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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世說新語》中的“守中”智慧

2019-02-17 15:45:40寧淑華張珊珊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魏晉老子

寧淑華,張珊珊

(長沙理工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114)

陳鼓應(yīng)先生在《從郭店竹簡本看〈老子〉尚仁守中思想》一文中,將“守中”思想作為老子的一種重要思想提出。《世說新語》是魏晉名士談玄的教科書,對老莊玄學(xué)的反映很突出,但學(xué)界對其研究多集中在任性、任情、任自然甚至任誕等方面,對于《老子》“守中”思想的研究,涉及較少。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視角,不可忽視。

“守中”一詞,出現(xiàn)于《老子·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盵1](P93)這里的“守中”,蔣錫昌解釋為:“乃老子自謂其中正之道,即無為之道也……言人君‘有為’則速窮,不如守清靜之道為愈也。”張默生解釋曰:“中字是有中空的意思,好比橐龠沒被人鼓動時候的情狀,正是象征著一個虛靜無為的道體?!痹S抗生解釋云:“中是指風(fēng)箱中間,‘守中’意即保持住天地中虛靜的狀態(tài)。”陳鼓應(yīng)解釋云:“持守中虛。”而嚴(yán)復(fù)則說:“夫中者何也?道要而已?!盵1](P95)老子思想以“道”為根本,主張遵循天地萬物的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順其自然,無為而治。守“中”,即守“道”,包括持守虛靜,持守?zé)o為,以保持事物最原始本真的中正態(tài)勢。

魏晉時期,儒學(xué)漸微,玄學(xué)大盛,《易》《老》《莊》成為魏晉名士清談的主要內(nèi)容,道家思想浸染于名士生活的方方面面,作為魏晉“名士底教科書”的《世說新語》,其所記載的逸聞軼事無不透露出魏晉玄學(xué)之風(fēng)。老子的“守中”思想,在《世說新語》中集中表現(xiàn)為無過無不及、無為而治、虛靜三種形式。

一、無過無不及

老子“守中”思想的“持守中正,無過無不及”的一面,其實是儒道兩家所共有。早在先秦時期,儒道兩家便以各自的學(xué)派語言闡述了介乎兩端之間的“守中”智慧——無過無不及。

《尚書·洪范》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2](P110);《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盵3](P25)“無過無不及”,是儒家最為理想的中庸?fàn)顟B(tài)?!爸杏埂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論語·雍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朱熹注曰:“中者,無過、無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盵3](P27)孔子雖未定義“中庸”的含義,但《論語》諸多篇章都體現(xiàn)了其對中庸思想的闡釋:

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4](P68)。(《論語·雍也》)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盵4](P130)(《論語·先進》)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4](P187)。(《論語·衛(wèi)靈公》)

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4](P198)。(《論語·季氏》)

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4](P236)。(《論語·堯曰》)

朱子曰:“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dāng)然,精微之極致也。”[3](P27)(《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可見,儒家的中庸之道強調(diào)不偏不倚、恰到好處。

于道家而言,“道”是老子的哲學(xué)根本,亦即其對天地間規(guī)律的總命名?!盁o過無不及”,就是保持道的自然態(tài)勢,使萬事萬物都處于本真的中正狀態(tài)。所以老子認(rèn)為,“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盵1](P105)(《老子·九章》),“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P245)(《老子·四十六章》);主張“圣人去甚,去奢,去泰”[1](P188)(《老子·二十九章》),“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1](P192)(《老子·三十章》)。倘若違背了道,有所過或有所不及,則“信不足焉,有不信焉”[1](P164)(《老子·二十三章》),“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1](P105)(《老子·九章》)。故道家的“守中”,最根本的便是持守天地之道,順其自然,無所偏頗。

賀昌群先生在《魏晉清談思想初論》中,總結(jié)到儒道兩家的第一義“中”和“無”實同義而異名:“‘中’非一點一面,乃一種境界。處處非‘中’,無也;處處即‘中’,有也。有無雙遣,‘中’之境界得矣。是儒家之‘中’與道家之‘無’,皆含否定之義,言‘中’而不執(zhí)著‘中’,言‘無’而不執(zhí)著‘無’,則‘中’與‘無’,實同義而異名,而儒道乃同歸矣?!盵5](P75)賀先生還進一步指出這種儒道殊途同歸和魏晉玄學(xué)的關(guān)系:“當(dāng)何晏風(fēng)徽鼎盛之時,有不世之天才王弼出,始樹立清談之宗風(fēng),開玄學(xué)本體論之端緒,合儒道之第一義而為形而上學(xué)?!盵5](P51)對于儒道的這一共同特點,《世說新語》中名士們早有認(rèn)知:“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旧破溲裕僦疄檗?。”[7](P181)(《文學(xué)》第18則)這里,“將無”是莫非、恐怕的意思,阮宣子認(rèn)為儒道恐怕相同,太尉王衍贊賞不已,立即提拔他為掾?qū)佟?/p>

綜上可知,在方法論上,道家“守中”思想和儒家中庸之道都反對過與不及,主張以“守中”或中庸的方式把握矛盾雙方的對立統(tǒng)一及其轉(zhuǎn)化,以掌握正確認(rèn)識世界和處理問題的根本[6]?!笆刂小保潜3忠环N不偏不倚、沒有固定準(zhǔn)則的和諧狀態(tài),也是魏晉士人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在那個險象環(huán)生的時代里闡發(fā)的生命哲學(xué)。魏晉時期,儒學(xué)漸微,玄學(xué)思想雖居主流,卻并沒有借助于政治力量排擠其他學(xué)派,反而是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之勢,故此時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相對寬松,思想也更為自由。同時受到儒家中庸思想和道家“守中”思想影響的魏晉名士,身處于風(fēng)云變幻、水深火熱的動蕩社會之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緊張氣息使得他們既不敢有所不及,更不敢有所逾越,借由“無過無不及”的處世哲學(xué)保全自身?!妒勒f新語·賢媛》第5則記載:“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7](P579)

趙母的話,頗有深意。古代女子“三從”(“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出自《儀禮》,而《儀禮》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制的匯編??梢姡瑑蓾h女性都在這種思想的籠罩和荼毒之下,就連東漢才女班昭亦作《女誡》以規(guī)箴女性要靜順丈夫、曲從舅姑、和順叔妹,提出“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的觀點,足以想見當(dāng)時女性,上至貴族下至平民所受的思想禁錮。而《世說新語》中的這位趙母,卻反其道而行之,告誡出嫁的女兒“慎勿為好”,一方面這是魏晉時期思想有所進步的體現(xiàn),玄學(xué)盛行,儒學(xué)告退,儒家名教思想中的女德禁錮削弱;另一方面則是趙母自身經(jīng)歷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人生歷程后對女兒發(fā)自肺腑的規(guī)勸。如果時時勉強自己做一個“老好人”,不僅無法成為大家心中的“好人”,反而可能招致嫉妒,甚至被別人當(dāng)成一個“軟柿子”。更何況違背自己的本性去刻意為之,本就不符合自然之道。但不為善,也更不能為惡,善名尚不可立,惡名豈更可立?趙母深諳女子的生存之道,所以才告誡出嫁的女兒“既不可為好,亦不可為惡”,只有一切都順應(yīng)自然,無過無不及,才能很好地保全自己。

對于新出嫁的女子而言,“不可為好,亦不可為惡”是在夫家的處事法則,唯此方可與公婆等人和平相處、相安無事。趙母對女兒的規(guī)勸,雖是從家庭出發(fā),但放大至?xí)r代背景中,未嘗不可看作是對整個魏晉名士群體的警醒,深諳政治斗爭之風(fēng)云詭譎的魏晉士人,又何嘗不是企圖以不偏不倚的中和之態(tài)在時代的漩渦中獲得一處立身之地?!皶x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盵7](P16)(《世說新語·德行》第15則)阮籍身為“竹林七賢”的代表人物,在十分重視人物品評的魏晉時代卻不曾品藻他人,看似有所矛盾,但實則如同其酣醉不醒一樣,緘口不言也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稌x書·阮籍傳》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盵8]P1360),為了避免口頭言語帶來殺身之禍,阮籍選擇了一種不參與的態(tài)度,不涉是非,便無所偏頗,無所偏頗,便好似在刀光劍影中筑起了無形之壘,堅不可破。

“清談”是魏晉名士之間最為常見的社交方式,既是以論辯的形式展開,便以義理精微切要的一方為勝。但在清談之時,魏晉士人同樣持有“無過無不及”的思想,并非一味求勝而過度追求義理的闡述,致使對方陷入困辱之境。魏晉名僧支道林就曾對這樣的行為提出了批評。《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38則曰:“許掾年少時,人以比王茍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林法師并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yōu)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fù)執(zhí)王理,王執(zhí)許理,更相覆疏,王復(fù)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7](P196)

許詢因不滿時人將自己和王敬仁相提并論,在與他清談時便一心想要一決勝負(fù),故反復(fù)致難,將王敬仁徹底駁倒;駁倒之后,又互換角色,反過來又將王敬仁駁倒。許詢本以為自己反復(fù)駁倒王敬仁的談鋒會得到支公的贊賞,不料支公卻認(rèn)為使對方陷入困辱并不符合探求真理的做法。他們所看重的,是在敵我往來間的學(xué)識互通,不以極端為美,是“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盵7](P198)(《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40則)??梢娫趯W(xué)術(shù)活動中,魏晉名士亦是張弛有度,不以過度為妙。

在那個社會極為動蕩思想?yún)s又極為解放的魏晉時代,儒道思想在論辯、博弈中各自發(fā)展,又相互促進,“無過無不及”作為老子“守中”思想與孔子中庸思想的共通之處,在這一時期的兩個學(xué)派中都得到了普遍接受,且反映于社會的不同方面,這無疑是魏晉時期思想研究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

二、無為而治

老子主張,“反者,道之動”[1](P226)(《老子·四十章》),認(rèn)為這是事物運動變化的根本特征,即辯證的否定運動。辯證的否定是否定之否定,“是否定較低層次的部分,并以此肯定較高層次的部分,比如‘無為’表面上是否定‘為’,實際上是否定較低層次的‘為’而成就較高層次的‘為’,這就是‘反者,道之動’的真實含義?!盵9]老子深知“物極必反”的道理,所以主張“守中”,如若打破了“中”的狀態(tài),則“提倡用對立面來調(diào)和矛盾的極端狀態(tài),在正反、強弱、剛?cè)帷⒋笮≈g提倡其對立面的轉(zhuǎn)化,由矛盾對立而統(tǒng)一”[6]。這種轉(zhuǎn)化老子稱之為“反”“復(fù)”,如“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1](P134)(《老子·十六章》);“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1](P169)(《老子·二十五章》);“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1](P183)(《老子·二十八章》);“正復(fù)為奇,善復(fù)為妖”[1](P284)(《老子·五十八章》)。通過“反”“復(fù)”,回到最原始的“無”的狀態(tài),所以“無”是道的回復(fù)運動的起點和終點,也是“守中”所要維持的最佳狀態(tài),可以說“無”是道的根本,“反者,道之動”是“守中”的方法論,而“守中”是“物極則反”思想的延伸。守“中”即守“道”,守“道”即守“無”,因而老子認(rèn)為“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1](P80)(《老子·二章》);主張“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1]P147)(《老子·十九章》);“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1](P161)(《老子·二十二章》);“無為,故無?。粺o執(zhí),故無失”[1](P188)(《老子·二十九章》)。

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深深影響了魏晉士人,從個人層面而言,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在激蕩紛紜的濁世保全性命的生存法則。魏晉時期,政權(quán)頻繁更迭,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操《蒿里行》),“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成了動蕩社會的真實寫照。危難現(xiàn)實使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這種對生命的憂懼盤旋于整個魏晉時期的上空。而對于士大夫而言,他們所遭受的苦痛遠不止于此,統(tǒng)治者的政治高壓無形給士族帶來了深深的恐懼感。曹操雖三次發(fā)布“求賢令”,但實為借助眾人之力以成帝王之業(yè),待其大勢已定,猜忌之性便暴露無遺:《魏志·崔琰傳》載“初,太祖性忌,有所不堪者,魯國孔融、南陽許攸、婁圭,皆以恃舊不虔見誅。而琰最為世所痛惜,至今冤之”[10](P291);《荀彧傳》載荀彧進言阻止曹操進爵國公,“太祖由是心不能平……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以憂薨”[10](P244);《鐘繇傳》載“魏國初建,為大理,遷相國……數(shù)年,坐西曹掾魏諷謀反,策罷就第”[10](P311-312);《陳思王傳》載“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脩等為之羽翼……太祖既慮終始之變,以楊脩頗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誅脩?!盵10](P457)賀昌群說,“曹魏之初政,風(fēng)行草偃,故才智之士避名逃死之所,咸歸于道家之淵靜玄默?!盵5](P33)逮至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之變,收縛曹爽、何晏、鄧飏等人,“皆伏誅,夷三族”[10](P219)(《曹爽傳》);司馬師繼位后,又誅殺夏侯玄、李豐等人,未嘗不是使得人心惶惶、各不自安。

險象環(huán)生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使魏晉士人深憂禍患,遠避現(xiàn)實,在朝之士玄虛靜素,華歆“為吏,休沐出府,則歸家闔門。議論持平,終不毀傷人”[10](P315)(《魏志·華歆傳》);邴原“代涼茂為五官將長史,閉門自守,非公事不出”[10](P272)(《魏志·邴原傳》)。在野之士無心宮闕,比如行為世表、學(xué)任人師的管寧,屢屢推避朝廷征召:“詔以寧為太中大夫,固辭不受”[10](P273)(《魏志·管寧傳》);再如辭官歸隱的嵇康堅決拒絕征辟:“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的伺c濤書告絕?!盵8](P1370)(《晉書·嵇康傳》)同為竹林七賢的山濤離開選官之職時,舉薦嵇康代替自己,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堅決拒絕出仕,置惹怒司馬昭于不顧。

在老莊玄學(xué)彌漫于整個文壇,政治高壓籠罩于士族上空之際,魏晉士人投身于玄理,以無為代替有為,反而因?qū)γ\、禍福、生死等命題的極度觀照而彰顯出深層次的玄學(xué)智慧來?!妒勒f新語·文學(xué)》第46則載:“殷中軍問:‘自然無心于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泄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粫r絕嘆,以為名通。”[7](P202)

善惡之別,非可以一言蔽之。面對殷浩的提問,劉惔將人性之善惡的發(fā)展比作把水傾瀉在平地上,水的流淌并沒有一定的路徑,只是任其自然而已。這種清靜無為的解釋與老莊的無為之旨暗相契合,且“一時絕嘆,以為名通”證明了這種思想絕非僅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而是得到了時人的一致推崇。以“無為”成就“有為”,泄水如此,善惡之發(fā)展如此,世間萬物亦何嘗不是應(yīng)以順應(yīng)自然為道,不強求、不刻意,在無為中保持事物的本性?《世說新語·政事》第21則載:“山遐去東陽,王長史就簡文索東陽,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靜致治?!盵7]P161)

政治上的無為,往往能使生民保留本性,使事物都遵循規(guī)律,自然發(fā)展。西漢初年的統(tǒng)治者即是采取“無為之政”,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出現(xiàn)了“文景之治”的盛況。老子云,“為無為,則無不治”[1](P86)(《老子·三章》)。深諳此理的王濛認(rèn)為,山遐在東陽的政事過于苛刻,故在請求接任東陽太守時,提出“以和靜致治”的主張,目的便是為了以簡政中和山遐的苛政,恢復(fù)到“成功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1](P141)(《老子·第十七章》)的無為狀態(tài)。

晚年仍居相位的王導(dǎo),同樣采取無為而治的政策,“略不復(fù)省事,正封箓諾之”[7](P156)(只是在文件上簽字同意)(《世說新語·政事》第15則),并感慨“人家說我糊涂,后人當(dāng)會想念這種糊涂”。所謂的“糊涂”,不過也是不問政事,“務(wù)在清靜”“簡素寡欲”[8](P1746,1752)(《晉書·王導(dǎo)傳》)。王濛、王導(dǎo)順應(yīng)天道,以無為來維持社會的“中”、個人的“中”,正是在動蕩時代堅守本性的大智慧。

再如《世說新語》“言語”篇記載王坦之令伏玄度、習(xí)鑿齒評論青州、荊州兩地的歷代人物,等到評論寫成后,拿給韓康伯看,康伯不發(fā)一言。王坦之問他為何不說話,康伯只回答他:“無可無不可”[7](P118)?!盁o可無不可”出自《論語·微子》,孔子評價完古時的隱士,說“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4](P221),意謂沒有什么可以,也沒有什么不可以,正如孔子在《論語·里仁》篇中所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盵4](P40)行于天下,因機而變,這不正是一種隨遇而安、隨“義”而安的處世哲學(xué)么!韓康伯一語雙關(guān),既表示二人的評價無可無不可,也含蓄表達自己認(rèn)為那些歷史人物的生平事跡無可無不可。正所謂法無定法,人生智慧,就在可與不可之間。

三、虛靜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老子將天地比作一個大風(fēng)箱,風(fēng)箱內(nèi)部空虛才能鼓風(fēng)而動,鼓動越頻繁氣流就越多。此句中的“守中”有保持虛靜的意思,靜即寧靜、清靜,與動相對;虛即清虛,與實相對;只有先保持虛靜,才能生生不息。所以老子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1](P93)(《老子·四章》),“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1](P134)(《老子·十六章》)。虛靜在魏晉時代也得到了極大的推崇,《世說新語》“賞譽”篇載阮咸“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也”[7](P375)(第12則);“濤子簡,疏通高素,咸子瞻,虛夷有遠志”[7](P386)(第29則);庾赤玉“胸中無宿物”[7](P414)(第89則)。士人們在清談析理之時,受到了道家飄渺玄澹之風(fēng)的影響,同時也為了躲避政治動亂,故作玄遠,不務(wù)時事。這種思想傾向蔓延開來,便使得整個魏晉都推崇簡約玄澹、清虛寧靜。《世說新語·言語》第30則載:“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說而忽肥?’庾曰:‘君復(fù)何所憂慘而忽瘦?’伯仁曰:‘吾無所憂,直是清虛日來,滓穢日去耳。’”[7](P82)

魏晉人以清瘦為美,周伯仁形容自己日漸清瘦是因為清虛淡泊之志一天天增加,污濁的思慮一天天減少,暗指自己越發(fā)寧靜清虛、不滯于物,而庾公卻日漸陷于塵俗之泥潭、靡靡無神。在那個以清瘦、清朗為美,追求清素寡欲的時代,保持虛靜意味著自己深得玄旨,守住了本性,未被俗世所染。守住這份虛靜,守住了本性,也就守住了道。再如“言語”篇第98則載:“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靜,乃復(fù)強欲滓穢太清邪?’[7](P133)

謝景重認(rèn)為明朗澄澈、沒有一絲云彩的夜空倒不如有微云點綴,太傅打趣他“你自己心地不凈,還想要老天也不干凈嗎?”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P169)(《老子·二十五章》),人的本性是如自然般虛靜的,卻因圣智、仁義、巧利改變了本性,所以老子主張“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xué)無憂”[1](P147)(《老子·第十九章》)。所謂相由心生,太傅便是認(rèn)為謝景重內(nèi)心已被纖塵所染,不是那般虛靜,所以才會覺得澄澈夜空不如微云點綴。本是對夜景發(fā)表的個人意見,卻由此引發(fā)了對心地不凈之人的勸誡,可見魏晉人將這種狀態(tài)視為自然的、不可缺少的。

“守中”源于風(fēng)箱之喻,非但風(fēng)箱要守住虛靜之道,“萬事萬物都要守住自己的‘道’,‘守中’就是‘守道’,堅守‘法自然’‘無為而治’之道”[9]??梢哉f,魏晉時代的人們,在對玄學(xué)義理爛熟于心之后,于其中發(fā)現(xiàn)了“守中”的智慧,并將其轉(zhuǎn)變?yōu)樘幨乐軐W(xué),在瞬息萬變的時代里留下了永恒而深邃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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