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強
最近,李國文先生在《中華讀書報》2018年9月26日《家園》版發(fā)表《風馬牛不相及》一文,對有關“風”字的學術論辯作了系統(tǒng)梳理,并發(fā)表了己見。魏伯河先生又在《中華讀書報》2018年10月24日《家園》版發(fā)表《“風馬?!焙我浴安幌嗉啊薄芬晃?,對此進行了商榷。這種探索求是的為學精神是難能可貴的,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但問題解決得仍然不夠爽利,相關概念還需要進一步厘清。實際上,解決“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關鍵不在“風”字,而在“及”字。
“風馬牛不相及”一語出自《左傳·僖公四年》:
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關于“風”的解釋,大致有以下三種觀點:
(1)牝牡相誘??追f達疏:“服虔云:‘風,放也。牝牡相誘謂之風?!渡袝贩Q‘馬牛其風。此言‘風馬牛,謂馬牛風逸,牝牡相誘,蓋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睏畈洞呵镒髠髯ⅰ吩疲骸芭qR牝牡相誘而相逐謂之風,風馬牛不相及者,謂齊楚兩地相隔遙遠,縱使牛馬牝牡相逐,奔逸雖速而遠,亦不致互相侵入邊界。”王力《古代漢語》云:“馬牛牝牡相誘也不相及(依孔穎達說)。風,放,指牝牡相誘。這是比喻兩國相距甚遠,一向互不相干?!?/p>
(2)走逸,或謂走失。鄭玄注 “風”為“走逸”。杜預注:“楚界猶未至南海,因齊處北海,遂稱所近。牛馬風逸,蓋末界之微事,故以取喻?!?朱東潤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冊》中云:“風與放通,此指兩國相去極遠,雖馬牛放逸,也無從相及?!?/p>
(3)風向。宋代陸佃在《埤雅》 中說:“楚子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按牛走順風,馬走逆風,牛馬風逸,往往相及, 楚是以云耳?!庇嵛谋屧疲骸芭qR見風則走,牛喜順風,馬喜逆風。南風 則牛北而馬南,北風則馬北而牛南, 相去遂遠,正如楚處南海、齊處北海也,故曰不相及?!泵鞔封哽窬幍摹蹲謪R》則直接解釋為:“風,風佚。牛馬見風則走,牛喜順風,馬喜逆風。”清代吳楚材等所編《古文觀止》 亦云:“牛走順風,馬走逆風,兩不相及,喻齊楚不相干也?!?/p>
各家觀點均有依據(jù)。事實上,要解決上述爭議,從而真正理解“風馬牛不相及”的本義,問題的關鍵應當在于“及”字的釋義。這需要我們借助新材料或新發(fā)現(xiàn)。正如陳寅恪所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p>
幸運的是,清華簡《楚居》刊布了!
《楚居》簡文分別記載了楚人先祖季連與盤庚之女妣隹以及穴酓(穴熊,即鬻熊)與妣■之間婚配生子的史實。這為我們理解“及”字之義從而解決“風”字的爭議問題,提供了新契機。茲將原文迻錄如下:
季連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窮。前出于喬山,宅處爰波。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詈胄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伯、遠仲。游徜徉,先處于京宗。穴酓遲徙于京宗,爰得妣■,逆流哉水,厥狀聶耳,乃妻之,生侸叔、麗季。麗不從行,潰自脅出,妣■賓于天, 巫并戈賅其脅以楚,抵今曰楚人。
上述簡文中言季連“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詈胄四方。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伯、遠仲”,意思是季連逆汌水而上,偶遇盤庚之女妣隹,她美麗賢淑,四方聞名。季連一見傾心,甚是愛慕。雖聽聞她已經有婚約,但仍不甘心,于是就一直追趕妣隹,終于在盤贏得了她的芳心,并與之發(fā)生男女關系(也可以說是“野合”),于是生下了■伯、遠仲。后來“鬻熊”得其妻“妣■”,也與此類似。趙平安先生指出:“‘得通常表示得到,‘得后面跟人時往往表示擄獲的意思。從‘爰得妣■這種表述看,鬻熊之于妣,很像是‘匪寇婚媾,即劫奪婚,搶老婆?!边@也就是遠古部族之間盛行的“搶婚”習俗,正是由于“搶婚”才導致了季連與妣隹的“野合”(及之盤)。
簡文說“季連聞其有聘,從,及之盤,爰生■伯、遠仲”,“從”字整理者釋為“追趕”,是正確的。但“及”字整理者釋為“趕上”,恐不確。緣何季連僅僅是“追趕”上妣隹,并未言及婚配,于是就生下了■伯、遠仲?實際上,“及”字當釋為“男女交歡”,也就是“交媾”。季連既然是“搶婚”,必然想急切得到妣隹,于是就追趕她,兩人在盤發(fā)生了男女關系,生下了■伯、遠仲。
“及”字的“男女交歡”義,或者說“婚配”之義,在傳世文獻中亦多有記載,譬如《國語·晉語四》載:
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故也。
韋昭注云:“相及,嫁娶也。”姓相異則德行相異,德行相異則族類相異。族類不同即使關系相近,男女亦可以嫁娶婚配,為的是生育兒女。姓相同則德行相同,德行相同則心相同,心相同則志向相同。志向相同即使關系較遠,男女是亦不可以嫁娶婚配,是怕褻瀆了其族類。這段話講的是“同姓不婚(不相及)”之義。同姓則族類相同,族類相同則其宗祖相同,同族男女婚配(相及)之后,其子女就不會繁盛,也就是“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又,《詩經·大雅·大明》載:
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
“來嫁于周”與“乃及王季”對文,“嫁”與“及”同義。鄭玄箋云:“摯國中女曰大任,從殷商之畿內,嫁為婦於周之京,配王季,而與之共行仁義之德,同志意也?!笨追f達疏云:“來嫁于周邦,既配王季為妻,曰能盡婦道於大國,乃與王季維於仁義之德共之而行,所以同志意?!笨梢?,“及”確乎有“婚配、嫁娶”之義。
需要說明的是,“及”字的“婚配、嫁娶”以及“男女交歡”之義,并非其本義,而是引申義。清華簡《楚居》與《國語》《詩經》等用“及”字之引申義是一種隱晦的說法,目的是不至于說得太粗俗,以雅化文句,出乎禮、止于文。古人講男女發(fā)生關系,亦如今日所言,肯定是個粗俗不堪的詞,是難以啟齒的,故云“男女相及”,以含蓄言之。既然明白了“相及”有“婚配、交媾”之義,“風馬牛不相及”就容易理解了,其意思也就說“風馬?!辈幌嗷榕浠蚪绘拧1娝苤?,牛或馬只有在發(fā)情期才會相互交配,不在發(fā)情期是不會隨意交配的。
由此斷定,“風”字當以“發(fā)情”或者“牝牡相誘”解為確,遂可以排除“走逸”和“風向”二說。聞一多先生在《詩經的性欲觀》一文中曾指出:“由牝牡相誘之風,后來便引申為‘風流‘風騷之風,也都含有性的意味。”
如果仍然認為“走逸”說有道理,那也是由于“牝牡相誘”而導致的結果,如若不是“牝牡相誘”牛馬是不會隨意“走逸”的。至于“風向說”則便是無稽之談了。假若真的是“牛馬見風則走,牛喜順風,馬喜逆風”,若風向是“西北風”,彼時恰好牛從西北走來,馬從東南走來,牛馬走的是同一條直線且中間沒有過不去的障礙,兩者如何會不相遇呢?堅持此說者,一是沒有真正理解“及”字的含義,將“及”字簡單地釋為“相遇”;二是采用了詭辯的方法,開始就假設牛馬從同一地點出發(fā),讓其相向而行,這樣必然不會相遇。
行文至此,“風馬牛”為何“不相及”的緣由,不待辯而明了。馬與牛屬于不同的種類,故“不相及”,按生物學說法就是:牛、馬彼此之間有“生殖隔離”。風馬牛不相及,意即將發(fā)情期的牛馬同置于野,公牛與母馬或者公馬與母牛,牝牡之間亦不相誘,也就不會相互交配。以此比喻齊、楚兩國相隔遙遠,互不相干,不致互相侵入邊界。
魏伯河先生認為,“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楚王這段話中重點強調的,是距離遙遠的空間因素,而并不是馬和牛的類別不同。此說有一定的道理,但太過周折、不能圓通,將問題的關鍵歸結為距離遙遠問題,那么一切問題都可以免談了。既然承認了“牝牡相誘”,那就說明“風馬牛”的距離定然不會太遙遠。要是距離遙遠,又何談“牝牡相誘”呢?
實際上,魏先生忽視了“及”字的隱含義,而是將“及”字潛意識地理解為“相遇”,又結合前面語境,將句子強調的重心就落在了“不會跑入對方境內”上。亦即言連“風馬?!倍疾粫苋雽Ψ骄硟龋螞r人乎?然而,“風馬牛不相及”之后還問了一句: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顯然齊國已經兵臨楚國城下,還是“相及”了,然后才有此問。按魏先生的邏輯,彼時應當接著問,你齊國是如何來到楚國的?而不是問,你齊國為什么要來楚國?句子結構亦應當變?yōu)椋翰挥菥嫖岬匾?,何至?/p>
要之,“風馬牛不相及”將發(fā)情的馬牛放在一起,由于生殖隔離是不會相互交配的。以此為譬喻,只是為了說明齊楚兩國本來毫不相關,從來互不侵犯的,故而才會問: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那么,在外交場合用此微語,是否不雅?前文指出,《詩經·大雅》中也采用“及”字類似的用法?!睹娦颉吩疲骸把耪?,正也。”鄭樵《通志·總序》云:“朝廷之音曰雅?!笨梢?,“及”字作為一種隱語而含蓄言之之后,是可以用于正式場合甚至朝廷之上的。同理,“風馬牛不相及”這個含蓄之辭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用于外交辭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