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兩個蘇州人邂逅,在異鄉(xiāng)街頭說起蘇州話。
“阿有格?”
沒有這回事?!鞍⒂懈瘛?,“有沒有”的意思?!鞍硎隆?,“行不行”的意思。“阿作興”,“該不該”的意思。
“阿作興”,“勿作興”。
有一句“阿哭張” ,已經不大說了,“沒料到”的意思。
“阿鋪阿鋪”形容氣壞了,常常前面加個“氣得”——“氣得阿鋪阿鋪”,“阿鋪阿鋪”,擬聲詞。
多年以前,我把蘇州話里的擬聲詞,寫成一首不短的詩,外人看來有些抒情,有些敘事,蘇州人聽來,全本瞎三話四,一堆聲音,沒有意思。
“挨浪來呢!”“這里來!”的意思?!鞍だ藖砟兀 笨梢越o海灘旅游做廣告語。
“挨著不是輪著”,隨便吧,聽天由命。
蘇州人形容人矮且胖,曰:“矮冬瓜”;蘇州人形容人瘦且小,曰:“剝皮猢猻”。越看越像樣隔壁張木匠。
“愛得死脫” ,這愛深了。蘇州人口語,不忌諱“死”字,春節(jié)期間除外。春節(jié)期間碰巧也要表達這意思,就改口為“愛得熱昏”。蘇州人嘴里的“愛”,專指愛情,如果這個人愛干凈,不說他“愛干凈”,說他“熬干凈”。說這個人愛吃,不說“愛吃”,也不說“熬吃”,“熬吃”是另外意思——“希望吃到”的意思?!鞍尽边€有希望的意思。希望的確很煎熬人的,所以,我不抱希望。
大致說來,蘇州人不喜歡冒險,有口“安逸飯”吃吃,就可以哉。
沒有月亮的夜晚,叫“暗星夜”。
這塊紅燒肉有拗味,“拗味”,味道不正。蘇州人見到走起路來腰肢擺動的女人,就說“拗勒拗”,腰肢擺動,當然不正?!稗掷辙帧毙稳菅珨[動,見到走起路來臀部擺動的女人,蘇州人就說“逛勒逛”,臀部閑著也是閑著,不妨逛來逛去。
晚飯后,我睡了一會兒,剛醒。蘇州人說剛醒,用詞生猛叫“掰開眼睛”。蘇州人善用動詞,形容吃飯,叫“坌飯”,形容喝酒,叫“板老酒”?!佰酗垺敝革埩看螅鞍饫暇啤敝妇坪鹊蒙耖e氣定。
有一年我從皋橋經過,夏天,路邊有許多擺賣咸水鵝的小攤,有個小攤讓我眼睛一亮,白報紙上寫了個“鵝”字,“鵝”的寫法左“我”右“鳥”,這個“鵝”字左“鳥”右“我”,我說寫錯了吧,小販嘿嘿一笑,說不然你怎么會注意到我。后來才知道,書法里,這樣寫“鵝”也是有的。
“鵝”,蘇州人叫“白烏龜”。為什么蘇州人把“鵝”叫“白烏龜”,我至今不解。至于烏龜,蘇州人常常用來罵人,罵人“烏龜”的時候是不直說的,文質彬彬,曲里拐彎,有兩說:一、十三塊六角;二、背心浪相硬邦邦。蘇州人把蜈蚣叫“百腳”,這個明白,十分形象。蘇州人把雞呀鴨呀這些禽類叫“扁毛畜生”,也有趣。
20世紀七八十年代,蘇州人——準確說是蘇州的小紕漏們,把人民警察叫“白烏龜”,因為當時的警服一身白色。方言詞典里是沒有的,特記一筆。
白煮蛋,蘇州話:“白焐蛋”。燒過灶頭的知道,雞蛋放湯罐里一夜天,早晨起來,焐熟了。蘇州人的烹調語言里,好像沒“煮”這說,我第一次從菜單上看到“煮”字,是在川味飯館。
水鄉(xiāng)生活在蘇州話里時有出頭露面,“扳艄”,扭轉局面的意思。還有一些,想不起了。
“外來和尚好念經”,翻譯成蘇州話是:“本地辣虎辣勿煞人”。辣椒說成“辣虎”,現在還說??琳陀诨?,辣椒亦猛于虎也。
孛籃,柳條荊條編成的籃子,叫“孛籃”。孛籃里放些洋山芋,孛籃里放些小青菜,孛籃里放些牡丹花,孛籃里放花,就叫“孛籃花”?“孛籃花”,形容時間短暫,“一個孛籃花,吾亦老吾老矣。”
“孛籃花”,多美,以此為題。
雪竹圖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這樣的美妙之處,在他那里,總有哀觸。王羲之《快雪時晴帖》里的“雪”字,寄籍三尺,一腳踏下,生老病死,湮滅小腿。
《苕溪詩卷》中,米芾寫“雪”,一橫成點,像打擊樂,粗細變化極其自由,小蠻腰眼睛一眨就成大肥臀,好看也好看,和王羲之的“雪”比較,就不夠豐富,只有呼氣,沒有吸氣;和趙孟頫的“雪”比較,還是有趣。
徐渭讓他的“雪”給我們跳舞,長袖甩起來,一個側身,腰在臀那里轉彎,線條情色得一塌糊涂。
那天我在陳如冬西山別墅喝茶觀魚,見匾上“聽雪”兩字,張充和手筆,是由小楷放大的,一點也不怯,骨骼清俊,“小生到此”,像演小生的。她的姐夫顧傳玠是昆劇小生行中全才,我太年輕了,沒有見過。
西山這名字,比我年輕的人,也會“沒有見過”。西山幾年之前改名金庭,小領導怕大領導不來,“日落西山”,有所忌諱。北京的西山也沒有改名啊,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坐在“聽雪”下面,我想過冬挺好,客廳里有壁爐,可以烘山芋(北方人的烤白薯也)?;蛘咚琢0坠M去,或者摔幾粒板栗進去,聽響。
我一直想試試的事,是烤雞蛋。不知道雞蛋能不能烤?靠!有人讀到這里,會說“靠”,我是知道的,呵呵。
陳如冬的太太,陳太太,前年養(yǎng)了幾只雞,不忍心吃,放生,放生到養(yǎng)雞場去。今年養(yǎng)了兩只灰鵝,如雁。我老婆在露臺彈《平沙落雁》,半個月出門在外,無琴可彈,一陣雨吹過來,落在地板上星星點點。這琴是我向星星借的,星星姓周,據說她女兒每天臨睡前會讀我一篇散文隨筆, 我準備收她做徒弟,不教她寫作,教她笑。笑是學問,博大精深。
我要把散文與隨筆打通,成為新文體——“散文隨筆”。有人讀到這里,會呵呵,我是知道的,呵呵呵。
坐在“聽雪”下面,也可以聽花,院子里的白芙蓉像萬壽宮叮叮響。
真是巧了,我去年今年回蘇州,借住朋友家,朋友家就在萬壽宮旁。萬壽宮我從沒進去過,門衛(wèi)嚴謹。萬壽宮正門沒進去過,萬壽宮偏門有個理發(fā)店,我剃過頭,也算進去過了。愛過了,恨過了,進去過了,出來過了。像是段子。
楊維楨怎么寫“雪”,記不起,仿佛雷聲轟隆,霜色肅穆;而“竹”字拔地而起。王羲之的“竹”如慈竹,楊維楨的“竹”就是毛竹了。毛竹是搭腳手架的料。有人說啟功寫字是在搭腳手架,那么,潘天壽寫字是不是在編蘆席?倪云林不知道自己畫蘆畫竹,徐熙肯定知道自己在畫竹。
徐熙《雪竹圖》最早在一本畫冊上見到,黑黑乎乎,細看粗看一個樣,說實話有些失望,“徐熙野逸”,在我心里,大概是徐渭和八大山人的路子。在上海博物館見到真跡,當時想法,覺得畫得好,但不是我要的好。后來又見過一次。這幾年,我會想起這張畫,是不是徐熙所畫,已不重要,這張畫的野逸,野逸到骨子里了,外面看不出。
《雪竹圖》,我對朋友說,要凝視,要想象后面有一束光打過來,我們在看X光片,看到的是骨骼。徐渭肉厚,八大山人皮薄,不一樣的,《雪竹圖》與很多畫不一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畫的,我是——看一會兒,閉眼,突然睜開,再看。
去年七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安排我在蘇州誠品書店做講座,推廣我的《蘇州慢》,我講到了另一幅《雪竹圖》作者,翻出底稿,抄錄片段:
明代蘇州最好的畫家不是“明四家”,是“明四家”里的一個沈周,再加陳氏父子,再加陸治。
這是我的“明四家”。
陳白陽的兒子陳栝,這字多音,一念kuò,意思是箭末扣弦處;一念guā,古書上指檜樹(古人的名字真是難讀,檜作為樹,檜桂同音;作為秦檜的名,約定俗成,讀如污穢的“穢”,秦檜自己都沒辦法);一念tiǎn,撥火棍。
他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知,只有猜測。古人名的音讀不準,可以通過字助陣,但陳栝字“子正”,這就困難了,因為箭也要射得正,樹也要長得正。
但我有個設想,陳白陽的兒子陳——“栝”,念tiǎn,撥火棍。這個字在陳家有繼往開來的意思。
用一句話來排輩分,比如十個字排十代,總有完結時候,不吉利,于是發(fā)明五行排輩。
清代史學家錢大昕(留園有他“花步小筑”四個字)說(見《十駕齋養(yǎng)新錄》),古人取名字用五行表示輩分的習俗,始于唐代,以后一直流通,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到了木,就是末代,按照這個理論,陳白陽的兒子陳栝就是末代了。陳白陽名陳淳,字道復(他的父親名鑰——金生水;祖父名璚,字玉汝。璚也有兩個讀音:jué,qióng??赡茏xqióng,美 玉。jué是日邊光氣,形狀像褲腰帶。他們家的名字都這么麻煩),三點水,水生木。到了陳栝,既結束舊的,又是新一輪開始,那就是撥火棍了,要把香火撥旺(栝的哥哥是樹,樹有一子名“燦”,即可作證)。
陳栝《雪竹圖》,立軸,紙本,墨筆,縱59.5厘米,橫 30厘米,二尺左右,氣象萬千,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品。太了不起了,徐渭的門道出自這里。
這才是厲害的蘇州人!而不是文徵明什么的。
《雪竹圖》可以講三小時,暫且放下。
這一段剛才重讀,《雪竹圖》可以講三小時嗎?講或許可講,但沒用,畫,自己去看,不要先入為主,要后知后覺,像鏡子那樣照,放空了瞧。
我去紹興玩,德洪家吃飯,他給我看他的七八張畫,有一張是根竹竿,中間蹲著滾圓一團。我說什么東西?他答“雪球”。好像是有出處的,臺北故宮藏有吳鎮(zhèn)《竹譜》,他畫雪竹,雪也是用(抖動的)線條勾出。
許多年以后,一個人用昨夜被雪折斷的竹枝,在他人瓦上掃雪,冰雪夾雜竹葉破碎的蔥綠,似乎決意要拌出前村小酒館里的大盤豆腐。
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