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飆
鄭三毫百無聊賴地坐在夾金溝旁,偶爾撿起身邊的薄石片,在剛剛化盡殘冰的水面上打著水漂。輕盈的石片像抄水的燕子,把平靜的水面蕩起一串串漣漪,煞是好看。鄭三毫在老蘑菇的淘金班里打水漂是高手,他會用巧勁,打出的水漂一連串至少有十多個,連那些力大如牛的金夫們都自愧弗如。今個兒,鄭三毫心緒不佳,打了幾次,水漂都是沒超過五個的!
北國的早春,乍暖還寒。一陣料峭山風(fēng)吹來,鄭三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裹了裹棉襖,緊了緊腰間的麻繩,自言自語道:“我真不信這個邪了,還他媽打不出十個水漂了呢!”他鷹隼一樣的目光,搜尋著合手的石片……此時,不遠(yuǎn)處的木克楞里傳來了:“三毫!三毫!鄭三毫,你趕緊把水拎回來呀!這死孩子,真沒流!就貪玩!我還等著洗土豆呢,讓老把頭知道你偷懶,又該數(shù)落你了,難怪人家一天就給你三毫工錢?!?/p>
女人的聲音清脆悅耳,嗔怪中帶著嬌媚。鄭三毫忙抓起身邊笨重的木水桶,灌了大半桶水回應(yīng)道:“百合姐,來了!來了!你別著急,我剛才甩瓤子(金礦行話“大便”)了,馬上拎回來!”
說著他用右手提著水桶,急忙走向半山腰的木克楞。喊話的女人迎了過來,邊走邊道:“三毫!你慢點走,別摔倒了,這地皮還沒干呢,等我跟你一起抬吧,金夫們馬上就回來吃飯了,他們個個都開奶早,嘴急!進屋就想吃飯?!编嵢良鼻械溃骸鞍俸辖?,你不用來接,我能拎得動,不然讓二把頭看見了,他該說我不中用了!”
那女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逞強了,誰都知道你左胳膊總脫臼,只有一只手能干活,連個半拉子都不如。”鄭三毫瞄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張嘴想分辯什么,又苦笑了一下,把話咽了回去。說話間那女人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鄭三毫近前,遞過一只扁擔(dān)道:“咱倆抬著吧,瞧你那小身板吧,拎一桶水還挺費勁的?!?/p>
鄭三毫不再推卻,放下水桶,接過扁擔(dān)訥訥道:“百合姐,讓你……讓你受累了?!?/p>
被鄭三毫稱作百合姐的女人叫小百合,是夾金溝老蘑菇金班的管家,同時也是金夫們共同的媳婦。她順勢掏出一塊花手絹去給鄭三毫擦額頭上的汗水,鄭三毫邊躲閃邊用左衣袖胡亂地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慌慌張張說:“百,百合姐!我,我自己擦了?!?/p>
小百合有些失落,訕訕道:“咱們金班的人呀,除了老把頭外,都爭著叫我媳婦,就你一天百合姐,百合姐的,我有那么老嗎?”
鄭三毫見小百合滿臉不高興的樣子,就尷尬地道:“ 誰,誰說你老了,你長得多年輕,多好看呀,不然那些大哥、大叔的能往死里稀罕你嗎?”
鄭三毫忙亂中一句恭維話,把野百合說得臉上陰晴不定,她的嘴唇抽搐幾下,冷笑兩聲道:“他們都稀罕我!他們都稀罕我?他們稀罕的是我的……”
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鄭三毫,把欲脫口的不雅之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把拍向下身的手硬生生地收回來,然后恢復(fù)了常態(tài)道:“三毫呀!你還小,很多事都不懂,跟你說這些干啥?咱們快回去做飯吧,別耽誤那些餓狼吃飯?!闭f完二人抬起水桶走回了木克楞。
小百合是夾金溝老蘑菇金班上唯一的女人,金夫們都叫她媳婦也是千真萬確的,她也是金夫們事實上的媳婦。由于金溝里,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男多女少,幾十個男人當(dāng)中只有一個女的,都是奢侈的事情了,尤其夾金溝是遠(yuǎn)離縣城的偏僻山坳,女人成了鳳毛麟角的稀罕物。在那里金班與金班之間,金夫與金夫之間,常常因為女人大打出手,刺刀見紅,拼個你死我活是家常便飯。在金溝里女人是吉祥、幸運、光明、神圣的化身,在金夫的心目中,沒了女人就像沒了太陽一樣。
金溝里還有“臊運”之說,就是哪個金夫有幸與女人合房了,下河淘金指定會有好運,一定能淘出很多金子來,金夫們又把這種金子叫作“臊金”,把這種財運叫作“發(fā)臊財”。還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哪個金夫碰巧與女人合房的時候“見紅”了,那就是走了紅運,猶如中了“彩頭”,淘金中常常會出現(xiàn)“爆頭”,能挖到金疙瘩,撿到狗頭金,甚至能瞄到牛舌金、馬蹄金的蹤影。盡管女人在金礦中這般金貴,而生活在夾金溝的女人大多是被誘騙拐賣來的,或者是妓院里年老色衰淘汰的窯姐。然而,無論是哪種情形在夾金溝里都成了男人懷中的寶兒。那些女人無論年輕的、年老的、丑的、俊的、瞎的、瘸的、聾的、啞的……都是搶手貨,正應(yīng)了“深山住三年,老母豬賽貂蟬”的老話了。
鄭三毫與小百合急匆匆地把水抬回金窩棚,小百合指揮道:“三毫子,快洗土豆,我貼大餅子去,人是鐵,飯是鋼,吃晚了,餓得慌?!闭f完麻利地干起活來。
小百合是來自縣城芙蓉樓的妓女,她并不是因為超了年齡吃不了青春飯,被老鴇子甩貨來到夾金溝的,而是金礦保安隊隊長胡大棒子用金子贖出來的。芙蓉樓當(dāng)時有五個頭牌窯姐,老鴇子附庸風(fēng)雅以荷花為她們?nèi)∶?,于是有了金荷、銀荷、春荷、夏荷、秋荷,這五個窯姐,個個風(fēng)姿綽約,猶如芙蓉出水,稍施粉黛則美若天仙。因此,芙蓉樓在九樓十一坊眾多勾欄瓦肆中,艷壓群芳,名聞遐邇,嫖客盈門。小百合原是肖大財主的女兒,名叫肖百合。自幼嬌生慣養(yǎng),刁蠻任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上Ш镁安婚L,肖百合的父親肖大戶染上了大煙癮,一發(fā)不可收拾。為了滿足癮欲,先是賣車馬,再賣土地,后賣房屋。怎奈大煙癮像深不見底的淵藪,用什么都填不滿。這個泯滅天良、喪失人性的大煙鬼,竟然把剛剛十四歲的女兒賣進了妓院,肖百合被迫淪落為娼妓。
肖百合進了妓院就不是啥金枝玉葉了,一切都由不得她的性子了。用老鴇子的話說,我花大價錢買的是搖錢樹,而不是闊小姐。肖百合的名字中有一個“合”字與芙蓉樓的五朵花魁的“荷”字諧音,干脆老鴇子就把肖百合叫成了“小百合”,排在五大花魁之后,一來二去人們漸漸地忘卻了肖百合,只知道小百合了。起初小百合是寧死也不接客的,曾經(jīng)趁芙蓉樓看守不嚴(yán)逃跑了兩次,結(jié)果都被抓回來,老鴇子為了讓她賺錢,還舍不得下狠手打她。給她講娼門的規(guī)矩,勸她認(rèn)命。可是小百合錯認(rèn)為老鴇子不敢把她怎樣,只是拿狠話嚇唬自己而已,于是遲遲不肯答應(yīng)讓人開苞,接客就更談不上了。這天老鴇子接了一大筆開苞小百合的銀子,她深知再和風(fēng)細(xì)雨地商量,是無濟于事的,小百合是絕不會答應(yīng)開苞的。于是,她讓大茶壺抓來一只大貍貓來,她讓打手把小百合拖來綁在柱子上,然后解開她的褲子說:“小百合!今個可別怪老娘心狠手辣了,我給你很多機會,可都沒把握好,你那小臉蛋,小咂頭我是不能給你弄壞的,不然就賣不上大價錢了。可是你的下身遲早都得破,你不愿讓男人給你破瓜,那我就讓貍貓給你撓爛了吧!”
說完一揮手,大茶壺抱起貍貓就要往小百合的褲襠里塞,小百合拼命地哭鬧咒罵,卻無濟于事。老鴇子面無表情地抄起了撣子竿,就等大茶壺把貍貓塞入扎緊腰帶后使勁抽打。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金荷推門進來,急切地說:“干娘手下留情,小百合年幼無知不懂事,如果這樣,她那細(xì)皮嫩肉水蔥般的身段可就全毀了,求您老人家讓我再勸勸她吧。”
老鴇子瞪了她一眼道:“勸能管用,她早就開苞了,還用得著這樣的酷刑嗎?行刑!”
金荷跨上一步攔在小百合身前道:“干娘!再給一次機會吧!我一定勸好她!”
老鴇子兇神惡煞質(zhì)問道:“你他媽勸不好咋辦?”金荷稍一猶豫聲音顫抖道:“勸不好,我跟她同刑!”
老鴇子放一句狠話道:“娼門一向說話釘釘,放屁砸坑!就這么辦了!”
說完一揮手帶著大茶壺和兩個打手,悻悻而去。金荷把小百合的綁繩解開,抱著她憐惜道:“小妹子,太危險了,干娘這酷刑沒有誰能扛得住,到那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貍貓撓你到骨頭,大腿里子和那個地方成了蘿卜絲了,你坐不下,躺不了,生不如死?!?/p>
小百合聽金荷這么一說,還真有些后怕,她抽抽搭搭地說:“大姐,那你說,那你說咋辦,咋辦呀?”金荷長嘆一聲道:“還能咋辦,跑,跑不了,死,死不起,只能怨我們命苦呀!”
說著二人抱頭哭作一團,哭了一陣后,金荷又勸道:“好妹子,就認(rèn)命,聽干娘的吧?!?/p>
小百合又號啕大哭了多時,終于胳膊擰不過大腿屈服了,當(dāng)夜被一個大商人開了苞,從此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直到遇到了胡大棒子拿金子給她贖身,才算逃離了娼門苦海。
胡大棒子是警察局派到夾金溝游擊隊的隊長,為人兇狠殘暴,除了插在腰間一把二十響的匣子槍外,手中始終拎著一根三尺來長,一寸粗細(xì)的柞木棒子,金夫們稍有忤逆,他不問青紅皂白掄棒就打,幾年來傷在他棒子下的金夫,或折胳膊、或斷腿、或碎了肋骨鎖骨的不計其數(shù),所以,人們送他綽號胡大棒子。這家伙對金夫們兇狠,對女人卻特別好,肯往她們身上花銀子。
小百合剛剛接客不久,他去逛窯子一眼就看中了小百合。一番巫山云雨之后,他問起了小百合的身世,小百合毫不隱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胡大棒子也是被小百合的美貌所吸引,頓起憐香惜玉之心,于是,幾經(jīng)與芙蓉樓老鴇子討價還價,花了幾百兩銀子給小百合贖了身,帶回夾金溝過起了神仙眷侶般的日子。胡大棒子好顯擺,經(jīng)常帶著小百合拋頭露面,小百合的萬種風(fēng)情、妖冶嬌媚傾倒了夾金溝所有的男人。夾金溝的金夫們沒有一個不對小百合垂涎三尺的。
可惜好景不長。那年入冬之后,天寒地凍,淘金難以進行,許多金班慢慢自動歇業(yè)了,夾金溝進入淡季。此時,大部分金夫都回家貓冬去了,只有少數(shù)無家可歸的,留守在金溝里。這年臘月時節(jié),夾金溝礦務(wù)總管家殺年豬,胡大棒子應(yīng)邀去吃殺豬菜。能到礦務(wù)總管家喝酒的,都是夾金溝的頭面人物,上至縣太爺、警察局局長、礦務(wù)局局長,下至各個金班的把頭,幾十號人的場面。胡大棒子則是掛上聯(lián)下的中間人物,自然要多喝幾杯。他上敬下碰,左■右干,喝了好幾桌,別人又敬了他幾杯,未等酒局結(jié)束,他已經(jīng)喝得醉醺醺,舌頭僵硬,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金溝里喝醉酒是稀松平常的事,一個大老爺們要是沒喝醉幾回,好像不是男人似的。因此,胡大棒子喝多了,沒有任何人在意。酒罷宴散后,胡大棒子還死皮賴臉到廚房要了根血腸,說拿回去給小百合吃。礦務(wù)總管的家離胡大棒子的家也就二里地左右,他一手拎著棒子,一手拎著血腸,含混不清地唱著騷曲,踉踉蹌蹌地向家走去。
寒冷的冬夜,街上早就沒了人影,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算是給這凍得幾乎凝固的天地,帶來了一點點生氣。胡大棒子走著走著便酒勁上涌,伴著刮臉的西北風(fēng),連連打起酒嗝來。這家伙是夾金溝出了名貪吃貪喝的主,何況這又是第一場年豬宴,他旋風(fēng)筷子掄圓了猛造一通,肚子吃得鼓鼓的。忽然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襲來,胡大棒子打了一個啞酒嗝,聲音沒出來,卻噴出來了酒菜,他趕緊扔掉棒子伸手去摘脖子上扎的狐貍尾圍巾,結(jié)果第二輪嘔吐又開始了,這次噴出來的更多,圍巾上、山羊皮襖大襟上、貂毛袖口上沾滿污穢之物。胡大棒子為人粗魯兇殘,卻喜歡穿奢華衣服,還特別愛干凈,這也是小百合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緣由之一。他趕緊扔掉了血腸,摘下圍巾,脫掉大衣抖落臟物,哪料想那些東西早已凍在衣服上。他發(fā)瘋似的抖動著,結(jié)果酒勁又翻江倒海地攻了上來,他甩了大衣躬下腰來接著嘔吐,緞子棉襖、俄式大皮靴子也沾滿穢物,他又扒下棉襖脫掉皮靴……
此時胡大棒子不覺得冷,卻覺得內(nèi)里火燒的一樣熱,漸漸地睡意襲來,便靠在路旁的一棵樹上沉沉睡去。
這一夜西北風(fēng)呼嘯不停,這一夜幾只看家狗狂吠不止。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一個起早賣豆腐的老豆腐匠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凍得杠杠硬的胡大棒子,于是乎整個夾金溝都傳開來了,胡大棒子凍死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進了夾金溝千家萬戶。只有幾個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兔死狐悲,余下的人都拍手稱快,認(rèn)為是老天有眼,懲治這個惡棍,替受胡大棒子欺凌的人出了一口惡氣。到現(xiàn)場的人說胡大棒子咧著嘴、齜著牙、笑嘻嘻死的,還伸出雙手作烤火狀,一點也不痛苦。而有經(jīng)驗的老年人卻說凍死的人都是那個樣子,覺得內(nèi)熱才脫衣服,看見的都是火。
胡大棒子一死了之,夾金溝少了一個惡人,而小百合卻失去了親人,一個讓她賴以生活的人,她便成了一個焦點。小百合已經(jīng)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按照夾金溝和淘金人的規(guī)矩,金溝里忌諱四眼人(懷孕婦女),懷孕與壞運諧音,孕婦肚子里是胎兒,而不是金娃娃。胡大棒子活著的時候,沒人敢提這個茬口,胡大棒子剛剛燒過頭七,平時被胡大棒子欺負(fù)過的、盤剝搜刮的金班,紛紛站出來說話,他們把對胡大棒子的怨恨,全部發(fā)泄在小百合身上。說小百合是喪門星,克夫妨主,夾金溝里不能讓她住了,不然會給所有的金班帶來不幸云云,如果要住在夾金溝,必須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胡大棒子雖然作惡多端,但身邊還是有幾個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如礦務(wù)局總管之流。他們出來跟礦管局和警察局說情,認(rèn)為胡大棒子干了好多年礦管游擊隊隊長,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他尸骨未寒,就這么對待他的遺孀,太不近人情,讓死者難以瞑目,讓活者心寒。再者,小百合早已家破人亡,還能讓她回妓院嗎?
最后兩伙人各執(zhí)一詞互不讓步,在礦務(wù)局和警察局的調(diào)解下,各讓一步達(dá)成了共識:小百合可以留在夾金溝,但其必須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于是,礦務(wù)總管硬著頭皮到了小百合家,說明此事后,結(jié)果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她罵世態(tài)炎涼,人死燈滅,沒人幫忙;她罵胡大棒子生不積德,殃及子女;她罵容不得她的人,不近人情,不懂人味。最后她說寧肯一死也要保住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要搬家可以,必得明年開春之后,因為二八月才搬家。礦物總管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一說被罵的情景,眾人驚詫不已,萬萬沒有料到一個出自娼門的女子竟然如此剛烈,并且說得句句在理。
他們自忖胡大棒子活著時惹不起人家,眼下他一命嗚呼了,大伙合起來為難一個苦命弱女子,著實有些過分,況且寒冬臘月也不好立馬逼她搬出夾金溝,只好作罷,等她來年春天搬家。
小百合好歹算過去了這一關(guān)。胡大棒子醉酒凍死的事,慢慢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了,小百合以自己的性命據(jù)理力爭,保住了腹中的胎兒。然而,嚴(yán)霜常常要單打獨根草,鷂鷹偏偏專叼瘸腿雞。
臘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整個夾金溝沉浸在祭祀灶王爺、灶王奶奶的喜慶氣氛中。祭灶是在民間流傳較為廣泛的習(xí)俗,幾乎家家戶戶都設(shè)有灶王爺?shù)呐莆?,通常稱之為“東廚司命主”“人間監(jiān)護神”。人們期盼灶神降福納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因此,民諺有云:“二十三,送灶官,放鞭炮,糖瓜粘。” 臘月的塞北天黑得特別早,日老爺被凍得早早地躲進山里,白毛風(fēng)仍然吹著尖銳的口哨,肆無忌憚地去挑逗地上的積雪。
小百合挺著大肚子,按照慣例送走灶君,早早地吃過晚飯,閂上了院門、插上了房門。鉆進熱炕頭的被窩里,撫摸著圓圓的肚子自言自語道:“孩子呀!你命苦呀!沒見著你爹面,他就狠心地扔下咱們娘倆走了。在別人的眼睛里,你爹是壞人,在娘的眼睛里他是好人,他對娘好就是好人……”說著說著悲從心生便流下淚來。
小百合自從胡大棒子死后,整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憋悶的時候就跟肚子里的孩子說個不停,常常是聲淚俱下。今晚也是如此,她說一陣哭一陣,腹中的胎兒似乎聽懂她反復(fù)嘮叨,配合著她動彈幾下,小百合又破涕為笑,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就在這悲喜交加中,她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她夢見了一個姹紫嫣紅、鵝黃柳綠的盛夏,胡大棒子領(lǐng)著她走進了深山老林,他們嬉笑著、打鬧著,采摘著一簇簇野百合花。胡大棒子給她編織了一個大花環(huán),戴在頭上,真是人面百合相映紅,胡大棒子抱住她忘情地吻起來,親著親著把頭上的花環(huán)碰到脖子上……
忽然,那美麗的花環(huán)變成了一條蟒蛇緊緊纏住脖子,任憑怎樣撕扯都拽不下來。只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幾乎要窒息了。她拼命地撕扯喊叫著,突然被憋醒,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夢魘中的小百合,卻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了不速之客,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一個低沉、冷酷、兇殘的聲音道:“臭婊子!別他媽睡了,趕緊把胡大棒子的銀子拿出來,不然老子掐死你!”那聲音比從地獄里刮出的陰風(fēng),還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小百合還以為是夢魘呢,自己喘不過氣來是夢中那條纏在脖子上的蟒蛇在搗鬼,此時覺得自己脖子隱約疼痛。她稍稍冷靜一下,使勁咬咬舌尖,疼痛感傳遍全身,她明白這不是夢魘,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已有歹人入室搶劫,自己完全落入了魔爪。
“臭婊子,你還裝睡呀?你給我起來吧!”隨著那刺耳的聲音,小百合被掐著脖子猛地提了起來,坐在炕上。小百合艱難地透出一口氣來,黑暗中她隱約覺得屋里有三個人影在晃動。她定了定神,顫抖著聲音道:“你們,你們是什么人,我,我可是胡大隊長的媳婦呀,你們想咋樣?”
話音未落,另一個劫匪揮手給小百合一個嘴巴道:“都到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了,你還提胡大棒子有用嗎?他能從閻王爺那兒回來幫助你呀?痛快把銀子交出來,免受皮肉之苦?!?/p>
小百合吸了一口冷氣道:“銀子,銀子都讓胡隊長,存進銀號了,他跟老板有約定,得本人拿著兌單才能取出銀子來呀,我這沒有?!?/p>
掐小百合脖子的劫匪狠狠地道:“你他媽的還拿胡大棒子說事,他能從地下鉆出來救你呀!如果今個你拿不出銀子來,我就送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塊去見胡大棒子!”
小百合本來被噩夢驚嚇得三魂出竅,要銀子不打緊,一聽還要傷害腹中的胎兒,更加魂不附體。此時,她似乎感覺到胎兒在蠕動,在求助媽媽保護。
母愛的本能讓小百合稍稍冷靜了些道:“我,我確實不知道他把銀子放哪兒了?”另一個人用假嗓子道:“糊弄誰呢?難道姓胡的一點散金碎銀都沒放在家里?”顯然這個人跟小百合熟悉,怕小百合聽出他的聲音。小百合驚恐之余,想到的就是只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于是怯生生地說:“散碎銀兩倒是,倒是有些,可你們拿走了我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又一個邪淫的聲音道:“你是個窯姐,又有姿色,只要你往大街上一站,跟在你后邊的男人多得像蒼蠅一樣嗡嗡的,還怕沒錢?”領(lǐng)頭的那個人不耐煩道:“還他媽的跟她啰唆啥?快點把錢弄到手得了?!薄翱煺f,你家里的銀子在哪呢?”假嗓說話的人也催促著。
小百合深知難逃此劫,為今之計只能是破財免災(zāi),便有氣無力道:“還有一些銀元在錯節(jié)柜的小匣子里,你們拿去吧?!奔偕ふf話的人奔到柜子前,三下五除二翻出了小木匣子,果然有幾十塊銀元,領(lǐng)頭的還是不死心,他又威脅小百合道:“拿這么點子打發(fā)要飯花子呢?我就不信胡大棒子家里一點金子都沒有?”
小百合覺得不滿足來者的貪欲,他們決不能善罷甘休,為了活命又無可奈何道:“胡隊長的金子有沒有我也不知道,他錢莊的兌票在炕沿下的磚層里,你們也拿去吧,能兌出來可是一大筆錢呀!”三個人又把炕沿下的磚摳掉,拿出了兌票。
假嗓子又道:“胡大棒子還真他媽的挺有心計,說不定還有啥寶貝藏著呢,趕緊都說出來?!?/p>
小百合見貴重的東西都被搜出,幾近絕望道:“胡隊長就留下這點東西,你們都拿走了,以后我孩子出生了可怎么活呀?孩子你命苦呀!”說話淫聲淫氣的家伙還想說什么,被領(lǐng)頭的制止,他不理睬小百合的嘮叨,一揮手道:“貨都到手了,趕緊撤呼!”
三個人迅速離開小百合的家,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中。假嗓子說話的那人道:“大哥、三弟,胡大棒子的衣裝都挺好的,扔那也瞎了,我去拾掇回來,能穿則穿,不穿賣了也是一筆錢啊!”淫聲淫氣說話的人嘻嘻笑道:“二哥心里想的啥,我和大哥最清楚,別看我平時盡說葷嗑臊話,實際都是假把式,二哥你盡干實事?!?/p>
領(lǐng)頭的諷刺勸道:“老二,那是鹽簍子,不是蜜罐子,整大的傷身體,何況這死冷寒天的?!?/p>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大哥、三弟,銀元和兌票我少要一股?!?/p>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穿衣戴帽,各好一套?!?/p>
這一刻,小百合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幾乎被洗劫一空,她也無心再去閉門插門,因為值錢的東西被搶走了,她回想自己的身世,悲從心起,扶著窗臺放聲大哭。她恨大煙鬼父親,她恨薄情寡義的芙蓉樓老鴇子,她恨給她開苞的富商,她更恨剛才入室搶劫的三個強盜……
然而小百合萬萬沒想到,假嗓子說話的強盜又殺了個回馬槍,使她繼續(xù)回到噩夢之中。 見那人又闖進來,小百合怒問道:“該搶的東西你們都搶走了,你還想干啥?”
那人壓低嗓音道:“還有你呢,你才是我要得到的至寶呢!”那聲音淫蕩透著兇狠。如果不是暗夜里,小百合一定會看到他貪得無厭、淫穢不堪的面龐。
小百合也不示弱尖聲吼道:“畜生!你敢過來!我就跟你拼命。”
那人卻不在乎小百合的警告,而是厚顏無恥道:“小百合,你是被無數(shù)男人睡過的窯姐,還差我一個人了?!闭f著餓虎撲食一樣躥上炕來,直奔小百合。
小百合在妓院里混過,諳知男人身上的弱點,黑暗中,她毫不示弱,雙手抓向那人的面部,右腳踹向那人的襠部。那家伙本以為小百合會乖乖就范,沒料想她竟然反抗起來,他躲過了小百合抓向臉部的雙手,卻沒躲過踹向襠部的一腳,幸虧小百合身小力弱且懷有身孕,那人下身雖然中了一腳,卻只是短暫的疼痛,絲毫沒有減弱他發(fā)作的獸性。他先是攥住了小百合亂抓亂撓的雙手,然后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任憑如何掙扎也擺脫不了。此時,小百合能用的只是一張嘴了,她怒罵哭號,時不時用牙齒扯咬那人逼過來的臭嘴巴。
小百合拼死抵抗,讓那色狼惱羞成怒,他不再憐香惜玉,撕扯中騰出右手,一拳重重地?fù)粼谛“俸系念^部,把她打得暈了過去,然后邊扒下小百合的褲子邊得意忘形地說:“臭婊子,跟我裝貞節(jié),老子今個整掉你的胯胯?!?/p>
小百合是在睡夢中被三個強盜撬門而入的,脫掉外衣睡覺,僅剩下的兩件褻衣被那色狼剝雞蛋殼似的,兩三下就扒光。然后,那家伙忙不迭地退下自己的棉褲,在小百合的身上玩命地動作起來。嘴里還含混不清地說些淫詞穢語,那家伙貪婪得像草爬子吸血,不把肚皮撐破絕不罷休。兩泄其陽時,小百合蘇醒過來,聽到那家伙得意暢快的呻吟聲像公豬配種般。她厭惡得幾乎作嘔,剛想掙扎,腦袋又被正在興頭上的色狼打一拳,那家伙第三次泄陽后發(fā)出了夜貓般的狂笑,才心滿意足地爬起來,小百合半昏迷中,被淫笑聲刺得耳膜發(fā)脹,那家伙臨走時還不忘把胡大棒子的衣服給拿走,然后,像一個偷食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小百合昏迷中被腹部劇烈疼痛疼醒,她努力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渾身針扎一樣酸痛,一點力氣也沒有,忽然,小腹有一陣劇痛襲來,她覺得有一個物體從下身滾動而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那畜生給折騰掉了。
此時,小百合已是萬念俱灰,活下去的希望破滅了,生存的勇氣沒了,眼淚也哭干了。任憑腹痛不停,流血不止。
“豆腐!新出鍋的熱豆腐!”
蒼老雄勁的吆喝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老豆腐匠的吆喝聲,猶如晨鐘響徹在夾金溝的每一個角落,睡夢中的人們次第醒來,女人開始生火做飯,男人則起來或干些雜活,或到街上去買豆腐。
在東北漫長的冬日里,除了秋天儲藏下來的白菜、土豆、蘿卜、大蔥、大蒜,是沒有青菜的,水豆腐變成了美味佳肴了。盡管民間流傳著“貴人吃貴物,窮人攮豆腐”的俗語,豆腐對富人來說也是餐桌上的常菜,老豆腐匠的水豆腐變成了搶手貨。
老豆腐匠的豆腐鮮嫩可口,香氣誘人,他豆?jié){熬得火候好,鹵水點得恰到好處,且為人也好,他的豆腐可以用大豆換,也可用錢買,還可以賒著啥時結(jié)賬都行。老豆腐匠踏著薄薄青雪,吆喝著路過了小百合家門口。他借著淡淡的晨光看到小百合家的院門大敞四開,門前雪地上,有凌亂的腳印。他馬上警覺起來,暗暗嘀咕寡婦門前是非多,胡大棒子尸骨未寒,小百合又重操舊業(yè)接上客了,又一轉(zhuǎn)念,不能呀,小百合當(dāng)年是逼良為娼,現(xiàn)在有四個多月的身孕。況且前些日子,夾金溝里很多人要把她攆出去,她據(jù)理力爭,絕無再回娼門之意。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上心頭,他忐忑不安地走進院里,嘴里不停地喊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晚黑兒沒關(guān)院門呀!你起來了嗎?”老豆腐匠邊走邊喊,來到了小百合的房門前。
此時,幾個起來撿豆腐的男人,聽到老豆腐匠的喊聲也跟進院來,老豆腐匠拉開廚房門,咋喊咋叫,小百合就是不應(yīng)答。他直接推門進了臥室,晨光中他發(fā)現(xiàn),小百合赤身裸體橫躺在炕上,屋里被翻得亂七八糟,他向跟進來的幾個男人喊了一聲:“小百合出事了!”
兩個跟進來的男人進屋后,也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雖然多瞄了兩眼小百合的胴體,但更多的還是同情,老豆腐匠,拽了一床被子胡亂地給小百合蓋上身子道:“快去叫我老伴來,女人的事咱們整不明白!”一個男人應(yīng)聲而去。
不多時,豆腐匠老伴氣喘吁吁地趕來,三步并作兩步搶進屋里,連鞋都沒脫就躥到炕上,抱起小百合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地了?”
小百合只是淚流滿面,不肯吭聲,豆腐匠老伴掀開被子,一下全明白了,小百合是流產(chǎn)了。她向老豆腐匠等人喊道:“還在那杵著干啥呀?趕緊回家把雞蛋拿來,你倆快去燒水,煮小米粥,她小月(流產(chǎn))了,小月也是生孩子,得當(dāng)月子伺候。”幾個男人依言而行。
豆腐匠老伴給小百合擦拭干凈,穿好衣服,雞蛋和小米粥都已煮好。大伙左勸右勸,小百合就是一言不發(fā),也不肯吃東西,只是淚流滿面地不停啜泣,幾個人急得團團轉(zhuǎn),仍是束手無策。
一籌莫展之際,老豆腐匠急赤白臉地說:“小百合呀,小百合!你這不吃不喝的,能救回你的孩子,能找回你的錢物呀?你要是死了!能報仇雪恨呀?”一句激將的話,點醒了小百合,她突然止住抽泣,眼睛里射出一絲寒光,旋即化作感激的目光道:“謝謝!大叔、大嬸救了我一命,小百合下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要好好地活著,一定要找出仇人來為孩子報仇!”
豆腐匠老兩口子是夾金溝里有名的好人,誰家為難遭災(zāi)的他們都幫忙。豆腐匠老伴說:“百合呀!這死冷寒天的,你也不便出門,如果你不嫌棄嬸的話,嬸就住在你這伺候你,反正你大叔做豆腐也不用我干啥!好歹將年過完,開了春就好辦了?!?/p>
小百合自從母親被大煙鬼父親活活氣死之后,再也沒得到母愛,豆腐匠老伴的話讓她心頭一熱,淚水又刷地流下來,她忙擦了一把眼淚哽咽道:“嬸子!我聽你的,你比我親媽還親呀,真是難為你們了。”
小百合被劫匪搶掠,又被強暴導(dǎo)致流產(chǎn)的消息不脛而走,夾金溝的住戶、金班幾乎人人皆知。人們大多數(shù)是同情小百合的不幸遭遇,也有不少心里齷齪的人,垂涎著小百合的美色,總想一親芳澤。好幾個金班的班主暗地里打起了小百合的主意,都想把這個無家可歸的、不干凈的女人弄到自己班里,做金夫們公用的媳婦,既是一種犒勞,也是一種激勵,讓金夫們死心塌地地為自己賣命。
農(nóng)諺有云:“春打六九頭?!绷⒋旱牡谌毂闶谴汗?jié)了。年節(jié)好過,平常日子難熬。轉(zhuǎn)眼間正月就過去了,到了二八月亂搬家的時節(jié)了,“關(guān)心”小百合的人們都清楚地記著,胡大棒子死后,小百合當(dāng)眾承諾二月份搬家。二月二青龍節(jié)剛過,礦務(wù)總管在眾多的金班主的攛掇下,又來到小百合家,假惺惺問詢道:“你看這年前忙得一塌糊涂,也沒來看望你,再者你做小月了,我也沒法來,何況寡婦門前是非多,又不便來?!?/p>
小百合把嘴一撇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咋敢勞駕日理萬機的總管大人呢,有道是人走茶涼,何況是人死了呢?不知你今個有何貴干?”
礦務(wù)總管干咳兩聲,掩飾滿臉尷尬道:“也沒啥大事,就是咱們年前定的說開春后,你就搬出夾金溝,我還是當(dāng)時的保人呢。所以,今個有空前來問問?!?/p>
小百合聞言,柳眉倒豎冷冷地答道:“胡隊長過世時,你們說我懷孕了,攆我走,如今我是人財兩空,孩子也被劫匪折騰掉了,又有啥理由趕我離開夾金溝,不說清楚我絕不搬家,確實寡婦門前是非多,就連你這胡隊長生前最好的朋友,不也照樣來搬弄是非了嗎?”
礦務(wù)總管見小百合像跟胡大棒子在世時換了一個人似的,說話句句叨理,分毫不讓。他在金礦上也是一跺腳地就晃動的人物,卻受到一個弱女子的搶白,內(nèi)心里非常惱火,恨不得上前抽小百合幾個耳光,但表面卻不動聲色仍微笑道:“我也是受礦上的指派和眾多金班之托,前來問問,要不是看在胡隊長的情分上,我才不扯這個呢!”
“情分?啥是情分呀?我都替九泉之下的胡隊長寒心,我問你,胡隊長是不是在你家喝酒回來凍死的,你問心無愧嗎?我小年那天被胡子洗劫一空,你們礦上警察局給追查了嗎?有沒有個答復(fù)呀?逼我搬家倒是刻不容緩?!?/p>
小百合越說越激動,越喊嗓門越高,引來了左鄰右舍和過路行人的圍觀議論。礦務(wù)總管覺得這樣糾纏下去,對自己不利,于是自找臺階道:“這事也不是我決定的,你別沖我發(fā)火呀!好了,好了,今個不聊了,時候不早了,礦上還有事,我得回去了。”
“誰也沒請你來,也沒人留你多待一會兒?!毙“俸喜荒蜔┑鼗貞?yīng)。
礦務(wù)總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出了小百合的院門,悻悻而去。
老豆腐匠這時膽突突地勸小百合道:“百合呀,你說的全是理呀!可這年頭沒處講理,胳膊總是擰不過大腿,礦務(wù)總管是個笑面虎,他背后說不定怎樣使壞呢!”
小百合倔強地說:“我才不在乎他們呢,反正除了這間破房子,我一無所有了?!?/p>
老豆腐匠搖搖頭,暗暗嘆息。
果不其然,三天后,小百合家不斷遭到騷擾。先是有人在小百合的院門上掛了個牌子“賣大炕”,于是乎尋歡作樂的嫖客紛紛來敲門。把那牌子扔掉后,又有人在她的院門上掛上了“招上門漢子”,又惹得單身的金夫們頻頻光顧……攪得四鄰不安,雞犬不寧。小百合更是焦頭爛額,心力交瘁。
豆腐匠老伴古道熱腸,她勸小百合道:“百合呀,這事你也別往心里去,那些潑臟水的人就是想把你擠對出夾金溝,別跟那些下三爛子置氣了。先搬我家住幾天吧,反正你別怕做豆腐起早折騰就行。”
小百合左思右想后說:“大嬸,我真是像那些人說的是喪門星的話,也會給你家招惹來麻煩,還不如一走了之,可我的仇誰給我報呀,我那可憐的孩子,沒出生就被禍害死了……”說著淚如雨下。
豆腐匠老伴拉著小百合的手道:“我們才不在乎呢,走,就到我家去住,看他們還有啥新花樣,這年頭不欺負(fù)老實人有罪呀!”
小百合也萬般無奈,為了避風(fēng)頭,只好去豆腐匠家暫住。
然而,落井下石的人是容不得小百合的,他們聞風(fēng)而至,用同樣的手段往老豆腐匠家門上掛牌子。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老豆腐匠的豆腐都要做不成了,即使做出來,賣豆腐也受到了干擾。
小百合才深深理解了古戲里唱詞所說的紅顏薄命、紅顏禍水的真正含義。她不想再牽連善良的豆腐匠老兩口了,不想讓孩子白白地冤死,她決心用最萬般無奈的一種方式留在夾金溝,查出真兇報仇雪恨。
小百合不顧豆腐匠老兩口子的苦口婆心勸說,毅然決定去金班給金夫們當(dāng)媳婦,小百合的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良家兒女誰愿意往火坑里跳呢?而小百合入娼門之前也是良人家的兒女。
于是有人說:“窯姐就是窯姐,是狗改不了吃屎?!?/p>
“她就是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覺?!?/p>
“金夫的錢好掙,還享受著?!?/p>
“有錢難買愿意,不費米不費油的,干去吧!”
……
夾金溝二十幾個金班聽到這個消息,像炸了營的馬蜂,金夫們則如熱鍋上的螞蟻,整個夾金溝沸騰了。爭奪小百合成了各金班的頭等大事,躍躍欲試的金夫們,比淘出一塊狗頭金還興奮。
最后經(jīng)礦務(wù)局裁定,已經(jīng)有了公共媳婦的金班暫時不參加爭奪小百合的比武,這樣一來就去掉十來個金班,余下的金班有集體報名的,也有個人報名爭奪小百合的。唯獨老蘑菇金班沒吭聲,二把頭火撩子沉不住氣了,他急三火四地找到老蘑菇道:“大哥!咱們金班可是兩年多都沒爭到長頭發(fā)了(指女人),弟兄們都憋啥樣了?要是把小百合爭來,走了臊運,說不定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靥詠砉奉^金、牛舌金啥的呢!”
老蘑菇稍一沉吟道:“小百合確實是姿色誘人,女中尤物??伤彩且粋€掃帚星,克夫妨子,胡大棒子跟她過了不到一年半,結(jié)果成了凍死鬼,她肚里的孩子剛四個多月,讓胡子給弄掉了,這樣的女人我看還是少招惹?!比杨^老金粒也附和道:“紅顏是禍水,尤其像小百合這樣的女人?!?/p>
火撩子不理老金粒,上前一步道:“大哥你是大把頭,弟兄們可是想女人都想瘋了,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不以金班的名義去爭奪,萬一哪個兄弟獨自報名把小百合爭到手,領(lǐng)回金班,那咱們的臉面往哪擱呀?到那時就是悔青腸子,也于事無補了。”
老蘑菇眉頭皺成了疙瘩,嘆口氣道:“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看都哪些金班報名爭奪了,咱們好有個應(yīng)對?!?/p>
火撩子聽出了老蘑菇對奪取小百合的事有了松動,就忙不迭應(yīng)答著,一溜小跑去礦務(wù)局探聽消息去了。老金粒勸老蘑菇道:“這件事要慎重呀,整不好,后患無窮。”老蘑菇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待煙袋鍋子里的煙沫燒成灰燼,才把煙嘴抽出來,沖著屁顛屁顛跑得只剩下背影的火撩子,呸地吐了一口濃痰,瞅了老金粒一眼,點點頭欲言又止。
老蘑菇的金班在夾金溝里人強馬壯,小有名氣。為了淘得更多的金子,他已經(jīng)十來年都沒離開夾金溝了,苦苦守著拼著性命爭得的那一段河床。即使夾金溝天崩地裂,能在那堅守的也只有老蘑菇一人。他常說:“金子就是我的命,如果金子沒了,我的命也就結(jié)束了?!?/p>
金班的組合既緊密又松散,一年四季中春、夏、秋都是緊密的,到了冬天淘金的淡季,金夫則四散而去。因為天寒地凍,難以淘金,只好停下來貓冬。只有那些發(fā)財心切的貪心人企圖通過打豎井的辦法再多淘些金沙,以彌補旺季的不足。
老蘑菇之所以苦苦守著那段河床,即使是年景不好,賠些銀兩,他也在所不惜。實際老蘑菇心中有個秘密,金班三十來人誰也不知道。但他為人仗義血性,金夫們都愿意為他賣命。可是對爭奪小百合一事不積極,卻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盡管大家都知道他好煙、好酒、好賭,就是不好色,他告訴金夫們自己年輕時,爭強好勝,為了爭一個叫柳芭的二毛子,與白俄拳手發(fā)生了械斗,結(jié)果睪丸被戳掉一個,從此就斷了男女之事的念想。
火撩子和金夫們都以為老蘑菇因為性無能才不肯去爭奪小百合呢,卻不知道老蘑菇真正的心思?;鹆米蛹奔泵γΦ降V務(wù)局里,他打聽到已有九個金班參與了爭奪小百合,并且都派出了敢玩命的出來比試。他又馬不停蹄地返回來傳信給老蘑菇。
老蘑菇聞言暗暗心驚,他神情不悅地看了火撩子一眼道:“這事非同小可,高手過招非死即傷,你我是金班的二把頭、大把頭,要是為金班爭奪小百合,必須咱倆上場,要個人爭奪恐咱們金班里沒有一個能頂硬的,勉強出場也被人恥笑,你看咱哥倆誰上吧?”
火撩子滿以為老蘑菇會挺身而出爭奪小百合,卻不料他把球踢給了自己,如果裝熊打退堂鼓,勢必被大伙看不起,以后這二把頭也難當(dāng),真正上臺打斗又怕傷了自己,所以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他靈機一動道:“還有三把頭老金粒呢,咱們仨抓鬮兒吧,攤上誰算誰。”
老金粒把嘴一撇道:“我可沒有張羅去奪小百合,況且我淘金是行家里手,打打殺殺可不行?!崩夏⒐讲恢每煞瘢麗篮藁鹆米釉谶@件事上張羅得太歡,讓自己騎虎難下,同時也是借此機會考驗一下他的忠心。火撩子也心知肚明老蘑菇的用意,只好硬著頭皮道:“大把頭,我先上,為了咱金班我這一百多斤就是交待了還能咋地?何況我掉井不掛下巴,光棍一個,不像大哥拖家?guī)Э?,兒女雙全,只要大哥你撐腰,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p>
老蘑菇聽了火撩子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覺得他還是有點血性是條漢子,就點點頭道:“二把頭既然要出場爭斗,就得好好準(zhǔn)備,屆時我到場為你助威,我覺得你能行?!闭f完把煙袋別在腰上,背著手走回了木克楞。老金粒幸災(zāi)樂禍道:“有點尿,祝二把頭旗開得勝?!?/p>
木克楞二十多個金夫都心急火燎地等著大把頭、二把頭決斷爭斗小百合一事。他們見老蘑菇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床鋪,一聲不響地躺在那里。金夫們慌亂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都以為大把頭放棄了爭奪小百合,想問問吧,不敢開口,不問吧,又不甘心。就在他們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的當(dāng)口,火撩子回到了木克楞,金夫們的眼光都聚到他的身上。
火撩子滿以為老蘑菇把這振奮人心的決定,以及自己主動堪當(dāng)大任的事告訴了大伙,看著金夫們愣愣的眼神,他知道老蘑菇并沒有告訴大伙,想讓自己給大家一個驚喜,于是就扯開喉嚨道:“弟兄們!把心放進肚子吧!大把頭同意爭奪小百合了!”
金夫們愣了一下神,然后,一起歡呼起來高喊著:“臊金!臊金!臊金!”
那陣勢就好像小百合已經(jīng)被他們奪了過來,并且擁在懷似的。
火撩子也似乎被這氣氛感染了,也跟著喊了起來,老蘑菇讓他們鬧騰了一陣子,坐起身來道:“二把頭,你不能高興得太早呀!還是合計合計怎么把小百合奪到手吧!”
一句話給火撩子澆了一盆冷水,三天后的對手啥樣自己都不清楚,一旦失手不僅辜負(fù)了弟兄們,也折了自己的名頭,以后在夾金溝也沒法混了。
金夫們也聽明白了老蘑菇這次沒有親自出場,而是二把頭擔(dān)綱,頓時覺得希望有些渺茫,因為他們覺得大把頭力大神勇,在金礦紛爭上極少出手,有些棘手的問題,只要他到場都會圓滿解決。至于二把頭是三腳貓的功夫,連老金粒都不如,真的上場打斗未必能行。
金夫們的擔(dān)心是有根據(jù)的,果不其然在第三天比試上,火撩子雖然勝了兩輪,最終還是落敗了,后來只剩下兩個金班了。老蘑菇金班的二十多金夫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淵,一個個失魂落魄,比死了親娘老子還悲痛。
老蘑菇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恨火撩子太不爭氣,更恨金夫們沒出息,沒了女人就不能活了似的。但又一轉(zhuǎn)念,火撩子倒無所謂,而金夫們?nèi)绻虼藳]了淘金的熱情和勁頭,豈不壞了自己的大事?想到這里老蘑菇再也不裝深沉了,就在礦務(wù)總管即將宣布小百合歸劉聚財金班所有之前,他霍地站起來高聲叫道:“慢著!劉聚財金班的弟兄們對不住了,此時此刻我非常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也是盼女人瞪眼欲穿呦,大家也都知道我老蘑菇好酒、好煙、好賭,就是不好色,為了弟兄們我出場。何況今天爭奪的是小百合,本來我與劉聚財大把頭一向交好,可今個兒是各為其仆,只好得罪了,誰來與我一決高下?”
老蘑菇一番話入情入理,既給足了劉聚財金班面子,又在自己弟兄們面前樹立了威信。他手下欣喜若狂,振臂高呼:“老蘑菇必勝!老蘑菇必勝!”
然后齊刷刷地跪在地上,對老蘑菇感恩戴德,又為他鼓勁助威。金礦上都知道老蘑菇的厲害,他不僅在夾金溝里浸泡的時間最長,淘金方面有豐富的經(jīng)驗,而且豪爽仗義,為弟兄們絕對可以兩肋插刀,更可怕的是老蘑菇還有一身對付狼蟲虎豹的功夫,連老毛子的金匪都懼他三分。
劉聚財確實與老蘑菇有很深的交情,他原是賬房先生出身,工于心計,那年他所在的木材場被胡子砸了古丁,老板死于非命,他卻全身而退,再也做不成賬房先生了,就把自己積攢的一些錢財拿出來,上山拉了一個金班,干起淘金的買賣來。他聽了老蘑菇一番話后,站起身來道:“齊魁兄!齊大把頭果然義薄云天,為了手下也不惜以身家性命做賭注,佩服佩服!可惜小弟我手無縛雞之力,打算盤還可以,動武把操我是不行,就看我的手下了。他們要是贏了你,我加倍打賞?!?/p>
劉聚財管老蘑菇叫“齊魁”讓在場的人一愣,尤其老蘑菇金班的人,他們只知道叫他老蘑菇,在一起淘金好幾年,卻不知道他的真姓名。
劉聚財?shù)脑捑d里藏針,既挑明了老蘑菇的真實身份,又把打斗的事推給了下邊人,他深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老蘑菇萬沒想到劉聚財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自己姓名,心頭一沉,暗忖這小子是別有用心,難道……
他的思緒未了,劉聚財手下的三把頭跳了出來道:“我領(lǐng)教,領(lǐng)教老蘑菇的功夫,到了嘴的肥肉不能讓你幾句話就輕易地?fù)屪?。?/p>
老蘑菇點頭道:“有點尿,當(dāng)場不讓步,舉手不留情,你放馬過來吧!”
三把頭不再言語,一蹦二尺有余,蒼鷹掠兔般向老蘑菇撲來,老蘑菇避其鋒銳,閃身躲過。三把頭又泰山壓頂兇狠一招打來,又被老蘑菇躲過。三把頭見招走空,腳尖剛沾地立即重心下移,一記掃地旋風(fēng)腿攻向老蘑菇下盤,老蘑菇咦了一聲倉促間堪堪躲了過去,三把頭見第三招又不奏效。頓時惱羞成怒,他孤注一擲,雙腳蹬地騰空而起,頭拳齊出合身撞向老蘑菇,恨不得一招置對手于死地。老蘑菇見對方玩了命,這兩敗俱傷的招數(shù)也令他心驚膽戰(zhàn)。電光閃石間沒法再躲避,只見他深扎馬步,伸出右臂按住三把頭的雙拳,然后又聳左肩頂住了三把頭的腦頭的撞擊,三把頭如遇一堵墻,重重地被摔在地上。
老蘑菇也是一個趔趄,倒退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了身形,臂部、肩部、胸部也疼痛不已。
三把頭摔在地上后更是慘不忍睹,只見他額頭青紫,嘴角滲血,右胳膊似乎折斷或脫臼,不敢動彈,他強忍著痛苦在同伴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心服口服道:“老蘑菇,在下輸?shù)眯姆诜芏氵^我這玩命三招的人微乎其微,你不顧自己受傷,硬接了我最后一擊,實在是智勇過人,我也是自找苦頭,愿賭服輸。”
老蘑菇走上前來,劉聚財?shù)氖窒虏幻骶屠锛娂娎_架勢準(zhǔn)備動手,三把頭有氣無力道:“都退下,老蘑菇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p>
老蘑菇并不言語,而是俯下身去抓起了三把頭的右臂,三把頭的手下都圍了過來,只見老蘑菇猛拉、拽、扯、端一下子就把他脫臼的右胳膊復(fù)位了。三把頭痛叫一聲,馬上覺得舒服了許多,三把頭的手下見老蘑菇不是傷人,而是救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紛紛退下。老蘑菇這才開口道:“多有得罪,將養(yǎng)幾天不會有大礙的。”
三把頭感激地點點頭,眾人向老蘑菇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劉聚財知道再派任何人出手,也不是老蘑菇的對手,就坡下驢道:“齊魁兄寶刀未老,不減當(dāng)年之勇,小弟實在是五體投地,小百合就歸你們了!”
劉聚財?shù)谋戆罪@然是別有用心,因為宣布小百合的歸屬是礦務(wù)總管的事,他是沒有權(quán)力的,尤其把老蘑菇“齊魁”的名字加重了語氣。
礦務(wù)總管覺得劉聚財搶了自己的話,不高興道:“劉大把頭,你只管你的金班還有沒有人出來挑戰(zhàn)老蘑菇吧!至于小百合的歸屬就不勞煩你操心了,我們會有公斷?!?/p>
劉聚財也不介意礦務(wù)總管的譏諷,干笑兩聲道:“老蘑菇一出手,金礦都得抖三抖,我們甘拜下風(fēng)。”說著一揮手,他的金夫們退到一旁。
礦務(wù)總管連著宣布了三次:小百合歸到老蘑菇金班。整個斗場鴉雀無聲,無論是金班還是個人,再也沒有人出來挑戰(zhàn),塵埃落定后,老蘑菇的金夫們像娶了七仙女一樣興奮,歡呼雀躍。就這樣,小百合猶如待宰羔羊,來到了老蘑菇的金班。
小百合到老蘑菇的木克楞安排好住處后,金夫們躍躍欲試,都想第一個占有這個夢寐以求的女人。然而小百合卻向老蘑菇提出一個要求:“大把頭,我小百合投身娼門那是被逼無奈,今個又淪落到金班更是走投無路。我認(rèn)命了,不過年前,我被歹人強暴造成了小產(chǎn),俗話說大產(chǎn)養(yǎng)兩月,小產(chǎn)四十天,我雖不是金枝玉葉,但也得養(yǎng)到時候,才能給你們當(dāng)媳婦,不知大把頭能否做主?”
老蘑菇是有一雙兒女的人了,他焉能不知大產(chǎn)小產(chǎn)的事,看到小百合楚楚可憐之狀,動了惻隱之心,答應(yīng)了小百合的請求,金夫們盡管憤憤不平,不理解老蘑菇為何答應(yīng)小百合,但是小百合是大把頭從斗場上拼著性命爭奪回來的,按理說老蘑菇應(yīng)該第一個擁有她,而自己又沒有能力爭奪,老蘑菇又不好色,只好聽從大把頭的決定。就這樣,小百合在老蘑菇金班住了下來,金夫們心急火燎地扳著指頭算計日子,等待著睡那一天。
實際老蘑菇也有自己的打算,眼下還屬貓冬的季節(jié),正式淘金總得三月開江河后,提前讓金夫們與小百合茍且,對淘金沒什么補益,所以,他暗自決定,就等金班開工那天再把小百合賞給金夫們開葷,說不定走“臊運”,出大爆頭呢。
北方的天氣特別的難以捉摸,已經(jīng)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時節(jié),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雪,鵝毛似的雪片鋪天蓋地而來,那陣勢簡直是掀翻了銀海,一連下了三天三夜,夾金溝似乎蓋了幾床厚厚的棉被,山中的溝溝坎坎全部被抹平。家家戶戶幾乎都推不開房門,要從窗戶跳到外邊,清出雪道才能打開房門。
老蘑菇的木克楞也不例外,也被大雪嚴(yán)嚴(yán)密密地捂了起來,幸虧人手多,邊下邊清掃,才沒被大雪封門。這天暴雪初晴,艷陽高照,清雪成了家家戶戶的重頭戲,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天氣會得雪盲癥,所以,出去清雪的人都先用黑布蒙上眼睛,慢慢適應(yīng)雪地反光才摘下來。二把頭帶領(lǐng)幾個金夫清掃著積雪。忽然,一個金夫鏟了一個雪堆,用鐵鍬一戳很重,用掃帚掃去浮雪,滿以為是野豬、野狗、野驢啥的凍死了,能給大伙帶來葷腥。二把頭嚇了一跳大聲喊道:“哎呀!這有一個‘凍死倒呀!真是不吉利,要是野獸還能弄點肉吃。”
被稱為“凍死倒”的那人,個頭不大,一身破舊的棉衣,頭上一頂舊狗皮帽子,已經(jīng)露了棉花與雪花沾在一起,他趴在積雪上,雙臂墊著臉部,有兩個膽大一點的金夫,用鍬把那人翻將過來,那人仰面朝天雙手從臉部挪開,臉上并沒有多少雪,眼眉和睫毛掛滿了霜花,看上去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孩子。
二把頭厭惡地道:“趕緊拖到后山喂狼去,一個‘死倒有啥好看的!”
兩個金夫答應(yīng)著便一個抄起一條腿,拽著往前走,剛走了兩步遠(yuǎn),那人哼了一聲,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尤其拽腿的人“媽呀”一聲,松開了手,其中一個人嚷道:“我的天呀,是不是詐尸了?”
這是個民不聊生、餓殍遍地的時代,因饑寒倒斃街頭是稀松平常的事,保長和警察局經(jīng)常雇傭馬車專門往山溝里拉“死倒”。盡管如此,金夫們親手拖“死倒”時還是心存恐懼,何況“死倒”又哼了一聲。
這時老金粒聞聲趕了過來,到近前用手撥弄一下地上的人道:“咦,好像沒死透,身體還軟乎呢!”
另兩個金夫也圍了過來向老金粒道:“三把頭看看還有氣沒有,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那樣做會損折壽的?!?/p>
火撩子也湊過來道:“不能吧!這天兒這么冷還沒凍死才怪呢?”
老金粒沒有理睬二把頭的話,他把那人慢慢扶起坐在地上,果然那人沒死,又哼了一聲,艱難地睜開眼睛,呆滯的目光中流露出求生的欲望。老金粒有幾分興奮道:“他睜開眼睛了,快把他抬到屋里去,一定能救活。”
火撩子半信半疑道:“你們看好了,別死到屋里怪晦氣的,要是沖了今年開鍬淘金的運勢,到時大把頭怪罪下來,我可不給你們擔(dān)著?!?/p>
老金粒對火撩子的警告置若罔聞,他自言自語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造孽的事可不能干,寧肯讓大把頭責(zé)備我,也得抬回去。”
那兩個金夫左右為難,不知聽誰的好,老金粒言之有理,但是二把頭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不近人情,一時不知咋辦,怔怔地杵在那里。
老金粒瞪了他們一眼道:“膽小鬼!要是不敢抬,你倆■給我行吧!我背他回去,見死不救傷天害理?!?/p>
那兩個金夫?qū)σ暳艘幌?,把那凍得快死的人抬起來,放在老金粒的背上。老金粒喊了一聲號子,踉踉蹌蹌地走向木克楞?/p>
火撩子這個二把頭在老蘑菇金班里,可以說是一人之下數(shù)人之上,除了大把頭外,他一手遮天,但對那個老金粒他頗為忌憚,這老頭在金班里年齡最大,資歷最老,經(jīng)驗最豐富,他說哪有金子,那里指定有,所以連老蘑菇都敬他三分?;鹆米右膊桓覟殡y老金粒,何況又是三把頭,就任他把人背回了木克楞。
老金粒把那人背回木克楞后,立即扒下他身上的衣服,幾個金夫圍了過來,有人端過一盆熱水,老金粒忙道:“拿一邊去,你想害死他呀!你們知道咋緩凍梨不?如果用開水燙,梨就完了,趕緊幫我把他扔水缸里,整幾筐雪回來!”
眾金夫恍然大悟,七手八腳抬起那人扔進水缸里,同時有幾個人跑出去整雪。這時老金粒才長長透過一口氣來。有個金夫小聲道:“大把頭回來了!”圍觀的金夫立即閃出一條縫來,老蘑菇急匆匆地走到近前道:“人怎么樣,沒有危險吧?”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搭腔,目光投向老金粒。老金粒不急不緩答道:“眼下看,能救過來,能不能落啥殘疾不敢保準(zhǔn),凍掉手指頭、腳趾頭、耳朵是常事。”
老蘑菇贊許道:“不管凍壞哪,能救他一命,就是積德行善的事,至于能不能落殘疾,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p>
顯然大把頭對老金粒救人一事沒有責(zé)備,并給予了肯定。幫助救人那兩個金夫提著的心才放下。老金粒把那人在水缸里泡了一袋煙的工夫,便撈了出來,然后用雪搓他的身體。
眾金夫七手八腳把三大筐的雪搓成水,然后放在炕梢,逐步往炕頭熱的地方移動,半個時辰后,那人身體不再僵硬,漸漸蘇醒過來,顫抖著嘴唇含混不清地說了兩個字,誰也沒聽清楚,但從口型上判斷是“謝謝”。
又過了一會兒老金粒道:“可以喂他點姜湯了?!卑胪虢獪露呛螅侨擞辛饬?,說話舌頭不再僵硬,“謝謝”兩字說得很清楚。
眾人臉上都浮出了笑意,老蘑菇親切地問道:“小伙子你姓啥?從哪里來呀?咋倒在我們門前了?”
剛剛蘇醒的小伙子聲音微弱道:“我,我姓鄭,在大山里……打,打獵,迷,迷路了,兩天,兩夜水米未進,眼看要到門前了,卻,卻暈倒了?!?/p>
由于身體虛弱,他說到最后竟然比蚊子聲還小,眾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來,唏噓不已,老蘑菇死死地盯住那小伙子的面龐,沉思片刻又問道:“小伙子,剛才我沒聽清你到底姓鄧還是姓鄭,能再告訴我一遍嗎,你叫啥名字?”
小伙子攢了一點氣力道:“大叔,我,我姓鄭不是姓鄧,我,我叫鄭三好?!?/p>
老蘑菇神情松弛下來,親切和藹道:“小鄭兄弟,你好好將養(yǎng)吧,等恢復(fù)后我送你回家見你爹媽,不然他們會惦記死的?!?/p>
鄭三好聞言,眼睛里淌出晶瑩的淚滴道:“從我,從我記事時候起就沒見過爹媽,只跟爺爺打獵為生,前天,我們在山那邊走散了,眼下還不知我爺爺啥樣呢?”
老蘑菇聞言動容道:“二把頭,待會兒道好走了,去溝外整幾只老母雞,把我那一塊何首烏給這孩子補身子!”
老金粒道:“我那還有一棵老山參,一會兒也給他熬水喝?!?/p>
“我有鹿茸!”
“我有虎骨!”
“我有牛黃!”
……
眾金夫見大把頭如此重視鄭三好便爭先恐后獻寶,感動得鄭三好淚流滿面。這一切躲在角落里的小百合看個一清二楚,她覺得金夫們淳樸善良,并不像胡大棒子說的那樣,她悄悄地去了廚房,把自己僅剩下的兩個雞蛋蒸成雞蛋糕,端給了老金粒。
鄭三好畢竟年輕,身體強壯,又有許多補品滋補,兩天以后,便能下地活動,四天以后完全恢復(fù)。而在這四日里天公作美,溫度驟升,兆豐年的瑞雪在初春驕陽的照射下迅速化作水漿,滋潤油黑的沃土,為大田播種準(zhǔn)備了充足的水分。
這天吃過早飯后,鄭三好向老蘑菇道:“各位大叔大伯,下大雪那天中午,我跟爺爺走散了,現(xiàn)在還不知他老人家死活呢!我得去找他?!?/p>
老蘑菇聞言點點頭道:“三好,有情有義,不顧自己身體虛弱要去找爺爺,我贊同,不過這兩天大化凍,山路不好走,二把頭,你帶幾個弟兄去幫著找找吧!”
火撩子一臉為難的情緒,心想一個素不相識的小生荒子(不成熟的小孩子),大伙救他一命就不錯了,還干嗎興師動眾地替他找人呀!老蘑菇?jīng)]看到二把頭的表情,老金粒卻看得一清二楚,未等二把頭開口,他搶先道:“大把頭,這孩子是小周、小宋發(fā)現(xiàn)的,是我背回來的,給金班添了不少麻煩,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讓二把頭留下張羅著開工的事吧,我?guī)≈?、小宋跟他去找他爺爺!?/p>
老蘑菇覺得老金粒說得有道理,接茬道:“那也行,找到老獵戶后把孩子交給人家,找不到的話,把他再帶回來,孤單單的一個孩子,荒山野嶺的也沒法生存?!?/p>
火撩子心中暗喜,嘴上卻說:“老哥,你年歲也不小,這大化凍,一跐一滑的不安全,還是我去吧!家里有大把頭呢?!?/p>
老蘑菇道:“二把頭你就在家張羅開工吧,他們都是老山里,道熟。”
火撩子賣了個人情,還落個重任在肩,又推了苦差事,可謂一舉三得。
老蘑菇自從見了鄭三好,總覺得他的長相跟一個人相似,一時又沒想起來,鄭三好走后,他又?jǐn)Q了一袋煙拼命地思索著這小子到底像誰。一袋煙將要抽盡也沒有頭緒。
這一天夜晚,老蘑菇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往常一鋪大炕的弟兄,打呼嚕、咬牙、放屁、吧嗒嘴、說夢話,根本影響不了他酣然入睡。這一夜,鄭三好與鄧飛鷹的面龐始終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稀里糊涂地睡去,不一會兒,便做起夢來。
他先夢到二十多年前自己與鄧飛鷹、林之虎在關(guān)帝廟歃血為盟結(jié)拜為生死弟兄。由于自己虛長兩歲,排為大哥,林之虎為老二,鄧飛鷹為老三。三兄弟親如手足,共同下礦淘金,苦心經(jīng)營著金班,當(dāng)時成為金礦上最好的金班。哥仨各有所長,林之虎善于選礦采點,可以說慧心識金,人送綽號“山虎子”;而鄧飛鷹則擅長使挖金大鍬,那大鍬是淘金的重要工具,金沙、狗頭金、牛舌金能否淘到都靠掌鍬者的準(zhǔn)頭,所以,人們習(xí)慣叫他“鄧大鍬”;老蘑菇叫齊魁,做事精細(xì),縝密又有一身盤山術(shù)的功夫,得了“老蘑菇”這樣一個綽號。親勝手足的哥仨把金班料理得風(fēng)生水起,許多金夫都來投奔。老蘑菇在夢中一會兒是林之虎抱拳道:“大哥好久不見,二弟向你問安!”一會兒是鄧飛鷹跪地磕頭道:“大哥我好想你呀!難道你把三弟忘了嗎?”老蘑菇伸手去拉兩個結(jié)義兄弟,卻怎么也夠不到,他急得猛然向前跨一步,卻掉進夾金溝河里。冰冷的河水激得他驟然醒來,已是滿身大汗,他還沉浸在睡夢的恐懼中,咂咂嘴,卻是噩夢。
老蘑菇心緒不寧,再也難以入睡,索性抽起煙來,等待天明。
鄭三好帶著老金粒等一行四人,踏著泥濘濕滑的山路,向棒槌山走去,尋找著失蹤的老獵人。暴雪初融,到處是稀里嘩啦的溪流,水上漂浮著雪塊,水下結(jié)著冰,走起來路非常艱難,一天下來只走平常半天的路程。他們先到了鄭三好和爺爺走失的地——迷魂陣,在那里尋覓了一天,蹤影皆無。他們又到祖孫倆居住的地窨子,所有的東西都原封未動,顯然是老獵戶沒有返回來。這時鄭三好的心沉到了深淵的底部,他無法想象相依為命的爺爺會怎么樣,是生是死。人們常常在遇到非常態(tài)的情況下,心態(tài)總是消極的,總是想壞的一面,而不是想好的結(jié)局。
老金粒想得開,他勸愁腸百結(jié)的鄭三好說:“你爺爺是個老山里,這棒槌山的一溝一坎,一峰一嶺,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呢,指定不會出啥閃失,說不定他回到城里去買些東西啥的,或者去走親串友了。你用不著這樣擔(dān)心,別熬糟壞了身板。”
鄭三好明知老金粒是在安慰自己,但他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憑爺爺?shù)慕?jīng)驗絕對不會因為一場大雪就喪了性命。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已然到了這個地步,就是折筋斷骨也于事無補。他把地窨子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救了他一命又跟著奔波好幾天的老金粒和小周、小宋。
接下來鄭三好他們又在附近的山谷里尋找了兩天,仍不見老獵戶的蹤影。老金粒有些沮喪,小周、小宋也早已泄了氣。鄭三好也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就先入為主說:“大伯,小叔,三好非常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更感謝你們幫助我尋找爺爺?shù)那榱x。一晃你們也出來六七天了,大雪也化得差不多了,金班也到開工的時候了,我不再耽誤你們的活計了,這幾天你們也吃盡了苦頭,找人是個慢工夫,讓我自己來吧!你們回去后,向大把頭、二把頭轉(zhuǎn)達(dá),我十分感恩他們?!?/p>
老金粒嘆口氣道:“三好深明事理,確實金礦開工在即,我得抓緊返回去干活,只是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荒山野嶺,我心里不落忍呀,要不你跟我們回金班吧!”
鄭三好笑笑說:“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我跟爺爺相依為命十幾年,如今他老人家生死未卜,在沒得到他老人家的確切消息之前,我不會離開此地的,你們先回去吧。我就邊打獵邊找我爺爺,等到我爺爺?shù)氖掠辛艘欢?,我會去夾金溝看望,酬謝你們的?!?/p>
老金粒和小周、小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地窨子,鄭三好一直把他們送到山下,才依依惜別。
送別金夫們后,鄭三好又去迷魂陣尋找爺爺?shù)嫩欅E。
老金?;氐搅藠A金溝,向老蘑菇說了他們尋找的經(jīng)過,并且重點說了鄭三好有情有義,是個有出息的孩子,還斷定鄭三好他爺爺生死定砣后,會來報恩的,老蘑菇不置可否。
金班開工那天舉行了非常隆重的慶典儀式,供奉山神土地是頭等大事。老蘑菇選了一個黃道吉日,把早已選好的牛頭、羊頭、豬頭擺在供桌上,然后焚香敬酒,按照位置的尊卑依次磕頭許愿,金班上下的人念念有詞,都許下愿,期望討個吉利,淘出個“爆頭”來就會窮漢子翻身。金礦里很講究祭祀的,一般每個月初一、十五都要殺豬、宰羊、上香、磕頭。金溝里都流傳著:“有錢沒錢,初一、十五就是過大年?!币话阍谶@兩天,都會大擺筵宴,喝酒賭錢嫖女人都不受限制的。
開工大典老蘑菇卻沒有讓小百合參加,因為小百合是不上山溝淘金的。何況她已經(jīng)來到金班二十多天了,金夫們都盼著開工這一天,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可以跟小百合睡覺了。
小百合也知道跟金夫們睡覺是躲不過的事,除非自己一死了之,而她又不甘心,她一定要達(dá)到自己報仇的目的。
而老蘑菇更傷腦筋的是讓誰先跟小百合睡,二把頭為了爭奪受過傷,老金粒又是淘金的要害人物,都有先睡小百合的優(yōu)勢,然而卻只有一個小百合不能分開來用。這一天金夫們干起活來非常起勁,都時不時仰頭看著掛在天上的太陽,盼它早點落山。雖然明知道今晚排不上與小百合睡覺,但不管是誰睡了小百合,自己在外邊聽聽女人的呻吟聲,男人的呼哧聲,甚至床鋪的吱呀聲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好不容易盼著日落西山了,隨著二把頭一聲“收工”的號令,眾金夫心照不宣地加快了回程的腳步,草草地吃過晚飯,心急火燎地等待,甚至幻想著今晚與小百合睡覺能落到自己的頭上。
老蘑菇終于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把火撩子與老金粒叫到一起說:“今晚誰睡小百合,我想聽聽你倆的主意?”
二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先開口,心里都想應(yīng)該是自己的。
老蘑菇見二人暗暗較勁的樣子,又說:“沒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倆在我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分不開先后,這樣吧!你倆抓鬮兒,憑手氣吧,以免為了一個女人傷了兄弟之間的和氣?!?/p>
火撩子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大把頭已經(jīng)定了這樣的一個規(guī)矩,也不好當(dāng)面否定。何況是為了睡一個女人,如果因這事翻臉,傳出去也會讓眾人恥笑。老金粒則是無所謂,他也沒想先睡小百合,只不過看不慣火撩子的做派才爭的,一切由大把頭安排。
老蘑菇弄了兩個字條,一個上面畫了一個“圈”,一個是“豎”,圈代表女人,豎代表男人。抓著“圈”的就可以跟小百合睡覺了。老金粒一臉淡然,火撩子則是急不可待的樣子,恨不得一把抓住“圈”以滿足自己的欲望。命運也常常會捉弄人的,有時候越怕什么就越來什么,越想得到什么,卻又偏偏得不到,火撩子就中了這個魔咒,恰恰就是沒抓著圈,老金粒有福不用忙,如愿以償了。
那一夜老蘑菇金班沒有一個人睡上安穩(wěn)覺的,金夫們都以聽聲滿足自己的欲望,而老蘑菇卻又做起噩夢來。
他夢見那年夏天,自己與鄧大鍬、山虎子在夾金河上澄沙淘金,鄧大鍬握著那把比簸箕還大的鐵鍬,老蘑菇、山虎子一起拉著兩邊的鐵鏈子,像老牛拉犁耕地一樣在河水中翻犁著,鄧大鍬的耳朵特別的靈敏,他能分辨出來砂磧的聲音來,只要翻犁中他喊一聲停,拉鐵鏈的人知道這是淘到金了,幾乎十拿九穩(wěn)。這天他們白白地干了一上午,顆粒無收,就在老蘑菇要喊歇氣吃飯的當(dāng)口,鄧大鍬連喊三聲:“停!停!停!”并且一聲比一聲高。山虎子接茬道:“干啥?這么大驚小怪的,莫非遇到狗頭金了不成?!?/p>
鄧大鍬面色凝重道:“大哥、二哥你倆一定穩(wěn)住架,繃緊鏈子,但是不能過力,否則將前功盡棄,我估摸著這塊比狗頭金還大!”
老蘑菇和山虎子的心幾乎要蹦出來,淘金好多年了,只聽老輩人說過夾金河里有牛舌金、馬蹄金的,可誰也沒見過,難道這次真的遇上了?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鄧大鍬又接連不斷地發(fā)號施令,拉!松!拉!松!松!松!反復(fù)了不知多少次,鄧大鍬才把金鍬慢慢地浮出水面,果不其然,在滿滿河沙中,一塊馬蹄金閃閃發(fā)光。
這情景簡直把三人眼睛看直了,遺憾的是這塊馬蹄金擔(dān)在鐵鍬的沿上,一半裹在沙子里,一半懸在空中,隨時都有掉進河里的危險。三個人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兩根鐵鏈和大鐵鍬形成了一個平面,此時只要有一方吃不住勁,傾斜了那就會使金塊跌入水中。鄧大鍬使出吃奶的力量,端住那近百斤的泥沙讓河水慢慢沖刷,單等泥沙入河大半后,他有足夠力量把馬蹄金那一半掂回鍬里,時間似乎凝固了,任流沙在河中流淌,就在細(xì)沙流散殆盡的當(dāng)口,幾塊河流石沒了沙子的基墊被河沖動,馬蹄金也動搖起來,突然,一陣山風(fēng)吹來,河水滾起一波細(xì)浪,涌向大鍬,搖擺不穩(wěn)馬蹄金一下子掉河里,鄧大鍬“媽呀”一聲,扔下大鍬撲到水里便撈。
老蘑菇和山虎子知道馬蹄金跑了,也跟著驚呼一聲……
睡在老蘑菇身旁的老金粒推了一下子夢境中的老蘑菇道:“大把頭醒醒,睡魘怔了咋地?”
老蘑菇掙脫夢境,翻了個身回答道:“可不是魘著了?!边呎f邊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佯裝睡去,實際上此時他半點睡意都沒有了,心中暗暗嘀咕,怎么這兩天一直他媽夢到鄧大鍬和山虎子呢?是小百合晦氣,還是鄭三好帶來的不祥呢?他一時難以定奪,只是暗暗地琢磨。
第二天早飯時,大伙都調(diào)侃與小百合睡覺的老金粒:“老哥哥昨夜沒輕折騰呀,今個兒能上工了嗎?”
“那是啥滋味呀?”
“美出鼻涕泡了吧?”
老蘑菇制止他們道:“別亂嘞嘞了,慢慢就輪到你們了!”然后鄭重其事問老金粒道:“姓鄭的那小伙子也不知道找到他爺爺沒有,這么多天了,咋連一個信都沒有?我還挺惦記他的?”
老金粒暗謝大把頭為自己解了圍,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歪三扭四的問題,他答道:“鄭三好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小伙子,他說他一定要找到他爺爺,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不會離開棒槌嶺的?!?/p>
“那他一個人咋生活呀!”
“這個大把頭不用擔(dān)心了,那小子打獵真有一套呢,過些日子他爺爺有一定了,咱們把他整來,保證弟兄們有野味吃?!?/p>
火撩子見兩人嘮得熱火朝天的就湊過來道:“是呀!有小百合臊味,再有鄭三好的野味,弟兄們過上神仙的日子,還愁撈不到大塊的金子呀!”
老蘑菇?jīng)]有搭腔,低頭沉思著什么,老金??戳艘谎勖硷w色舞的火撩子道:“小百合、鄭三好都是苦命人,既然淪落到金班來了,咱們就應(yīng)該好好對待人家,不能當(dāng)成玩物,人的一生誰容易呀!”
火撩子撇撇嘴,不再言語。
鄭三好每天都是早出晚歸,邊打獵邊尋找爺爺,他把老金山幾乎翻了遍。迷魂陣、花鹿溝、簸箕崴子、柞木崗、蛤蟆通、椴樹嶺等凡是老獵戶領(lǐng)他去打過獵的地方,他都找了個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他仍沒有放棄,又找了一些陌生的地方,仍是一無所獲。
這天傍晚,鄭三好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回了地窨子,未到門口就聞到有一股肉香鉆進了鼻孔,他猛吸兩下分辨出是野雞山兔燉蘑菇。他欣喜若狂,知道是爺爺回來了,高聲喊道:“爺爺!爺爺你回來了,可想死我了,你這些天上哪去了?是不是病了?咋不給我捎個信呢!”說著急三火四地推開了木門,屋里卻空無一人,飯桌有一盆蒸好的饅頭,鍋里燉的雞兔飄著誘人的香氣。鄭三好又奔出屋,登上地窨的屋頂高聲喊道:“爺爺!爺爺!你在哪呀?我回來了!”山谷回音裊裊不停,他足足喊了上百句仍沒有回答。鄭三好只得回到屋里,點上油燈呆坐在飯桌前,飯菜再香也引不起他的食欲。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裝饅頭的飯盆下壓著小半張字條,一把抓起來,幾行熟悉的字體映入了眼簾:
聚散離合,
上蒼定奪。
長路漫漫,
一波三折。
國恨家仇,
源于惡蘑。
鏟除奸兇,
人生幾何?
鄭三好拿著字條的雙手顫抖不已,他悲喜交加,喜的是老爺爺沒有在大雪中遇難,悲的是老人家不辭而別。爺爺明明是回到了地窨子,為何不肯露面?有話可以直接說,何必留下一首讓自己費解的詩呢?他把那首八言打油詩看了一遍又一遍。揣摩出兩個意思,一是說咱們必須得分離了,二是說讓自己去報國恨家仇。去哪報仇,找誰報仇,卻沒有明示,弄得自己一頭霧水,淚水又在臉上蜿蜒起來。
爹娘慘遭殺害的一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他15歲那年,放寒假的時候,父親從金礦回家貓冬,帶回來許多山貨,一家三口在年終歲尾團聚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問父親為什么今年比往年回來晚了一個多月,父親只說金班里事多,上凍之前他們干了一項大工程——攔河改道,如果他們的計劃實現(xiàn),連咱們孫子輩都夠花了。當(dāng)時母親聽得將信將疑,還半開玩笑地譏諷父親,莫非是發(fā)現(xiàn)了金山?父親嬉笑著,沒有詳細(xì)告訴母親,只是說差不多,到時候你瞧好吧!三口之家充滿了溫馨,那天父親因高興多喝幾杯小燒酒,還硬逼著母親喝了一大口,嗆得母親邊咳嗽邊流淚水。父親又讓他嘗酒,被母親攔住了。
那一夜他依偎著父親睡得特別香甜,酣睡中他被母親推醒。只聽母親驚慌急促地伏在他耳邊道:“孩子!孩子!快起來,穿好衣服,有壞人來搶劫,千萬別出聲!”
剛睜開眼,朦朦朧朧中,就聽到外邊一個高鴉嗓音道:“鄧大鍬!你把那半張紙交出來,我們就饒過你和老婆孩子,你不是不知道,紅毛羅剎馬幫的厲害!”
接著又聽到俄國人嘰里呱啦的說話聲,當(dāng)時他看到父親端著大鐵鍬眼睛噴火答道:“你們他媽動作還真挺快呀?我剛回到家,你們就盯上了,可惜那圖落在金班了,我沒帶在身上?!?/p>
“糊弄三歲小孩子呢,那么珍貴的東西你還落在外邊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呀!把門砸開!”
一陣激烈的砸門聲,沖撞著耳鼓,父親向母親耳語了幾句,母親扯著他掀起炕席摳開一塊板坯,告訴他鉆進去,順煙囪爬出去,到郊外林家窩棚找林大伯去,我和你爹打發(fā)走這幫胡子后去找你。
自己起初還不肯,但是砸門聲越來越響,母親又拿著父親塞過來的一個小布包道:“找到你林大伯后交給他,他知道是咋回事情?!?/p>
外邊的那個高鴉嗓又喊道:“姓鄧的,真不識抬舉,這門鎖得還挺牢實,再不開門老子開槍了!”
父親貓腰過來,把母親按倒,然后示意他快點從煙道爬出去。三好也無暇多想,既然父親把布包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一定是外邊紅毛羅剎所要的什么圖紙,他迅速鉆進炕洞,爬進煙囪,從房頂?shù)臒焽杩壮鰜怼1狈降姆孔颖容^特殊,其煙囪在房子頂端的一側(cè)。鄭三好慢慢地伸出頭來,見窗前站著七八個人,有兩個正在砸門,另一個人端著槍向屋里開了兩槍。
屋里傳出父親的聲音:“兩山難相碰,劫財莫要命!別開槍了,我給你們找圖紙!”
三好心里明白,圖紙在自己的懷里,父親顯然為自己逃出魔爪拖延時間,于是,他不再遲疑,飛快地下了煙囪,悄悄地從背面溜下房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他奔向城外的林大伯家拼命跑去,半個時辰后,他跑出了城外到林家窩棚,剛進村頭就聽到了滿村的狗在狂吠,就在駐足喘口氣的工夫,林大伯所住的方位猛一股烈焰騰空,濃煙中夾雜著噼噼啪啪的火星,他預(yù)料到林大伯家也被胡子砸孤丁了。
他欲哭無淚,到哪里去?他又想到了父親的另一位結(jié)義兄弟齊伯伯,留下守礦,到夾金溝找他去,想到這,他又向夾金溝奔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跑到山腳下,稍喘了口氣。歇息一會兒,才覺得渾身出透了汗,冷風(fēng)一吹渾身冰涼冰涼的,他不再停步繼續(xù)趕路。他又走了一段山路已是筋疲力盡,不慎腳下一滑滾進了山坳,便失去了知覺。等到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窨子的火炕上了,面前坐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獵人……
后來老獵人告訴他說,清晨起去查看捕捉野獸的陷阱,發(fā)現(xiàn)昏迷的他倒在雪地上,便把他背回地窨子,好在山坡較緩,掉下去時只受了皮肉之傷,將養(yǎng)兩天就恢復(fù)如初了。他也深知沒有老獵戶相救,不是凍死也成了野獸的美餐了。能起炕的時候,他要回城里去,老獵戶突然把臉沉下來說,你去哪我都不管,我救你不圖報答,你只是說清楚為什么大清早衣冠不整跑到山里來,又要回城里干啥?
三好看到老人家嚴(yán)肅的樣子,覺得自己命是人家救的,家里的事還有啥好隱瞞的,就一五一十告訴了老獵人所發(fā)生的一切。
老獵人聽完后神情黯然,過一會兒長嘆一聲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就是攤事那兩家的孩子,你也不用回家去查看了,你的父母已被紅毛羅剎的馬幫所害,警察還在現(xiàn)場看到兩具紅毛羅剎的尸體……”未等老獵戶說完,三好便怒叫一聲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老獵戶道:“孩子呀!郊外林家窩棚更慘了,你好歹還逃出來了,他家除大人被殺害外,十幾歲的女兒被那幫胡子給擄走了,不是做了壓寨夫人,就是賣到妓院去了?!甭牭竭@里三好又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老獵戶道:“啥也不跟你說了,就這熊樣,將來能為你爹娘報仇嗎?見到兇手也得嚇暈過去?!?/p>
這句勸將不如激將的話,如鐵釘一樣刺進了三好的心,他忍痛霍地一下從炕上跳起來,“你就這么看不起我呀,我現(xiàn)在就去跟他們拼了!”
老獵戶把他又摁到炕上道:“你先歇著吧!你去跟誰拼命呀?”
“跟紅毛羅剎,殺人兇手呀!”
“他們在哪你知道嗎?”
“就是去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他們摳出來!”
“你拿啥報仇,就憑你小體格子,你會開槍嗎?你會使刀嗎?你會射箭嗎?”
“我,我……”我,我兩聲便沒了下文。
老獵戶緩了一下語氣道:“傻孩子,好好想想吧!你爹鄧飛鷹鄧大鍬,你大伯林之虎是何等的人物,都慘死在紅毛羅剎的手下,何況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書生。”
老獵戶的話句句在理,說得他心服口服,他強忍著悲憤道:“那,那我們兩家人就白死了,那些兇手就逍遙法外了?”
“這世道,弱肉強食。能不能報仇讓你爹娘九泉之下瞑目,那就看將來你的本事了?!?/p>
“那我,我去哪里學(xué)本事?”
“你就先跟我學(xué)打獵,能對付了虎豹豺狼,就是本事?!?/p>
從此,他就稱老獵戶為爺爺,跟他學(xué)狩獵,一晃就是幾年過去了。這些年他學(xué)會打野豬,獵棕熊,套野兔,扣山雞,挖獾子,射松鴨……什么下套子,埋夾子,挖陷阱,支拍子,掛籠子等一整套狩獵技能,獵槍、弓箭得心應(yīng)手,尤其是飛石打鳥的絕技,幾乎練到百發(fā)百中的地步……
鄭三好的回憶由痛苦轉(zhuǎn)即充滿希望,地窨子旁老榆樹上冰溜子被山風(fēng)吹落掉地的聲響,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鄭三好把字條鋪在桌子上,赫然是父母用生命換來的小半張牛皮紙。睹物思人,鄭三好的心情更難平靜,他仔細(xì)揣摩著老獵戶詩中的含義:
“聚散離合,上蒼定奪”說的是:人生相逢離去,是老天注定的,不可違背的規(guī)律。
“長路漫漫,一波三折”的意思是人生道路是漫長的,絕對不會一帆風(fēng)順,總是會坎坎坷坷,有挫折的。
“國恨家仇,源于惡蘑”大概表述的是沙俄金匪經(jīng)常侵襲掠奪金礦,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許多人被害得家破人亡,既有國恨,又有家仇了?!皭耗ⅰ眱勺趾苜M解,鄭三好知道老獵戶讀書不多,只識幾個莊稼字,是不會寫魔鬼的“魔”而用蘑菇的“蘑”代替的。
“鏟除奸惡,人生幾何?”大意是勸告自己經(jīng)過多年的錘煉已學(xué)到本領(lǐng),完全可以報仇雪恨,人生短暫,能有多少好時光,做一切事情要抓住機遇,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
反復(fù)解析后,鄭三好悟出了老獵戶的真正用意,之所以不想見面即是怕難舍難分的離別,之所以用打油詩來告誡自己,又是一次考驗和激勵,或是另有隱情。總之,失散這些天,老獵戶實際時時刻刻都在關(guān)注自己。想到這他更信心十足,堅定了報仇的決心。他確定一點,要想找到那沙俄金紅毛羅剎就得從金溝淘金人那開始,指不定那些貪得無厭的紅毛羅剎還會偷襲金溝,搶掠金子呢,想到這他更加感謝山爺?shù)牧伎嘤眯牧恕?/p>
實際上炮爺自從那天大雪中與鄭三好走散后,時時刻刻都在關(guān)注著鄭三好的行動,老人家也可能是要通過這些磨礪來考驗他的意志力、人品和能力。也許經(jīng)過了這場大雪,炮爺認(rèn)為鄭三好已經(jīng)成熟了,可以去做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情去了,才故意避而不見,留言相別。
鄭三好又在棒槌嶺盤桓了幾天,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與炮爺相依為命三年的地窨子。去哪里呢?當(dāng)時他也很茫然,最后還是去了夾金溝老蘑菇的金班。
鄭三好找到了老金粒,他說明了自己走投無路,也想加入金班淘金。二把頭火撩子堅決反對收留鄭三好,他說:“這小子左胳膊經(jīng)常脫臼,進了金班是能拉鐵鏈子還是能掌金鍬,他能掄金錘鑿井嗎?”
老金粒爭辯道:“我不這么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孩子雖然不能頂一個棒勞力,但他也有一技之長,他會打獵,時不常地打些飛禽走獸啥的,給弟兄們開開葷,省著去買了?!?/p>
火撩子仍是不同意道:“金溝里是不養(yǎng)閑人的,就說小百合是個寶吧,還得給大伙做飯呢!”
老金粒一下子又找到新的理由道:“你說對了,小百合一個人做飯也忙乎不過來,又是去鎮(zhèn)里買米買菜的,每天也得用一個人,我看這小子腿勤正適合?!?/p>
火撩子還想說什么,老蘑菇攔住道:“行了,你兩個別犟咕了,這孩子也夠可憐的了,就留下吧!按老金粒說的讓他就來金溝跑腿,打零!”
火撩子見大把頭發(fā)話不再爭辯,訕訕地道:“留下也行,那就讓白吃飯白干活,兩不虧欠。”
老金粒道:“那怎么行?咱們每個都是按塊角分記賬,年終分紅,咋地也不能讓這小伙子白干活呀?至少也得給他……”
未等老金粒說完,火撩子就搶過話頭道:“我是掌糧臺(給記工分紅的),這事我說了算,他的名字不叫三好嗎?干脆每天就給他三毫錢,愿干不干,能收留他就不錯了?!?/p>
鄭三好在門外把他們的話聽個一清二楚,他見留到礦上已是十拿九穩(wěn)就推門進來說:“謝謝各位叔叔、大伯能收留我,實際上給不給錢都行,既然給了我三毫,跟我名字相符,我愿意,從今以后你們就叫我鄭三毫吧。”眾金夫一聽,哄堂大笑,他們認(rèn)為這個名字好記、好聽、好說。鄭三好好歹算入了老蘑菇的金班,有了個安身之處。
火撩子并不理他說什么,接著道:“既然大把頭讓你進了金班,就要守規(guī)矩?!崩辖鹆R娀鹆米映鲅圆簧凭徒硬绲溃骸敖鸢嗟囊?guī)矩是:每天,五更后一通鼓,伙夫起來做飯,二鼓吃飯,三鼓上工。午間金場打尖吃飯,日落一竿,鳴金收工?!?/p>
火撩子惡聲惡氣道:“鄭三毫,我把丑話說在前邊!你聽好了,礦上的稽查處和游擊大隊,可把咱們金班編號入冊了,你既然入了金班,就得死心塌地地在這干了,如果私逃和攜金偷逃,被抓后,會死無葬身之地。你到伙食房子幫工絕不可偷懶,不然連三毫都不給你了。”
鄭三毫神情凝重地點點頭。
火撩子緩了口氣道:“到了金班除了守那些規(guī)矩外,還有諸多禁忌,日常說話要萬分小心,不能有:黃、坑、扔、瞎、賠、停、砸、上、分、斷,刷一類的字眼?!?/p>
鄭三毫一臉茫然,老金粒道:“二把頭,你這么說,他初來乍到,也聽不懂,我給他解釋解釋吧!”
“可不是咋地呢!你是三把頭,又竭力要收留這小子,早就應(yīng)該出聲了,別就讓我一個人干得罪人的事?!被鹆米託夂吆叩?。
老金粒反駁道:“你不多說幾句,能顯示出你二把頭的威風(fēng)來嗎?三毫呀!這金溝里的禁忌太多,我先跟你說點眼前的吧!比如:這里‘停要叫作‘捆、‘?dāng)嘟凶鳌當(dāng)嗔司偷谜f成‘生了,‘土叫‘毛,‘地面就得叫‘毛面,‘刷叫作‘飲,‘刷子自然就得叫‘飲廚了,‘坑就叫作‘洼……”
鄭三毫聽得云山霧罩,一時難解道:“唉呀!你們說得這么多,我也記不住吆!”
火撩子狠狠瞪了鄭三毫一眼道:“記不住也得記,不然就別在金溝里混吃喝!”
老金粒攔住火撩子的話頭道:“二把頭呀!莫非你一下生就會這里話呀!啥東西都得慢慢學(xué)嘛!你讓他一下子把你十來年記的都記住,可能嗎?”
“我不管這些,反正三天以后說錯了話給我立馬下山!”二把頭說完摔門而去。
鄭三毫為難地看著老金粒,老金粒氣得臉色紅紫,翕動嘴唇說不出話來。小百合打圓場道:“三把頭你別生氣上火了,二把頭的綽號都是你給起的嗎?他就是那針孔火撩的脾氣,跟他一般見識干啥?鄭三毫!來,姐教你說那些忌諱的話,金溝里就這德行,想常待就得入鄉(xiāng)隨俗?!?/p>
俊俏的女人總是容易讓人暖心的,小百合的鶯聲燕語,既讓老金粒消了氣,下了臺階,又與鄭三毫拉近了距離,老金粒被火撩子攪和得也沒了再教鄭三毫的心情,就勢順?biāo)浦鄣溃骸昂醚?,小百合反正以后你倆一起做飯,鄭三毫唇典就交給你了。”
小百合欣然應(yīng)允道:“三把頭,你就放心吧,年輕小伙記性好,準(zhǔn)保不讓你打臉,也讓二當(dāng)家的雞蛋里找不出骨頭來?!?/p>
在場的金夫們各懷心腹事,他們內(nèi)心里是排斥鄭三毫入金班的,他能否干活且不說,晚上又多了一個排號睡小百合的人,多一個人就多一天輪到自己睡。何況小百合對這小牤子好像一見鐘情似的,兩個人同時在伙食房干活,萬一哪天那小子把小百合拐跑了,大伙夜里只能撓墻拍炕沿了,于是醋意發(fā)酵成敵意。
“小子!你真得好好記住金溝里的規(guī)矩,不然,別想在這里長待了?!?/p>
“二當(dāng)家的每天給你三毫錢都多了,瘦猴似的能干啥!”
“三把頭咋這么偏向你呢?莫非你是他的私生子不成?!?/p>
“小百合你可是大伙的媳婦,可不能光啃這個青苞米?!?/p>
“青苞米說得好,上沒上漿都說不定呢?!?/p>
……
七嘴八舌,歪三扭四的話,像刺骨寒風(fēng)扎進了鄭三毫的心上。
小百合被這些四六不上線的話激怒了,她很同情鄭三毫,她與鄭三毫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她嬌叱道:“都少嘚嘚幾句吧,你們的心是石頭做的呀?咋一點陰德也不積呢?挺大個老爺們咋跟一個孩子過不去呢?惹急了,姑奶奶我去別的金班混日子去?!?/p>
小百合一發(fā)話還真好使,還有要擠兌鄭三毫的金夫把剛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剛才刁難鄭三毫的金夫也不敢跟她爭辯了。小百合扭過頭來安慰鄭三毫道:“小兄弟,他們是滿嘴跑舌頭想啥說啥,你別太走心了,走,跟大姐去灶房做飯去?!?/p>
鄭三毫從此就在金班生活下來,他跟小百合和金夫?qū)W了許多進溝的禁忌語:像把蛇叫“錢串子”,把老鼠叫“媳婦”,把黃豆叫“金豆子”等等。
老蘑菇金班兩個月之內(nèi)進了小百合、鄭三毫,給金班輸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新的生機,他每天都能打回野味給大家解饞。小百合滿足了金夫們的“性?!?,鄭三毫滿足了金夫們的口福,干起活來特別起勁。
鄭三毫也真給竭力主張他留下的老金粒長臉,因他的狩獵特長,又為人乖巧,從不討人嫌,金夫們特別喜歡他,就連強烈反對他加入金班的火撩子也漸漸地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
這天,老金粒還就走了“臊運”,剛挖了幾鍬就挖到了一塊狗頭金,這也是老蘑菇金班近幾年淘到的最重的狗頭金了,一時間老金粒成了風(fēng)云人物,令人刮目相看。很多人都?xì)w結(jié)為是小百合進了金班后帶來的運氣。因此,老蘑菇除了重賞了老金粒外,還賞了小百合?;鹆米恿w慕中帶有幾分嫉妒,調(diào)侃三把頭道:“你昨晚是跟小百合整一宿吧!”老金粒一臉尷尬,老蘑菇解圍道:“凈扯犢子,整一宿還能干活嗎?”
狗頭金是天然產(chǎn)出、質(zhì)地不純、顆粒大而形態(tài)不規(guī)則的塊金。通常情況下它是由自然金、石英和其他礦物合體組成。因其形似狗頭,稱之為狗頭金。因為俗語說得好:“窮漢子得了一塊狗頭金,走一步拎三拎?!北砻髁怂南∮忻F,又給其定名了。
老蘑菇當(dāng)然如獲至寶,他晚上睡覺把狗頭金放在自己的枕頭下枕著。白天上工用背帶纏在腰上,生怕狗頭金不翼而飛或發(fā)生其他不測。
鄭三毫似乎對狗頭金不太感興趣,他認(rèn)為那東西不過也是一塊石頭,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老金粒則笑他是傻狍子,他說這一塊狗頭金夠滿金班人換媳婦的費用了。
這天夜里,金夫們正在酣睡中,老蘑菇突然聲嘶力竭大喊一聲:“對不起呀!弟兄,我是萬不得已呀!”
滿屋的人都被這充滿恐懼、懺悔、無奈的聲音所驚醒。
“咋地了?”老金粒問。
“啥事呀?”二把頭問。
“大把頭!你吵吵啥?”小百合問。
“大把頭做噩夢了,別害怕!”鄭三毫說。
老蘑菇淚流滿面,他用雙手摸了一把臉說:“兄弟們!沒事的!我是被夢魘著,驚擾你們睡覺了,大伙好好睡吧,我現(xiàn)在好了!睡吧!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們得上工呢!”
眾金夫長吁短嘆后,又重新躺下睡覺去了。而老蘑菇再無睡意,他悄無聲息地裝了一袋煙,劃了一根火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裹起煙嘴來,金夫們都知道老蘑菇平時抽煙吧嗒嘴的,像老母豬吃食一樣,而當(dāng)下老蘑菇為了不影響金夫們睡覺,卻無聲無息地抽起悶煙來。
只是他每吸一口煙,煙袋鍋子里的火星一閃一閃的,像半夜里墳塋地的鬼火飄忽不定,讓人不寒而栗。眾金夫在老蘑菇濃濃的旱煙味中,又睡了個回籠覺。鄭三毫早已習(xí)慣了老蘑菇的旱煙味,剛來的時候,還偶爾嗆得他小聲咳嗽,此刻他屏住呼吸待那裊裊的煙云過去后,才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老蘑菇卻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當(dāng)年的那一幕幕像耍驢皮影一樣浮現(xiàn)在腦海中。那年初秋,自己與鄧大鍬、林之虎同時采到一塊馬蹄金,他們哥三個也是頭一回見到了馬蹄金,那塊神物在鄧大鍬的鍬中閃閃發(fā)光,老蘑菇與林之虎小心翼翼地拉著鐵鏈,唯恐一時不慎把到手的馬蹄金弄跑了。想啥,啥就來,怕誰,誰就到。就在馬蹄金堪堪要被撈上來之際,那金燦燦的光芒炫目耀眼之時,突然,一陣山風(fēng)吹來,河面上涌起一陣波浪,把大鐵鍬上的馬蹄金沖掉河里。老蘑菇、鄧大鍬、林之虎不約而同驚呼一聲,馬蹄金已然蹤影皆無。
哥三個一起撲到馬蹄金入水的地方,胡亂地摸了起來,河水浸透了全身,山風(fēng)吹得他們透心涼,失望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汗水、淚水、河水了。三個人忙乎到筋疲力盡,仍是一無所獲。老蘑菇長嘆一聲道:“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咱先上岸合計一個萬全之策,煮熟的鴨子絕不能這樣飛了!”
鄧大鍬道:“大哥!淘金人一輩子能見到馬蹄金就是立馬死了也值了,何況我們差點就要到手了,我誓不甘休?!绷种⒁残攀牡┑┑卣f:“撈不到這塊馬蹄金,我山虎子死不瞑目!”
哥三個拖著疲憊的身軀,躺在河灘上,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一條妙計來,讓他們懸著的心稍稍得到了一絲慰藉……
老蘑菇想到這,又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他吧嗒兩聲,猛地吐出一口煙來,才想到金夫們還在熟睡中,離天亮還有一段時辰,聳肩咳出的一口痰想吐在地上,又怕驚醒金夫們,卷了一下舌頭又咽了回去。他悄悄地把已經(jīng)抽透的煙袋放在一旁,連煙袋鍋子里的殘灰剩煙沫都沒摳掉,朦朧中瞄了一眼鄭三毫,只聽到他均勻的呼吸聲,暗想年輕人貪睡吆。他剛躺下想睡個回籠覺,火撩子又爬起來撒尿,嘩嘩地,尿流子打得夜盆直響,又?jǐn)嚨糜X輕的人輾轉(zhuǎn)反側(cè),或輕聲嘆息,或心里暗罵。
老金粒終于忍不住了,他打個哈欠道:“二把頭!我說你能不能小點動靜,天還沒亮呢,再讓大伙睡一會兒吧!這也不是上窯子呢!給窯姐聽呲尿響代表你腎好?!?/p>
二把頭邊抖下身邊回應(yīng)道:“管吃管造,你也管不著屙屎尿尿,我又不是娘們兒,還能蹲著尿呀!睡你覺得了!”
老金粒剛想再回應(yīng)二把頭幾句,只聽到老蘑菇咳嗽一聲,把抽煙時憋回去的那口濃痰,重重地吐在地上,火撩子和老金粒知道大把頭不耐煩了,誰也沒再吭聲。被吵醒的金夫們躺在被窩,睡不著也裝睡起來。鄭三毫似乎不為一切所干擾,仍就香甜地睡著。老蘑菇借著朦朧夜光瞥了鄭三毫一眼,暗忖道:“這小子覺真大,動靜這么大也不受影響,還睡得喝了蜂蜜一樣香甜?!?/p>
老蘑菇再無半點睡意,他摸著枕頭下的狗頭金思緒萬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塊自己蹲守了十多年的馬蹄金。為了那塊馬蹄金,他十年前與鄧大鍬、林之虎筑壩改河道的經(jīng)過,像演戲一樣在他的腦海中一幕一幕地翻騰著。
那幾天金夫們干勁十足,除了每人得到幾兩銀子之外,河畔上還備足了燒酒、雞、魚、肉、蛋,大米飯、大饅頭……比年節(jié)還豐盛。因此,筑壩進展得非常順利,不到兩天的時間,用林木沙石土堆積河壩就筑成,無聲無息地流淌千百年的夾金河水就這樣被改了道,流向了一條不知名的小溪。馬蹄金跌落的河道漸漸地露出河床,三人大喜過望,與金夫們舉杯慶賀。
然而,第三杯美酒未等落肚,西北天空卻響起了一個炸雷。清澈透明的天宇中,卷來一團烏云,轉(zhuǎn)瞬之間烏云打著滾,扭著勁飄到了夾金河上空,緊接著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金夫們躲進了乘涼的帳篷里避雨,放心不下河壩的老蘑菇、鄧大鍬、林之虎冒雨佇立在河邊,不錯眼珠地觀看著河水和雨勢。
頓時,烏云籠罩了四野,電鞭連續(xù)不斷地撕扯著厚厚的云層,瓢潑一樣的大暴雨似乎要灌滿整個夾金河,兩面山巒在巨雷吼聲中抖動著。如此暴雨下了好一陣子,三個人最擔(dān)心的山洪暴發(fā)了,急劇上漲的河水,像脫韁的野馬群嘶鳴著沖向剛剛筑起的河壩。老蘑菇三兄弟的心跳得比雨點還快,河壩阻塞了山洪的通道,新劈的河道早被洶涌的洪水吞噬了。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洪流中裹挾一根三四米長的黑色倒木,像巨大的黑魚在浪濤中起伏翻滾沖向河壩。
老蘑菇兩眼一閉,心中暗道完了!頃刻間只聽到轟隆一聲,大壩的鋼索咔咔作響,倒木被大壩反彈回一百來米,旋即又沖了下來。這次速度更快,氣勢更猛,以排山倒海之力撞向了河壩,只聽到咔嚓一聲,捆攏大壩木垛鋼索斷為兩截,整個大壩瞬間被洪水卷得無影無蹤。
老蘑菇大叫一聲,暈倒在泥水里,不省人事。鄧大鍬、林之虎忙把他抬進帳篷里施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醒來,此時,帳篷外已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洪水過后的夾金河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恬靜和溫存,靜靜地?zé)o憂無慮流淌著。
昏迷中醒來的老蘑菇對眾金夫說,他昏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告訴他,大伙發(fā)現(xiàn)的那塊馬蹄金,是黑龍江里黑龍給東海龍王進貢之寶。今年汛期黑龍又經(jīng)夾金河入江進海,到東海龍宮獻寶,掌控夾金河的河神把貢品馬蹄金儲藏在夾金河里,結(jié)果被我們發(fā)現(xiàn)想要撈取,河神稟報了黑龍,黑龍大怒遂提前啟程,并興風(fēng)布雨引發(fā)山洪撞毀了大壩,然后帶著馬蹄金去了東海。老者說寶不落俗,凡間人休想得到至寶。撞毀河壩的那根烏木就是黑龍所化,眾人聽得唏噓不已,從此打消了攫取馬蹄金的念頭……
突然,老金粒一串響屁,又驚醒了所有的金夫,此時已是天光大亮,火撩子終于抓到了反擊老金粒的機會,他極盡揶揄道:“老金粒,真有你的呀!你這是放二踢腳呢,還是敲銅鑼呢?以后,咱們金班就靠你叫更了!”
此語一出引得金夫們哄堂大笑,老金粒被羞臊得滿臉冒汗,訥訥地反擊道:“二把頭真有兩下子,管天管地還管屙屎放屁了,屁把褲衩子帶崩折了,你才鉆出頭來呢!”
金夫們又是一陣哄笑,火撩子覺得自己畢竟是二把頭,老金粒由奚落變成了侮辱,他一時難以接受,于是怒道:“老雜毛!你總是跟我過不去,三番五次找茬,你別以為淘了一塊狗頭金就了不起了,這金班還是有規(guī)矩的?!?/p>
老金粒也不示弱道:“剛才不是你挑事嗎?咋還說我找茬呢?你是二把頭不假,可你做的哪件事像個二把頭的樣?”
“我他媽沒有二把頭樣,咋沒有人讓你當(dāng)二把頭呢?”火撩子越說越氣,霍地從鋪上坐起來。
老蘑菇見二人越說越不成樣子,再說下去就得動手打架了,開口道:“算了,算了,一個放屁的事,咋還越扯越遠(yuǎn),都快點起床,吃飯,上工,別耽誤了活計?!?/p>
老蘑菇素日沉默寡語,不茍言笑,很少跟金夫們開玩笑,所以在金班上下,只要他發(fā)聲,那就像皇帝發(fā)圣旨一樣,誰也不敢忤逆。果不其然,火撩子把糟踐老金粒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老金粒在淘金上有經(jīng)驗、他的技術(shù)得到老蘑菇的賞識,甚至高看他一眼,認(rèn)為他在金班里的重要性超過了火撩子。而老金粒,他更是對老蘑菇尊敬有加,唯命是從,既然大把頭發(fā)話,他也不吭聲了。
金夫們從鋪上爬起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褲聲、低聲咳嗽聲、哈欠聲、噴嚏聲、整理被褥聲,匯集成金窩棚獨有的“晨光曲”。
夾金溝里春夏的界限是模糊的,在堅硬的玄武巖、滄桑的火山巖縫隙間,達(dá)子香枝頭上已經(jīng)悄然冒出兩片褐綠色的葉子。葉片雖小卻厚墩墩的,且有一種蠟質(zhì)的光澤,猶如古代的宮扇煞是招人喜歡。葉片之間的褐色花苞嬌嫩可人,繼而在陽光的愛撫下,嬌嫩的胞芽長成了深紫色的蓓蕾,貴如油的春雨當(dāng)然不會袖手旁觀了,甘霖似的雨珠爭先恐后地去滋潤達(dá)子香的花蕾,那一粒?;ɡ伲路痂偳对隰浯淦g的紫金鉆石一樣。
“突有火種燃引線,千朵萬朵騰烈焰”,達(dá)子香的盛開,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漫山遍野的達(dá)子香,像霎時間被點燃的禮花一樣,競相怒放,一朵朵、一枝枝、一叢叢、一簇簇、一片片……似紅云墜地,似地火初燃。
達(dá)子香盛開的季節(jié),也是滿山遍野跑桃花水的時候,夾金溝雖地處大荒之北的奇絕苦寒之地,到了這個節(jié)氣也是春意盎然了。老蘑菇在夾金溝里苦苦守候了十來年,其心中的秘密只有老金粒揣摩出一點端倪——為了馬蹄金,更深層次的恐怕,只有他自己能說明白了。
快到端午節(jié)的時候,也是大荒北端侍弄青苗的最佳季節(jié),“有錢難買五月早,六月連雨吃飽飯”是幾百年來農(nóng)家總結(jié)出來的諺語,此時也正是河里淘金的旺季,水溫適宜且未到大雨季,正適合憋流金沙澄金。
老蘑菇特意派人從集市上買回兩口豬,幾壇子酒,五月初一那天殺了一口,上香禱告,拜山神土地。另一口留著過端午節(jié),有好吃好喝金夫們自然高興,干起活來也特別賣力氣。老蘑菇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又開始憋壩改河道,淘弄那塊夢寐以求的馬蹄金。
伏天未到,雨水稀少,河水清澈,鵝卵石裸露,游魚可數(shù)。金夫們兩天時間就修成了攔河壩,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帶領(lǐng)大伙玩命似的翻犁干涸的河床,每天都能淘到散碎生金,就是沒有看到狗頭金、馬蹄金的蛛絲馬跡。
老蘑菇一點不氣餒,他堅信今年是旱年,整整一個五月少雨,只要河水不漲,就有希望尋到那寶貝。端午節(jié)那天,老蘑菇讓金夫們停工過節(jié),金夫們早早把另一口豬宰掉,肥吃肥喝了一整天。第二天又繼續(xù)淘金,老蘑菇讓金夫們反復(fù)翻犁一段河床,金夫們也有些泄氣,這里砂金已淘得顆粒皆無,反復(fù)翻弄泥沙石粒,不是白白搭工嗎?
老金粒勸大家道:“干活得由東呀,大把頭沒有虧待咱們呀!兩頭豬、十壇子酒都造沒了吧?又沒少給工錢,在哪塊地淘金不都一樣,這金溝里有多少金班沒有女人,別忘了大把頭為了爭小百合差點把命搭上,咱們可不能辜負(fù)大當(dāng)家的一片苦心呀!”
金夫們細(xì)一想也是這么回事,這些日子好吃好喝的,大把頭讓干啥就干啥唄。又是兩天過去了,那一片砂磧幾乎翻了幾遍了,這天中午時分,鄭三毫跟著小百合像往常一樣來送飯。砍刀饅頭、豬肉燉粉條子、韭菜雞蛋醬、小米稀飯。金夫們勞累一上午好不容易盼到送飯的來了,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圍過來一起吃飯。
火撩子吃飽了飯菜后,調(diào)侃道:“小百合!我們金班光豬就吃了兩頭,酒喝了十壇,可是這兩天頭緒不好(淘的砂金少),你能否見點紅,給我們沖沖喜,出個爆頭啥的?”
小百合也不讓分道:“二把頭手風(fēng)不順,還要靠我這個女流之輩呀?見紅也不是說見就能見到的,你得等。”
“不用等了,不用等了,你們看天上有彩虹了!”
剛才金夫們都忙乎吃飯,誰也沒注意到頭頂上忽然飄來云彩,山那邊好像下點小雨,天空出現(xiàn)彩虹。剛好是鄭三毫抬頭發(fā)現(xiàn)了,興高采烈地告訴了眾人。
眾人以為鄭三毫開玩笑,但還是不約而同抬頭望去,果然山梁出現(xiàn)一道彎彎的彩虹。一向寡言少語的老蘑菇大喜過望道:“弟兄們,好兆頭呀!‘晴天彩虹,爆頭出籠,趕緊啃富(吃飯),看誰能爆出金疙瘩來!”
金夫們也激動不已嗷嗷地喊了起來:“晴天彩虹,爆頭出籠!晴天彩虹,爆頭出籠……”
金夫們風(fēng)卷殘云般吃完了午飯,老蘑菇道:“弟兄們!抄起你們的金鍬、金鎬、金笸籮吧!是騾是馬牽出來遛遛!”
金夫們一呼百應(yīng),呼喊著沖向河底,夾金溝的山和水也似乎被金夫們的情緒所感染,一下子跟著沸騰起來。晴天麗日,彩虹懸空,鍬鎬飛舞,砂磧翻騰。金夫們像吸足了鴉片的煙鬼一樣興奮,干起活來沒有一點勞累感,就連鄭三毫、小百合也拿起鍬鎬加入了掘金的行列。
老金粒經(jīng)驗豐富,他手持鎬頭邊刨砂磧邊指揮道:“金鎬一寸一寸刨,金鍬要一點一點地飛(撮),毛皮(地面)上一個螞蟻也不能放過?!?/p>
火撩子道:“弟兄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吧!狗頭金、馬蹄金一會兒就出來了!”
眾人都知道這是一夜暴富的絕佳機會,即便老蘑菇、老金粒、二把頭不說什么,他們也會不遺余力地去搶爆頭,因為他們深信天降異象,必有大事出現(xiàn)。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戰(zhàn)場如此,金場亦然。老蘑菇苦心經(jīng)營的這段砂磧、金場不知翻了多少個,而當(dāng)下金夫們?nèi)詽M懷信心,發(fā)掘著他們夢寂以求的爆頭。
太陽似乎都被金夫們折騰累了,緩緩地向山岡走去,金夫們忘卻了疲憊和饑餓,瘋了似的翻騰著。就在人們失去信心幾乎到了絕望的當(dāng)口,鄭三毫的鍬挖向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邊角小砂磧,他覺得那里的砂土很實,似乎未被人翻找過,鏟平砂包后向下深挖了幾鍬,突然,他的鐵鍬挖到一塊堅硬的石體上,任憑怎樣用力都是紋絲不動。鄭三毫自從進了金溝后,不能頂一個正常的金夫,只是干些幫廚、買貨一類的雜活。這還是第一次參與淘金,毫無經(jīng)驗的他以為挖到了金子了,就高聲叫道:“百合姐!你快來幫忙,我挖到了馬蹄金了吧?”
小百合不屑道:“鄭三毫,你別開玩笑了,金夫們都折騰好幾年了,也沒挖到馬蹄金,做夢呢?”
“那這是啥東西呀!硌得金鍬挖不進去了?!?/p>
“石頭唄,你不知道!這河床到處是石塊呀?”小百合嘴上這么說,卻挪步過來,眼睛瞪圓了盯著鄭三毫的砂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讓老金粒聽到了,他心頭一震,暗想鄭三毫這小生荒頭一回摸金鍬,根本不會淘金,但他沒親近過女人,是個童子呢。說不定有另一種“爆頭”呢,何況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彩虹的,這也算“見紅”了。想到這他急忙拎著鎬頭走過來道:“天兒不早了,你們兩個小孩伢子,犟咕啥呢?快干活得了?!?/p>
小百合搶先道:“三把頭,鄭三毫累蒙圈了,金鍬挖不下去了,就說挖到馬蹄金了,太陽還沒落山呢,他就做上夢了?!?/p>
鄭三毫被小百合奚落得有些難為情道:“三把頭!我是猜想的,是不是挖出來看看?!?/p>
說完拼命地挖掘著泥沙,老金粒走過來瞧了兩眼砂磧道:“這種情況下,用金鎬更管用?!?/p>
說完他掄起鎬頭刨著鄭三毫砂坑周圍。三個人鍬挖、鎬刨,簸箕撮,轉(zhuǎn)瞬之間,就開出一個坑盤來。老金粒從鄭三毫手中拿過鍬來,小心翼翼地清理著砂子,仿佛真有馬蹄金似的。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鄭三毫鍬挖不進去的只是一大塊石頭而已,根本沒有什么狗頭金、馬蹄金,甚至連散碎的砂金都一粒沒有。老金粒看到鄭三毫和小百合一臉失望的表情道:“貓咬尿泡空歡喜,看來你見的虹,跟小百合‘見紅是兩回事呀!”說完沮喪地用腳踹著砂堆。
小百合接茬說:“今天又沒戲了,兩口大肥豬白吃了?!?/p>
老金粒又踹了幾腳道:“真他媽邪門了,就是出不了‘爆頭。走,再到主河道瞧瞧?!?/p>
鄭三毫、小百合跟著老金粒向人群走去,鄭三毫這時才覺得自己一泡尿憋了半天了,小百合在近前沒法撒。他忙道:“你倆先走吧!我去放放流子(撒泡尿)馬上回來。”
老金粒還打趣道:“快去快回,別讓老鷂鷹把小雞叼去?!?/p>
小百合聞言捂嘴笑道:“這小牤子可護襠了,平時夾得死緊死緊的,我都懷疑他光有秤砣沒有秤桿?!?/p>
老金粒有幾分醋意戲謔道:“咋地了,沒啃著青苞米,心里不是滋味呀!”
小百合反唇相譏道:“你們這些淘金客,十個人,九個好跑騷,一個不跑騷,不是煙鬼就是大酒包。”
老金粒并不生氣,笑呵呵道:“你這是糟踐我一大幫人呢,還是夸大把頭和鄭三毫呢?金溝的人只有他倆沒上你炕睡你,大把頭拉不開大閂,挑不了窗簾了(性無能),鄭三毫還是青瓜蛋子(不成熟),你還想老少通吃呀?”
小百合被老金粒說到內(nèi)心柔軟處了,她雖然是妓女,但也渴望真情實感,討厭那些色狼淫鬼,羨慕那些仁義豪俠。
鄭三毫可沒有閑心聽他倆說些自己似懂非懂的事情,他匆忙找個背人地方,回頭瞄了一眼小百合的背影,覺得不會被人看見了,才興高采烈暢快淋漓地尿了起來。方便之后,他又想到剛才挖到的那塊青石,他決定要把那塊石頭挖出來,看看石頭底下有沒有馬蹄金。
鄭三毫又回到砂坑邊,快速地把老金粒踢到坑里的浮砂清出,然后,奮力把磨盤一樣的青石四周砂土掘開。老金粒在砂磧上刨了兩鎬回頭看看鄭三毫撒完尿,又回到原處就喊道:“三毫,三毫,快回來呀!別費勁了!”
鄭三毫回應(yīng)道:“三把頭!你叫兩個人幫我把青石抬起來看看下邊唄,我一個人整不動!”
正在拼命翻砂磧的老蘑菇聽到青石,心頭一震,滿山都是花崗巖石頭,哪來的青石?“青石黃金,又合又分”的俗語立即讓他心動,難道真會有奇跡發(fā)生嗎?想到這,他問老金粒道:“你剛才看準(zhǔn)了嗎?真是青石嗎?”
老金粒忙道:“看不出是青石,鄭三毫這小子讓尿憋蒙了,有礙于小百合在跟前,就跑那邊撒尿去了,我們就回來了。”
老蘑菇聽老金粒說后道:“原來如此,這小子沒見過啥陣勢,多叫兩個兄弟咱們過去看看,免得他大驚小怪,吵吵嚷嚷?!?/p>
老金粒一揮手,有幾個金夫跟了過來,老蘑菇自言自語道:“反正要收工了,我也跟你們看看這小子搞啥名堂呢!”
一伙人三步并作兩步來到鄭三毫所挖的砂坑前,砂坑也就二尺多深,有井口那么大,坑里有一塊磨盤大小的青石,還有少許埋在土里。老金粒急忙說:“還真是一塊青石呀!這小子沒說瞎話,就是干活毛愣三光的。剛才也沒把土整干凈,所以,我沒看清楚?!?/p>
老蘑菇沉吟一下道:“三毫頭一回下砂場,淘金也沒有經(jīng)驗,不怪他,眼下弄清楚也不晚。”說完他率先跳進坑里,小心謹(jǐn)慎地用金鍬清理青石下邊的殘土,老金粒也跳進道:“大把頭!還是用金耙子摟吧!說不定這小子真能出‘爆頭呢?!?/p>
兩個人都是淘金的行家里手,很快殘砂被清理完畢。老金粒跳出坑來向火撩子喊道:“二把頭!別在那翻騰了,快把金缸子、金袋和紅頭繩拿來,這里要出‘爆頭!”
火撩子正焦急地翻著砂土,聽說要出“爆頭”了喜出望外,帶另一伙人涌了過來,有人扯紅頭繩,有人拿出金袋子,有人掏出金缸子,眾人就要動手抬石了。
老蘑菇看了一眼小百合,欲言又止。火撩子心直口快,忙說:“小百合,你今個是來送飯的,按照金溝的規(guī)矩,女人是不能上金場的,就要抬石見金了,你先回去吧!”
小百合很氣憤,她毫不讓分道:“女人咋地了?我上金班來還不是你們玩著命爭來的嗎?晚上把我當(dāng)寶,白天把我當(dāng)草吆,我才不走呢,何況,若真挖出砂金來,還是我跟鄭三毫一起找到的呢,是吧,三毫?”
老金粒忙打圓場道:“是你和三毫一起找到的不假,不過,金溝的規(guī)矩也不能破呀!你還是先回去吧!”
鄭三毫也勸她道:“百合姐,你先回去算了,別因為這事傷了和氣?!?/p>
小百合還是不肯離開,一時僵持不下,大伙的目光都聚在老蘑菇身上,老蘑菇笑了一下道:“百合呀!你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大伙干了一下午的活,早都餓了,你也得做晚飯了?!?/p>
大把頭發(fā)話了,小百合不再辯解,平日里也最懼老蘑菇,任憑他怎么胡攪蠻纏任性子,老蘑菇只要哼一聲,她都會收斂的。因為老蘑菇不好色、不沾她邊,不貪財,不克扣半點銀兩,沒有任何短處在她手里。
小百合就坡下驢道:“是呀!天都這么晚了,我真得回去做飯了。”說完小百合正要轉(zhuǎn)身離去。
火撩子迫不及待地說:“啟石吧!‘爆頭就在眼前!”早已按捺不住內(nèi)心欲望的四個身強力壯的金夫搶先跳進砂坑,各搬青石一角。
老金粒囑咐道:“這塊青石太重了,動作要齊,勁要使勻了,不能緩手以免損壞了下面的干貨?!?/p>
四人鄭重地點頭應(yīng)允,然后,齊聲喊道:“一、二、三!起!”聲音剛落,那塊青石被四個金夫使出的洪荒之力抬了起來?;鹆米油崎_幾個湊到近前爭看的人道:“閃開!閃開!不怕石頭砸腳呀!”
四個金夫穩(wěn)穩(wěn)地把那塊青石放在坑邊,眾人望眼欲穿地看著坑底,坑底平整如桌面,卻沒有他們夢寐以求的馬蹄金、狗頭金,甚至連細(xì)小的砂金也一粒沒有。
火撩子臉色非常難看,他萬分失望地看了老蘑菇一眼,剛想說什么,老蘑菇開口道:“嘴急吃不了熱豆腐,鄭三毫你再用金鍬挖挖看,好飯不怕晚?!?/p>
大把頭蠻有信心的話,讓失魂落魄的金夫們又燃起了一絲希望。老金粒補充道:“三毫呀!你動作要輕緩,切勿急躁?!?/p>
鄭三毫點點頭,依言揮鍬掘土,他挖一鍬,眾人屏住呼吸盯著。果不其然,在鄭三毫掘到第六鍬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一塊馬蹄金赫然映入所有人的眼簾,火撩子幾近哭腔喊道:“出爆頭了,馬蹄金!”老蘑菇道:“快拿金笸籮用紅頭繩拴上!”
老金粒卻淚流滿面地發(fā)了一陣得意的狂笑,像夜貓子啼春般。金夫們也從愣神中掙脫出來,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跪地祈禱、有的相擁而泣……
剛剛走出不遠(yuǎn)的小百合,被猶如夜貓子號叫的笑聲刺得耳鼓脹痛,心靈震顫。她猛地轉(zhuǎn)回身來,三步并作兩步回到現(xiàn)場。
鄭三毫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老蘑菇用手撫摸著馬蹄金,聲音顫抖地道:“果然……果然……是那塊馬蹄金……”他立馬覺得失語,忙正色改口道:“果然,果然是塊好馬蹄金,咱們金班發(fā)大財了?!?/p>
金夫們只顧狂喜了,誰也沒注意小百合又回來了,小百合悄然無聲地來到鄭三毫身邊,拽了下他衣袖道:“三毫,告訴姐,剛才是誰怪聲怪氣地狂笑?”
鄭三毫一激靈從呆愣中掙脫道:“百合姐,你咋回來了?剛才,剛才那怪笑是老金粒吧!反正他們見到馬蹄金都像中邪了似的?!?/p>
小百合犀利的目光落在老金粒得意忘形的臉上,老金粒正在心里估算著自己能從馬蹄金上得到多少好處。小百合冷峻而帶有仇恨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忙收斂了貪婪的神態(tài)道:“小百合,你,你不是回去做飯了嗎,咋又回來了?”
小百合來到老金粒面前狠狠盯著他的眼睛道:“大當(dāng)家讓我回去做飯不假,但你們挖出了馬蹄金都美出鼻涕泡來了,我也沾點財氣,一起慶賀一下還不行嗎?”
老金粒忙改變口氣道:“說的是,金班是一家人,人人有份,你也不例外呀!”
他倆對話飄到老蘑菇的耳朵里,他不錯眼珠地盯著馬蹄金,嘴上卻道:“小百合回來得正好,這馬蹄金價值連城,老金粒說得沒錯,金班上下人人有份。今晚多炒幾個菜,把我存的那壇子好酒拿出來,給弟兄們慶功,再把我存的砂金給弟兄當(dāng)賞錢……”
金夫們聞言又是一陣狂喊亂叫,而老蘑菇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馬蹄金,似乎要把它吸進眼睛里一般?;鹆米幽抗庖簿墼隈R蹄金上,但他還是提醒老蘑菇道:“大把頭!咱們該回窩棚了!太陽快落山了!”
老蘑菇咽了一下口水道:“對,趕緊回去,好好喝一場,這塊金子夠大家過下半輩子了,待會兒喝酒誰也不能裝假!”
大伙嗷嗷叫好,老金粒幫助老蘑菇把馬蹄金裝進口袋,老蘑菇抱在懷里,在眾人的簇?fù)硐?,朝工棚子走去。金夫們時不時地瞄幾眼老蘑菇懷里的馬蹄金,生怕它不翼而飛。鄭三毫、小百合只跟在隊伍后面默默地走著。
火撩子和老金粒像左膀右臂一樣,伴著老蘑菇穩(wěn)步前行,而他們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鹆米踊仡^喊道:“鄭三毫!你落后干啥呀?還能再找到馬蹄金呀!趕緊回去準(zhǔn)備酒菜呀!”
老金粒知道火撩子自始至終就是對鄭三毫白眼相看,他是接納鄭三毫的力主者,只要有人擠對鄭三毫他都站出來說話,于是接茬道:“鄭三毫可是采到馬蹄金的功臣,說不定大把頭會給他重賞呢,他準(zhǔn)備酒菜是應(yīng)該的,還有小百合呀,你倆也加快點腳步回窩棚,今晚大伙都得喝好呀!”
眾金夫也跟著起哄道:“對呀!天大的喜事,必須得喝透了呀!誰不喝好誰是犢子!”
老蘑菇春風(fēng)得意地看了一眼懷中的馬蹄金道:“弟兄們!我藏的那壇子六十度小燒,說來也有七八年了,就等這一天,我要不藏起來,早被你們這幫酒鬼給喝沒了!今個就給大伙喝!”
“喝!喝!喝!”
火撩子道:“大把頭,我們今個可是‘大爆頭,光喝酒可不行呀,還得多給弟兄們賞錢呢!”
老蘑菇哈哈大笑道:“賞錢是指定的了,我老蘑菇啥時候虧待過弟兄呀!小百合!回去后把我積攢的砂金和銀元,三一三十一都給大伙分了!”
金夫們像娶了媳婦一樣興奮,扯著嗓子喊好。老金粒等大伙興奮過后才道:“大把頭,可以說沒有鄭三毫就沒有馬蹄金,這個‘爆頭是他整來的,你賞他啥呀!”
老蘑菇道:“說的是!這小子有福分,以前給他三毫工錢真虧待他了,我賞他啥呢?等馬蹄金換來銀子后,我給這小子娶個媳婦,讓鄭三毫傳宗接代,給我們淘金的長臉?!?/p>
金夫們聞言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齊聲道:“娶媳婦!娶媳婦!大把頭我們也要娶媳婦!”
老蘑菇也不生氣,笑著道:“這幫沒出息的玩意兒,一聽娶媳婦都眼紅了,你們都娶媳婦了,小百合咋辦?你管人家叫多長時間媳婦了。”
小百合終于忍耐不住了,她憤憤不平道:“大把頭!給我置辦嫁妝,我要嫁漢子,生孩子!”
老蘑菇不急不躁道:“好!好!好!誰也不要著急,等馬蹄金一出手,你們想咋地我都答應(yīng)?!?/p>
眾人一片歡呼,感謝老蘑菇的慷慨大方。
小百合、鄭三毫加快了腳步,他倆似乎對馬蹄金不像那些金夫那樣熱衷。尤其鄭三毫,當(dāng)老蘑菇說賣了馬蹄金給他娶媳婦時,特別難為情,臉羞得像不勝酒力的少女的面龐。小百合看到眼里,心中五味雜陳,暗嘆自己命途多舛,倍覺這個不諳男女之事的小伙子純真可愛,可惜自己是殘花敗柳了……小百合雖淪落娼門,卻天良未泯,對鄭三毫真有“妾身嫁與一生休”的想法,只可惜那只是癡人說夢了。
一行人歡天喜地回到了工棚子,小百合在廚房里弄得叮當(dāng)直響,不斷吆喝鄭三毫和幫廚的幾個饞鬼干這干那。老蘑菇再三表示要把他收藏好幾年的那壇六十度小燒抬出來,讓大家痛快暢飲一番。
說是地窖實際上是一口枯井,能在大山里生活的人們,都有一套生存的本領(lǐng),這口枯井便是老蘑菇金班儲存食物的天然冷暖庫。北疆地區(qū)整個冬季占去全年三分之二的時光,正應(yīng)了“冷山之冷冷奇絕,四月草生八月雪”的詩句,漫長的冬天,枯井能儲藏大量的白菜、土豆、蘿卜等蔬菜啥的,而夏天則能存放些怕餿、怕變質(zhì)的食物。這口枯井廢棄多年,深達(dá)三米左右,冬暖夏涼。老蘑菇金班稍加改造,井底還有一段橫洞,洞里有常年不化的積冰,整個夏天,凡是怕壞的食物放在那里可保存三兩天,冬天所有的蔬菜都放那里面保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蘑菇金班自從鄭三毫加入后,伙食有了很大的改善,他除了能獵取一些獐狍野鹿外,還采了許多山野菜,刺嫩芽、火撩子、補中菜、刺五加、老桑芹、柳蒿芽、小荷菜、蕨菜、猴腿、婆婆丁、小根蒜等。山野菜雖好卻有季節(jié)性,一般說來,從清明開始到端午節(jié)前后是最旺盛季節(jié),過了端午節(jié)后,山野菜就走漿了,甚至有毒不能吃了。幸虧采得多,儲存一些,這次一起拿出來慶功。
淘到了馬蹄金,千載難逢的“大爆頭”,老蘑菇話復(fù)前言,把自己多年積攢的砂金一人一份分給了大家,并跪在老把頭神像前起誓發(fā)愿,馬蹄金兌現(xiàn)后再給大家分銀子。因為鄭三毫采到的“爆頭”,還特意多分給了他一份砂金,金夫們皆大歡喜,就等著老蘑菇出手馬蹄金再分銀子了。晚飯做得特別快,由于心情愉悅,幫廚的人也多,況且還有酒鬼等著喝陳年老酒呢。
端午節(jié)殺的兩口豬還剩下了頭、蹄和下水,老蘑菇特意囑咐小百合把所有的豬下水燴一大鍋,把蒸好的豬頭、豬蹄、豬尾都上來,讓弟兄們鉚勁兒地吃。
開飯的時候,火撩子和老金粒費了好大勁把老蘑菇埋在枯井下的陳年小燒拿上來,那壇子老酒少說也有三十斤,打開壇蓋后濃郁的酒香立刻滿屋彌漫著,饞得酒鬼們直咽口水。老蘑菇喜不自禁地說:“弟兄們!這壇子酒陳了十多年了,千萬別喝糟踐了,細(xì)品慢咂才有味?!?/p>
平時嗜酒如命的金夫劉一瓶端碗上前道:“大把頭!要饞死我了,快給我倒一碗吧!”
老蘑菇推開他遞過來的碗道:“這酒不能倒呀!灑在外邊不瞎了嗎?只能用酒提舀出來?!闭f著他讓鄭三毫找來酒提,開始提酒分給大家,那酒提是二兩的,提兩下就是一碗,老金粒忙攔著道:“大把頭!一人先來一下吧!要不沒法干了!”火撩子也溜縫道:“是呀!一碗喝下去就蒙圈了!”
老蘑菇道:“說得是,美味不可多得!”
于是一人只給了一酒提,小百合和鄭三毫也給了一酒提。老蘑菇端起酒碗正色道:“你們都是跟我多年的弟兄,大家勞苦功高,今個兒是金班天大的喜事,這壇子老酒就等今天了,我先敬天地諸神一杯,然后再敬大家!”
說著把那碗酒潑在地上,把剛才先要酒的劉一瓶心疼得直跺腳,暗道可惜。
老蘑菇說:“第二杯敬大伙,這些年跟我拼死拼活地淘金,沒少出血流汗,我謝謝你們了,干杯!”說完一飲而盡。
金夫們也跟著喊道:“干杯!干!干!”
隨著一陣碰碗聲,大部分金夫二兩酒下肚了,火撩子和老金粒見大把頭領(lǐng)頭干了,也不示弱干了下去。六十度的小燒酒喝下去像一條火線,從嗓子熱到胃,會喝酒的是享受,不會喝酒的則是難受。鄭三毫喝酒還不如小百合呢,小百合喝了沒咋地,而他卻難受起來,他剛喝一小口就辣出了眼淚,勉強咽下去,卻嗆得咳嗽起來,坐在他身旁的劉一瓶似乎早料到鄭三毫不能喝酒,搶過鄭三毫的酒碗道:“這酒太辣,小孩子還是少喝吧。”
說完一飲而盡。
老蘑菇把這一切看到眼里,開口道:“三毫呀!你以前沒喝過酒吧?”
鄭三毫擦著眼淚回答說:“大把頭!我確實沒喝過酒?!?/p>
火撩子道:“喝酒這玩意兒得練,辣習(xí)慣就好了,今個得‘爆頭你是頭功,大把頭的美酒再辣也得喝呀,一個大小伙子,還不如小百合呢!”
老金粒道:“三毫你先喝湯、吃肉,墊個底再喝,大把頭的盛情可不能辜負(fù)了呀!敬的酒,你可得喝了?!?/p>
金夫們著急喝酒一起哄道:“對!站著撒尿的,還不如蹲著撒尿的!”
“大老爺們兒,還不如一個娘們兒呢!”
“不會喝,別上桌!”
“你就干一碗,能死咋地?”
老蘑菇擺擺手壓住了眾人的嘈雜道:“讓他先墊補墊補,這回讓二把頭、三把頭依次給大家敬酒!”
火撩子也不推辭,同樣給每人打一酒提酒,帶頭說了一大堆奉承話,干了下去,并逼著鄭三毫喝了下去。
老金粒照葫蘆畫瓢勸了一輪酒,此時鄭三毫已是滿臉通紅,頭暈?zāi)垦?,被小百合扶到通鋪上沉沉睡去?/p>
金夫們卻不理會他們,敞開懷放開量地大吃大喝來,你敬我,我勸他喝起羅圈酒來。
三十多斤小燒酒,被金夫們風(fēng)卷殘云般倒進肚子里一大半,此時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也有七分醉意。老蘑菇說話有點舌頭大了,他含糊不清道:“行了,行了,這么好的酒,留點吧!明天再有‘爆頭呢!”
老金粒紅頭漲臉道:“不行,不行,大把頭你咋心疼起酒來呢?這樣的‘爆頭一輩子能見到幾回呀!必須敞開量地喝!一點也不能剩,來!二把頭,咱們敬大把頭一杯!”
火撩子也站起來道:“對!對!咱們共同敬大把頭一杯!”
眾人又干了一杯!
金夫們有的踉踉蹌蹌,有的吐字不清地端著酒碗晃晃悠悠還去敬老蘑菇和火撩子、老金粒。
慶功酒一直喝到大半夜才收場,三十多斤小燒滴酒未剩,金夫們醉態(tài)百出,有的金夫喝得嘩嘩大吐,有的嗚嗚直哭,有的唱唱咧咧哼個不停,有的顛三倒四重復(fù)著一句話,有的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有的鉆到桌子底下,有的連衣服沒來得及脫,臥在鋪上睡了過去……
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也都有九分醉意,互相攙扶著回到鋪上睡覺,小百合也喝得連桌子都撿不了,回到自己鋪位和衣而臥。夾金溝的夜似乎也被酒泡醉了,黑得如漆似墨,只有溝塘里的蛙鳴和大通鋪上金夫們的鼾聲遙相呼應(yīng),還算帶來一絲生氣。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酒過量,尤其老蘑菇帶頭猛喝慶功酒,金夫們又好喝酒,何況陳年老酒,芳香醇厚,甘洌絕倫。慶功宴的整個過程中由敬酒到勸酒,由勸酒到搶酒,由喝酒到灌酒,最終是一塌糊涂,全部醉倒了,就連說夢話還張羅著干杯呢,整個工棚子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劉一瓶第一個被渴醒,他畢竟常喝酒,并且喝一瓶稀松平常的事,雖然替別人擔(dān)酒但還是喝多了。他醒了后覺得口干舌燥,爬起來就去找水,他迷迷糊糊奔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瓢冷水咕嘟嘟灌下去,渴解了,酒醒了,肚子也餓了,于是高聲喊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做飯沒有呀!餓死我了,昨晚光喝酒了,一口飯也沒吃!”
劉一瓶喊了半天也沒聽到小百合應(yīng)答,就推開她的房門,結(jié)果空無一人。他狐疑地折回來又喊道:“鄭三毫!鄭三毫你幫沒幫小百合做飯呀?”
照樣沒有應(yīng)答,他來到鄭三毫的鋪位,沒人,就連最里邊的老蘑菇也不在,他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又趕忙去尋找火撩子、老金粒,結(jié)果都是人去鋪空。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老蘑菇給分的砂金不翼而飛,他努力回憶著昨夜情景,并奔到屋外大喊這幾個人的名字,只有遠(yuǎn)山的回音,根本沒人答應(yīng)。
他這一折騰,又把幾個金夫吵醒,他們聽到劉一瓶嚷嚷,忙摸自己腰中的砂金都是不翼而飛,再查看老蘑菇放馬蹄金的地方,連個砂粒都沒有。他們連呼上當(dāng)。劉一瓶怒吼道:“這五個狗男女串通一氣,拐走了馬蹄金發(fā)大財不說,連咱們腰包里的砂金都給抄走了!太狠毒了?!?/p>
一個金夫哭道:“老蘑菇平時的仁慈都是裝出來的呀!他的心黑透了!”
另一個金夫道:“老金粒也是一條老狐貍,笑里藏刀,火撩子更不用說了,沒一個好揍!”
劉一瓶道:“他媽的!小百合、鄭三毫也都順拐了,快把沒醒的弟兄叫起來,去攆他們,鷹嘴砬子有看山門的警察,興許他們攔住了呢,至少得把咱們那點砂金整回來呀!”
還在昏睡的幾個金夫,有的被拽起來,有的被用冷水澆醒,一伙人抄起了棍棒,罵罵咧咧、跌跌撞撞向鷹嘴砬子方向追去。
鷹嘴砬子是夾金溝出山的唯一通道,其形狀猶如張開的鷹嘴,人們只有通過鷹嘴里才能走出夾金溝。胡大棒子的警察游擊隊除了巡察管理,維護夾金溝秩序外,就是設(shè)哨卡把守鷹嘴砬子,以免金夫們攜金逃走。所以,鷹嘴砬子也被金夫們稱之為“鬼門關(guān)”,有數(shù)不清的貪心者都命喪鷹嘴砬子。
劉一瓶一伙人氣喘吁吁趕到鷹嘴砬子時,已是正午時分,灼熱的陽光照得鷹嘴砬子花崗石也泛著白光,晃得人們瞇縫著眼睛看東西。接近哨卡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看門的礦警,以往行人沒等到近前,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的礦警們,早就舞刀弄槍地咋呼起來,連喊帶罵地過來盤根問底,搜身驗包。
而今個卻異常的安靜,沒人問話也沒人出來阻攔,莫非中午天熱睡著了,劉一瓶心里嘀咕著,小心翼翼地走進哨卡,探頭一看,嚇得渾身冒冷汗,只見一個礦警的腦袋被重器砸得粉碎,水漿腦漿流了一地,令人不寒而栗,作嘔不迭。剛轉(zhuǎn)過身來,就覺得腦袋被人踢了一下似的,劉一瓶壯著膽哭聲罵道:“誰呀!誰他媽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說完抬頭一看,嚇得他三魂出竅,一屁股坐在地上,原來另一個礦警被吊死在鷹嘴哨卡的房梁上,山風(fēng)一吹尸體一悠蕩,腳剛好踢在他的頭上。
另外幾個金夫聽劉一瓶大驚小怪,沒好聲地叫喚,一起圍過來,頓時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得頭皮發(fā)炸,心跳加速,有兩個膽小怕事的,拔腿就跑。
劉一瓶和幾個膽大的金夫,雖然怕得要死,但還是不甘心。劉一瓶壯著膽子說:“咱們,咱們哥幾個到了鬼門關(guān)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再,再看看老蘑菇他們是咋過這鷹嘴砬子的!”
幾個金夫四處查找一番,又看到了一個礦警,橫尸路旁,心窩插了一柄短刀,幾個金夫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劉一瓶嘆口氣道:“這幾個礦警死得真慘,老蘑菇他們真是心狠手辣啊!為馬蹄金!不是熊包蛋的,再跟我追下去看看?!?/p>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又有兩個金夫打了退堂鼓,剩下的幾個金夫大聲道:“大哥聽你的。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反正我們都窮光蛋一個,死了喂狼,狼都嫌咱們?nèi)怍蓿?!?/p>
“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蘆,灑不了油,追!追!咋地也得把咱們自個的砂金整回來呀!”幾個金夫紛紛表示同意。
劉一瓶一馬當(dāng)先又繼續(xù)追了下去,他們追了一里路左右,突然看到火撩子坐在一棵黃玻璃樹下,雙眼緊閉,胸前堆了一大攤血,嘴角還在往下流血。劉一瓶上前扶起他道:“二把頭!二把頭你這是咋地了?誰把你傷成這樣?”
火撩子吃力地睜開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救,救……我……老……老……蘑菇……老……老……金……?!肌疾皇恰皇侨俗帷麄儯疡R蹄……”
“金”字未出口,頭一歪死在劉一瓶懷里,劉一瓶倏地一閃身,厭惡地說:“你他媽的是人揍的?。∑綍r對誰好過呀?追,追上他們,看看這幾個不是人揍的東西究竟還能出啥樣的牲口事來!”
幾個人又追了一程,累得腰酸腿軟,一個金夫上氣不接下氣道:“劉,劉大哥,咱們歇一會兒再追吧!”
另一個金夫也接茬道:“我,我一喝酒就壞肚子,你,你們歇著,我去甩瓤子(屙屎)了?!闭f著奔向樹叢中。
劉一瓶幾個人剛剛坐在路旁喘口氣,只聽那個去解手的金夫鬼哭狼嚎地叫道:“唉呀!媽??!這也有一個‘死倒!”
劉一瓶等人站起身來,解手的金夫拎著褲子跑過來驚魂未定道:“你過去看……看看吧!好像,好像是三把頭!”
劉一瓶瞪他一眼道:“你沒見過死人呀!把你嚇這樣,屎都屙褲兜子了吧?”
幾個金夫這才覺得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那個金夫不好意思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下面,已是屎尿滿襠。
劉一瓶一揮手道:“看看去!誰死都是罪有應(yīng)得?!?/p>
他們謹(jǐn)小慎微地來到那個死者近前,仔細(xì)觀瞧,果然是老金粒。只見他仰面朝天躺在草叢里,面目猙獰,咽喉開了一個大洞,似乎把半個脖子都掏掉了。
劉一瓶嘆了口氣道:“老金粒為人老成厚道,也是過不了錢財這道坎呀!看在他平日對兄弟們好的分兒上,把他扔到礦井里吧!免得被狼撕狗啃了?!?/p>
那幾個金夫也知道,三把頭為人還不錯,就幫助劉一瓶去抬老金粒,當(dāng)幾個人把他抬起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背上還有一個背包,墜了下來。一個金夫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包裹扯了下來,打開一看,一小包一小包的砂金,正是昨晚上老蘑菇分給金夫們的。
劉一瓶疑惑道:“咦!咱們的砂金咋跑他的包里了呢?”話音未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把老金粒的尸體扔到地上,一起上前翻看砂金,一個細(xì)心金夫數(shù)了一下,正好是金夫們?nèi)祟^份數(shù),劉一瓶恨恨地說:“沒想到老金粒也這么貪心,把咱們賣命的血汗錢竊為己有?”
另一個金夫道:“昨夜里,我睡得死死的,本來那包砂金讓我塞到短褲的里兜了,這老家伙都能翻出去?”
劉一瓶摸摸后腦勺道:“這么說,老蘑菇的壇子酒有毛病,平時我喝一瓶酒玩似的,啥事不耽誤,昨晚也就多喝二三兩,也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省呀,枕頭瓤里的砂金被掏走都不知道?!?/p>
一個金夫不解地反問道:“那老蘑菇他們也沒少喝呀!咋都沒咋地呢?”
“那還用說,事先就服了解藥了,把咱們一幫傻狍子灌蒙了,麻翻了!”
“太他媽的陰險了,死有余辜?!闭f著又踢了老金粒尸體一腳。
劉一瓶道:“算了,他們是罪有應(yīng)得,好歹算把咱們的砂金整回來了,咱們回去吧,見到的都是死人?!?/p>
“不行,不行,再追一段看看,興許能把馬蹄金整到手呢?幾個金夫一起表態(tài)?!?/p>
“那你們的砂金再整沒了,可別賴我呀!”劉一瓶無可奈何地說,眾人點點頭。
他們又小心翼翼地追了一程,見到的是更凄慘血腥的場面。他們終于追到了老蘑菇,也看到了小百合,還有兩個礦警和聚金班的大把頭劉聚財??上]有一個活口,全都死于非命,其狀極其恐怖。
他們先看到的是老蘑菇,仰面朝天,胸腔中了兩槍,已是血肉模糊,更令人吃驚的是他的右手掐住了劉聚財喉嚨,顯然,劉聚財是被他掐碎喉嚨而死的,老蘑菇的眼神充滿了不甘和無奈。
再看小百合后背中了一槍,卻側(cè)靠在一棵樹上,臉上凝固著滿意的笑容,仿佛死是她最好的歸宿。劉一瓶和幾個金夫覺得自己畢竟把小百合當(dāng)作自己的女人了,況且她帶給自己的是比淘到“爆頭”都無法比擬的快樂與滿足,在所有的死人中,唯獨小百合讓他們心碎,讓他們淚下。
劉一瓶抱起小百合抽抽搭搭道:“百合呀!我的小百合,你一個弱女子何必蹚這股渾水呢,你給我們做飯洗衣,雖然累點,好歹能活著呀,你這一死,我們?nèi)ツ恼蚁眿D呀……”
另幾個金夫聞言,禁不住哭出聲來。他們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說了小百合一千個、一萬個好,小百合卻不應(yīng)一聲,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劉一瓶擦把淚水道:“這馬蹄金分明是要命的玩意兒呀,一會兒咱們把小百合埋了吧,也不枉露水夫妻一場?!?/p>
他們還是放不下馬蹄金,又翻動了老蘑菇,他身上根本沒有馬蹄金,蹊蹺地發(fā)現(xiàn)他死死捏著劉聚財脖子的那支胳膊已經(jīng)折斷。再看另兩個礦警,一個是腹部中槍,另一個警長裝束的人是正腦門揳進了一塊鴨蛋大小的圓石塊,槍還在手中,整個胸腔塌陷下去,似被重物把內(nèi)臟撞擊到前胸上,整個現(xiàn)場慘不忍睹,煞是瘆人。
劉一瓶他們埋葬了小百合后,才想起鄭三毫來,一個金夫道:“為了馬蹄金,從咱們金班出來的人幾乎都沒得好死,唯獨沒看到鄭三毫這小子呢?”
劉一瓶接茬道:“可不是咋地,這小子哪去了呢?連小百合都死這馬蹄金上了,他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呢?”幾個人又尋找一番,結(jié)果一無所獲,馬蹄金也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一個金夫掂掂手中的砂金說:“劉大哥,我看這馬蹄金是不祥之物,這都死了十來個人,再追下去別把命搭上,我有這些砂金足夠,不去玩命了?!?/p>
另一個金夫道:“咱們的金班也挑灶了,三個把頭都死了,媳婦沒命了,回去也沒啥意思了,好不容易闖出了鬼門關(guān),我想回家了?!?/p>
“對!對!散伙吧,一會兒礦警追上來,再把咱們當(dāng)成兇手就劃不來了?!?/p>
劉一瓶在這幾個人中年齡最大,雖然平日好喝酒,落了一個“劉一瓶”的綽號,但他酒量大,從未因喝酒誤過事,于是思忖一會兒道:“弟兄們所言極是,都盼著淘出‘爆頭來,淘到狗頭金、牛舌金、馬蹄金啥的,馬蹄金淘到了,‘大爆頭也出了,可是人們卻為馬蹄金爭個你死我活。那馬蹄金下落不明,說不定還得死多少人呢,咱哥幾個就拿著這些砂金回去過日子吧!”
“有家奔家,沒家奔店,沒店還有豬圈,散了!散了!有緣還能相見?!?/p>
幾個金夫灑淚相別,然后作鳥獸散。
劉一瓶他們還算識時務(wù),也不是貪財之輩,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昨晚是場鴻門宴,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小百合、鄭三毫五人各揣心腹事。
老蘑菇老謀深算,他視為寶貝珍藏多年的老酒,卻被他早用曼陀羅、火麻子等麻醉藥浸泡了幾年,所以,他視那壇子酒如至寶,平日里他嚴(yán)加叮囑雖也不讓碰,留著重要場合用。淘到馬蹄金出了“爆頭”后,他假惺惺地拿出來給大伙慶功,而他自己早已服了解藥,然后佯裝與大伙一起喝醉了,半夜卻偷偷爬起,攜馬蹄金逃走獨吞。
而火撩子、老金粒、小百合、鄭三毫也非等閑之輩,他們也早有準(zhǔn)備,鄭三毫雖然讀書不多,卻從蹦子戲和龍書中聽過“朱洪武炮轟慶功樓”“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之類的故事,早有準(zhǔn)備?;鹆米邮强h長派來的內(nèi)線,老金粒卻是礦井游擊隊的臥底,都是老江湖,就連小百合混跡妓院多年,也從嫖客那里學(xué)了一些江湖伎倆,故此演出了一場生死奪金戰(zhàn)。
當(dāng)晚喝到十點多鐘,大部分金夫已經(jīng)喝多,趴到桌子上睡著的、滑到凳子下面打呼嚕的、躺在鋪上說夢話的、蹲在地上傻笑的、坐在墻根抹眼淚的、端著酒碗不知跟誰喝的、嘔吐不止的……醉態(tài)百出。
就連老蘑菇也喝得說話含混,吐字不清了,他哩哩啦啦倒?jié)M一碗酒,向還陪在他身兩邊的火撩子、老金粒道:“二,二把頭!三把……頭,咱們今兒高興,都,都多喝點,你、我、他,是一輩子的生死哥們兒。”說完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把那碗酒連灑帶淌地又干了。
火撩子、老金粒也端碗碰了一下說干,碗未等撂在桌子上呢,老蘑菇落座的時候一下子把凳子弄翻了,要不是火撩子、老金粒拽他一把,他也摔到地上了,老金粒醉眼蒙眬地說:“大,大把頭,咱們還喝嗎?天頭不早了,咱們睡覺吧!”
未等老蘑菇回答,火撩子搶著道:“喝……還,還喝個屌了!都喝成這個熊色了,趕緊扶大把頭睡覺得了,你,你看看弟兄們都喝成啥樣了?”
老蘑菇在兩個人的攙扶下站立不穩(wěn),嘴上還說:“喝……喝……再喝一會兒。”說完一頭扎在自己的鋪位上昏睡過去。
老金粒撇撇嘴回頭對火撩子道:“二把頭,大把頭喝高了,你是二把頭,咱哥倆再整兩盅呀?”
火撩子嘿嘿一笑,眼睛里閃出一絲蛇一樣的光芒道:“大把頭都倒下了,咱倆還喝啥呀!”
老金粒心想,你以為我他媽真的跟你喝呀!只不過捧捧你而已,想把你也灌倒。
火撩子暗忖,要把我灌醉休想,馬蹄金還在老蘑菇手里,老金粒你是啥來路,我還沒弄清楚呢,于是說道:“三把頭咱倆也瞇瞪一會兒,天都快亮了?!闭f完倒在自己鋪位打起鼾來。
老金粒陰險一笑說:“你們都搪橋了(睡覺),我也不能干瞪眼呀!早就困了!”說完也睡下了。
眾人稀里糊涂睡了一會兒,老蘑菇打著哈欠爬了起來道:“老腿舊胳膊,不喝都嘚瑟,不該讓你們這幫饞鬼,把我的好酒喝光了,我去方便方便。”
假寐的火撩子猛然坐起來道:“大把頭!我陪你去呀!真不該這么喝呀!”說著下了地,攙著老蘑菇往外走去。
裝睡的老金粒也跟了出來道:“真是的,咋把大把頭喝高了呢?我也陪著大把頭出去方便?!?/p>
三個人拉拉扯扯地到了門外。各自撒了一泡尿,又回到鋪上睡去,老蘑菇此時才知道這兩個人都盯著自己呢,轉(zhuǎn)身看看鄭三毫睡得十分香甜,根本不在乎所有動靜,他盤算了一下,只有用多年設(shè)計好的路子才能脫身呀!
又過了半個時辰,老蘑菇側(cè)耳仔細(xì)聽了一會兒,他覺得大家都已睡熟了,就把馬蹄金悄悄地纏在腰上,聽聽動靜沒人知覺,這才擰開自己靠著的窩棚墻暗門的鎖,輕輕地推開,一個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中?;鹆米右姞钜哺顺鋈ィ辖鹆K坪跛梅浅I畛烈粍硬粍?。緊接著又有兩個人如影相隨,幾個人若即若離向鷹嘴砬子方向疾馳而去。這時候老金粒才翻身起來,黑暗中把老蘑菇分給每個金夫的砂金搜了出來,然后才追了出去。
老蘑菇本以為自己的金蟬脫殼天衣無縫,得意揚揚、躊躇滿志地快步前行。他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后邊有人綴行,自己走,人家也走,自己停,人家也停。此時,經(jīng)過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的老蘑菇驚出一身冷汗,暗忖原來金班水如此之深。他馬上猜到跟蹤而來的是火撩子和老金粒,因為別人早都被藥酒灌得不省人事,只有這兩個小子陪自己喝到底。先前自己去解手,他們也跟著去方便,實際上是看著自己。老蘑菇驚怕之余,盤算著如何甩掉或者干掉這兩個可惡的尾巴。
夜色深深,星光微弱,萬籟俱寂,山野恬靜。只有幾個夜行人輕輕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老蘑菇閃展騰挪,幾次想隱在路旁樹叢,伺機隱身偷襲跟蹤人,然而,老蘑菇的如意算盤還是撥錯了珠子,綴行而來的人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并不急于近身接觸,而是你走他走,你停他停,根本不上當(dāng)。老蘑菇又發(fā)現(xiàn)似乎不只是兩個人跟蹤而來,后邊還有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老蘑菇不再怠慢,因為他想趁著天亮之前闖過鷹嘴砬子,以免夜長夢多,于是不再耽擱加快腳步向前奔去。
后面幾個人也疾步跟隨,又是一陣奔跑,東方漸泛魚肚白,鷹嘴砬子的輪廓隱約再現(xiàn)。老蘑菇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又回頭看了看綴行者,暗想我一會兒就能看清你們的真面目。
鷹嘴砬子有三個礦警把守,哨卡剛好就建在僅容兩個人通過的石縫當(dāng)中,要想穿過鷹嘴必須經(jīng)過哨卡的小屋。三個礦警兩支長槍,一把短槍,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礦警們都認(rèn)為在此站崗守衛(wèi)是個肥缺,因為凡是從此出山者都要搜身,多多少少能從過路者身上揩點油來。
老蘑菇躡足潛蹤,悄悄地接近了哨卡,三個礦警正在酣夢中,其中一個小頭目模樣的還大脫大睡,他們根本沒想到黎明前夕會有人來闖卡過關(guān)。
老蘑菇回頭觀望一下綴行者,他怕螳螂撲蟬黃雀在后,再三思忖如何下手,闖過哨卡。他用手中的短刀悄悄地?fù)荛_哨卡的門閂,然后悄然地來到熟睡的礦警近前,老蘑菇本想悄然無聲地穿堂而過。
可是那個小頭目一條腿伸得繃直,橫在對面的板床上,剛好攔住了狹窄的通道。板床上一個礦警,頭枕長槍和衣而臥,另一個礦警看樣子是守更的了,他懷抱著長槍,倚在通道出口門上。老蘑菇不想驚動他們,抬起腿來蹬上床沿準(zhǔn)備跨過小頭目的橫伸的那條腿,然后再對付倚門而睡的礦警。結(jié)果朦朧中不小心踩到枕槍而睡的礦警的手指了,那家伙“唉呀”怪叫一聲,猛地一甩手就坐起來,老蘑菇一緊張腳下無根便仰面摔向?qū)γ娴陌宕玻乱矞惽?,背上的馬蹄金剛好砸在小頭目的腦袋上。
老蘑菇人高馬大體重一百八十多斤,再加上十幾斤重的馬蹄金猛然砸在小頭目的頭上,他連哼都沒哼出一聲便在睡夢中見閻王爺去了。一連串的聲響驚醒了淺睡的守門礦警,他激靈一個冷戰(zhàn),懵懵懂懂地喊道:“誰?干什么?”
說完本能地拉開槍栓推上了子彈,那個被踩手指的礦警也接著嚷道:“有點子(敵人),快摟火(開槍)!”“火”字的尾音未落,老蘑菇已然出手,只見白光一閃,剛才他用來撥門的短刀已然插進那礦警前胸,與此同時,那礦警也扣動了扳機胡亂地開了一槍,中刀的礦警仰面倒下。從床上爬起的礦警已然抄槍在手,老蘑菇回身撲了過去,根本沒有給他開槍的機會。兩個人便扭打起來,這個礦警是五短身材車軸漢子,力量不在老蘑菇之下,二人抓住對方的衣領(lǐng)誰也不敢松手,翻滾了幾次后不相上下。情急之中老蘑菇突然用額頭死命撞擊那礦警的臉部,幾下過去后鼻子出血,鼻梁折斷,眼眶紫青,眼睛封喉,慢慢地失去了抵抗力,暈了過去。
老蘑菇騰出手來抓起小頭目的綁腿,纏住漸漸失去知覺的礦警的脖子,然后甩到房梁上,把他吊了起來。摸起小頭目的短槍,踢飛倚門而死的那個礦警,踹開房門,疾步搶下鷹嘴砬子。
此時已是天光大亮,老蘑菇健步如飛,心想離鷹嘴砬子越遠(yuǎn)越安全,再跑出幾里地出了夾金溝就好了。又跑了一會兒他才覺得有點累,折騰了大半宿,轉(zhuǎn)瞬之間又滅了三個礦警,便坐在一棵樹下,把短槍插在腰間,掏出煙袋抽起煙來。正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一支冰冷的槍口頂在他的后腦勺上,接著是陰沉的聲音:“站起來!轉(zhuǎn)過身來,把馬蹄金解下來放在地上,留你一條老命!”
老蘑菇驚駭之余,慢慢轉(zhuǎn)起身道:“火撩子!二把頭是你呀,你再改腔調(diào)我也能聽出來,別裝了!”
“少他媽說廢話!舉起手!把身子轉(zhuǎn)過來,把馬蹄金摘下來放在地上,饒你不死!”來人果然是火撩子,他沒有否認(rèn)老蘑菇的話,又惡狠狠地補充說。
老蘑菇無可奈何,舉起雙手慢慢地轉(zhuǎn)過來,面對著火撩子黑洞洞的槍口道:“火撩子!你真有一套呀!喝了那么多曼陀羅酒,竟然沒咋地,還追上我了,你咋知道酒里下藥了?”
火撩子干笑兩聲道:“彼此!彼此!你有解藥,難道我就沒有嗎?記得去年中秋節(jié)時,酒鬼劉一瓶下地窖取東西,偷喝你壇子里的酒,喝醉了。你把他臭罵一頓,并親自端水灌他,實際你并不是心疼那碗酒,更不心疼劉一瓶,而是怕別人發(fā)現(xiàn)你的秘密,你灌他喝水醒酒,趁人不注意給他放了解藥,因此,劉一瓶沒醉咋樣?!?/p>
老蘑菇嘆口氣說:“你小子還真他媽有心計呀!說說你是啥來頭,我始終沒猜出你是哪路的?”
“別啰唆!你把馬蹄金解下來,我會告訴你的,不然你死不瞑目?!?/p>
老蘑菇萬般無奈地把背在身上的馬蹄金解了下來,捧在手中?;鹆米佑脴屢恢傅溃骸摆s緊放在地上,就放你走,明告訴你吧,我是警察游擊隊長胡大棒子的頂頭上司?!?/p>
老蘑菇凄然一笑道:“你小子偽裝得真巧妙呀!”
“少說廢話,放下馬蹄金,大爺我興許放你一條生路!”
老蘑菇神情一變道:“老金粒,你咋也追來了,別從背后下手呀!”
火撩子一聽老金粒來了,并且要在自己背后下手趕緊轉(zhuǎn)身回頭察看,卻哪有人影,情知中了老蘑菇的奸計,未等轉(zhuǎn)過身來開槍時,就猛然覺得背心受到巨物重重的一擊,痛徹五臟,一口鮮血狂噴而出,向前踉蹌了幾步,連轉(zhuǎn)身的力量都沒有了,撲在地上抽搐不停。
老蘑菇搶上前去踩住火撩子的手道:“管你他媽的是誰的頂頭上司,想奪老子的馬蹄金就是死路一條?!闭f著撿起地上的馬蹄金。
原來老蘑菇被火撩子控制之后,一直盤算如何虎口脫險,而沒了拔槍的機會。只好在解下馬蹄金之際,以老金粒來了的詐語,騙火撩子轉(zhuǎn)身,然后用全身之力擲出馬蹄金砸在火撩子的后背上,這一擊迅猛之力猶似千鈞之重,如果沒有衣服擋著,幾乎砸進胸腔里去。饒是如此,火撩子的脊梁骨、肋骨全被擊碎,貼到前胸,鮮血吐了一地,死于非命。
老蘑菇把馬蹄金緊緊地拴在背上,找回短槍和煙袋,插進腰間,并把火撩子手中的長槍也拽過來,拉開槍栓查了一下子彈。老蘑菇再也沒有坐下來歇息的心思了,左右環(huán)顧了一番,再也不走大道,而是撿一條林中小道向前疾步而去。
早晨的太陽格外的殷勤,笑臉盈盈,沒有多長時間,便把草叢上的露水收了回去。老蘑菇在崎嶇的林蔭道上,小心翼翼地趕路。他暗想道,火撩子竟然是礦警的臥底,他對金夫們十分刻薄,對自己卻百依百順,表面上維護自己的權(quán)威,實際上另有所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敢再想下去,老金粒、小百合、鄭三毫又是啥來路呢……
羊腸小道上,有一攤牛糞,老蘑菇平生最忌污穢之物,左腳向道旁草叢邁出一步,腳剛一落地,腳脖子似被蛇纏住了,緊接著身子騰空而起,整個人被地上的套索懸上半空中,手中的長槍無目標(biāo)地打出一發(fā)子彈,落在地上,腰中的短槍也掉了下來。緊接著響起來夜貓子啼春的笑聲,老蘑菇在半空中蕩悠不停,他似乎在哪里聽過這刺耳的笑聲,猛然想起就是昨天下午,出“爆頭”后老金粒的笑聲。他恨恨地說:“老金粒,你別裝神弄鬼的了,平日里咱哥倆親如手足,火撩子是礦警的人,你咋也打起我的主意來了,難道你也是礦警,快放我下去?!?/p>
老金粒又是一陣狂笑,從樹后閃出身來道:“大把頭!實在對不住了,火撩子算個什么東西,他咋能跟我相提并論?”
“那你是哪路好漢,竟在我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好幾年?已到了這步田地,說給我聽聽吧!”
“那我就讓你明明白白地死,以免把仇恨都算到我頭上,老子是礦務(wù)局長的師爺。”
“看在你我情義的分上,放下我吧!”
“放下你,想得美,你一下來我能活得了嗎?別跟我講‘情義二字!鄧大鍬、林之虎是你的磕頭兄弟吧!不也照樣讓你出賣了嗎?”
“我的孩子、老婆都在紅毛羅剎手里,我是萬不得已呀!誰知道那伙強盜如此心狠手辣,竟然把我兩個義弟滅門了?!?/p>
“老蘑菇,你是為自己的老婆孩子,出賣別人的老婆孩子,實際你的老婆被彼得洛夫上校禍害夠后,賞給了他手下當(dāng)媳婦,那娘們兒還算剛烈,趁人不注意上吊自殺了,你兒子被人販子用六個大煙泡買走了,你女兒下落不明。”
老蘑菇大叫一聲暈了過去,老金粒不屑一顧道:“你這也是報應(yīng)呀!不過,你得把馬蹄金給我,再死也不遲?!?/p>
說著從腰上摘下一個葫蘆,擰開蓋子,只見一股水柱呲在老蘑菇的臉上。老蘑菇急火攻心一時背過氣去,經(jīng)冷水一激又蘇醒過來,幾近哀求的聲音道:“三、三把頭!看在我對你不薄的情分上,告訴我,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老金粒陰冷地哼一聲道:“三把頭,誰是你的三把頭呀!老子還不是為了馬蹄金和金礦圖才到夾金溝遭罪來的呀!你還以為你是什么狗屁大把頭呢?”
老蘑菇驚駭半晌無語,他跟鄧大鍬、林之虎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紅毛羅剎手里搶來的圖他竟然了如指掌,于是急切地問道:“你、你跟紅毛羅剎有聯(lián)系,不然怎么能掌握我的底細(xì)?”
老金粒冷然一撇嘴道:“你已是將死之人了,告訴你也無妨,老子早就跟老毛子有合作了?!?/p>
老蘑菇嘆口氣道:“原來縣長、局長、警長跟紅毛羅剎早就穿一條褲子了,這可是賣國呀!”
“少他媽裝英雄好漢,他們賣國,你賣友,兩個雞巴熬湯,一個屌味!”
老蘑菇被搶白得無言以對。
“快把馬蹄金解下來吧!還指望有人來救你咋地,麻溜地,我可不想開槍,讓你死在我的手上。”
老蘑菇自知難逃此劫,自己也是罪有應(yīng)得,孩子老婆都沒了,活著也沒啥意思,還要馬蹄金有何用。想到這,回手解開了包裹的扣子,馬蹄金落在地上。老金粒撿起馬蹄金仔細(xì)瞧了瞧,確定無疑,然后又道:“還有圖呢?”
老蘑菇一愣神道:“圖!啥圖呀?”
老金粒嘿嘿冷笑道:“到了這步田地了,你還跟我裝糊涂呢?你們從紅毛羅剎那里搶來的金礦地形圖呀!”
“這個你從哪知道的?”
“要不咋給局長當(dāng)師爺呢,彼得洛夫早就想到這里抓你了,縣長說等馬蹄金出來后再動手,不然你早就沒命了?!?/p>
老蘑菇道:“可惜那份地圖,我和鄧、林兩人撕開來保藏,只有三份合一才是完整的圖,你拿走我這份也沒啥用呀!”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林家那份已到我們手了,快拿出來吧!”
“沒有鄧家那份也是廢紙半張!”
“你這老家伙,非得逼我開槍殺了你是吧?”說著,老金粒打開了手槍的保險,慢慢地指向老蘑菇的頭部。
老蘑菇忙道:“三把頭,三把頭!別開槍,別開槍!我給你拿圖,但你得把我放下了,圖在褲衩子里邊縫著呢,拿不出來呀!”
“糊弄誰呢!放你下來我能整過你嗎?三個礦警和火撩子咋死的我看個一清二楚!不過放你下來也行,我打斷你的雙腿?!?/p>
“別、別打,我掏!我給你掏?!?/p>
老蘑菇還真是堅強的人,大頭朝下吊得頭昏腦漲還跟老金粒斗智斗勇呢,他怕老金粒開槍,趕忙從褲襠處拽出來一個布袋來,扔了下來。
老金粒接在手中,打開仔細(xì)看了幾眼,確信無疑后,又發(fā)出一陣夜貓子叫春一樣的獰笑,只可惜老金粒的笑聲持續(xù)了一半,后腦海卻遭到重重一擊,倒地昏厥過去。
“是你這個惡魔,害死了我的孩子!”一聲嬌叱,讓老蘑菇大喜過望,忙喊道:“小百合!是你呀!你咋來了?你不是喝多了嗎?快放我下來!”
“為了給我那沒出生的孩子報仇呀!我咋就不能來,你的藥酒只能麻翻那些傻瓜!”老蘑菇:“三把頭是礦務(wù)局長的師爺,就是要馬蹄金的?!毙“俸显铰犜絹須?,她恨得心都癢癢,說著追到草叢中又狠狠地砸了老金粒一棒子,然后用老金粒葫蘆里的涼水把他澆醒道:“你這個惡魔,害死了我那沒出生的孩子,快說,那晚還有誰搶了我家?”老金粒忍著疼痛道:“說了,你饒我一命吧!那,那晚還有劉聚財,還有,還有礦物局長?!毙“俸狭嫉关Q,雙眼噴火,用金抓子把他的喉結(jié)給掏下來道:“下輩子都讓你笑不出聲來?!崩辖鹆o@然是活不成了。
老蘑菇又催促道:“你的仇也報了,快放我下去吧!馬蹄金歸你了,那份圖千萬不能落到紅毛羅剎手里呀!”
小百合苦笑道:“我一個孤身女子要那馬蹄金有啥用?你不用哄我,看在你平時對我好的分兒上,我也會救你下來的?!闭f著走到黃玻璃樹下,去解吊著老蘑菇的繩索,她剛解開兩扣子,突然,“叭”的一聲槍響,幸虧小百合是低頭用嘴拽繩索,貓腰的瞬間子彈嵌在樹身。老蘑菇急聲道:“快解開,又有跳蚤(警察)來了?!毙“俸匣哦粊y,手牙并用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把繩索解開,就在這一剎那,槍聲又響起來,這一槍是射向老蘑菇的,只聽到老蘑菇“媽呀”一聲栽倒地上,翻了兩下,便不動了,小百合躲在樹后大氣都不敢喘。
這時,樹叢中走出兩個礦警和劉聚財,他們小心謹(jǐn)慎地逼了過來。就在他們走到十多米的時候,老蘑菇猛地坐起,連開三槍。第一槍打倒了沖在前邊的一個礦警,第二槍把劉聚財?shù)拿弊哟虻袅?,第三槍走了空。與此同時對方也開了兩槍,都打在老蘑菇身上,這回他重重地倒下了。被打飛帽子的劉聚財死里逃生,手掂著短刀罵罵咧咧地逼到近前道:“姓齊的,你也有今天!”他見老蘑菇前胸中了兩槍血肉模糊,便俯下身去,奪老蘑菇的短槍。霎時昏迷的老蘑菇被劉聚財薅槍弄醒,短槍被奪走,老蘑菇怒吼一聲,伸手掐住劉聚財?shù)念i嗓喉用力猛捏:“姓劉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善類,今個果然露了真相?!彼钩鲎詈蟮囊稽c力量,把劉聚財?shù)暮斫Y(jié)捏碎,劉聚財?shù)亩痰兑膊逶谒男厣稀?/p>
最后那個像警長的人,虎視眈眈地端著手槍走了過來,他環(huán)顧左右,直逼到老蘑菇近前,踹了老蘑菇兩腳,見他尚有一絲呼吸,就陰毒地說:“再給你補兩槍吧!省得遭罪?!?/p>
未等他扣動扳機,嗖的一聲飛來一塊鴨蛋形的圓石鑲在他的腦門上。警長往后退了兩步,胡亂打了兩槍不甘心地倒下。
“鄭三毫!是你呀!原來你沒喝醉呀?”隨著小百合的喊聲,鄭三毫慢慢地走過來道:“百合姐!你沒傷著吧!”
“沒有,他們打槍時,我躲在樹后了,你的石頭不光是打野獸呀,還能把人打死?!?/p>
“百合姐,你沒事就好,咱們快看看大把頭怎樣了?”
二人來到老蘑菇近前,只見他一息尚存,鄭三毫扶他坐起來,與小百合一起喊道:“大把頭,大把頭!”幾聲過后,老蘑菇微微地睜開眼睛,臉上掠過了一絲欣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三,三毫,你,你來了就,就好,實際上,實際上我早看出來你不姓鄭,應(yīng)該……應(yīng)該姓鄧,你有,你有我義弟那種砍掉腦袋也梗著脖子的血性勁,左胳膊有殘疾也是裝的吧!為了,為了老婆孩子,我,我已昧了良心,害了鄧家和林家,這,這都是馬蹄金和那張圖惹的禍……”
說到這劇烈地咳嗽起來,鄭三毫道:“大把頭,你和老金粒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才弄明白山爺寫的‘毒蘑就是你。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既然認(rèn)出我來了,為啥還不斬草除根殺了我,咋還收留了我呢?”
老蘑菇苦笑道:“我,我不想錯上再錯了,現(xiàn)在咱三家都家破人亡了,馬蹄金和那小半張地圖,你好好收藏起來,千萬,千萬別再落在紅毛羅剎手里,只求你別,千萬別痛恨我就行了,我見你爹他們?nèi)チ??!闭f完老蘑菇攢了最后一點力量,猛地把劉聚財插在胸口上的刀,向心臟深處捅去,瞬間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把頭!大把頭!”
鄭三毫、小百合齊聲喊道,而老蘑菇帶著無限的羞愧和懺悔離開了這個世界。
鄭三毫把老蘑菇放下,小百合毫不憐憫道:“這些人都死有余辜,貪財害命,三毫!拿著馬蹄金和那張什么圖,帶著姐一起遠(yuǎn)走高飛,找一個太平的地方過日子去吧!”
鄭三毫搖搖頭對小百合說:“百合姐,這馬蹄金害死了這么多人,這哪是啥寶貝,分明是不祥之物。要不是為了救琳兒,為了報仇,就該把它扔到山澗里去了?!?/p>
小百合從鄭三毫的話語中,聽出他對自己根本沒有一絲愛意,于是尷尬地一笑道:“三毫呀!姐知道你心里只有你的琳兒,我已是殘花敗柳了,根本也不配有那種想法,你嫌棄我……”
鄭三毫未讓她繼續(xù)說下去,攔住她說:“百合姐,你千萬別這么說,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親姐姐對待,何況咱們都是苦命人,談不上嫌棄不嫌棄,如果將來沒有人養(yǎng)你老,就找我來,我會養(yǎng)你老的!”
小百合非常感動,淚流滿面地?fù)旎伛R蹄金,鄭三毫也找到了老蘑菇那份地圖,二人嘆息不止。小百合淚光盈盈地道:“三毫!這馬蹄金你拿著,狗縣長和紅毛羅剎以林琳要挾你,也許能換回她的性命來!”
鄭三毫非常感動說:“百合姐!我的那份砂金,你拿著先維持生計吧!”
小百合點點頭,就在小百合要把馬蹄金遞到鄭三毫手上的當(dāng)口,她突然扔掉馬蹄金,猛然抱住鄭三毫一轉(zhuǎn)身,猝不及防的鄭三毫大惑不解地道:“百合姐!你,你,你這是……”
與此同時,一聲槍響,小百合后心窩中了一槍,她痛呼一聲把鄭三毫撲倒在地,緊接著又有兩顆子彈從頭上呼嘯而過。鄭三毫此時才恍然大悟,是有人在背后偷襲,小百合為救自己才做出如此舉動,他一翻身把小百合推開,手中的一片石頭旋轉(zhuǎn)而出,正好嵌進那人的咽喉。
原來那警長并沒有死透,鄭三毫、小百合的話語把他驚醒。他見二人拿著馬蹄金,馬上要離去,就坐起身從背后向鄭三毫開槍,才上演了讓鄭三毫不理解小百合突然的舉措的那一幕。
鄭三毫警惕地走到那人身旁,奪下他的手槍,又給他補了兩槍,才回到血流如注的小百合跟前,緊緊把她抱起來,淚流滿面地叫著百合姐。
小百合對鄭三毫的聲音格外的敏感,聽到他帶哭腔的喊叫,慢慢睜開眼睛,吃力地說:“三,三毫,你沒傷著吧?你沒誤解我吧!姐,姐是為了救你呀!”
鄭三毫忙道:“百合姐,我沒傷著,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呀!現(xiàn)在我抱你找大夫去!”
小百合搖搖頭道:“三毫呀!沒用了!你把姐放下,姐有話跟你說!”
鄭三毫道:“沒事的!姐,我一定治好你,你挺住??!”說著向前跑幾步。
小百合奮力掙脫鄭三毫,從他的懷抱滑了下來道:“三毫,三毫!我怕是不行了,這些年來,我……我被人糟蹋,從來,從來沒真心喜歡……喜歡一個人。你,你能在我臨死之前,親,親姐一下嗎?”鄭三毫看著彌留之際的小百合楚楚可憐和乞求的目光,就淚流滿面道:“百合姐!你是為救我呀!你有啥想法我都照辦,就是不能死呀!你是我的親姐呀!”說完在她的額頭上重重吻了一下,小百合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簾,任憑鄭三毫怎么喊叫,她永遠(yuǎn)地睡著了,睡得那樣安詳和深沉。
這就是劉一瓶所見到的九具死尸的全部圖景。后追來的兩個礦警,是火撩子的同伙,火撩子唯恐馬蹄金有失,故在追到天亮?xí)r點了一炷狼煙才引他們過來的。而劉聚財則是老金粒的拜把子兄弟,也是老金粒用狼煙引來的。
鄭三毫再不敢耽擱時間,收拾好馬蹄金和地圖,迅速離開了這險象環(huán)生的崇山峻嶺。為救琳兒,他義無反顧地向縣城奔去。
東南晌的時候,鄭三毫終于走出了充滿血腥的鷹嘴砬子,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額頭上的汗水還未等擦完,一個陌生而又有幾分熟悉的聲音灌進他的耳朵:“鄭三毫!這大清早的,你急匆匆地干啥去呀?”
鄭三毫一愣神的工夫,樹林里閃出紅透天戲班子的任班主。這是一個精明干練、世故圓滑的老江湖。鄭三毫忙結(jié)結(jié)巴巴答道:“任,任班主,這么巧呀!咋會是你呀?您在這忙啥呢?”
鄭三毫認(rèn)識來人,因為紅透天戲班子主要是唱蹦子戲,除了在縣城駐場演出之外,每個月都要抽出幾天到夾金溝金班里演出,讓那些大半年都蹲在山溝里的金夫們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慰藉,更主要的還是為了撈金。那些金夫們難得見到幾個漂亮的戲子,即使年歲大一點的戲子化上妝,也是非常撩人,聽她們的鶯聲燕語,打情罵俏的浪詞,也是一種滿足。如果肯加錢戲子還唱《十八摸》一類的粉戲,所以,戲班子一到金溝就成了香餑餑,各金班爭著搶著請到自己那里去演唱。鄭三毫到老蘑菇金班不到半年的時間里,紅透天戲班子就兩次來演出,所以,他認(rèn)識任班主。任班主咋認(rèn)識自己的,并且能叫出名號來,鄭三毫還真是有幾分詫異。
任班主看鄭三毫行色匆匆,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道:“你這是急急忙忙地干啥去呀?鷹嘴砬子可不允許金夫們隨便出入的?!?/p>
鄭三毫心想,戲班子經(jīng)常到處演出,今天這么巧咋碰上任班主了呢,嘴上卻答道:“我們大把頭派我到城里辦點事,鷹嘴砬子的礦警跟我們金班非常要好,我們可以隨便出入?!?/p>
任班主還是滿腹狐疑道:“老蘑菇派你一個小半拉子出來辦啥事?你背的是砂金嗎?”
鄭三毫更加警覺道:“沒啥大事,就是到集上買些雜物,別人忙著淘金,我又頂不了一個整勞力,才讓我來的?!?/p>
任班主覺得鄭三毫說得入情入理,沒有任何紕漏,于是順坡下驢道:“正好,我也去城里辦事,咱倆搭伴一道走吧!”
鄭三毫覺得任班主突然出現(xiàn)得蹊蹺,也試探著反問道:“任班主,你們戲班子好久沒去我們金班演出,你這又去城里忙啥呀,咋走到這鷹嘴砬子腳下來了?”
任班主狡黠地一笑道:“三毫,你有所不知,紅透天戲班子,為了方便到夾金溝給各金班演出,兩年前就把堂口設(shè)在鷹嘴砬子鎮(zhèn)了,離這很近,看你也趕了一段山路了,不然到我們堂口歇息一會兒,打打尖(吃點東西)再走吧!”
鄭三毫盡管不知道紅透天戲班子為何要把堂口設(shè)在鷹嘴砬子下鷹嘴砬子鎮(zhèn),但對班主出現(xiàn)還是產(chǎn)生了懷疑,莫非他也是沖著馬蹄金來的?
鄭三毫的思緒未了,任班主又道:“唉!三毫呀!剛才我好像聽見鷹嘴砬子上響了幾槍,是誰打的呀?”
“我也聽到槍響了,好像有獵人在打野豬呢?!?/p>
“這一大早的,正好堵在窩里打?!编嵢翐u搖頭道:“不是這樣,夏天野豬都到山頂睡覺,不進窩了。”“那是為啥?”任班主有些尷尬道:“打野豬還有些說道?”
“打野豬的規(guī)矩!常打獵的都知道,春秋打坡,夏打山頂,冬打窩?!?/p>
“呵呵!打獵還有這么多說道吆!”
“那當(dāng)然,行有行規(guī),當(dāng)有當(dāng)矩?!?/p>
“你小小的年紀(jì)還挺能說呢!那我問你,金夫出山門都有哪些規(guī)矩?”
“金班同意,礦上登記。礦警檢查,不帶行李。”
任班主冷笑一聲道:“你回答得挺流利,而你背上的包裹裝的是啥,分明是攜金私逃。你現(xiàn)在把包裹打開我看看!”
鄭三毫一愣,任班主說的這番話應(yīng)該是礦主說的,就應(yīng)付道:“任班主,你別開玩笑了,你也不是礦警,檢查我干啥?”
“礦警算個老幾,他們都得聽我的,老子是縣長的大管家。”說著抽手槍對準(zhǔn)鄭三毫的腦門。
鄭三毫顯得驚慌失措道:“班主,班主!你,你這是干啥?都熟頭巴腦的,我打開給你看就得了吧!”
說著慢慢地解下包裹,任班主厲聲道:“打開看看里邊到底是啥東西?”
鄭三毫依言打開包裹,馬蹄金在陽光下炫目耀眼,任班主眼睛閃出一絲驚喜的光芒,旋即化作貪婪,他惡狠狠地說:“馬蹄金怎么到你手上的,老蘑菇呢?他干啥去了?”
鄭三毫懦弱得像一只羔羊道:“是,是老蘑菇讓我拿出來的!”
“胡扯!他讓你拿出來的?老蘑菇還靠這馬蹄金救他的老婆孩子呢,他能給你這馬蹄金,說死我也不信。趕緊說明白了,老蘑菇在哪里,干啥呢?”說著用手槍碓了一下鄭三毫的腦門。
鄭三毫嚇得渾身顫抖道:“老,老蘑菇跟火撩子搶馬蹄金,腿被打折了,他,他讓我把馬蹄金送給縣長換回他的老婆孩子?!?/p>
任班主得意地說:“我早就預(yù)料到,憑你一個小拽胳膊也沒能力搶到這塊馬蹄金。還有,老蘑菇只給這個了嗎?還有一張圖呢?”
“圖,啥圖呀!大把頭沒給我呀!只是讓我拿馬蹄金給縣長了?!?/p>
“別的啥也沒給你嗎?”
鄭三毫撓了撓頭想想道:“他,他就給我一塊破紙,我也沒當(dāng)回事。”
“破紙你放哪了?麻溜給我掏出來。”
任班主眼睛似乎放光來,有幾分驚喜喊道!他的手槍仍是不離鄭三毫的額頭。
鄭三毫用右手撓著頭道:“一大早走得急,我揣在哪了呢?”
“好好想,趕緊找!不然我一槍崩了你!”任班主說完槍口稍抖動一下,也許是舉時間長了,手酸了。
此時,鄭三毫那只不中用的左手突然抬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奪過任班主的手槍,任班主根本沒把這個殘了胳膊的半拉子放在眼里,萬萬沒想到鄭三毫不中用的左胳膊突然中用,驚慌中扣動了扳機,鄭三毫似乎料到他會開槍,頭早就低了下來,“叭”一聲槍響后,槍到了鄭三毫手里,并且對準(zhǔn)任班主的胸口。
任班主驚愕得“啊”了一聲,嘴巴都合不攏了。鄭三毫一改懦弱的樣子道:“姓任的!你這條惡狗,幫虎吃食,禍害好人,快說,狗縣長在哪里,不然我就開槍了!”
任班主根本就沒把這跩胳膊放在眼里,鄭三毫跩胳膊突然發(fā)力,并且奪下自己的槍始料不及,面對黑洞洞的槍口,為了活命結(jié)結(jié)巴巴道:“鄭三……鄭三爺,饒命,饒命,縣長,縣長就在夾金鎮(zhèn),他……”
“他不在縣城享福,怎么來了夾金鎮(zhèn)?別跟我撒謊!”
任班主忙不迭道:“都,都這節(jié)骨眼上了,我哪敢跟你撒謊呀!縣長確實在夾金鎮(zhèn)呢,他,他要娶四姨太!”
“娶四姨太,不在縣城,為啥來夾金鎮(zhèn)娶,娶的誰?”
“除了我們紅透天的臺柱子林鶯鶯,還能有誰?她死活不愿意嫁,縣長為了獨占花魁就趕到夾金鎮(zhèn)強行成親?!?/p>
鄭三毫聞言暗吃一驚,鶯鶯就是林之虎的女兒林琳,從小愛唱曲,那年家遭劫難后,被縣長賣到紅透天戲班子。林琳很聰明馬上就認(rèn)了當(dāng)時的馬班主為義父,那馬班主是個正直善良的藝人,把林琳當(dāng)作親生女兒一樣呵護。他怕別人知道林琳的身世,就給她起了個藝名叫鶯鶯。幾年后,鶯鶯出落成一個秀美的大姑娘,令許多好色之徒垂涎三尺。但是懾于馬班主的威望和他跟幾個徒弟的硬功夫,沒人敢下手。
縣長得知當(dāng)年他賣掉的小丫頭,已經(jīng)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把馬班主找來,以十倍價錢再把林琳買回去。馬班主義正詞嚴(yán)地拒絕了,縣長碰了一鼻子灰??墒菦]過多長時間馬班主被紅毛羅剎抓走了,縣長的大管家搖身一變成了紅透天的班主,他除了經(jīng)營唱戲斂財外,更主要的任務(wù)是看著鶯鶯??h長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兩年,鶯鶯不為其所動。
縣長不僅為人陰險毒辣,還特別的迷信,經(jīng)常抽簽算卦。有一個江湖術(shù)士為討好抑或說為了討兩個賞錢,搖頭晃腦地告訴縣長,之所以馬蹄金未露面,是因為縣長身上缺了喜氣,應(yīng)該娶房姨太太沖沖喜。此言正中縣長下懷,于是就到夾金鎮(zhèn)娶鶯鶯沖喜。任班主接手紅透天戲班一方面是看守鶯鶯,另一方面是借演出之際,探聽各金班的信息,掌握馬蹄金的動向,沒料想栽在不起眼的鄭三毫手下。
鄭三毫命令任班主道:“把馬蹄金包好!拿著,帶我去見縣長,老實聽話照做,不然就讓你吃不上今天的中午飯,以后永遠(yuǎn)不用吃飯了。”
任班主小河溝里翻了船,憋氣窩火,但那黑洞洞的槍口比骷髏的眼睛還猙獰,只好乖乖地依著鄭三毫的話去做。
夾金鎮(zhèn),六合居飯莊,披紅掛彩,人聲鼎沸,鼓樂喧天,鞭炮齊鳴??h長娶姨太太的儀式正進行著。任班主大模大樣地走進院里,鄭三毫像個跟班的模樣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后面。任班主人緣特別好,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有的叫他“管家”、有的叫他“班主”,任班主哼啊地點頭示意,臉上擠出的一絲笑容,那表情比媳婦跟別人跑了還難看。
賀喜的、幫忙的見大管家進來了,都主動地給他讓道。二人很快進了婚禮大廳,只見縣長身著婚服,一副神采飛揚、躊躇滿志的樣子,不斷地拱手,向道喜的賓客致意,喜堂之上還有一個紅毛羅剎,坐在主賓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熱鬧。
任班主向縣長大聲道:“恭喜縣長!雙喜臨門!”
縣長笑容可掬道:“大管家!你也趕回來了,另一喜又從何來?”
任班主道:“你要的寶貝終于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任班主點點頭,縣長大喜過望向客廳里幾個客人說:“諸位!稍候片刻,我與大管家說點事,馬上就回來,等一會兒我陪大家多喝幾杯?!?/p>
說著奔洞房走去,剛一進門,縣長急不可待地說:“快拿出來給我看看?!?/p>
任班主一閃身道:“在小伙計這里呢!”
鄭三毫把包裹遞到任班主手上,任班主滿以為此時可以脫身了,不料那硬邦邦的槍管仍在自己的后腰上頂著,就捧著馬蹄金要遞給縣長,此時紅毛羅剎和縣長眼睛都像覓食的餓狼閃著饕餮的光芒射向了小伙計。
縣長發(fā)現(xiàn)任班主身后的鄭三毫,疑惑地問道:“這個小伙計,我咋不認(rèn)識,新招來的吧?”
任班主掩飾著內(nèi)心的驚恐道:“是,是新來的?!?/p>
然后頭也不回地說:“縣長你看看這馬蹄金吧!”縣長大喜過望地接過馬蹄金。
鄭三毫此時搶前一步越過任班主,一把揪住了喜不自勝的縣長衣領(lǐng),用手槍頂住他的后腦勺上。事出突然,在場的人幾乎都愣在那里。唯有任班主邊往外跑邊道:“這小子是鄧大鍬的兒子,尋仇來了,快來人!抓住他?!?/p>
鄭三毫惱恨任班主揭了自己的老底,隔著縣長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任班主開了一槍,子彈穿過他的胸膛,那家伙踉踉蹌蹌向外跑了幾步,栽倒在地。這個為虎作倀多年的大管家一命嗚呼了。
喊聲、槍聲驚動了所有的賓客,眾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見大管家血濺廳堂,眾人一哄而散,爭著向外逃命。平時,縣長外出帶好幾個馬弁,今天他覺得是大喜的日子,舞刀弄槍的不吉利,何況夾金鎮(zhèn)就在鷹嘴砬子旁,那里還有許多礦警呢,于是就帶了兩個馬弁,其中的一個還在后屋看管林琳,另一個馬弁看到大管家橫死廳堂,就抽出槍奔向洞房。
此時,縣長已從驚恐中緩過神來道:“你,你,你要干什么?外邊可都是我的人呀!”
鄭三毫道:“干啥?你還不知道嗎,馬上把林琳放了?!?/p>
那馬弁偷偷地瞄準(zhǔn)了鄭三毫的頭部,剛想開槍,人群中飛出一柄鋼叉插進了他的后心,那馬弁媽呀一聲栽倒,外邊人有叫道:“三毫,你盡管招呼里邊的,外邊有我呢!”
鄭三毫冷然道:“聽見沒,外邊還有不少人,趕緊把林琳給我放出來,還有那半張圖,我一起拿走,不然大管家就是你的下場。”
“圖,啥圖呀?”
“少裝糊涂,就是林琳家的那半張圖!你的大管家告訴我了,就在你手上,痛快拿出來饒你不死。”
縣長一哆嗦,為了活命從衣袋里掏出小半張紙來,鄭三毫搶在手中,一旁的彼得洛夫怒不可遏地罵道:“混蛋!”
說著伸手拔槍,鄭三毫再次扣動了扳機,槍聲響后,彼得洛夫的右臂被打斷,痛得齜牙咧嘴,“哇啦、哇啦”地叫著。鄭三毫無暇多顧,推搡著縣長道:“快讓林琳出來,送我們出鎮(zhèn)!”
縣長后悔今天沒多帶幾個馬弁來,他深知鄭三毫能從夾金溝闖出來,礦警已經(jīng)指望不上了。既然圖已經(jīng)給了人家,彼得洛夫又受了傷,那些平日里溜須拍馬、前呼后擁的酒肉朋友,一見出了人命,早已作鳥獸散。他垂頭喪氣、有氣無力地說:“鄧大鍬的兒子,果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本縣長認(rèn)栽了?!?/p>
彼得洛夫捂著斷臂狠狠地對縣長道:“都是你這個好色之徒,怎么勸你也不聽,天下的女人像芝麻一樣多,非得跑這里娶什么四姨太,鬧成這樣的結(jié)局,連我也跟著你栽在這夾金鎮(zhèn)!”
縣長無言以對,然后向里屋喊道:“二羔子!二羔子,趕緊讓四姨太,不……林琳出來呀!”
里屋一個人甕聲甕氣答道:“是!縣長,馬上出來,走吧!四姨太,縣長讓出去呢!”
被叫作四姨太的林琳氣惱道:“誰是四姨太呀?是鄭大哥來救我了,不然你們哪有這么好心腸。”
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二羔子推著林琳從里屋走出來,林琳見到鄭三毫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芒,驚喜道:“鄭大哥,你再晚來半個時辰,我,我就追我爹娘去了?!闭f著喜極而泣。
縣長借機道:“這回,你可以放了我了吧!我絕不會為難你的?!?/p>
鄭三毫推搡縣長一下道:“不行,讓林琳到我身邊來,送我們出去!”
縣長無可奈何道:“二羔子,放開她呀!你沒看見我頭上的槍嗎?”
二羔子猛地把林琳推過來,林琳猝不及防,踉踉蹌蹌地?fù)淞诉^來,經(jīng)過彼得洛夫身前,彼得洛夫突然伸出左臂一下子勒在了林琳的脖子上,陰狠狠道:“想要人沒那么容易,把馬蹄金和地圖給我放下,我就放了這捷夫什卡(姑娘),不然我勒死她。”說著用力勒得林琳喘不上氣來。
鄭三毫推搡著縣長道:“你趕緊讓紅毛羅剎放了林琳!送我們出鎮(zhèn),饒你不死!”
縣長忙道:“上校先生,上校先生,你,你放了她呀!”
彼得洛夫陰笑道:“放了她,馬蹄金和圖我朝誰要去,姓鄭的,你要人還是要貨?不然我就勒死她。”
鄭三毫道:“你勒死她,我就打碎縣長的腦袋!你們可是摯友呀!”
縣長哀求道:“彼得洛夫先生,上校先生,看在咱倆多年交情上,先放了她吧!”
彼得洛夫狂笑一聲道:“交情,什么交情,你還敢跟我提交情,哪次分金銀都是你拿大頭,現(xiàn)在跟我談交情了。”
縣長又道:“這次你救了我,我的財產(chǎn)咱倆對半分,怎么樣?”
“你的財產(chǎn)我就不要了,我就要圖和馬蹄金,沙皇會重賞我的,姓鄭的趕緊吧!”
鄭三毫見林琳面色蒼白,眼珠上翻幾乎被勒斷氣了,就趕忙道:“彼得洛夫!你放開她,所有的東西都給你。”
說著槍依然指著縣長的腦袋,用左手把圖紙和馬蹄金扔了出去。
彼得洛夫果然松開了林琳,林琳癱軟在地上。彼得洛夫萬分謹(jǐn)慎地去拿馬蹄金和圖紙??h長向馬弁吼道:“二羔子,你他媽還愣著干啥,你的槍是吃素的呀?”
二羔子如夢方醒,把槍口對準(zhǔn)了彼得洛夫。彼得洛夫舉起左手道:“二,二羔子,別開槍,別開槍!我只要圖,馬蹄金歸你!如何?”
縣長忙道:“二羔子!紅毛羅剎的話你不能信,他們貪得無厭,趕緊打死他,前幾個月他還拿你練拳擊了呢,若不是我攔著,恐怕你現(xiàn)在還在炕上躺著呢!”
二羔子面無表情,彼得洛夫又道:“二羔子,你要馬蹄金,我要圖紙,姓鄭的要女人,咱各得其所有啥不好!”
“好”字話音未落,二羔子扣動了扳機,彼得洛夫連中兩槍,他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慢慢地倒下,黃金夢變成了黃粱美夢。
林琳被兩聲槍響震醒,她掙扎著站起來,鄭三毫關(guān)切道:“林琳,你沒事吧?”
林琳點點頭道:“鄭大哥,我沒事。”
縣長夸贊道:“好樣的二羔子!你把馬蹄金和圖紙給他們,我會重重賞你的,我家里的東西你隨便挑?!?/p>
二羔子果然把馬蹄金塞到林琳手中??h長又對鄭三毫道:“這回,你該放了我吧,人你帶走,馬蹄金、圖紙你拿走,總算行了吧?”
鄭三毫道:“你讓二羔子把槍放下,送我們出鎮(zhèn)?!?/p>
縣長長嘆一聲道:“二羔子,聽他的把槍放下!”
二羔子看了看縣長道:“得了吧!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你還跟我吆五喝六的呢,這些年我舍生忘死給你當(dāng)看家狗,落下啥了?你姨太太都娶到第四房了,而我還是光棍一個,這回呀,我他媽的也嘗嘗當(dāng)爺?shù)淖涛叮R蹄金、圖和人,我都要了?!?/p>
縣長氣得臉都變成了紫色,破口大罵道:“你,你這王八羔子,你想造反呀?”
“就許你吃香的、喝辣的、玩俊的,就不讓老子也風(fēng)光風(fēng)光呀?”
鄭三毫見二羔子突然叛主掠去馬蹄金、圖紙不算,還要把林琳挾持而去,就喝道:“二羔子,馬蹄金、圖紙都?xì)w你,你把林琳放了,不然,不然我崩了縣長!”
“快點,快點!你崩了他吧!免得日后他找我麻煩!”
縣長又罵道:“你這喪盡天良的王八羔子!鄭三毫,這小子搶了你的林琳,你開槍打死他呀,還等啥呢?”
二羔子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道:“縣長大人,你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他槍里根本就沒有子彈了,不然還用我打死紅毛羅剎嗎?我還能站著跟你們說話嗎?”
縣長恍然大悟道:“鄭三毫!你小子用空槍要挾老子,我跟你拼了?!闭f著猛然掙脫鄭三毫的控制,鄭三毫的槍確實沒有子彈了,剛擊斃大管家和擊傷彼得洛夫已把子彈打光,只是用空槍要挾貪生怕死的縣長而已。此事被二羔子言中,縣長馬上掙脫反抗,鄭三毫掄槍重重拍在縣長的后腦勺上,縣長悶哼一聲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二羔子開了槍,不知道他是打縣長還是打鄭三毫,總之因為距離較近,第一槍打在縣長的左肩頭上,鄭三毫豈容他再開第二槍,手中的短槍脫手而出,正好擊在二羔子的手槍上,隨著一聲槍響,鄭三毫擊中二羔子槍身的當(dāng)中,又扣動扳機,子彈斜著飛了出去。二羔子忍著右手的疼痛,俯身把彼得洛夫的馬刀抽了出來,面目猙獰得像搶食的惡鬼道:“姓鄭的,今個兒有你沒我!”
鄭三毫驚而不亂道:“二羔子,你只不過是縣長的馬弁,何必為了一塊馬蹄金玩命呢?”
“你不是為了馬蹄金,為啥殺了好幾個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還能為了啥?”
鄭三毫正氣凜然道:“二羔子你錯了,狗縣長串通紅毛羅剎殺害我和林琳的父母,這是家仇!又要把夾金溝金礦圖賣給紅毛羅剎,這是國恨!”
二羔子已是鬼迷心竅,惡狠狠道:“我就是為了馬蹄金和這個小美人,今個兒非劈死你不可。”
鄭三毫暗嘆一口氣道:“你真是不可救藥?!?/p>
二羔子不再發(fā)聲,舉起馬刀沖了過來,林琳忙喊道:“小心!小心呀!”
鄭三毫從衣袋摸出兩塊石鏢來,二羔子剛沖出兩步來就被第一塊石頭擊碎膝蓋骨,前撲未倒之際,又一塊石頭鑲進他的頸嗓咽喉,一命嗚呼。
林琳如夢方醒,一頭撲進鄭三毫懷里哽咽道:“鄭哥哥,謝謝你救了我,咱們快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p>
話音剛落,一個陰毒的聲音似乎從地獄傳來一樣:“走,往哪走呀?你們走不出這個院子?!?/p>
兩個人循聲一看,只見縣長從地上爬坐起來,緊緊握著彼得洛夫的左輪手槍,目露兇光盯著二人。本來鄭三毫已經(jīng)把他打暈,不料二羔子一槍擊中了縣長左肩,劇烈的疼痛又讓他蘇醒過來,他趁著鄭三毫與二羔子爭斗之機,滾到彼得洛夫尸體旁抽出了左輪手槍。
鄭三毫擋在林琳身前道:“你想怎么樣?”
縣長狂笑道:“怎么樣你最清楚,不過,我得讓你先死?!?/p>
說著就要扣動扳機,電光閃石之間,一把鋼叉把他的右手穿透,槍掉在地上??h長哀嚎不止。
鄭三毫驚喜道:“山爺,謝謝你呀!”
隨著鄭三毫的喊聲,老獵人站在縣長面前,他撿起手槍扔給鄭三毫說:“你小子雖然長了本事,但還欠點火候?!?/p>
鄭三毫感激道:“山爺,原來你一直暗中保護我呀!”
山爺?shù)溃骸斑€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趕快離開這里,一會兒礦警和縣保安隊知道了,再想走就難了?!?/p>
說著他拎起縣長,給他敷上紅傷藥,林琳不解地道:“我恨死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了,把槍給我,讓我親手為爹娘報仇。”
山爺擺擺手道:“現(xiàn)在還不是你報仇的時候,有了他可以安全走出夾金縣?!?/p>
于是,鄭三毫把縣長拖上山爺準(zhǔn)備好的馬車。山爺趕著馬車向鎮(zhèn)外走去,鄭三毫和林琳裝作護理受傷縣長的人坐在他身旁,路上遇有盤問的哨卡,就說護送縣長看傷去,一路無阻地出了夾金縣。
山爺快馬加鞭跑出十幾里地之遙,鄭三毫、林琳才覺得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早就過了午飯時間了。尤其鄭三毫折騰半宿大半天水米未進口,山爺似乎早有準(zhǔn)備,“吁”的一聲叫停了奔跑的馬兒,然后從大車的兜里拽出一條面袋子,里面有饅頭、牛肉、豬蹄、酒葫蘆。鄭三毫便說:“山爺,我們不喝酒,都快餓蒙了!況且我也受點小傷?!?/p>
“傻小子,你想喝酒也沒有呀!這是水。”
說著三人大笑起來,縣長似乎忘記了疼痛,討好地跟著咧嘴苦笑一下,那笑容比哭難看多了。縣長見三人吃得興高采烈,就囁嚅道:“三位,三位先吃著,我去方便一下行嗎?”
鄭三毫一口饅頭嚼在嘴里,把眼一瞪想說什么,山爺擺擺手阻止了他,又向縣長示意讓他去方便。鄭三毫一使勁咽下那塊未嚼碎的饅頭,抽出槍來,山爺拍了拍他肩頭一下道:“接著吃,多吃點,一會兒趕路好有力氣?!笨h長磨蹭了一會兒,假裝解開褲子蹲在那里。
山爺高聲叱喝道:“遠(yuǎn)點,遠(yuǎn)點!沒看到我們吃飯呢嗎?”縣長忙不迭道:“好,好!我遠(yuǎn)點,我遠(yuǎn)點!”
縣長又走出十多米遠(yuǎn),再蹲在地上,他回頭看看馬車上三個人似乎沒有注意他,正在大快朵頤呢。他站起來撒腿就向路旁的高粱地奔去,鄭三毫抽出左輪槍來,子彈上膛。山爺壓下鄭三毫舉槍的手道:“這家伙還欠幾十個拳眾的命呢,讓我來給含冤而去的弟兄們報仇吧!”
說完抄起一柄獵叉,跳下車去,向前快跑幾步,獵叉劃出了一條美麗的小弧線,像長了眼睛一樣追上了跑出三十米開外的縣長,牢牢地插進了他的后心窩,與此同時,鄭三毫也把著林琳的雙手開了槍,縣長慘叫一聲撲倒在地,獵叉和子彈幾乎同時嵌進了他的后心,他掙扎了兩下便沒了聲息。山爺領(lǐng)著鄭三毫、林琳走了過去,拔下獵叉確信縣長已經(jīng)死透了,才嘆口氣跪下身來,向夾金溝方向泣聲喊道:“弟兄們,我給你們報仇了,你們地下有知,就好好安息吧!”
鄭三毫、林琳也淚流滿面道:“爹、娘,孩兒給你報仇了?!?/p>
鄭三毫、林琳把山爺攙回馬車,山爺揩把淚水道:“我老了,仇也報了,我還得回夾金溝棒槌山守著我那些苦命的兄弟,我們從山東逃到黑龍江,就是這狗縣長把我們出賣給紅毛羅剎,弟兄們被包圍后,苦戰(zhàn)一天一夜,終于寡不敵眾,全部遇難,等我從田家燒鍋回來,只有收尸的分兒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機報仇,除掉縣長和彼得洛夫,無奈幾次失手,差點搭上性命,今天總算報了大仇?!?/p>
鄭三毫道:“山爺原來是義和拳的呀!小時候就聽我爹說過,他們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殺洋匪除貪官,替天行道?!?/p>
山爺?shù)溃骸安徽f那些了,你倆趕快去哈爾濱吧,聽說那里有革命黨人,投奔他們?nèi)グ?!?/p>
“山爺,你跟我們一起去吧!”林琳用企求的目光看著山爺。
山爺搖搖頭說:“去不成了,我就在這守著我的拳眾。”
鄭三毫見山爺留意像棒槌山一樣堅定,就把砂金和馬蹄金拿出來道:“山爺,這些你收著,為那些英靈們多燒些香頭紙錢,地圖我收著,興許將來能有大用處?!?/p>
山爺留下了砂金,把馬蹄金推給鄭三毫道:“你去那邊一定能用得上,我有這些砂金足夠了。”
鄭三毫不再謙讓,跪在地上給山爺磕了個響頭道:“山爺,我一定早點回來看你!”
山爺?shù)溃骸澳愫煤脤Υ至?,過些年讓重孫來給我和我的弟兄上墳來!”
三人灑淚而別,鄭三毫不再逗留,拉上林琳跳上馬車,向南馳去,馬車跑了一段路,他們回頭看山爺?shù)纳碛霸絹碓礁叽?,仿佛棒槌山一樣雄偉挺拔?/p>
山爺看鄭三毫的馬車猶如熙和所駕的六龍之車,巡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