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均義
一
認(rèn)識老劉,是在水城河旁。
水城之河,就是在女兒家的大院邊,繞著樓群彎曲穿流著的那條河。因為這條河,這個地方被稱作水城。一道圍城的曲水,把狹窄土地不堪重負(fù)的幾百座樓房,都圈在了里邊。
這一片林立的大樓,是在五環(huán)外,被稱作小產(chǎn)權(quán)房。這里的住戶,沒有產(chǎn)權(quán)證和土地證,只有一紙合同。買這種房的,大都是在京的無居者。這周圍,還有幾所大學(xué)和水城廣場。
女兒住的這幢樓,在水城里邊,是座高樓,且很寬,是一幢大樓,老遠(yuǎn)就望得見。大樓有大胸懷,一幢樓,裝下了幾百戶人家。
高樓前的大院里,排滿了黑、白、紅、藍(lán)、灰各色轎車。仔細(xì)瞧,還有銀灰的。偶爾有輛黃車雜在其中,極搶眼。不一會兒,便有輛轎車,緩緩地開出來,拐出大院,順著街路疾馳而去。亦有轎車,打外面徐徐地駛進(jìn)來。
成排的轎車后面,是小塊荒地,稀疏著一片淺淺的綠草,有蟲子在“”地叫。草地上安置些體育器械,有老人佑護(hù)著小兒,在悠蕩小秋千。再后邊,是一排不算粗的柳樹,卻瘦高,倒垂下一束束細(xì)密的柳絲,散發(fā)著微苦的清香味。樹枝蒿草上,懸掛幾張沾著露水的小蛛網(wǎng),在微風(fēng)里微微地顫動閃亮。
高聳的叢柳,也是岸柳。去岸柳之外一二十步,便是那條水城河了。
水城之河兩旁,依稀入畫:沿岸一叢叢青竹,蒲草葦子塘,成堆成片的迎春花。樹樹歪柳下,疊壘著一塊塊嶙峋的大石,奇形怪狀,姿態(tài)各異,常有一只只黑烏鴉,蹲在上邊,被隔岸的陌生人,誤認(rèn)作一尊尊石雕,流溢出一種韻味,有了不同的氣象。
河對岸,是一條寬直的長街。街兩邊都是大樹,一排闊梧桐,一排大青楊。茂盛的大青楊雖粗壯高大,卻掩映不住后面的一幢幢樓房。
遠(yuǎn)來的河水在這里一灣,水面頓時漲大,半圓成一個小湖泊。天晴日暖,陽光紛紛落向水面,閃爍一片金光。有小鳥掠過河面,又向遙遠(yuǎn)的地方飛去。河對岸,有一座紅亭子,影子般清坐著三五閑人,神態(tài)安詳,顯然都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正搖著一柄大蒲扇,作瞌睡狀,慵懶地避著日頭。亭子門兩邊,高懸著一副黑地紅字的楹聯(lián):綠水無漪,臥橋凝波,懸月明禪深深影;靜樹有聲,啼鳥鳴翠,噪蟬嘶夏陣陣潮。橫額:光陰幽幽。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筆。
有人站在亭子里,朝這邊遙望。彼岸是一道風(fēng)景,對于此岸的人,對岸即是彼岸;對于彼岸的人,此岸又成了彼岸,往來之人,不過是其中的過客而已。不遠(yuǎn)處的小橋上,正走著一位身穿袈裟的老僧。
河邊一條小路,隨小河彎曲,正在朝陌生的地方,不斷地向前延伸著。
亙古不變的白晝里,河水一片寧靜。大樓將它巨大的影子,籠罩到河面上,使天光云影的河水,平添了許多深邃。
二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塵俗多累。女兒懷孕了,下不了廚房,吃東西就想吐,一次次打電話。辦完退休,就和老伴急匆匆趕了來。
離開老家,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離開相處多年的朋友、同學(xué),離開熟悉的鄰居和親戚,恍惚間就像是做了個夢,心里總有些怪怪的?!胺稚㈦S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 仿佛只是眨了眨眼般,家就變成了老家,越來越遙遠(yuǎn)了。
退休了,似乎可以安靜下來,平心靜氣地面對以往。閑暇時,翻翻千年不朽之書,讀讀經(jīng)史子集、圣賢之論,悟性道之學(xué),咂風(fēng)骨文章,品珠璣文字,想精神內(nèi)涵……回歸的生命,終于獲得了解脫和自由。但是,有些東西,已經(jīng)悄悄失去了,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了,且流逝得無影無蹤。日子就像燃在手指間的香煙,正在一點點化為灰燼,往事變得淡然而模糊。我知道,一種熟悉的生活結(jié)束的時候,另一種未知的生活正在悄然開始。
龐然大物般的北京城,對客居人來說,是一座深深寂寞的城市。大街小巷、寬道窄路,到處是涌動的車流和人流。潮水般的蕓蕓眾生,萬頭攢動,就像是影子般活動的人形,我不過是雜在其中的一個而已。彼此擦肩而過,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話,卻與你毫不相干。沒有熟人,沒有朋友,一個陌生的地方,孤獨(dú)感如同隨身的影子,總是不離你左右。日子一久,就生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
有對老夫妻,七八十歲的樣子,坐著一輛小電動車,圍著樓房,一圈圈地轉(zhuǎn)。電動車很小,小得只能坐下兩個人。車上掛著一個小錄放機(jī),有人一路為他倆唱著京戲。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女人,垂著個影兒,拿細(xì)繩牽一只小狗狗,在大院里慢慢走,狗眼里的神色遙遠(yuǎn)而蒼涼。二十多歲的小女子,也牽著條狗——一條半人高的大狼狗,撒歡兒地打樓道里躥出來,瘋掙著沖向河邊,正在哄孩子的姥姥、奶奶,忙抓著孩子往一邊躲閃。
有幾個老太太,推著嬰兒車,沿著樓與樓之間的街道,沿著河邊小路,一邊說笑著,緩緩地走。
樓前很多嬰兒車。推車的,十個有八個是姥姥。當(dāng)然,后面還跟著一個姥爺。偶爾也有奶奶,后面跟著爺爺?shù)摹雰很嚿咸傻?,大都是不滿周歲的嬰兒。四五歲的小娃娃,渾身是勁兒,蹬著一輛滑板車,“嗖嗖”飛跑。有老人在后面追,氣喘吁吁地喊著:“慢點、慢點,小心、小心……”。
一過晌午,大院里便多了不少小電動車,拉著大大小小的紙殼箱子,停在大樓門洞前,是物流公司的送貨車。快遞人員搬弄著貨物,按戶敲門,大聲喊著:“快遞!”
不一會兒,就有人打樓門洞走出來,搬著一疊紙殼盒子,或提著一只大塑料袋兒,歪斜著身子走向前面的垃圾箱。
這里的垃圾箱,都是深藍(lán)或淺黑,大半人高,一組五個或六個。每個樓門洞,都斜對著這樣一排垃圾箱。有的掀著蓋,漲滿了垃圾。每排垃圾箱前,大都會站著一個人,一手提個或黑或白的大袋子,另一只手戴著白手套,低頭在箱子里尋寶似的抓撓著、翻騰著,拾撿一陣,手中的袋子便鼓脹起來,先撂到一邊,瞬間手里又多了一只大口袋。待裝滿兩大袋子,便拿繩系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只身孤影地遠(yuǎn)遠(yuǎn)去了。過不多會兒,就又走過來一個人,手里拎著同樣的袋子,繼續(xù)在垃圾箱里翻找著。
這樣的人,在小區(qū)里有五六位,被稱為“拾荒者”,俗稱“撿破爛的”。小區(qū)里的拾荒者,大都是七十歲往上的人。
拾荒者之間,相互都很謙讓。從來沒有兩個人,在同一排垃圾筒前撿拾的;也沒有相互間因爭奪垃圾,打鬧起來的。畢竟都是古稀之人了!路上碰了面,臉上都堆著笑,說聲:“發(fā)財了!”
我認(rèn)識其中的一位,姓黃,個子瘦高,光著腦袋,癟著屁股和兩個褲管,空蕩蕩的。一天到晚,拎著兩只大塑料袋子,嘴里哼著小曲,在小區(qū)的高樓大廈間,從這一組垃圾箱,走到那一組垃圾箱??吹角懊嬗腥藖?,便遠(yuǎn)遠(yuǎn)讓開。有時見了熟人,縮著脖子,佝僂了脊背,站在道邊滿臉是笑。
我常在電梯口看見他,肩上搭著兩個鼓鼓囊囊的拾荒袋子,退在樓道里,笑著讓別人先上。他和別人走不到一起,人家都往上走,他往下去,住在地下室里。老伴從不跟他一起出入,在外邊撿了條小野狗,弄到家里喂養(yǎng)著。晨早暮晚,一根細(xì)繩打電梯里牽出來,在樓房和樓房之間閑遛兒。
小區(qū)里到處都是招聘廣告:物流送貨的,打掃衛(wèi)生的,做保安的,給花草澆水的……工資一千到幾千不等。老黃應(yīng)聘了幾家,都不要,說年齡太大了。他急忙辯解說:“我的身體好,好著呢!”身體好也沒人要。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啦,還能有多少氣力呢?
三
閑極無聊,我常漫無目的地走到小河邊。
對岸立著塊牌子:“禁止游泳、釣魚,后果自負(fù)!”一塊牌子,是擋不住釣魚的。有三四位釣者,每日都坐在小馬扎上,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把魚竿伸向碧綠的河水。其中一位,雪覆著滿頭白發(fā),鼻梁上架著近視眼鏡,便是曾經(jīng)轉(zhuǎn)戰(zhàn)南北大學(xué)校園的老劉。老劉和我是同鄉(xiāng),老家是一個省的。過去雖素不相識,但遠(yuǎn)在異域的京城,便人不親土也親了。
我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每位釣者前邊的水上,都豎著一個小紅漂兒。
老劉是大學(xué)教授,大半輩子都是在教書育人,在課堂上講授古代漢語、中國古代文化史。一年又一年,講了幾十、幾百遍,講得滾瓜爛熟,便是閉著眼,想說錯也難。退休后,到北京和女兒住在一起。已過耳順之年的人,頭發(fā)早都斑白了。
河那邊有人在放聲野歌,唱的是那個已經(jīng)遠(yuǎn)去、但又深深烙印在一代人心靈深處的歌曲。我們這代人,都是被這些歌曲灌大的,灌麻木了,灌神經(jīng)了,不知不覺就往外淌。我知道,唱歌的人,不是懷念那個已經(jīng)逝去的年代,而是在緬懷自己曾經(jīng)流逝的生命歲月!
我和老劉,有著相近的人生經(jīng)歷,都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文革開始,老劉正在讀初三。還一臉孩子氣的他,便早早混上了一副眼鏡。考大學(xué)的夢破了,上山下鄉(xiāng)是唯一的出路,便無奈地去了北大荒農(nóng)場。因身體纖弱,就學(xué)了機(jī)械,整天開著一臺拖拉機(jī),拖著一條粗尾的土龍,在遠(yuǎn)天野地、一眼望不到邊的東北大平原上瘋跑。
千里皓月,萬里荒原。黑了夜,閑極無聊,就拿出在學(xué)校里學(xué)過的課本,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看著。黑士地上的日子,無盡無期,叫人感到實在太漫長。已經(jīng)到了成人年紀(jì),談戀愛是免不了的事。這之后,便是別人怎樣,他也怎樣,不過是娶妻生子,過一家一戶的日子。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只存在一個有著無數(shù)面孔的男人和一個有著無數(shù)面孔的女人。文革突然結(jié)束,大學(xué)高考隨之而來,他眼前頓時一亮,似乎在大平原盡頭,看到了清晨一縷微紅的曙光。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興奮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他請了病假,賴在家里頭,沒黑沒白苦拼了兩個月,瘦得兩眼深陷,眼窩里一片青暈,下巴也尖了,像是大病過一場。他終于考上了省里那所著名的師范學(xué)院,四年后,留校任教。校園十年,又十年,學(xué)院早已升為大學(xué),他也已經(jīng)成為這所大學(xué)的教務(wù)處主任、博士生導(dǎo)師,副校長后備。省組織人事部門,已經(jīng)對他考核了多次。出人意料的是,如日中天的他,突然向?qū)W校提出辭職,隨之應(yīng)聘去了南方一所大學(xué),住進(jìn)了漂亮的專家樓。
南方大學(xué)里的綠柳春花,寒鴉戲水,平湖秋月,漁舟唱晚,一轉(zhuǎn)眼,就又是十年。心還覺得跟年輕小伙一般,就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因為是教授,被學(xué)校返聘,又繼續(xù)干了幾年,就徹底退了。在北京的寶貝獨(dú)生女,天天打電話,要他們?nèi)?。女兒電子碩士畢業(yè),應(yīng)聘到北京一家電子研究所,有北京戶口。老劉掏錢,幫女兒買了一幢小產(chǎn)權(quán)房,早已結(jié)婚生子。小外孫兒已滿三周歲,每天蹬著滑板車,在汽車的空隙里滿世界飛跑。奶奶爺爺身體不好,在后頭追趕不上,日日嚇得膽顫心驚。姥姥姥爺接替了奶奶爺爺,每天接送外孫兒上幼兒園。閑下的時間,就拎著個馬扎,提著一根長漁竿,穿過成排的轎車,走到小河邊,在柳蔭底坐下,岔開兩腿,把魚弦輕輕甩到水里,望著水中的天光樹影,寂寂地釣著。
人生在世,四海為家。一切都不由自主,只需瞑目安心,聽?wèi){造物之主的淺唱低吟罷了。
四
老黃提著個黑薄膜袋子,站在一排垃圾筒前。一只手掀開蓋子,在里面抓撓一陣,撿出一些東西,多是些硬紙殼、塑料和易拉罐,再分裝進(jìn)兩個兜子,一種新的東西正在悄悄開始。
老黃對我說:“我這兒有兩套房子,我一套,我兒子一套,我兒子在中科院,是主任,有車,有北京戶口!”他說這話時,眼里都是自豪。
“我兒子還有兩套房,在中關(guān)村,好地方!很值錢!現(xiàn)在租出去一套,住一套。他在燕郊還有套別墅?!崩宵S說。
我心頭一顫!
抬頭去望天,卻望見了矗立在小區(qū)邊上的五座圓柱形大樓。高高的樓頂上,有三個紅色的大字:“老壽星”。那是水城敬老院。聽說外來人入住,要先交一百五十萬,人走的時候,再一起結(jié)算。一樓有書法班、繪畫班、歌唱班……各種體育鍛煉室;二層樓頂,是一座樓上花園。樓內(nèi)的各種服務(wù),是極好的。
大樓前的長椅上,常坐著些老人,八九十歲的樣子,若有若無的微風(fēng)里,只木木地呆著,一臉漠然,神情疏遠(yuǎn)而陌生,對周圍的一切,全都視而不見,似乎已變得毫無意義,彌漫著一種老年無法穿透的孤寂。偶爾也有位戴眼鏡的,在歪拿著報紙閑看著。
老黃見我抬頭望天,他也瞇起眼,仰著頭,去朝天上望。天穹空曠著,寂寥著,除了天邊有幾縷靜止不動的白云,還有什么呢?藍(lán)天遙無盡頭,空蕩蕩的,一片迷茫。
他打垃圾箱里拾撿出兩件衣服,裝到一個塑料袋里,說回去交給老伴,洗洗曬干,給在老家的閨女寄去。
他說,這輩子最缺欠的,就是閨女!學(xué)到初中,就不上了,說要掙錢供弟弟上學(xué)。后來,她弟弟考上了大學(xué),沒錢供,閨女便找了戶人家,要了十萬塊錢,給弟弟做學(xué)費(fèi)。錢是婆家四處借的,還了十幾年,到現(xiàn)在還欠著債。
老黃撿滿了兩大袋子,一根細(xì)繩系住,肩前肩后搭上,哼著“信天游”小調(diào),搖搖晃晃地走了。
五
一場大雨后,風(fēng)生河面,寒波澹澹。一層層水紋,遠(yuǎn)遠(yuǎn)地蕩開,閃爍著粼粼的波光。一樹樹水中的影子,也在一曲一彎地抖動。團(tuán)團(tuán)白云,在水底快速地飄移著。白云和白云的間隙中,是大塊的藍(lán)天,使河水顯得深邃了許多。
河里的小魚,一群群的,黑影子般游來游去,卻不咬鉤??瓷先?,就知道是撒了魚苗兒。紅魚漂兒在水面上立了半天,依舊紋絲不動。
沿河朝東望,不遠(yuǎn)處有座畫橋,彩虹般一彎,搭住河兩岸。一只小船正穿過橋下,有人在橋上慢慢地走。
一樹樹的河柳,蟬聲陣陣,潮水般鳴噪得緊。
我坐在岸邊,在水中投下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老劉的前面,也投下一團(tuán)影子。坐在岸邊的人,都在水中投下一團(tuán)自己的影子。有時微微漾動,有時又沉靜下來。人的影子,這種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
這樣一泓盈盈的綠水,沉浸了多少光陰,如鏈的日子悠然飄落,亦無聲無息??匆缓釉扑土?,漸感頭暈?zāi)垦#挥傻锰ь^遠(yuǎn)眺:一種若有若無的嵐氣,漫濡著寫意般清淡的遠(yuǎn)山。云靄山巒之上,正蜿蜒著逶迤的萬里長城。放浪形骸之外,仰觀天宇之洪,靡古靡今?!靶?,謂之深也;道,謂之大也?!?/p>
柳林深處,鳥鳴啁啾。太陽斜斜地投在水中,點一團(tuán)深紅,洇在云彩里。
我對老劉說:“這是我一生中所見到的,第三條向西流淌的河?!?/p>
“這水是向東流的!”老劉仍在釣魚,只把聲音傳過來。
我怔了一下,這河怎么會是向東流的?
老劉伸手從岸邊抓起一片樹葉,扔到碧綠的河水上。樹葉浮著在水面,初時不動,慢慢地開始背我飄移遠(yuǎn)去。
河水果然是向東流的!只是流淌得太緩太慢,甚至緩慢得看不出是在流淌。
老劉身旁的一位釣者,猛地把魚竿一揚(yáng),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兒,被扯出了水面。老者滿臉得意,一手持竿,一手去抓鉤上的魚。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到一個瓶子里,順手又在河里灌了半下清水,想是要拿回去哄小孫子或外孫兒的。
不遠(yuǎn)處,有大魚在吐著泡。天光云影中,泛起一圈圈漣漪。我凝望著水中成群游動的小魚……眼前一陣恍惚。
一位白頭發(fā)釣者,倏地把手中的竿一甩,細(xì)長的魚竿兒一下子彎成了弓形,一條四五斤沉的大鯉子,被拉出了水面。剛離開河面二三尺高,“撲嗵”一聲,又掉進(jìn)了水里……
周圍響起一片唏噓嘆息聲。
老劉說:“這水里有大魚!”
動蕩了一陣的河面,漸漸恢復(fù)了平靜。幾點彤紅的魚漂,又寂寂地豎立在水上,投下一個小小的影兒。
老劉說:“我下鄉(xiāng)的那個農(nóng)場,也有一條河。河水不深,但清澈,有成群的小魚,在水里穿游。我常去河邊釣魚,送到廚房,給大家熬魚湯喝。那時候,你嫂子是農(nóng)場的大師傅,燉的魚湯特別鮮亮……”
我的眼睛里,奇異地出現(xiàn)了一幅地老天荒的圖景:空曠寂寥的天地間,在一條小河邊,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守著一堆火……
小河是寬容的,這么一小片水,竟容下了整個天空。
我望著河水,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北大河。北京和家鄉(xiāng)也不同。這里的河水是綠的,太陽是紅的;而家鄉(xiāng)的河水是湛藍(lán)的,太陽是白亮得耀眼的。
傍晚的河灣,說不出的安靜。
暮靄沉沉,漸生涼氣,天色驟然幽暗了許多。原始的黑夜,又將周而復(fù)始地來臨。一種衰老的氣息,不知不覺地在彌漫,在蔓延……
六
這叫什么河!我們家門前的那條河,那才叫河!波濤翻滾,洶涌澎湃,夜以繼日地都在流淌著一種渾黃。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黃河岸邊。我們那兒的人,連鼻孔、眼窩、嘴唇、耳朵眼里都是黃士,我們是炎黃的子孫!
老黃抬起頭,瞅了瞅柳叢里的小河,又繼續(xù)去垃圾箱里,不停地翻騰、尋找。
老黃年輕的時候,做過代課老師,后來被辭退了。大學(xué)生越來越多,他教的一個學(xué)生,師范畢業(yè),把老師給頂替了。下崗了,回家種地!祖祖輩輩,本來就是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校保送研究生,畢業(yè)后,應(yīng)聘去了研究所。要錢買房結(jié)婚,就親戚朋友地借,交了首付。老伴也去了北京,給兒子看孩子,一直住在兒子家。兒子單位團(tuán)購,是小產(chǎn)權(quán)房,不能貸款,他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賣了,一起交給了兒子。
上了年紀(jì),地種不動了,老黃就到了兒子家。兒媳婦反對他撿破爛,覺得丟人,但又不想給錢,雖然滿心不愿意,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天看到他撿廢品,臉子就不大好看。小孫子上學(xué)前班,兒子便搬走了,把房子租了出去,說是還房貸。
周末,收廢品的來了。一番討價還價后,便過秤,再一捆捆搬到電梯里,運(yùn)到外面,裝到高高的收廢品車上。這些廢品垃圾,完成了它的一個輪回,將重新變成一種嶄新有用的東西,出現(xiàn)在市場上。
老黃盯著消失在暮靄中的車影說:“收廢品的,壓我的秤!”
七
老劉每天都在河邊釣魚,舉著一根紫紅的竿兒。但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他釣到過一條魚。
天空沉悶陰暗,霧霾開始濃重起來,遠(yuǎn)處和空中都烏突突的。有人咳嗽不止,小孩子也咳嗽起來,大人便開著車,拉孩子去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院里,連走廊都擠滿了人,已經(jīng)人爆為患。
巷子里的嬰兒車,推車的姥爺姥姥、爺爺奶奶們,轉(zhuǎn)眼全不見了。小孩子都躲在大樓里,大院空蕩蕩的。
白晝不見太陽,夜里望不到星星,持續(xù)的霧霾,使人感到恐懼。人們盼望著,能下陣雨,或刮一場風(fēng)。但是也無風(fēng),也無雨。走在街上,滿街都是戴黑口罩疾走的人。
老劉卻不管什么陰霾不陰霾,依舊每天都獨(dú)坐在小河邊,一邊看手機(jī),一邊釣著他的魚。近來,他迷上了微信,常把魚竿架在石頭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
總有聲音在響,就老是低頭去看信息,任魚漂一逗一逗,也顧不上甩。鉤上的食,常被魚吃光。待看過一陣微信,再苦笑著,尷尬地把魚鉤拽上來,重新掛上餌,把魚弦再甩到水里。自從女兒幫他在手機(jī)上安裝了微信,他便入了迷,一口氣加入了好多群。最近又自己創(chuàng)建了一個微信群,把能聯(lián)系到的同學(xué)、同事、朋友,全都拉進(jìn)了群里。大家都很亢奮,千里萬里沒有距離地聚在一起,一個勁兒把那段子,一大段一大段地往上發(fā)。遇上有興趣的,老劉便把它收藏起來,偶爾也拿著手機(jī),念給我聽:
“一位年輕商人,被搭檔出賣,人財兩空,痛不欲生,想跳湖自盡。他在湖邊,碰上了一位觀水靜坐的智者,便將自己的境遇,逐一細(xì)述。智者微笑著將他帶回家中,令其從地窖里,搬出一塊偌大的堅冰。商人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照做了。冰塊搬出來后,智者吩咐:‘用力砍開它!商人找來斧頭便砍,不料猛烈的重?fù)?,只能在冰面上劃下一道?xì)微的印記。商人又掄起斧頭,全力劈鑿。一會兒,對著掉落的冰屑,他氣喘吁吁地?fù)u頭:‘這冰實在太硬了!智者不語,將冰塊放在鐵鍋中煮,隨著溫度的升高,冰塊慢慢融化。智者問:‘你從中有所領(lǐng)悟沒有?商人說:‘有些領(lǐng)悟了。我對付冰塊的方式不對,不該用斧頭劈,得用火燒。 智者搖頭。商人面露難色,鞠躬請教。智者語重心長地說:‘我所讓你看到的,是成功人生里的七種境界。冰雖為水,卻比水強(qiáng)硬百倍。越在寒冷惡劣的環(huán)境下,它越能體現(xiàn)出堅如鋼鐵的特性。這是成功人生的第一種境界:百折不撓。水化成氣,氣看似無形,若氣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聚集在一起形成聚力,便會變得力大無窮,動力超出想象。這是成功人生的第二種境界:聚氣生財。水凈化萬物,無論世間萬物多臟,它都敞開胸懷無怨無悔地接納,然后慢慢凈化自己。這是成功人生的第三種境界:包容接納。水看似無力,自高處往下流淌,遇到阻擋之物,耐心無限,若遇棱角磐石,既可把棱角磨圓,亦可水滴石穿。這是成功人生的第四種境界:以柔克剛。水能上能下,上化為云霧,下化作雨露,匯涓涓細(xì)流聚多成河,從高處往低處流,高至云端,低入大海,這是成功人生的第五種境界:窮高極微,能屈能伸。水雖為寒物,卻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它從不參與爭斗,哺育了世間萬物,卻不向萬物索取。這是成功人生的第六種境界:周濟(jì)天下。霧似飄渺,卻有著最為自由的本身。聚可云結(jié)雨,化為有形之水,散可無影無蹤,飄忽于天地之內(nèi)。這是成功人生的第七種境界:功成身退。人心如水,之所以有能力懸殊、善惡不同、生死之欲,皆因各自境界不等罷了。水有其形,人有其類;水有其態(tài),人有其行;水有其聲,人有其言?!崩献诱f:“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p>
一道夕陽落照,斜鋪在河中。有只鳥帶著個影子,貼著水面在低低地飛。
河水澹然閑靜,照古澄今。
八
每月最后一個星期天,老黃便不再拾廢品,換上一套新洗的衣裳,坐在家里,翻著過去教過的舊課本,等著兒子、兒媳婦帶小孫子來!
九
這時,斑斑綠苔覆蓋了河面,碎碎塊塊漂流而下。這是河流之癬!河水被污染了。水上還漂浮著大面積的油污、碎草葉、短樹枝、細(xì)棍、紙片、塑料袋、飲料盒、大塊的白色泡沫……綠綠的河水,浮載著成群結(jié)隊的垃圾,在緩緩地往西流。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河水,大聲說:“這條河是向西流的!”
老劉依舊在看著手機(jī),隨口說:“這條河是向西流的!”
我滿臉疑惑地望著他,就在前幾天,他還言之鑿鑿地說,這是一條向東流淌的河,而且還摘了一片樹葉,放到水上。嗯,那一天,河水的確是向東流的……
我凝望著這浩浩蕩蕩浮載綠苔垃圾的河水,心中一陣迷惑。自古以來,不管是滔滔江河,還是涓絹細(xì)水,都是由高向低流,被老子稱之為幾于道。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所以大多數(shù)江河,都由西向東流??裳矍暗倪@條河,到底是一條由西向東流的河,還是一條由東向西流的河?這北京的水城之地,到底是東高西低,還是西高東低?
“前幾天你說過,這是一條向東流的河!”
“前幾天,它是一條向東流的河!”
我一陣莫名的驚詫。
“但更多的時候,它只是一條靜止的河!這條河,已經(jīng)失去了它流淌的方向!”
我驀然所悟,這是一條人工河!
“從前,它曾經(jīng)是一條野河;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是一條人工河。野河很淺、很窄,后來被加寬,加深,又在里面投放了好多魚苗。它的上游,是一座碼頭。有一幢小樓,懸掛著一塊大牌子:水城集團(tuán)!這片土地、道路,這些樓房,這里的一切,都?xì)w這個集團(tuán)管。”
我恍然大悟。這條曾經(jīng)的野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條人工河。說它是一條野河,只不過是還在利用著人們對以往野河的錯覺;現(xiàn)在的它,正在被一只大手操縱著,在悄悄運(yùn)轉(zhuǎn)著:今天讓它向東流,它就緩緩地向東淌;明天又讓它向西流,它就又開始慢慢地往西淌。更多的時候,是不讓它流淌,它就只能靜止在那里,死亡般寂然不動。水流靜止的聲音,像是生命的咒語。
一切都隨心所欲,完全根據(jù)這個集團(tuán)的需要!
“這條河流迷失了,沒有它自己流淌的方向,一切都已經(jīng)不由自主!”
有魚竿一甩,一條小魚在空中脫了鉤,蹦跳著落到老劉面前。老劉伸手抓住,撿起來看了看,尷尬地笑笑,又把魚還給了釣者。
有一群小魚,穿過老劉水中的影子,游了過去。
一條游船“突突”地從河中心劃過,在后邊犁出一道長浪,所有魚漂都強(qiáng)烈地?fù)u擺晃動起來。船尾處突然騰躍起幾條大魚,又“砰砰”地落進(jìn)了水里,濺起一圈圈漣漪。
十
坐在河邊蔭涼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有人閉著眼,嘴里哼著幾十年前的歌曲。兩位知識分子模樣的人,在小聲地閑聊著。
蟬聲在疲憊地叫。幾只蝙蝠,在半空中幽靈般地飛來飛去;對岸奇形的巖石上、高大的楊樹枝上,落了許多黑烏鴉。落日熔金般地碎了一河,空中一片渾沌的暗紅色。
老劉的釣竿,終于咬鉤了!魚漂兒被一下子拉進(jìn)了水里。他把手中的竿一甩,覺得出奇地沉,一個胖大的魚頭剛浮出水面,魚竿便墜彎了。眼瞅著就要折斷,老劉忙把魚竿一松,大魚又重新沉進(jìn)水里。
“大魚!”坐在河岸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
老劉驀地站起,手斜拉著魚弦,順著河邊走走停停,收收放放,搖搖擺擺地遛著,緩緩收著竿兒,慢慢牽引,費(fèi)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把大魚拽到了河邊。眾人一齊幫忙,大魚“噼里啪啦”亂蹦著,終于被拋到了岸上。一條大魚,一條足有十幾斤重的大草魚!
老劉扔掉折斷了的魚竿,搶上前去,把大魚一下子抱起來。大草魚在他的懷里一陣撲騰,撞得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被掙倒,弄了一頭一身的水。他一只手抱魚,一只手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水,哈哈大笑著,忽然兩手把大魚朝河中一拋,大草魚“撲通”一聲,濺起一片水花,落入水中。大黑影子一晃,便沉入水底,蕩起一圈圈的漣漪。人們都很驚訝,好不容易釣到一條大魚,咋又放了?
老劉癡癡地凝望著河水,一臉的滿足,又似乎有一絲遺憾。半晌,他才嘆了口氣說:“人這輩子,終究是一場空——該釣大魚的,釣大魚;該釣小魚的,釣小魚……釣小魚的釣大魚,未必是福!”
老劉的話,有一種見道的禪味。
一大塊紫紅的云彩,懸浮在空中,卻寂靜地垂在水里,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寓言。
第二天,老劉沒有來釣魚。
十一
有好些天,沒有看到他在河邊釣魚了。
他和老伴一起,去了年輕時下鄉(xiāng)的農(nóng)場,完成了一次人生中有緣者們的聚會。當(dāng)年的知青們,從全國各地都聚集到了那里,一個個都雪白著頭了。
有人編了個自嘲的段子:“我們這一代,一出生就挨餓,一上學(xué)就停課,一畢業(yè)就下鄉(xiāng),一回城就待業(yè),一上班就下崗,一結(jié)婚就不分房,一退休就交統(tǒng)籌,到老了還心甘情愿地讓兒女啃爹娘……”
一群人就都笑,笑出了眼淚。
人們動情地唱著:“北大荒,北大荒!喊一聲北大荒,能喊出純真,能喊出坦蕩,能喊得熱淚淌……”
有幾個沒見到的,老劉一打聽,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人生常來不及回首,就已是百年之外。落日懸隔,已丘墟矣!人們這才感到,這聚會,聚晚了,聚不全了,再也聚不全了!
當(dāng)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們,人生死亡的游戲,已經(jīng)在他們中間開始了!
十二
秋老風(fēng)寒,霜凝木落,歲月既深。
急景流年里,日子一天接一天地來臨,又一天接一天地消逝。帶來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沒有人去想。碧綠的河水,彌漫著一種虛無縹緲、消融一切的氣息。沿河奇形怪狀的巖石,在不知不覺中出現(xiàn)了裂痕,露出了里面扯連的鋼筋和水泥,河畔的文化韻味和古遠(yuǎn)氣象,瞬間消失殆盡。
一些人沿著岸,把細(xì)柳樹都截了枝。樹干脫了魂般,光禿禿地立在那里,像一樁一樁遙遠(yuǎn)的往事。
好久沒有看到老黃了。路上遇著,他正在和一位陌生人說話:“我這兒有兩套房子,我一套,我兒子一套,我兒子在中科院,是主任,有車,有北京戶口!”說這話時,他眼神里閃爍著自豪的神彩。臉有些瘦了,皺紋愈深,不住地咳嗽,像是大病過一場。
他仍是從前的樣子,拎著拾荒口袋,弓著腰,一路哼著信天游小調(diào)兒,走向前方的一排垃圾箱。
望著他越來越駝下去的背影,不由地就想:人忙乎一輩子,到老了,還要把所有經(jīng)歷過的日子,都裝進(jìn)凸起的背脊里,弓下腰馱著,在這消融一切的空茫天地間,走動成一個活動的問號。
十三
我每天都到河邊,煙光殘照里,看著幾位垂釣者,坐在小馬扎上,把手中的長竿伸向河面。對岸碎裂的怪石上,星星點點地蹲著一個個黑烏鴉,一動不動。幾只蝙蝠,幽靈般地飛來飛去。一種原始的靜謐里,像是正在完成一樁古老而神秘的祭禮。
河灣正在做著遠(yuǎn)古的冥想。水中的樹影,已經(jīng)模糊成一片。水之靜寂,便是無聲地流淌。有生于無,大音希聲。無聲之天籟,是最原始、最古老、最久遠(yuǎn)的聲音。生生不息,地老天荒。這個世界,似乎正在回到它萬有永恒的本源。
落日在天邊那樣地寧靜,一切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心滿則世界滿,我圓則世界圓。一個個垂釣者,都神情專注,面容安詳。他們仿佛不是在釣魚,而是在垂釣河中心那一點鮮紅的夕陽,又好像是在釣著一條空茫的河。
水無語,人亦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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