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小娜
西藏建筑大體分為四類,除去宮殿寺院等佛教建筑,藏南谷地的碉房、藏北牧區(qū)的帳房、雅魯藏布江流域林區(qū)的木房成為各個地區(qū)的主流建筑。
碉房是西藏最典型的建筑類型,宮殿建筑則象征著西藏建筑的最高工藝和藝術水平,牛毛帳篷則為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提供遮風擋雨的住所,唯有雅魯藏布江流域林區(qū)的木板房,寂靜無聲,隨著近年措高村入選中國十大最美鄉(xiāng)村,才漸漸被更多人所知。
10月5日,正值國慶長假期間,我們雜志社一行7人,走進措高村并在此安營扎寨,與這個雪山、濕地、巴松措湖環(huán)繞的村莊近距離接觸了一周,對其建筑構造做了實地考察,并對現(xiàn)存的石頭房、石木房(上木下石)、全木房三種類型結構的建筑逐一探訪。
卡若遺址是考古界公認的西藏原始文化遺址之一,是一處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址,出土了二十余座房屋遺跡。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約5000年前的卡若,就已經呈現(xiàn)出背山、向陽、面水的特征,地勢平坦、海拔較低、土地肥沃。東靠瀾滄江,南臨卡若水,北依土丘山,分布在河谷的第二、第三臺地上,房屋密集,方位大體一致,入口向陽,以東、東南、西南為主。
卡若房屋遺跡發(fā)展序列是:早期是半地穴平底和半地穴圜底房屋,稍晚出現(xiàn)地面房屋和雙室房屋。到了晚期,主要是石墻房屋,有的還可以復原成半地穴二層樓屋。這種樓屋,上層住人,下層養(yǎng)家畜。
卡若遺址為我們勾畫了西藏建筑的選址原則,即“風生水起,擇吉而居?!敝钡浇裉?,依然如此。措高村的建筑脈絡和肌理幾乎復原了卡若遺址中村落選址和自然環(huán)境的彼此關系。地貌特征是選址的重要因素之一。
措高村位于扎拉溝與鐘措溝的交匯點,背后有“杰青那拉嘎布”雪峰,左側雪峰為傳說中的妻子“阿瑪覺姆達增”峰,右側為6450米的斯木崗峰,屬于三座山峰的包圍中,面朝巴松措湖。多欽寺喇嘛加措用詩一樣的語言描述了措高村的選址:措高村就像母親手臂環(huán)抱著嬰兒。
“山勢”和“向陽避風”是措高村整個村落的建筑語言。沖積扇,是另外一個重要的選址偏好因素。
“由于河流從峽谷谷口流出,擺脫了測向約束,河流中的泥沙沉積下來,加之地勢漸漸變的開闊,地形條件也隨之變好。由于泥沙中含有大量有機物質,屬于十分肥沃的土壤,土質較好,在水源充足的情況下,適宜發(fā)展農業(yè)種植。措高村居民也正是依托冰川融水沖擊而成的肥沃土地開展農事活動。”
《丹珠爾》大藏經建筑選址中土地的選擇也做過闡釋:“如果一塊地形狀與烏龜背相似,會導致死亡或者貧困。如果地塊北方高企,會有宗族滅絕的憂慮,東面高企而中間低洼,則修習者有毀滅的危險。應該絕對避開這樣的地方?!?/p>
西藏的風水堪輿之術,藏語稱為“薩些”,它對山脈、山勢、水流走向同樣有吉兇之說。藏族民間古老的信仰觀念認為,地美則神靈安,神靈安則子孫盛。
措高村選址遵循兩大原則:為了生存首先靠近水源,思木崗峰積雪融化及措高村前的大片濕地,為農業(yè)和畜牧業(yè)發(fā)展提供了水利條件;其次為節(jié)省土地。藏族諺語道:“世上地城雖廣闊,能用之地唯方田”。西藏的耕地大部分集中在雅魯藏布江及其支流谷地,措高村屬林區(qū),土地一樣非常珍貴。
時間不僅是自然的時間,逐漸衍生出了“吉時”觀。
在建造房屋過程中,也有幾個重要的程序節(jié)點需要請來高僧算,按照藏歷中所規(guī)定的吉日擇時舉行隆重的儀式,以確保宅屋和家庭得到神的護佑,這些程序包括選址儀式、奠基儀式、封頂儀式、竣工儀式和喬遷儀式。村民動土之前請喇嘛來念經,完成一些祭祀儀式,表示取得土地神的許可借用土地,并將各種自然災害歸咎于破壞環(huán)境的行為引起了神的憤怒。
知達爺爺告訴本刊記者,舊時有民間傳說,認為一個村莊的規(guī)模不能超過百戶,否則村民就要遭到天譴,這種傳統(tǒng)樸素的人口觀顯示了先民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的智慧,富含科學和理性。巧合的是,措高村直到今天,人口規(guī)模只有六、七十戶。
早在十七世紀、這里便出現(xiàn)了居民,有了人類在這里活動。
不同于碉房的“墻體收分、柱承重、平頂”的三大特點,由于地處林區(qū),降雨量較為充足,措高村的建筑呈現(xiàn)出與碉樓截然不同的特點:層高主要為2-3層,沒有了碉樓建筑過程中的收分,出于防雨水的需要,平層屋頂改為坡屋頂。詳情如下:
分類:全石砌建筑、下石上木類建筑、全木質類建筑;
結構:柱式結構,木結構與墻體混合承重,內部以木結構分層,各層結構相對獨立。
層高:2-3層,層高較低,約為2.3米左右。
平面:長方形平面,利用房門和小過道隔成不同的功能區(qū)。
功能劃分及布局:一層多為牲畜及放置糧食、草料為主,自然泥地面。二層為起居室、廚房、臥室,木板地面。三層為經堂及其他。
坡屋頂:由于措高村所處的林芝地區(qū)降雨量大,氣候濕潤,平屋頂建筑已不能適應措高村的實際所需,于是便建起了坡屋頂。坡屋頂采用木屋架制作歇山屋頂,屋面蓋木板。這種木板不能是現(xiàn)代鋸子鋸成的木板,鋸的木板沒有紋路,雨水流淌時容易滲透。正確的做法是將圓木鋸成2米左右的長度后,用大的砍刀劈開成厚度3厘米左右的板子,且不能有大的結疤,順樹木生長紋路劃開,這種板子鋪上后,雨水就會順著條紋向下流走。兩年左右再翻面。
門窗:一層為透空木窗或開敞洞口,尺寸較小;二層為玻璃木格窗,采光及裝飾用。
院落:大部分村民都保有一定比例的庭院空間,用于晾曬、種植,堆草、停放車輛等。
措高村58戶農牧民群眾的房屋平均已有100多年的歷史,居民建筑風格是完全具有措高本地特色的房屋。
具有代表性的是:1.最老的傳統(tǒng)建筑有450年歷史,現(xiàn)在該屋的主人為村民阿旺丹增和桑布兩家人共同所有,據(jù)了解其兩家的房屋曾經是以前農奴主的住房,房屋建筑面積為500多平方米,房間共有13間,每一房間都具有措高本地特色的建筑風格,房屋建筑整體框架為石木結構,分為兩層,最底層為畜牧圈養(yǎng)地,二層為農牧民住宿和生活區(qū),其頂端為畜牧草料堆放和食物儲存,農牧民群眾均以原始燥爐燒飯取暖,家具均為原始手工制作品,現(xiàn)已完整保存下來。2、村民貢覺索朗的房屋已有四代,屬于祖輩自建,已有250年歷史,房屋建筑面積400多平方米,具有措高本地特色建筑風格,并完整的保存下來。
如今,村里還留存有四座完全石砌的老房子,屬于古建筑。其余大部分為上木下石的混合式建筑,及少量的全木結構房屋。
巴松措年降雨量646mm,雨量充沛,多集中在6-9月,雨水沖刷頻率高,易形成滑坡、泥石流等地質災害。村中的卓瑪奶奶告訴我們,在她小的時候,一旦連續(xù)四五天下雨,家門口的積水常常至膝蓋上下,出入極為不便,出村,得先過水這一關。與此同時,地質災害也給村莊“沖刷”來了石頭,除了經濟因素,這也是措高村最老的房子皆為石砌房子的重要原因。
智達爺爺說,整個八九十年代,他都在幫別人修房子,過程艱難,但過的很充實。他告訴我們,選址完成后,選材便是首當其沖的工作。準備木料一般選擇在四、五、六月份,天氣干燥少雨,易于剝皮晾曬,另外,由于當時條件所限,沒有鋸子等裁切木頭的工具,村民一般都是將砍伐好的圓木整木用繩子捆綁,人力肩扛,一步一步拖到山下,再拖到村前,準備木料的過程一般會耗時2-3年,再請工匠規(guī)劃修多大的房子,用多少木料,一般從開始建造到搬進新屋,又需要一年的時間。
在村里住的七八天,不時會看到裁切整齊的木板置于村民的家門口,這是由于措高地處林區(qū),屋頂木板由于潮濕容易腐朽,需要每隔2年更換新木板。不同于以往的圓木搭建,一看整齊劃一的切口,就知是工具作為,省去了智達爺爺那一代人手工勞作蓋房的艱辛。
從根本上說,建筑藝術的差異首先來自于材料的不同。不同的建筑材料讓建筑有了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語言表達著不同的思想。藏族諺語說:“沒有木頭,支不起房子;沒有鄰居,過不好日子?!鄙鷦釉佻F(xiàn)了木頭作為最重要建筑材料的重要性。
措高村森林覆蓋率達到85%,措高村所處的林芝地區(qū)森林覆蓋率占西藏地區(qū)70%,森林高覆蓋率,為措高村的全木房屋提供了最為重要的原料。措高村建筑的木材以松、柏為主。這一點,林芝地區(qū)和內地達到了超越時空和歷史的默契。木材是傳統(tǒng)的建筑材料,在古建筑和現(xiàn)代建筑中都得到了廣泛應用。在結構上,木材主要用于構架和屋頂,如粱、柱、櫞、望板、斗拱等。
木頭的使命便是構成墻面,做成地面,被磨去木頭本身的桀驁、磨平樹身的疤痕、脫去野性,變成形狀不一的角度,被安然地嵌入墻角、地面,阻擋風雨,默默承受。
每棵樹都有自己的靈魂,對木材的敬仰和使用,讓措高村的木房子顯得安然且有溫度。
美存在于秩序與多變之間。藏族民居大多以內向型的院落構成基本的人居單元,一股嚴格遵循著“三界”空間的構成層次:經堂位于頂層,比如二層僻靜處或三層;牲畜及雜物、草料則位于一層。屋頂矗立的經幡柱作為民居中最接近天界的地方,是進行宗教儀軌、溝通神靈的重要場所。
多欽寺位于措高村半山腰,在地理位置上居高臨下,從山下走到多欽寺,用時40分鐘,與世俗世界做出區(qū)分,適當拉開空間和心理上的距離,維護宗教活動的神圣性和嚴肅性。
在措高村民居內部,由于是柱式結構,房子的大小及進深是由柱子決定,室內空間也圍繞著柱子展開,因此柱子被當作世界中心和“天梯”的象征,賦予了特別的敬意和裝飾,在走訪的多戶村民家中,柱子上掛有白色的哈達,及宗教圣物,卓瑪家的柱子頂部掛著一個鹿角。柱子、煨桑爐冒出的縷縷青煙、屋頂上飄動的五彩經幡,類似于“天梯”,形成一個向上開放的微縮宇宙,構成村民生活及進行宗教活動的完整空間。
村子周圍,凡是水流能帶動的地方,措高村就有水經輪房,它與瑪尼石堆一起貢獻了地理空間的秩序,由此,無論是宗教使命的“天梯”還是心理安全的連接,它們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
措高村的整體空間猶如一片大樹葉,每家每戶的路線就象樹葉上的葉脈,順著這片大樹葉,措高村村民的房屋,對一個外人來說,一不小心便會走錯,但很快又能回過神來,這一切得益于色彩的變化及裝飾的不同。
尋求平衡感是人類的基本需要。建筑的一項輔助性美德便是平衡。
“雪山、圣湖、高山、森林,地理環(huán)境的特殊性使得地區(qū)四季更迭變得緩慢、厚重、孤寂,也因此,裝飾色彩便承擔了激發(fā)生命活力的重要元素,以此對抗大自然的一成不變和循環(huán)往復。”貢布里希在《秩序感一裝飾藝術心理學》中認為:只有在平衡和有序的狀態(tài)中,人才能安全地把握自身以及周圍的環(huán)境,知覺尤其如此。
措高村的雪山,常年云霧繚繞,天氣晴朗時露出真容,如此一年四季循環(huán)往復,村民對此習以為常,然而心理上,人們依舊渴求變化,色彩為此承擔了這項功能,同時裝飾也是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藏傳佛教的色彩世界里,白、紅、黃、藍、綠、黑是常用的幾種色彩,每種色彩都被賦予了眾多的宗教思想。
先從門說起,村民家里大門的最頂部安置有白色石塊、牦牛頭等,這些都與崇拜、禁忌、祈愿有關。
糌粑點粉畫:由于家家戶戶安置火塘的緣故,村民家中尤其是火塘上方的屋粱和墻柱都被熏的烏黑發(fā)亮,你會發(fā)現(xiàn),在熏黑的地方都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糌粑圓點,圓點位置多變,措落有致,即是祈愿,也起到了一定的裝飾作用。
廚房灶臺:在幾家村民家中發(fā)現(xiàn)在鍋的外面畫有蝎子的圖案(也或者是魚),后經詢問主人,認為蝎子象征著灶神,圖案也為白色。
藏族諺語說:“父輩正直如陽光,母輩潔白如海螺。死前心地潔白,死后骨頭潔白。”由此可見藏族村民對白色的喜愛和崇拜。
墻面:措高村的墻面大多未經裝飾,然后落成的新居墻面則為白色,門窗一般為黑色。白色有幸運祥瑞之意,黑色表示罪惡用于與外界交流的建筑門窗,以防御邪氣侵襲。
(責任編輯/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