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豆腐,擰漿,看黃色的汁水從麻布縫隙里流下來,木盆接住,海海一汪漿水。
炸生腐,豆腐條放入油鍋,膨脹松軟金黃。用線串起來,累累墜墜。
臘肉咸魚掛在樓閣上,晃悠悠的。陽光正好,肉和魚冒著油光。老人攏起手,雙腳放在火爐邊,歪在屋檐下打盹。竹杖歪在一旁,竹煙筒歪在一旁,花貓歪在一旁,黃狗歪在一旁。
夜里炒干果,鐵砂與瓜子花生交織的氣味,洶涌如春溪漲水,滾滾而來在池塘上方,滾滾而來在小路上。
梅花上落滿積雪,白梅更白,紅梅積雪如胭脂如雞血石,黃梅如琥珀。小兒穿著紅色的棉襖在樹底下玩冰溜兒。
清早,牽牛出欄飲水。陽光未及處,霜色朦朧,牛蹄踩出腳印。牛飲水時(shí),一只鳥站在牛角上東張西望,一小童在牛后跟站著。
幾個(gè)人廊下打紙牌。一男孩跪坐椅子上,一張張收攏打出的紙牌。
山是枯的,白的,灰的,青的,綠的,黃的。一切都暗淡著。
陽光大好,掛面上架了,像瀑布,一架又一架。
回鄉(xiāng)的車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如一黑點(diǎn)。黑點(diǎn)漸漸大了,一點(diǎn)點(diǎn)大起來, 轟隆而至。
行李包裹由家人扛著。回家的人空著手,跟在后面,一路向村子里走去。
煙囪整日冒著煙氣。灶上做糖、蒸米粑、打年糕、鹵肉……灶下柴火熊熊。堆在屋檐下的柴,矮了半截又矮了半截。鋸好的樅樹段一堆堆,樹輪對(duì)外,一圈圈一圈圈。穿短襟襖子的莊稼漢劈柴,手起斧落,一劈為二。劈好的柴碼在墻角,長了半截又長了半截。
大胖豬泡在桶里,黑毛豬。毛一點(diǎn)點(diǎn)褪盡,豬肉白,像璞玉一樣。須臾,豬肉倒掛在梯子上,豬頭在案板上耷拉著大耳,笑瞇瞇的。午飯后,吃殺豬飯的三三兩兩散去,農(nóng)婦在豬肉上撒一把粗鹽,壓上石頭,腌進(jìn)大缸里。
白色的米粑攤放在竹籮里,擠在一起,一團(tuán)團(tuán)富貴。
石臼里搗碾芝麻,咯吱有聲,一縷幽香飄向屋頂。
上墳,踩在荒草上,穿過田埂穿過山坳,鞭炮聲里有一種寂寥。靜靜地看紙燃起來,漸漸成灰,有一種失落,也有一種生息。冬陽照耀,近映山際。山雞飛過,一只,兩只,三只,平添傷感,又增野趣。
背一布袋的少年扛著鋤頭在竹林里挖冬筍。
祭祖,新婦挈新兒,新兒著新衣。紅燭高照,一家子跪在牌位前,鞭炮如雷。
寫 法 探 討
這篇文章選自胡竹峰的散文集《中國文章》。胡竹峰出生于1984年。
有評(píng)論說他的散文有?“味”——?dú)馕?,意味,滋味,澀味和簡單味,在一衣一飯的瑣屑中發(fā)現(xiàn)人生與自然的情致。
胡竹峰自己說,“好的散文應(yīng)該安定寂靜,少火氣,無躁氣。用強(qiáng)使氣,會(huì)影響藝術(shù)成就。中國文壇向來崇尚史詩,但好的散文不過心跡之流露。很多文化大散文,其實(shí)與文化無關(guān),與散文無關(guān)”“散文的字與字之間應(yīng)該蕩起來”。
在《皖西南臘月手記》里,正是這樣,字與字之間蕩了起來,句與句之間蕩了起來,一個(gè)個(gè)如詩句一樣的短句,蕩漾出一幀幀氤氳的水墨畫,詩情古韻,意味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