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星至

在錢鐘書即將大學畢業(yè)時，吳宓希望他進入清華大學研究院繼續(xù)研究英國文學，為新成立的西洋文學研究所增加光彩，居然遭到他果斷拒絕，他認為清華大學的所有老師，沒有哪個教授有足夠的資格擔任他的導師。從清華大學畢業(yè)后，錢鐘書憑借優(yōu)異成績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抵達英國牛津大學留學，學習和研究西洋文學。

將追求毛彥文而寫的眾多情詩續(xù)集出版后，吳宓遭到很多人嘲笑，大多數(shù)人不約而同地覺得，他純粹是作繭自縛。在吳宓講課的時候，很多學生以咨詢問題的名義，故意向他刨根問底，弄得他不知所措，只得拎著包袱，拄著手杖落荒而逃。收到吳密贈送的詩集，錢鐘書認真翻閱后，寫出英文評論《吳宓先生及其詩》寄給他，還附上一封長信?！皡清祻膩砭褪且晃幌矚g不惜筆墨、吐盡肝膽的自傳體作家。他不斷地鞭撻自己，當眾洗臟衣服，對讀者推心置腹，展示那顆血淋淋的心。然而，觀眾未必領(lǐng)他的情，大都報以譏笑。所以，他實際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像他這種人，是偉人，也是傻瓜?！薄皡清迪壬苡赂?，卻勇敢得不合時宜。他向所謂新文化運動宣戰(zhàn)，多么具有堂吉訶德躍馬橫劍沖向風車的味道呀！而命運對他實在太不濟了。最終，他只是一個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錯位的悲劇英雄。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中，兩個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敵手，沖撞著，撕扯著?！眳清狄魄閯e戀，最后以失敗告終，遭到錢鐘書諷刺：“中年無行之文士，以著其可鄙可笑之情形?！焙成溆暗卣{(diào)侃毛彥文時，錢鐘書說她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年華已逝的賣弄風情的女人?！?/p>

看到錢鐘書寫的書評，吳宓在日記中生氣地寫道：“該文內(nèi)容，對宓備致譏詆，極尖酸刻薄之至?！薄白I詆宓愛彥之往事，指彥為年華已逝的賣弄風情的女子?！弊约盒膼鄣呐釉馐苤S刺，吳宓極其傷心地感嘆：“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吳宓徑直寫道：“錢鐘書君，功成名就，得意歡樂，而如此對宓，猶復謬托恭敬，自稱贊揚宓之優(yōu)點，實使宓尤深痛憤?！薄蔼q屢遭針刺鞭撻。”盡管錢鐘書帶有嘲諷的語句，讓吳宓受到殘酷無情的刺激，不過最終他還是寬宥學生的冒犯。

中國遭受日本侵略，清華大學只能輾轉(zhuǎn)遷往云南省昆明市，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吳宓隨著學校到達昆明，繼續(xù)在外文系擔任教授。錢鐘書留學結(jié)束歸國后，西南聯(lián)合大學準備聘請他出任外語系教授，只是他僅有28歲，外文系主任陳福田和元老級別的葉公超竭力反對，認為他的學問還欠火候，只能讓他當副教授。在得知錢鐘書遇到的情況后，吳宓公開稱贊，當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輩中是陳寅恪，錢鐘書是晚輩中的翹楚，他們都是人中之龍。吳宓特意邀請陳寅恪做說客，盡力聘請錢鐘書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西洋文學研究所增加光彩。

雖然遭到陳福田、葉公超明確反對，可是經(jīng)過吳宓幾番努力，最終錢鐘書還是擔任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和得意弟子成為同事，他感到非常欣慰。隨著學術(shù)、人格逐漸成熟，錢鐘書覺得在書評中挖苦吳宓的做法不對，開始向他做出道歉。吳宓沒有和錢鐘書斤斤計較，當面干脆利落地原諒他，清除心靈深處的芥蒂。

錢鐘書年輕氣盛，難免出語傷人，不把陳福田和葉公超放在眼里，引起兩人的嫉恨，他們合伙上書校長梅貽琦，希望將他趕走。本著愛惜人才的心情，吳宓趕緊加以阻攔，可惜人微言輕，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錢鐘書很快離開學校，回到故鄉(xiāng)江蘇省無錫縣。在離開的時候，錢鐘書竟然對人說，西南聯(lián)合大學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從他人口里聽到錢鐘書的說法，吳宓笑著平靜地說：“錢鐘書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個體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種高尚的傲慢，沒有啥奇怪的?！?/p>

錢鐘書離開后，吳宓感到實在可惜，打電話進行挽留。接到吳宓的電話，錢鐘書也表示后悔，不過最終未能返回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書育人，只能去湖南藍田師范學院英文系工作。經(jīng)歷西南聯(lián)合大學驅(qū)逐后，錢鐘書開始反思自己的言行，性格與心態(tài)都有很大收斂，逐漸藏而不露，并腳踏實地做學問。

吳宓去世的第15年，女兒吳學昭發(fā)現(xiàn)，在父親的日記中，有許多關(guān)于錢鐘書的記載，便給他發(fā)信函，問他是否愿意翻閱吳宓日記中有關(guān)他的評述。錢鐘書作出肯定的答復，很快收到吳學昭寄來的日記。讀著吳宓飽蘸深情與椎心泣血的記述，錢鐘書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震撼，后悔當初自己年少無知，給老師造成很大的傷害?！跋葞熑沼浿械兰安徊胖T節(jié)，讀后殊如韓退之之見殷情，愧生顏變，無地自容。”“少不解事，又好諧戲，同學復慫恿之，逞才行小慧，以先師肅穆，故尊而不親。”給吳學昭回信時，錢鐘書主動自我檢討：“弄筆取快，不意使先師傷心如此，罪不可恕，真當焚筆硯矣！”“內(nèi)疚于心，補過無從，惟有愧悔?！薄拔以赣肋h列名吳先生弟子之列中。”

在給吳學昭的信件里，錢鐘書希望把他自我檢討的書信，附錄入《吳宓日記》公開發(fā)表。經(jīng)過慎重考慮，吳學昭同意了錢鐘書的想法，允許將他的悔過書信作為《吳宓日記》的代序，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當作他對父親的公開道歉，圓滿結(jié)束他們的師生恩怨。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