滿臉是善意的笑容。德吉穿著一件雪青色的掐腰藏袍,從領口到下擺處露出短而雪白的羊毛,映襯著她豐腴的身材和紅潤的臉龐。她抱著一盆酥油,一雙大眼睛就像村前的湖水一樣清澈,安靜地看著丁家源他們與奶奶說話。一旦發(fā)現(xiàn)誰的杯中酥油茶喝下去一點,就立馬上前給續(xù)滿,然后用左手唯一沒有留長指甲的無名指挖出金黃色的酥油,刮到茶杯里。德吉牙牙學語的女兒,可愛地跑來跑去,毫無陌生感地與陳依依玩。德吉讀過小學,會說普通話。當聽到工作隊了解羅布的情況時,竟一下子紅了眼圈,抽泣著講了一段不堪的往事。
原來,羅布爸媽死得早,他和哥哥桑布與奶奶生活。政府考慮到他的情況,小學就把他送到了縣城讀書,和德吉是同學。羅布小學表現(xiàn)不錯,后來又被送到內(nèi)地讀中學。誰料他在初中就開始抽煙、喝酒、上網(wǎng)。喝酒后打架滋事,實在呆不下去了,沒上完高中就回到了村里。到目前為止,他是村里讀書最多的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可惜的是他回到村里后,把自己穿得不倫不類、花里胡哨,還到處炫耀自己的見識和服飾。村里一些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受他迷惑,很快聚集在他身邊,經(jīng)常搞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出來。羅布花著奶奶和哥哥的扶貧款和草場補助,帶著一幫小兄弟經(jīng)常往鄉(xiāng)里、縣里跑。他們嘴上說是做生意、做工程,實際上整天打臺球、進歌廳,干著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氐酱遄永?,晚上到處打狗轉(zhuǎn)悠,鉆女孩子帳篷。
德吉漂亮乖巧,小時候就與羅布玩得好。羅布回到村里后,大家想著如果倆人能成家也許會讓他安下心來過日子。德吉一直沒嫁人,大家都知道她在等羅布。羅布一旦回到村子,就去找德吉??墒茄劭粗录亩亲右惶焯齑笃饋砹?,羅布卻不承認孩子是他的。德吉父母很難堪、很著急,找到村干部讓協(xié)調(diào)解決。村干部把村里的老人和他們兩家人召集起來,希望羅布承認事實,不愿意和德吉結婚也應該承擔孩子出生后的費用。羅布那一陣正和一個在縣城賓館打工的內(nèi)地女孩小花攪和在一起,不承認德吉懷的是自己的孩子,還說不是他一個人進過德吉帳篷的混賬話。善良的德吉又羞又氣,說他不要孩子也罷,讓羅布不要侮辱她。德吉的父母懦弱,無奈地看著書記和村長,希望有個說法和結果。村支書次仁很生氣,質(zhì)問羅布說他如果能夠指證出誰是孩子的父親就饒了他,否則必須拿出3000元的孩子生活費。一說到錢,羅布一下子跳了起來,說他死也不會認這個賬。一大幫人正無奈地僵持著,羅布的哥哥桑布突然說話了。桑布低聲說德吉的孩子是他的,他愿意和德吉一起撫養(yǎng)孩子,請德吉父母同意。大家都把驚異的目光投向了桑布。桑布大羅布十歲,健壯憨厚。大家都知道桑布勤快善良,因為前些年家里太窮,一直耽擱到30多歲了還沒有娶親?,F(xiàn)在家里慢慢富裕了,養(yǎng)了五頭牦牛,30多只山羊。可是因為桑布年齡大了,年齡相當?shù)呐⒃缍汲黾抟褳槿四溉似蓿运恢边€是單身。在這種情況下,一向溫順的德吉,看著臟兮兮還沒有酒醒的羅布,大膽地走到桑布跟前,給他倒了一杯酥油茶說,如果桑布大哥愿意娶她,她就和桑布回家。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在羌塘草原,兄弟幾個娶一個女人是常有的事。眼看德吉要臨盆,總得有個男人接受她。羅布不認這個孩子,桑布作為哥哥認了這個孩子并把德吉娶回家也算是一個好的結局,甚至有人想著也就等于桑布和羅布一起娶了德吉。大家都接受了這個事實。
除過這些事外,羅布經(jīng)常以做生意包工程為名,攬到工程項目就轉(zhuǎn)包給別人,自己要一點介紹費,一天帶著一幫年輕人胡吃海喝,不務正業(yè),不在城里好好打工,不在村里好好放牛放羊,回到家總是醉醺醺地倒在沙發(fā)上,目前在村子里有著很不好的影響。
聽了這些,徐薇坐到德吉身邊去,拉著她的手,安慰說:“我們會慢慢引導羅布走正道的,不要著急,也不要傷心。以后有事沒事多到村委會找我和陳依依聊天?!笨粗燹闭嬲\的笑臉,德吉破涕為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下午,村支書次仁和村長巴桑送來一只羊腿,和丁家源他們坐下來喝著酥油茶拉話。大家對羅布的表現(xiàn)很是頭疼。丁家源眉頭緊鎖,沉痛地說道:“羅布本來是塔瑪村送到內(nèi)地讀書的第一個人,可是因為引導不當,監(jiān)護不力,說白了本來還可以和哥哥一樣是個好的放羊娃,這不僅沒有學成才,也沒有學會做人,倒帶回了一身壞毛病??上а?!”丁家源清楚地意識到要想真正帶領村民脫貧,不能局限于實物上的捐贈和牛羊的添置購買,即便是有簡單的育肥培訓也不能從根本上讓大家脫貧。因為限牧,需要把羅布這些有一點文化基礎的人引到正確的致富道路上來,讓村里的年輕人都自食其力,勤勞致富。
來到塔瑪村兩個星期后,丁家源和幾個隊員基本適應了羌塘草原的氣候和高寒缺氧。這段時間里,徐薇和陳依依配合著對村里的老人做了一次健康檢查,工作隊把醫(yī)務室能用的藥分發(fā)給大家,細心說明了用藥的時間和劑量,以防在寒冬里老年人因為氣溫變化劇烈而發(fā)生不適。丁家源則在幾個年輕人忙活的時候和次仁、巴桑一起認真研究著扶貧項目,希望把有限的資金用在刀刃上。駐村工作隊和村兩委合計在村口公路邊,修建一個商店和茶館。這方圓50里的地方?jīng)]有商店,沒有茶館,很多過路車輛和牧民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商店建起來后,一是可以安排沒有牛羊的牧民就業(yè),還可以方便牧民和過往車輛司乘人員。有了商店和茶館,牧民就不用為一個小物件和生活生產(chǎn)用品跑到鄉(xiāng)上和縣城去。計劃有了,資金現(xiàn)成的,丁家源立即起草了可行性報告報給縣強基惠民辦公室和單位,希望得到支持。報告很快批了下來,但是要求必須規(guī)范地使用好資金。
一個改造羅布的計劃在丁家源的腦海中一直醞釀著。當聽了村長巴桑說羅布只佩服喝酒能喝過自己的人時,丁家源有了主意。
三
十一月最后一天,天寒地凍,漫天飛雪,遠山彌漫在一片白茫茫里,只有幾只碩大的黑鴉在屋頂發(fā)出饑餓的哀鳴。羌塘草原真正的冬天來了,暖春還遙遙無期。丁家源屋內(nèi)牛糞爐子火勢熊熊,爐子上燉著一鍋羊肉。這里習慣吃開鍋肉。所謂開鍋肉是指因為高原氣壓低,羊肉很難煮熟煮透,只要鍋開一陣,就可以從滾湯里割下來一片片羊肉,蘸著辣椒粉吃,未熟的羊肉繼續(xù)煮著,這樣邊吃邊煮,噴香無比。
丁家源請來了村支書次仁和村長巴桑,也請來了羅布和他的兩個跟班多吉與旺扎?;馉t旁的桌子上擺著幾碟袋裝的熟食泡菜,還擺了兩瓶牛欄山牌白酒和一箱百威啤酒。這酒是丁家源自己掏錢,讓格桑進縣城買菜時專門帶回來的。格桑早早的打好了酥油茶,徐薇和陳依依笑容滿面地端茶倒水招呼著大家。
羅布帶著多吉和旺扎大搖大擺地走進屋子,看到書記和村長都在場,不再張揚,嬉皮笑臉地坐了下來。小黑、阿黃一左一右蹲在門口,時不時乖巧歡喜地叼一塊人們丟過來的骨頭。格桑對小黑和阿黃進行了梳洗,原來滿身的粘毛變得干凈蓬松,兩個家伙也顯得更加威猛。
丁家源招呼大家先喝茶吃菜吃肉,給自己和羅布、多吉、旺扎各倒了一小杯白酒。一個多月來,丁家源知道書記、村長和大部分羌塘草原淳樸善良的牧民一樣是不喝酒的??粗蠹也璞?、酒杯都滿上了,丁家源說道:“今天大雪天的,請你們來聚一聚,一起商量一下我們村蓋商店、開茶館的事!”
羅布一聽有新建設項目,還讓自己和書記、村長一起商量,興奮地喊道:“去年災后重建項目沒有給我的工程隊,今年必須給我。否則誰也別想在塔瑪村干活。”次仁一聽就火了:“憑什么必須給你干,你拿什么保證工程質(zhì)量?你什么時候戒了酒,讓人看到你的變化,再說給你項目的事?!绷_布一聽書記這么說,著急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喊道:“你有本事喝一次酒,你喝得過我,我就聽你的,我就戒酒。無論怎么說,工程得讓我做?!?/p>
巴桑知道他是利用大家都不喝酒這一點逞強,胡攪蠻纏,沒好氣地說道:“羅布,你就不看看你的樣子,你意思就你的酒量好,天下的酒就該你喝。你不知道你喝醉酒后做的那些丑事?難道喝酒是你的本事?你不信有人比你酒量好?”“我就這樣,真正哪一天有人敢和我比酒量,我輸了,我就服他,我就戒酒怎么樣?否則,想讓我不喝酒沒門。書記不敢和我比,要不村長你來試試!”羅布驕傲地嚷嚷著。
看著火候已到,丁家源笑哈哈地說:“羅布呀,你有工程隊,你有文化基礎,但是據(jù)我了解,你說話不作數(shù)。前邊村里的工程給過你,你都是轉(zhuǎn)包給了別人,也沒有管控好工程質(zhì)量。所以呀,讓人怎么能相信你呢?你說只要有人喝酒喝得過你,你就戒酒,這個話可當真?如果當真,就說明你靠得住,我就建議書記和村長把項目讓你來做。項目做好了,茶館還可以讓你和多吉、旺扎幾個人一起經(jīng)營。”
入冬后,天寒地凍,鄉(xiāng)里縣里很多外地客商和生意人都回老家去了,開春三四月份才會再來。羅布無事可做,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在家里混吃混喝,哥哥不言聲,德吉轉(zhuǎn)愛為恨,根本不理睬他,他在家里待著也別扭。和多吉幾個混吧,都是吃了上頓下頓無著落的主,現(xiàn)在聽說有項目可做,什么事都可以答應。他急忙說:“丁隊長,誰讓我信服,我就聽誰的,像我們村長和書記連個酒都不敢拼,能干什么大事!”
“今天我和你喝,咱倆一比一地喝,不準離桌,誰先認輸就聽對方的。書記、村長和多吉、旺扎一起作證怎么樣?”丁家源鎮(zhèn)定地說。羅布看了看桌上的兩瓶牛欄山白酒,還有地上堆著的整箱的百威啤酒,最近日子緊張,好長時間沒有好好過酒癮了,當即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今天如果我輸了,你們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絕不說半個不字。多吉、旺扎作證,不然我就不是他們的大哥?!彼p蔑地看了看頭發(fā)花白、清瘦異常的丁家源繼續(xù)說:“如果我贏了,那這工程可必須我來做?!倍〖以次⑿χ鴮λc了點頭。
格桑讓多吉和旺扎喝了各自面前的一小杯酒后,收了他們的杯子,陳依依給他們倒上了酥油茶。格桑把一瓶牛欄山分倒在兩個大玻璃杯中,擺在了丁家源和羅布面前。羅布急著喝酒,叫囂著和丁家源碰了三次杯,兩個人基本沒吃東西就各自喝干了半斤白酒。陳依依充滿擔憂地看著丁隊長,一個快50歲的老同志和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比酒,雖然她知道丁隊長在羅布他們來之前吃了一個饅頭,徐薇幫隊長推了一支葡萄糖,但在這么高的地方一下喝這么多酒還是有些令人擔心。羅布看到半斤酒下肚后丁家源一副面不改色、氣定神閑的樣子,趕緊找個借口出了門,給格桑說爐灰進了眼睛。當格桑準備打開第二瓶牛欄山時,羅布擺擺手說不喝白酒了,要喝啤酒。格桑就給丁隊長和羅布每人面前放了六聽易拉罐百威啤酒。第四罐喝完,丁家源淡淡地看著羅布,羅布開始搖搖晃晃,說想去上廁所,大家都不同意,他只好坐下。剛喝下去第五罐,他騰地站起身來要出門。次仁和巴桑說不能出去,出門就算他輸。羅布抓起一罐啤酒狠狠地摔在地上,開始耍酒瘋,耍無賴。還沒等次仁、巴桑制止,小黑、阿黃忽地站起來吼叫著撲向羅布。羅布打了一個激靈,趕緊躲在了格桑身后,低著頭說:“我喝不下去了,我認輸。”多吉和旺扎平時跟著羅布混,現(xiàn)在見他認輸,又看著書記村長瞪著自己,趕緊說:“羅布認輸了,我們認輸。以后一定聽丁隊長的?!边@時徐薇和陳依依拍著手,滿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羅布賭酒輸了后,在家蜷曲了一天,勾搭著多吉和旺扎又去了縣城。喝完酒后來到他幫小花租的房子。小花下班后,身子不舒服,滿身疲憊地剛躺下,羅布帶著一身酒氣一進屋就撲向小花。小花不停解釋,羅布根本不聽。任憑小花哭著喊著,羅布像瘋了一樣,按住小花,就是一頓沒輕沒重地撞擊。發(fā)泄完后,羅布噴著難聞的氣味打起呼嚕。滿身青紫疼痛的小花蜷縮在床角,看著身邊這個骯臟的男人,越看越傷心,越看越后悔,越看越厭惡。第二天下午才醒過來的羅布,發(fā)現(xiàn)小花的衣物不見了,覺得不妙,跑到小花工作的賓館問,得到的消息是小花已經(jīng)辭職離開了。羅布不停地給小花打電話,始終無人接聽。羅布反復發(fā)信息給小花道歉。收到的一個回復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窮鬼、醉鬼!你這輩子休想再找到我。羞辱過德吉,傷害了小花,羅布落得個光棍一條。
丁家源知道一場酒不可能完全讓羅布改邪歸正,當從縣城傳來小花回了內(nèi)地,和羅布斷絕交往的消息后,帶著幾個隊員又去了桑布家里。與桑布、德吉聊了起來,希望桑布和德吉監(jiān)督羅布,讓他真正戒酒,能好好地把工程隊做起來。桑布說那天在工作隊喝完酒后,羅布窩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說自己再也不喝酒了。德吉諷刺他,說聽他說話還不如聽烏鴉叫。羅布低著頭出了門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丁家源說了小花回了內(nèi)地,羅布落單的事,希望德吉能給羅布做一身新藏裝,改變一下他的形象。德吉看了桑布一眼,笑嘻嘻地答應了。
丁家源深知,最近羅布經(jīng)歷幾個挫敗,自己一定會有所反思。現(xiàn)在是做他思想工作的好時機。幾次把羅布叫到村委會,對他過去的種種表現(xiàn)進行了羅列比較,對他人生失敗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讓他知道為什么自己在內(nèi)地讀書的同學們成了公務員、醫(yī)生、教師等等,自己卻成了一個誰見誰嫌棄的人。羅布每一次來都低著頭不說話,人明顯瘦了一圈。
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天,羅布洗漱得干干凈凈,穿著德吉為他做的簇新的藏裝來到村委會。藏裝整體是帶暗花的棕黃色,領口用料為稀罕的狼毛,袖口和下擺用金黃色布料滾邊,腳下一雙黑色的藏靴,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丁家源沒想到羅布洗干凈后的臉龐白皙俊朗,養(yǎng)好精神后的眼睛烏黑明亮,一見到就不住地夸贊他帥氣。羅布不好意思地說他已經(jīng)戒酒了,也會好好學習工程知識。丁家源擔心他說謊,試探性地拿出啤酒說如果一下子戒不掉,先少喝一點也行。這時候羅布臉紅脖子粗地說自己一定說話算數(shù),不會再做烏鴉,要做草原上的雄鷹。
四
丁家源起草了商店和茶館修建合同,在原材料集體采購的基礎上,人工承包給了羅布的工程隊。合同里有一條有別于任何合同的條款:乙方工程隊人員一律不許飲酒,一旦違反,即刻終止合同。
冬季不能施工,人閑車閑,是備料的好時節(jié)。羅布一改醉醺醺、迷瞪瞪的樣子,帶著一幫年輕人積極備料。開春后,一座白墻灰頂,黑色窗框的藏式平房矗立在了塔瑪村口,這座房子一半面積是綜合商店,里邊有各種生活用品和生產(chǎn)物資;另一半是干凈整潔的茶館。多吉帶著幾個年輕人在商店和茶館招呼人;旺扎負責采購貨品,有時候還會送貨上門。羅布在茶館里品著茶,看著駐村工作隊送給他的管理書籍,他希望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經(jīng)理。聽說德吉現(xiàn)在對他也有了笑臉。
六月,草兒慢慢地冒出綠芽,太陽祥和地照耀著羌塘草原,遍地金黃,丁家源和三個駐村隊員期待著下一個扶貧項目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