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qiáng)

一、“苦人”曾國藩

夜讀曾國藩，常?；汤o地，汗不敢出。很多人讀他，讀出人生傳奇，讀出豐功偉績，讀出仕途經(jīng)濟(jì)，讀出智術(shù)權(quán)謀，讀出神秘命理，我讀他，卻讀出了一個大寫的“苦”字，不是一般小兒女的顧影自憐之苦，而是一個頂天立地“大丈夫”的千般痛、萬般苦。

“能吃天下第一等苦，乃能做天下第一等人”。曾國藩如是說。三百多年前，十余歲的王陽明也立志要做“天下第一等人”，卻未曾說出如此話來。蓋陽明乃天縱英才，猶如光風(fēng)霽月，倜儻灑落，其一生雖迭遭廷杖之辱、徙邊之厄、平叛之難、剿匪之役，而終究化險為夷，身名俱泰。尤其是，陽明在貴州龍場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之大道，更給人一種印象，似乎其學(xué)問全自靈明頓悟中得來，一通百通，周流無礙;其一生功業(yè)，輝煌彪炳，“三不朽”之譽(yù)，殆無爭議。就連對王學(xué)至明末墮入狂禪一路頗有微詞的曾國藩也不得不承認(rèn)：“王陽明矯正舊風(fēng)氣，開出新風(fēng)氣，功不在禹下?！?/p>

可曾國藩自己呢？說來說去，總不離一個“苦”字。

曾國藩自小便飽受父親庭訓(xùn)督學(xué)之苦。其所撰 《臺洲墓表》自述云：“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dá)則再召之，已而三復(fù)之。或攜諸途，呼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闭^“玉不琢不成器”，作為長子，八歲的曾國藩已經(jīng)承擔(dān)了振興家族的使命，所以從小庭訓(xùn)甚嚴(yán)，也養(yǎng)成了不怕苦、能耐煩的堅忍性格。

因為能吃苦，反而一路順。曾國藩二十二歲考取秀才 （1832），二十四歲中舉人 （1834），二十八歲中進(jìn)士 （1838），入翰林院，為軍機(jī)大臣穆彰阿門生，從此平步青云，打造了“十年內(nèi)連升十級”的宦海傳奇。別人做了高官，可能會趾高氣揚(yáng)，不可一世，但曾國藩卻如同在砧板上，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如芻豢待宰，餼羊待烹。讀他做官以后的日記和家書，不僅讀不出春風(fēng)得意，反而讀出了居安思危、戒慎恐懼！

可以說，做官以后的曾國藩幾乎一直在“自討苦吃”。且看其道光二十年 （1840） 十月的一則日記：

憶自辛卯年，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改號至今九年，而不學(xué)如故，豈不可嘆！余今年已三十，資稟頑鈍，精神虧損，此后豈復(fù)能有所成？但求勤儉有恒，無縱逸欲，以喪先人元?dú)?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無失詞臣體面;日日自苦，而不至佚而生淫。

這里的“日日自苦，而不至佚而生淫”，真是曾國藩一生寫照。

因為要吃“第一等苦”，曾國藩終其一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和自己“斗”。比如，年輕時他到友人家做客，未能做到“非禮勿視”，回來便在日記中寫道：“是日，目屢斜視，真不是人，恥心喪盡，更問其他？”有時在內(nèi)室中與妻子溫存私語，過后又立即警醒，在日記中寫道：“有用之歲月，半消磨于妻子”，“日中，閨房之內(nèi)不敬。去歲誓戒此惡，今又犯之，可恥，可恨！”曾國藩十七歲染上煙癮，屢戒不能，及至為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時，仍為“癮君子”。忽一日，痛定思痛，自恨無極：“課續(xù)后，念每日昏錮，由于多吃煙。因立毀折煙袋，誓永不再吃煙，如再食言，明神殛之！”從此曾國藩再未吸過一口煙！這就是坊間流傳甚廣的“曾國藩三戒”—— 戒煙、戒妄語、戒房闥不敬。用曾國藩的話說，“截斷根緣，誓與血戰(zhàn)一番”。與誰“血戰(zhàn)一番”呢？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道光二十二年 （1842），也就是曾國藩痛下決心終于戒煙的這一年，是其一生修行的轉(zhuǎn)捩點(diǎn)。這一年，曾國藩三十二歲，他在日記中為自己“量身定做”了著名的“日課十二條”：

一、主敬。整齊嚴(yán)肅，無時不懼。無事時心在腔子里，應(yīng)事時專一不雜。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四刻，體驗來復(fù)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鎮(zhèn)。

三、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粘戀。

四、讀書不二。一書未完，不看他書。東翻西閱，徒徇外為人。

五、讀史。丙申年購“廿三史”，大人曰：“爾借錢買書，吾不憚極力為爾彌縫，爾能圈點(diǎn)一遍，則不負(fù)我矣。”嗣后每日圈點(diǎn)十頁，間斷不孝。

六、謹(jǐn)言?？炭塘粜?，第一工夫。

七、養(yǎng)氣。氣藏丹田，無不可對人言之事。

八、保身。十二月奉大人手諭曰：“節(jié)勞，節(jié)欲，節(jié)飲食?！睍r時當(dāng)作養(yǎng)病。

九、日知所亡。每日讀書記錄心得語，有求深意是徇人。

十、月無亡所能。每月作詩文數(shù)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yǎng)氣之盛否。不可一味耽著，最易溺心喪志。

十一、作字。飯后寫字半時。凡筆墨應(yīng)酬，當(dāng)作自己課程。凡事不待明日，愈積愈難清。

十二、夜不出門。曠功疲神，切戒切戒！

—— 這哪里是“日課”，分明是“戒律”。

中國歷史上，像曾國藩這樣篤信儒家圣賢之道到了宗教境界，猶如道教徒“首過”、佛教徒“持戒”、基督徒“懺悔”那樣，每時每刻都能與“信仰”對話，與欲望“血戰(zhàn)”，決不給自己的私心貪欲留任何“后路”，決不讓自己的信念靈魂有片刻“松懈”的人，不說絕無僅有，亦可謂“多乎哉？不多也”。就此而言，曾國藩不唯是一理學(xué)家，他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儒教徒—— 不是教徒，絕無可能臻于此境也。

咸豐七年 （1857） 十二月十四日，曾國藩在給其弟曾國荃的信中寫道：“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人而無恒，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恒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dāng)翰林時，應(yīng)留心詩字，則好涉獵他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p>

短短一段話，全是對自己的不滿、怨尤、悔恨！似乎上天生下一個曾國藩，就是要他和另一個曾國藩“斗”的。這一斗就是幾十年，斗得毫不留情，斗得寸土不讓，斗得驚世駭俗。直到臨終前夕，還在斗。同治十年 （1871） 四月日記云：“自省目病之源在肝，肝病之源則由于忮心、名心不能克盡之故，在室中反復(fù)自訟，不能治事?！?/p>

眼疾本是生理疾患，曾國藩卻“反復(fù)自訟”，以為是由于“忮心、名心不能克盡之故”，似此“誅心之論”，遍布其日記書札，動心駭聽，時如驚雷。其去世前幾天日記云：“自上年定以每日讀 《資治通鑒》，隨筆錄其大事，以備遺忘。是日以至二百二十卷，因病輟筆。猶取 《宋元學(xué)案》、《理學(xué)宗傳》 等書，披覽大意，自謂身心一日不能閑也?！?/p>

好一個“身心一日不能閑”，這不是“日日自苦”是什么！曾國藩曾說：“天下事未有不從艱苦中得來而可久可大者也?！边@大概是他“日日自苦”的理論基礎(chǔ)吧。

曾國藩的一生，就是跟自己“死磕”的一生。他似乎很早就已明白，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很多人把戰(zhàn)勝太平天國當(dāng)作曾國藩一生最大的功業(yè)，殊不知，他最大的成功不是別的，而是最終戰(zhàn)勝了他自己！

二、“庸人的楷?！?/h3>

有人說，曾國藩是“庸人的楷?！?，因為他家世一般，資質(zhì)平庸，絕非天才，所以他的成功故事，對于出身卑微而不能“拼爹”，或天資有限、唯有勤能補(bǔ)拙的“庸人”而言，不啻一劑“十全大補(bǔ)”般的苦口良藥。

曾國藩能擺脫平庸，一靠能吃苦，二靠能耐煩。所謂耐煩，其實也就是“堅忍”。他曾說：“李申夫嘗謂余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qiáng)，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余平生咬牙立志之訣?！?/p>

曾國藩一生雖屢歷險境，但終能在逆境中奮發(fā)，成就大器，就是因為這種“打脫牙和血吞”的堅忍不拔。換言之，資質(zhì)駑鈍絕不等于平庸，資質(zhì)駑鈍而又自暴自棄才是“庸人”?！扒叭沼浰啤颊\則神欽者，不若云‘耐苦則神欽，蓋必廉于取而儉于用，勞于身而困于心，而后為鬼神所欽伏，皆耐苦之事也”（庚午十月）。

“思誠”是“知”，“耐苦”是“行”;將“耐苦”取代“思誠”，足見曾國藩絕非空談心性的狂禪派，而是“事上磨練”的實干家。

坊間流行一句勵志格言：“有志者立長志，無志者常立志。”以前亦服膺此語，及讀曾國藩，則發(fā)現(xiàn)大謬不然。曾國藩就是一個“立長志”之后又“常立志”的人。且看其道光二十二年（1842）他“立志”前后的幾則日記：

自戒潮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jì)哉?。ㄈ梢拢?/p>

自立志自新以來，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過。此后直須徹底蕩滌，一絲不放松。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務(wù)使息息靜極，使此生意不息。（壬寅十一月）

所以須日課者，以時時省過，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記，則所謂省察者安在？所謂自新者安在？吾誰欺乎？真甘為小人，而絕無羞惡之心者矣。

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爐冶，痛與血戰(zhàn)一番。而半月以來，暴棄一至于此，何以為人！何以為子?。ü锩拢?/p>

自正月以來，日日頹放，遂已一月，志之不立，一至于此。每觀此冊，不知所謂，可以為人乎！

今年忽忽已過兩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頹，以至不如禽獸。昨夜痛自猛醒，以為自今日始，當(dāng)嶄然更新，不終小人之歸，不謂今日云階招與對弈，仍不克力卻。日日如此，奈何？（癸卯三月）

其實，給自己定了“日課”的曾國藩，雖每每自責(zé)未能改過遷善，事實上卻是行之有效、持之以恒。道光二十四年 （1844） 十一月二十一日與諸弟書云：“學(xué)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恒為主。兄往年極無恒，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一日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m極忙，亦須了本日功課，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bǔ)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yù)做。”

這后一句“不以昨日耽擱而今日補(bǔ)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yù)做”，不就是通常所說的“今日事今日畢”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可是，真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禮記·學(xué)記》 有言：“學(xué)然后知不足。”曾國藩一生奉行為己、克己之學(xué)，故常自感不足;至其晚年，雖功成名就，眾望所歸，依然自視闕然，感嘆自己“一無所成”：“余日衰老而學(xué)無一成，應(yīng)作之文甚多，總未能發(fā)奮為之。忝竊虛名，毫無實際，愧悔之至！老邁如此，每日辦官事尚不能畢，安能更著述邪？”（己巳五月）“日月如流，倏已秋分。學(xué)業(yè)既一無所成，而德行不修，尤悔叢集。自顧竟前無湔除改徙之時，憂愧曷已！”（己巳八月）

打開曾國藩的日記、書札、雜著等文獻(xiàn)，諸如“百無一成”、“一事無成”之類的話俯拾皆是，觸目驚心。而且，你能分明感受到，他不是故作謙虛，而是真的“看不起”自己！

孟子說：“人之并于禽獸者幾希！”意思是，人和禽獸的差別就那么一丁點(diǎn)兒。人欲一旦膨脹，以致泯滅了天理良知，立馬就有可能變?yōu)榍莴F！曾國藩說得更絕——“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獲，只問耕耘?！苯?jīng)他這么一說，“禽獸”的可能性無限增大，除了希圣希賢，人類簡直毫無退路！把兩句話連起來看，似乎在曾國藩心目中，只要私欲復(fù)萌，貪名好利，甚至一旦“只問收獲，不問耕耘”，好逸惡勞，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那也就和“禽獸”差不多了。要說曾國藩“看不起自己”，大概正是那個以“圣賢”為高標(biāo)的自己，常?？床黄鹉莻€偶爾也不免“禽獸”的自己吧。

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大概是很容易被追求個性、釋放欲望的現(xiàn)代人所嗤笑的：“自苦自虐如此，何苦來哉？”殊不知，千千萬萬個“庸人”正是這樣“煉成”的，而曾國藩卻只有一個！

三、治兵先治心

讀曾國藩，可能始終無法卒章終卷—— 至少于我而言是如此。別的不說，他的那些公文奏章、批牘評點(diǎn)、墓表誄文等，便非我所深喜。我最愛讀的，是他的家書、詩文、日記以及名聯(lián)，覺得最為切己有益。然，不喜歡的還是要讀，哪怕是瀏覽，哪怕是跳讀，也能窺斑知豹，沿波討源。不讀那些自己不感興趣卻又字字用心、句句誠慤的文字，就無法真正走進(jìn)曾國藩。

比如，蔡鍔后來所輯錄的這部《曾胡治兵語錄》，不少內(nèi)容便出自那些奏章公文，有的寫于軍中帳下，有的寫于病困無眠，真能設(shè)身處地、懸想逆測一番，方不辜負(fù)孟子“以意逆志”、“知人論世”之教誨。

或問：曾國藩以一儒者之資，何以竟能治兵馭將、克敵制勝？竊以為原因有三：

一曰承先人之教。其所撰 《臺洲墓表》 自述其父親曾麟書“僻在窮鄉(xiāng)，志存軍國”，曾于咸豐二年 （1852） 太平軍攻圍長沙時，“率鄉(xiāng)人修治團(tuán)練，戒子弟，講陣法，習(xí)技擊”。曾國藩奉命在湖南辦團(tuán)練，援剿湖北之后，父親“初令季子國葆募勇討賊，既又令三子國華、四子國荃募勇北征鄂，東征豫章”。咸豐七年 （1857），曾麟書去世;第二年，曾國華殉難于三河;又四年，曾國葆病逝于金陵。故曾國藩說，自己和兄弟所以能克復(fù)失地，“雖事有天幸，然亦賴先人之教，盡驅(qū)諸子執(zhí)戈赴敵之所致也”。曾國藩繼承乃父之志，及至自己用兵，亦驅(qū)遣兄弟上陣。其有自箴名聯(lián)曰：“有詩書，有田園，家風(fēng)半讀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zé)，時事不聞不問，只將艱巨付兒曹。”可以說，湖南湘鄉(xiāng)曾氏，到了曾國藩這一代，才真正完成了由“鄉(xiāng)儒”到“國士”的蛻變。

二曰能克己治心。前已言及，曾國藩雖自認(rèn)“愚陋”，卻反對“平庸”，更反對怠惰與傲慢。他的治兵格言中有一句最為警醒：“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曾國藩之所以能以文御武，屢建奇功，關(guān)鍵在于其能將修身克己之功夫用于治兵打仗之中。其“治心”功夫已見上文，再看他的“治兵語錄”：

帶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仁者，即所謂欲立立人，欲達(dá)達(dá)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常有望其成立，望其發(fā)達(dá)之心，則人知恩矣。禮者，即所謂無眾寡，無小大，無欺慢，泰而不驕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臨之以莊，無形無聲之際，常有凜然難犯之象，則人知威矣。孟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守是二者，雖蠻貊之邦可行，又何兵勇不可治哉？（咸豐六年六月初四日記）

兵者，陰事也。哀戚之意，如臨親喪;肅敬之心，如承大祭。故軍中不宜有歡悅之象。有歡悅之象者，無論或為和悅，或為驕盈，終歸敗而已矣。

一句話：欲治兵，先治心。蔣介石正是看到這一點(diǎn)，才特意在蔡鍔輯錄的十二章“治兵語錄”之外，又增補(bǔ) 《治心》 一章，其中便有曾國藩力克“忮心”、“求心”的自陳：“余生平略述先儒之書，見圣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而要以‘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能，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類也。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類也?！宀怀Ｒ?，每發(fā)露于名業(yè)相侔勢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見，每發(fā)露于貨財相接、仕進(jìn)相仿之際?！薄皩⒂笤旄?，先去忮心，所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將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謂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忮不去，滿懷皆是荊棘;求不去，滿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掃除凈盡。爾等欲心地干凈，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孫世世戒之?！?/p>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痹鴩巳サ摹扳逍摹?、“求心”，正是陽明所謂“心中賊”。此賊人人皆有，但未必人人能破，人人欲破。這也是曾國藩不同凡俗的地方。同治六年（1867） 正月初二，曾國藩在河南周口致其弟曾國荃的家書中說：

弟求兄隨時訓(xùn)示申儆。兄自問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訣。兄昔年自負(fù)本領(lǐng)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無本領(lǐng)，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載，與四十歲以前迥不相同，大約以能立能達(dá)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fā)奮自強(qiáng)，站得住也;達(dá)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來，痛戒無恒之弊?？磿鴮懽?，從未間斷;選將練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強(qiáng)能立工夫。奏疏公牘再三斟酌，無一過當(dāng)之語、自夸之詞，此皆圓融能達(dá)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則常不能免，亦皆隨時強(qiáng)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學(xué)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針砭，必有大進(jìn)。

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從困頓中得來，曾國藩的“大悟”則從“大悔”中得來。這也是其一生“治心”所得，故能由內(nèi)而外，成己成物。

三曰能知人善任。長期的學(xué)問積累和人生經(jīng)驗練就了曾國藩的一雙“慧眼”和“法眼”。胡林翼曾說：“曾公素有知人之鑒，所識拔多賢將?！苯搜Ω３梢舱f：“曾國藩知人之鑒，超軼古今，或邂逅于風(fēng)塵之中，一見以為偉器;或物色于形跡之表，確然許為異材?！边B太平天國名將石達(dá)開也稱其“雖不以善戰(zhàn)名，而能識拔賢將，規(guī)劃精嚴(yán)，無間可尋，大帥如此，實起事以來所未見也”。民國相學(xué)家陳公篤則說：“國藩素拘謹(jǐn)，其才不如胡、左，而功倍之，獨(dú)知人善用，是其特長?！边@些眾口一詞的評價，信出真心，絕非溢美。

和歷史上其他豪杰人物貌寬心非、嫉賢妒能不同，曾國藩是真能禮賢下士、虛己待人，其獎掖后進(jìn)、薦舉人才，真正做到了不遺余力，大公無私。他曾說：“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得人不外四條：廣收，慎用，勤教，嚴(yán)繩。”并且說到做到。其幕府中有劉蓉與郭嵩燾等高級智囊，帳下有羅澤南、李續(xù)賓、塔齊布、鮑超、劉銘傳、彭玉麟等眾多名將，而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中興名臣亦曾為其所用，此諸人，皆為一時之選。論軍事指揮能力，曾國藩并非天才，起先也吃過不少敗仗，如無知人善任的本事，又焉能反敗為勝，建立不世功勛？他有副名聯(lián)曰：“雖賢哲難免過差，愿諸君讜論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屬略同師弟，使寮友行修名立，方盡我心?！?/p>

目光如炬，心胸寬廣，與人為善，從善如流，正是曾國藩最具人格魅力之處。他不僅能用將，還能愛卒，不僅能愛卒，尤其能恤民。其所作 《得勝歌》、《愛民歌》 等軍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寓教于樂，深入人心，真非兼具智、仁、勇“三達(dá)德”者莫辦。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歷史上罕見的“三不朽”人物，卻一生自處甚卑，謙遜之至。同治八年（1869） 八月，曾國藩在日記中寫下：“念生平所作事，錯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學(xué)問一無可取，后世將譏議交加，愧悔無及?！边@是他晚年對自己的評價，簡直一無是處，一代偉人而自訟如此，細(xì)思極令人動容，今之大言不慚之輩又有何顏面自吹自擂。

1872年3月12日，曾國藩溘然辭世，棟梁摧折，朝野震驚悲痛。百姓巷哭，繪像祀之;朝廷聞訊，輟朝三日。左宗棠與曾國藩素有嫌隙，晚年更是時加輕詆，聞聽噩耗，亦揮毫寫下一副挽聯(lián)：“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fù)平生?！庇^此可知，二公不愧“名臣”、“國士”之目也！其門人李鴻章挽聯(lián)云：“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筑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里，內(nèi)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p>

（選自《書屋》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