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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定婚齡及其性別平等思考

2019-02-21 06:10高云鵬
山東女子學院學報 2019年6期
關鍵詞:結婚年齡婚齡男女

高云鵬

(濟南大學,山東 濟南 250022)

一、問題的提出

法定結婚年齡是指自然人結婚時所應達到的法定年齡,起源于古代社會的成人禮。我國古代沒有明確的行為能力制度,古羅馬法也曾規(guī)定適婚人有完全行為能力[1]。受生理發(fā)育、傳統(tǒng)習俗、人口政策等諸多因素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法定婚齡經歷了幾個重要階段??紤]人口多、耕地少、資源有限等社會因素,同時為了遏制不利于女性身心健康的早婚和童婚現(xiàn)象,1950年《婚姻法》規(guī)定:“男20歲,女18歲,始得結婚”。由于在傳統(tǒng)結婚年齡的基礎上提高了法定婚齡,導致其沒有得到嚴格貫徹和有效實施,尤其是在廣大農村地區(qū)存在大量低于法定年齡的結婚者。另外,由于我國民間傳統(tǒng)對年齡的理解多指虛歲,實踐中也允許以虛歲年齡代替周歲年齡申請登記結婚。1980年《婚姻法》明確了“男22周歲,女20周歲”的法定婚齡,把結婚年齡標準又提高了兩歲,體現(xiàn)了當時政府對人口與環(huán)境的廣泛關注,并建立了晚婚晚育、優(yōu)生優(yōu)育、消除性別偏好的生育觀。2001年修改《婚姻法》時,也有不少學者建議修改法定結婚年齡,考慮到1980年《婚姻法》確定的婚齡已被廣大群眾所接受,認為符合我國實際情況并切實可行,因此并未作出修改。

自2012年以來,多位人大代表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提出修改法定婚齡的建議,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針對我國出現(xiàn)的人口增長緩慢與老齡化現(xiàn)象,2012年與2017年全國人大代表黃細花曾兩次建議修改法定婚齡,建議將男女法定結婚最低年齡降低為18周歲。2019年全國人大代表丁列明提出,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目標已由以控制數(shù)量為主轉向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fā)展,建議將結婚年齡改為“男不得早于20周歲,女不得早于18周歲”。2019年6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對《民法典·婚姻家庭法編(草案)》二審稿進行分組審議。在審議中,張?zhí)K軍委員呼吁將法定結婚年齡調整至男女均為18歲,法定婚齡再次成為熱議的焦點,在《新京報》發(fā)起的投票調查中,贊同9.8萬票,不贊同30.2萬票,暫不表態(tài)6.3萬票,不贊同占比65.2%[2]。

對于法定婚齡的理解存在諸多誤區(qū),學術界長期以來也存在諸多不同意見:降低法定婚齡、保持現(xiàn)有法定婚齡或者提高法定婚齡。關于現(xiàn)存的婚齡差也存在意見分歧,有學者提出男女性成熟的生理差異是設立法定婚齡差的主要原因;有學者從優(yōu)生學的角度提出年輕女性所生的孩子比年齡大的女性所生的孩子更健康,應支持女性的法定婚齡早于男性;也有學者從人口學的角度認為我國現(xiàn)有人口男多女少,存在比例不均衡的現(xiàn)象,應保持或加大婚齡差以減少對男性的婚姻擠壓;男大女小的法定婚齡也常常被認為是實現(xiàn)婚姻家庭功能的理性考量,有利于家庭責任的承擔與婚姻的穩(wěn)定?;谖覈丝谛蝿莸男伦兓?,2018年提交審議的《民法典·婚姻家庭法編(草案)》刪除了晚婚晚育的相關規(guī)定,也不再規(guī)定有關計劃生育的內容,但并未對法定婚齡作出實質性修改。筆者認為有必要澄清對法定婚齡的理解,從性別平等的角度對現(xiàn)行法定婚齡成因及現(xiàn)狀進行反思和討論,把性別平等作為界定法定結婚年齡的重要依據(jù)。

二、我國法定結婚年齡的歷史特點及社會性別分析

(一)早婚早育加劇了古代女性的不平等地位

縱觀中國古代歷史,鼓勵生育始終是國家和社會的主流思想,古代女性結婚年齡與生育功能密切相關,早結婚意味著早生育子女。受生存環(huán)境、人口平均壽命的限制,需要用婚齡制度來保證家庭和家族的延續(xù)。從宋代開始到清末,男性的法定婚齡大多維持在16歲左右,女性的法定婚齡維持在14歲左右,近代法定婚齡提高至男18歲、女16歲[3]。我國歷史上曾有多種形式的婚齡制度并存,這些婚齡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指導和約束了人們的婚姻行為,也成為古代社會一項重要的人口政策。法定婚姻年齡不僅僅指男女結婚時的最低年齡,有些時期也指最高年齡。在魏晉南北朝之前多數(shù)朝代都采用了上限型的婚姻年齡立法,而魏晉南北朝之后由于人口增多,統(tǒng)治者逐漸放松了對婚姻年齡的管控,多采用下限型的婚姻年齡立法模式。在近代以前沒有婚姻登記制度的情況下,最低法定結婚年齡的設立相對溫和,低于法定結婚年齡結婚并不是“非法”的,政府并不禁止低于法定婚齡結婚。與之相反,上限婚齡則具有強制性,如果超過一定的年齡不結婚,就要被處以刑罰。因此,早婚現(xiàn)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十分普遍。

生育是滿足傳統(tǒng)社會對勞動力的需求,實現(xiàn)人口、土地自然平衡的重要政策,同時也是壯大家族勢力、維系宗法制度的重要手段。作為生理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生育主體,傳統(tǒng)女性的主要活動限制在婚姻家庭內,履行“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的傳宗接代任務。在我國不同的歷史時期,女子的結婚年齡常常有所調整,這并不取決于她們的個人意愿,而是和那個歷史時期對生育的需要密切相關。生育被認為是女性的天職,女性被動地服從她的生物學命運,繁重的生育任務將女性的行動范圍和價值局限于家庭私人領域,使她們在人格和經濟上進一步失去獨立地位,對丈夫產生強烈的依賴性,成為滿足男子需要和生兒育女的工具。在道德屬性極強的私人家庭領域,女性獲得的社會評價局限于家庭私人領域,遵守傳統(tǒng)社會男性為中心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她的世界和選擇權逐漸縮小,社會價值和社會意義被逐漸抹殺和消除。

(二)男大女小的習慣婚齡是社會性別利益博弈的結果

歷史上我國結婚年齡男性比女性大都高出2~3歲,基于男女的性成熟期和性功能衰退期的差異,男大女小的習慣婚齡差一向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诨橐龅淖匀粚傩?,只有性發(fā)育成熟者才具有婚姻能力,在古代男子和女性法定結婚年齡普遍較低的情況下,考慮性發(fā)育成熟存在男女差異,對結婚年齡進行不同的區(qū)分被認為具有生理學意義上的必要性。

古代“男大女小”的婚齡習俗既有自然因素的原因,也是社會性別利益博弈的結果。男多女少的性別比例失衡現(xiàn)象在我古代社會十分突出[4],這與我國長期處于農業(yè)社會,為獲得勞動力的最大化,所形成的具有男性偏好的生育觀有關。男女比例的失衡使女性成為稀缺資源,擴大男性擇偶的年齡范圍,以保證男性成功地找到伴侶,也成為確定男女法定婚齡差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古代社會,男子年齡大一點更容易建立作為家庭統(tǒng)治者的地位和形象,在這種情境下生理差異不再是男大女小婚齡的全部意義,它同時具有在一定生產方式下家庭角色分工的特定內容。男子在家庭中的角色分工占據(jù)較重要的地位,一個相對成熟的成年男性才可以承擔這一社會角色,而女子必須以大年齡男子為偶才可以獲得更多經濟上的依靠和物質的保證。女性在婚后被認為更有責任照顧子女和家庭,由于撫養(yǎng)后代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男大女小的結婚年齡可以使女性在年輕和精力更旺盛時完成撫養(yǎng)后代、照顧子女的任務。年輕的女性自然意味著優(yōu)勢的生育能力,成為男性優(yōu)先選擇的對象,雖然這不是同一個范疇內的比較,但卻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等價的交換。

綜上所述,男女有別的法定婚齡以身份對婚姻能力進行區(qū)分,以性別決定男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和行為規(guī)范。法定婚齡男大女小標準形成的初期,就已經與當時的整個社會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和意識形態(tài)緊密相聯(lián),是社會性別利益博弈的結果,具有男女不平等的歷史淵源。

三、對我國現(xiàn)行法定婚齡制度的性別平等反思

隨著全球性別平等進程的推進,對現(xiàn)行法律及實施效果進行性別平等評估成為促進社會性別主流化的重要手段,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把性別平等界定為“男女的尊嚴和價值的平等,以及男女權利、機會和責任的平等”。形式平等意味著法律應賦予人們同樣的基本權利,以“公民”的身份而不是男性或女性性別,賦予兩性同樣的地位和機會。為消除形式平等可能隱藏著的不完全正義的因素,需要通過差別對待以實現(xiàn)實質正義來彌補。聯(lián)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指出了性別歧視的三個基本構成要件:“第一,存在區(qū)別對待;第二,區(qū)別對待基于性別,而不是客觀的合理理由;第三,區(qū)別的目的是否定婦女的基本人權和自由?!惫P者認為應以此為依據(jù)檢視我國現(xiàn)行的婚齡制度,對有悖于性別平等或忽視性別需求的內容,應予以修改和調整。

(一)存在基于性別與身份的婚姻行為能力區(qū)別對待

結婚是創(chuàng)設性身份行為的“本質的社會結合關系”,以人倫秩序為基礎,以發(fā)生身份關系為目的。相對于一般的行為能力,婚姻能力更取決于行為人的自然屬性。因此,具有婚姻行為能力意味著當事人達到一定的年齡,有締結婚姻的能力。日本學者曾提出:“身份的法律行為,可以說只要本人具有理解其行為意義的能力(判斷能力、意思能力),即可讓其單獨行使,這是一條原則?!盵5]古代法中法定婚齡大多低于成年年齡,結婚也經常被視為有行為能力的標志之一,不具備完全行為能力的人也可以因結婚而被認為具有了完全行為能力?,F(xiàn)代法中也往往立足于生理條件,對婚姻能力之要求不如一般行為能力嚴格,對身份行為所要求的行為能力在判斷上應采取較低的標準[6]。由于婚姻行為本質上仍屬民事活動的范疇,一般而言,自然人婚姻行為能力的有無,應依循民事行為能力的判斷依據(jù),以年齡和精神健康狀況綜合確定[7]。根據(jù)婚姻的契約性,結婚年齡是對結婚身份行為的規(guī)定,行為能力有無取決于意思能力,與是否具有生育能力、經濟是否獨立并無必然聯(lián)系。我國在傳統(tǒng)男性結婚年齡的界定上,通常不僅考慮其締結婚姻的能力,行為人對自身行為的性質及后果的認知程度,能否獨立有效地實施民事行為,還同時考慮了其能否承擔婚姻帶來的權利與義務。其中把男性有無財產收入以及能否供養(yǎng)家庭、撫養(yǎng)子女等能力作為考察對象,對女性則主要以具備良好的生育能力為要求。這種雙重標準表達了男性中心的思想,對妻子和丈夫行為能力的判斷標準是不同的,是以身份作為人格權界定基礎的傳統(tǒng)立法模式的延續(xù),談不上法律地位的人格平等。

在追求性別平等的法制社會中,去除身份對權利的限制才是合理的選擇?;橐鍪腔诜止ず献鞫鴮崿F(xiàn)的,只有兩個平等的人才能實現(xiàn)真正合作,每一種分工都需要平等對待,否則分工可能會遭到破壞,無法實現(xiàn)共同的婚姻理想。兩個身份存在差異、權利不平等的人無法實現(xiàn)良好的合作,身份區(qū)別阻礙了婚姻中男女才能的充分發(fā)揮。基于身份的區(qū)別對待會對主體的性別身份進行反復的強化,進一步加深人們對身份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傳統(tǒng)的女性主義強調我們作為社會交往中的男人和女人,通常都會受到大量不同的、刻板的性別觀念的影響,在這些性別角色刻板觀念普遍存在的情況下,實現(xiàn)性別平等是非常困難的。

(二)男女法定婚齡區(qū)別對待的正當性基礎不足

從影響結婚年齡界定的因素看,性成熟后的生理需求和擇偶同居的心理需要是確定婚齡的基礎性因素,經濟發(fā)展和人口發(fā)展等社會因素,是結婚年齡的關鍵因素和最終確認因素。在實現(xiàn)男女平等問題上一貫的爭執(zhí)是女性應該爭取與男性同樣的平等還是保持與男性的差異。必須要承認,從自然性別的角度看,男性與女性在生理及心理各方面均存在差異;從社會性別的角度看,女性和男性應有平等的人格、尊嚴、價值。平等首先意味著機會平等,除非有正當理由證明差別待遇是正當?shù)?。差異的正當性需要根?jù)權利的基本價值進行理性判斷,差別待遇是針對不同情況而制定的,但必須是“合理的差別”。合理的差別又被稱為“良性的特權”,是經過衡量評估后合乎正義的差別,需要“立法者的理智決定”,目的是為了保證實質平等權的實現(xiàn)。如果不能從性別差異的法律中找到明確而合理的依據(jù),那么這種差別對待就可能存在著性別歧視。

1.自然因素——性成熟的年齡存在個體差異?!饵S帝內經》中提到女子14歲左右開始來月經,具有生殖功能,21歲達到性成熟,男子16歲左右開始出現(xiàn)遺精,具有生殖功能,24歲達到性成熟[8]。支持男女婚齡差的學者們普遍認為,男人和女人的身體發(fā)育和性成熟與衰退具有生理差異,是我國法定婚齡差存在的自然基礎。但在自然人何時才真正具備適合的性生活能力和生理需求的問題上,現(xiàn)實與歷史已存在著較大的差異。2011年8月18日,德國馬克斯·普朗克人口研究所的一項研究已經證實,至少自18世紀中葉以來,男孩性成熟的年齡平均每10年提前2.5個月,如今18歲的男孩生理發(fā)育成熟程度相當于1800年的22歲[9]。

我國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女子到19歲,男子到21歲左右身體基本發(fā)育成熟,這也是我國現(xiàn)行法定婚齡確定為“男22周歲,女20周歲”的主要依據(jù)之一[10]。生理成熟的年齡只是一個動態(tài)的參考數(shù)據(jù),隨著社會經濟和生活水平的變化,自然人的成熟年齡也隨之在不斷變化,且這一數(shù)據(jù)受社會因素和個體因素的影響非常大。科學研究表明,人類的生存與生育問題是個復雜的生理現(xiàn)象與社會現(xiàn)象??茖W界往往根據(jù)女孩月經初潮的年齡來判斷女性的性成熟時間,這一時間越來越提前;但男性性成熟年齡研究是個難題,缺乏可比的數(shù)據(jù),只能通過間接的推算得出結論。性成熟的影響因素既是一種普遍的生理變化,也可能來自于社會環(huán)境,如攝入激素、媒體、環(huán)境變化、營養(yǎng)條件等;既存在男女差異,又存在較大的個體差異。

因此,世界各國的法定婚齡大都在青春期的范圍之內,并未嚴格要求性發(fā)育完全成熟,往往和法律關于民事行為能力的規(guī)定相統(tǒng)一,甚至低于成年年齡,且受性別平等思想的影響,存在男女法定結婚年齡趨同的趨勢。例如:德國、瑞士、日本等國家修改了男女法定結婚年齡不一致的規(guī)定,男子和女子的法定結婚年齡和成年年齡均為18歲。臺灣地區(qū)對其相關規(guī)定也進行了修改,將男女最低訂婚及結婚年齡調整為一致,分別修正為17歲及18歲,以充分實現(xiàn)男女平等[11]。

2.社會因素——法定婚齡作為社會人口政策的功能減弱。我國現(xiàn)行婚齡的確定考慮了較多的社會因素,尤其是政策性因素,把法定婚齡做為人口政策的重要內容,這使人們常常對法定婚齡制度的理解產生一定的誤區(qū):將法定婚齡等同于生育年齡。古代自然法時期,婚姻就被視為一種由某種目的決定的制度,認為婚姻的主要目的就是繁衍和教育后代。因此,婚姻和生育長期以來被認為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在立法上婚姻問題和生育問題也常常是由同一部法律來調整的。近代以來,法定婚齡制度所處的社會語境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隨著“制度說”被“契約說”取代,婚姻被視為民事契約關系。婚姻的本質逐漸成為夫妻間的精神與感情上的聯(lián)系,婚姻法本身只有形式上的意義,法律只是從外部確證已經存在的內部聯(lián)系,基于現(xiàn)代婚姻成立的家庭被認為是具有高度人身屬性的私人領域,法律不得隨意干預[12]。同時隨著科學技術和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結婚行為和生育行為逐漸相分離,體現(xiàn)為不同的價值判斷。人們獨立行使結婚權與生育權,結婚年齡和生育年齡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法律對婚姻、性和生育的“三位一體”的規(guī)范方式逐漸瓦解,婚姻和生育在制度和理論上都被截然分開[13]。芬蘭著名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韋斯特馬克在《人類婚姻史》一書中指出,現(xiàn)代文明“已導致結婚率的降低和結婚平均年齡的提高”[14]。隨著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婚育觀念呈現(xiàn)多樣化趨勢,主體獨立性得到了充分彰顯,人們在私人領域獲得了更大的自由。社會生產方式允許個人脫離社會、主體脫離家庭,成為獨立的主體,人們對于多兒多女的渴望已趨于淡薄。法定結婚年齡的意義在于從外部營造生育的法律空間和時間周期,長期以來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生育功能而進行的男女法定婚齡區(qū)分已不具有充足的理由和實證依據(jù)。

身份關系是人格的結合,具體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因此與其他法律領域相比,身份法律關系是相當尊重具體事實的。基于婚姻的自然屬性,婚姻行為更加注重事實的結合,即使法定婚齡制度對結婚年齡作出了規(guī)定,法律對于早于法定婚齡締結婚姻的締結者也很難作出實質的約束。個人是婚姻締結者,也是權利義務的最終承擔者,目前既有結婚年齡普遍延后,晚婚比例逐漸提高的現(xiàn)象,也存在早于法定婚齡結婚的早婚現(xiàn)象。但無論早婚還是晚婚,作為一種身份行為,婚姻締結權都是人們的一項重要權利,自由決定何時締結婚姻是婚姻自由的重要內容,把這個權利平等地賦予男性與女性是法定婚齡制度完善的必然要求。

綜上所述,每一種差別對待都需要以合理的依據(jù)作為支撐。性別平等必須建立在不被異化的勞動經驗和勞動實踐模式之上,法律首先要賦予個體基于自然人身份的抽象權利,以實現(xiàn)抽象的人格平等及法律地位平等,在此基礎上還需要基于兩性的經歷、需要和視角作出充分回應,以實現(xiàn)實質正義與平等。

(三)傳統(tǒng)“男大女小”婚齡組合產生實際的不平等

當代性別平等面臨的最大阻礙便是刻板的傳統(tǒng)家庭性別分工,男女因性別不同而被社會所賦予的社會角色不同,被建構出來的性別氣質不僅存在對女性的壓迫,也使男性的生活充滿壓力。在西方發(fā)達國家,20世紀70年代出現(xiàn)了“男人解放運動”,他們對男性氣質提出反思和批判。男性氣質也是長期社會化的結果,它要求男性在一切場合展示其男子氣概,這也成為男性的責任。對男女婚齡的不同規(guī)定由落后的性別文化和制度構建,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有效的婚姻供給,造成了實際上的不平等,不僅是對女性的一種歧視,對男方也是一種限制。

1.年齡差異偏好產生對男女婚姻選擇的捆綁。法律的作用除了規(guī)范,更為重要的是指引。從某種意義上說,關于婚姻法定年齡差異的強制性規(guī)定,在擇偶年齡上固化了“男大女小”的思維模式,存在一種結婚需“男大女小”的暗示性指導。隨著人們社會觀念的轉變,突破“男大女小”婚姻模式的比例呈上升趨勢,但傳統(tǒng)的“男大女小”婚姻主導模式并沒有改變。法律在規(guī)范當事人行為的同時,又對他們的行為作出了不公平的指引,長期形成的年齡差異偏好產生對男女婚姻選擇的捆綁。

2.誤導男女兩性在家庭分工中的角色定位。從社會性別視角看,“男大女小”的法定婚齡模式可能使女性選擇比同齡男子更早結婚,更早進入家庭生活,這會影響這些女性的人力資本投資和自我發(fā)展。許多女性在選擇配偶時傾向選擇年齡較大且有經濟基礎的異性,并承擔更多的家庭角色,不利于其獨立人格的發(fā)展;而男性則更有可能被“先立業(yè)后成家”的傳統(tǒng)觀念束縛,承擔更多作為“家庭頂梁柱”的社會期望與壓力。

3.“婚姻擠壓”和“婚姻競爭”加劇。我國長期存在同年齡人口性別結構“男多女少”比例失衡的情況,在“男大女小”婚配模式的主導下,男子的法定結婚年齡較高,女性的法定結婚年齡較低,容易導致同年齡段的男女比例更加嚴重失調,以及單身人口比例和結婚年齡的提高。如果正常結婚年齡的男女在數(shù)量上嚴重不平衡,會推動年齡剛性的約束,并降低在較小的年齡差距下進行匹配的可能性,同時增加老年男性和年輕女性之間匹配的差距,對婚姻的穩(wěn)定性構成威脅。

4.配偶選擇上出現(xiàn)資源分配的不公平。男性擇偶范圍大于女性,會造成女性在婚姻資源配置、社會分工等方面與男性群體不平等的發(fā)展水平和發(fā)展層次,導致男女潛在結婚對象分布上的不平等。這對他們在婚姻市場上的地位也會產生不同的影響,相對于男性可以從較年輕的女性隊列中找到配偶,女性與配偶之間的年齡差異空間要小得多,如果她們錯過了結婚的合適年齡,可選擇的配偶數(shù)量將大大減少。因此,大齡男性比大齡女性擁有更大的選擇優(yōu)勢,女性選擇婚姻的沉沒成本和由此產生的機會成本損失大于男性,在配偶選擇上可能出現(xiàn)資源分配的不公平,并進而形成男女地位實質上的不平等。

因此,突破傳統(tǒng)的婚齡差距設置,為兩性開拓更大更合理的年齡空間,使其能夠根據(jù)個人的實際情況進行婚齡的最優(yōu)化組合,有利于保障婚姻關系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四)缺少針對性別差異的特別規(guī)定

法定婚齡制度在賦予男女機會平等的同時還應考慮性別差異與個體差異。由于女性在進入青春期與法定婚齡之間存在因同居而懷孕的可能性與風險,應允許女性在未婚懷孕并存在特殊健康風險的情況下,提出基于特別事項的結婚申請,進行個案裁判。有些外國法律在規(guī)定法定婚齡的同時,設立“特許”制度,即法律允許當事人因特許的事由,在低于法定婚齡的情況下,經有關機關或有特權的人批準可以結婚。關于特許的幅度,各國規(guī)定寬嚴不一,對男女性別的限制不一致,降低的幅度也各不相同。該制度中“特許”的法定理由一般只是概括的規(guī)定,適用特別事項包括男女在法定婚齡前已懷孕或患絕癥等原因,允許當事人在未達法定婚齡之前結婚[15]。

現(xiàn)實中不同群體的青年人對結婚年齡的需求也具有多樣性,例如,農村受教育程度比較低的年輕人常常有較早的結婚愿望,未達法定婚齡但采取各種手段虛報、謊報、變更年齡領證結婚的現(xiàn)象大量存在,也存在大量因為不到法定結婚年齡而形成的同居關系。一旦雙方同居關系終止,對女性以及非婚生子女的傷害尤其嚴重:常常發(fā)生在同居期間女性反復懷孕和墮胎的情形,對女性身體造成很大的傷害,有的甚至喪失生育功能。根據(jù)現(xiàn)有的法律,同居關系終止后她們一般無法獲得財產權益的保障,也很難因為流產等身體傷害的原因得到救濟和賠償,社會聲譽也因此受到影響。因此,基于各種群體的不同需求,需要增加允許當事人基于特殊的必要事項提出申請的特許婚齡制度,以實現(xiàn)公平和正義。

四、結論

我國長期以來法定婚齡男大女小的雙重標準不利于男女兩性平等獲得各項婚姻權利的法律保護,不符合性別平等的價值觀。傳統(tǒng)社會中男女的社會地位和發(fā)展水平長期處于不平等的失衡狀態(tài),形成傳統(tǒng)的性別偏見和不平等的性別秩序格局,深刻地影響著兩性關系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也對當代社會女性合法權益的保障提出了嚴峻挑戰(zhàn)。

婚姻行為能力關系到結婚權、配偶權等婚姻權利的行使,應遵循平等的原則。因此建議消除基于性別的法定結婚年齡差,支持張?zhí)K軍委員將法定婚齡修改為男女均為18周歲的提議,但并不認為現(xiàn)有婚齡是老齡化和結婚人數(shù)下降的元兇,降低法定婚齡的目的是為了還原婚姻行為作為身份行為的基本屬性,把法定結婚年齡納入婚姻行為能力的范疇,與《民法總則》中自然人的民事行為能力體系保持理論上的一致性,從而構建邏輯嚴謹、立法科學的婚姻家庭編,保持民法典的體系性和周延性。同時建議增加針對特殊情況的特許婚齡制度,以增加法定婚齡的適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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