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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中,我爸去世。雖然縣城里有嚴格的規(guī)定,不準大辦喪事,但正經(jīng)親戚總要回來送一送父親的。當然,省城的堂弟也急忙趕了回來。
南方的三月,天氣變幻得很。十天前,叔叔的喪禮時天氣還冷得出奇,那時候,堂弟驟然面對至親離世,十分悲痛,又有繁多的喪事細節(jié)壓身,根本沒時間和我們多聊一句。
沒錯,我爸和我叔去世的時間,只差了十天。
兩個人都是肺癌,叔叔到了晚期,因肺癌而去世;我爸則是因心梗去世。我家兄弟姐妹多,下一輩也半大不小,陪靈和答禮的跪拜,自有第三代們?nèi)?。我前一天下午聽到消息,匆匆收拾后再載了深廣各處的親人們趕到家中時,已是這天清晨。哭過、痛過、忙過后,面對這空蕩的夜晚,看著父親靈前那跳躍的燭光,我心里只覺寒風四竄的難受。這時,堂弟坐到我身邊來了。
堂弟和我叔一樣,是個絕不懂得與人講心事的人。工作后,只有說起他的工作內(nèi)容,才會言語滔滔。否則,便成了悶嘴葫蘆一個。
叔叔從查出癌癥到去世,僅半年余。這半年中,遠在深圳的我,不只一次地聽我媽在電話里說起,在省城高校工作的堂弟,對叔叔甚是不孝。
如何不孝呢?比如說,某一天,叔叔在省腫瘤醫(yī)院化療完畢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竟讓堂叔老兩口自個兒坐高鐵回家。一沒給老兩口買票,二沒有開車來送老兩口去高鐵站。嬸嬸只好在醫(yī)院門口打車,那車太難打,而且剛化療完畢,叔叔虛得幾乎走不了路。幸得好心人幫忙,才把叔叔送到的士里,再到高鐵站再到家,總之一路艱辛難以言說。
再比如說,堂弟絕少回來看叔叔。明明省城到縣里,也不過兩小時不到的車程。叔叔到了過年前后,已經(jīng)痛得整夜睡不著,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可是大過年的,堂弟一家三口,回來住了兩晚就說要回省城去。還是嬸嬸罵了他,這才勉強留下來到正月初五才回。
這些具體細節(jié),都是我爸生病了我趕回去后,我嬸嬸向我訴說的。她原話是這樣說的:“看看你,你爸一生病,天遠地遠地趕了回來。我家那個,這么近,都不回一趟?!?/p>
這是無比刺心的對比。
嬸嬸當然是避著叔叔,背后跟我聊起這些。每每一聊起,她都眼淚汪汪。肉眼可見的是,叔叔活不了太長時間了。而堂弟,永遠都說忙。
我當時心里是隱隱有些高興的,誰不喜歡被夸呢,哪怕是孝順父母這種本該去做的老套事。
同時我也是對堂弟頗有微詞的,確實過了點。
這樣的夜晚,春寒料峭,心事凄愴。有個人在你身邊陪著,總帶來了暖。我側頭看了看堂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滿臉是淚。
這樣的淚,也就在堂叔剛過世那一刻,他臉上有過。
堂叔過世時,我已經(jīng)回老家照顧我爸了。爸和幾個叔叔來縣城早,一起買了房,來往得極親近。
堂弟是叔叔過世前一天早上到家的。因為叔叔胸腔積水很多,要去醫(yī)院抽出來。嬸嬸不放心,命令堂弟趕回來。
當天叔叔抽完水回到家中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我媽和我還特意隔著墻喊了一聲:“回來了?挺好吧?”得到了嬸嬸肯定的答復,這才上床睡覺。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我媽就叫醒了我:“你叔過世了。”
我披頭散發(fā)沖過去,叔叔猶自在床上,身體因疼痛而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勢。嬸嬸凄厲的哭聲中,堂弟呆呆地坐在床邊,滿臉是淚。
但輪不到他多呆一下,叔叔嬸嬸們都湊攏來,各種喪事的細節(jié)都要準備起來了,堂弟被支使得團團轉。
此刻,他應該是觸景生情,想起叔叔。
不久,他的聲音響起來:“我一直想著,我爸只要能扛過年就好了。因為,今年會有一種新藥上市,我爸的這個病就有點希望了?!?/p>
我傻傻呆呆:“肺癌不是沒得治了嗎?還能有藥治?”
堂弟開始跟我說起了我爸和叔叔的這種肺癌的具體名稱:肺淋癌。肺淋癌的病人,百分之九十的是抽煙多年的男性。這種病,除了化療和放療幾乎無藥可治;而不抽煙的女性,絕大部分得的是肺腺癌,這種病,有救的機率大很多,只要進行基因測試,就有專門的靶向藥可治。有不少得了肺腺癌的女性,吃靶向藥后,健康地活了十年依然狀況很好。
而我叔叔,化療和放療對他無效。但喜訊是,一種美國的新的抗肺癌的藥即將上市,就是針對肺淋癌中的某些人。
我張著嘴,看著面前的堂弟,下意識地問:“你的研究方向換了?”
堂弟搖頭:“一直是材料。跟腫瘤有點關系,抗癌藥用的材料,也有所涉及。我爸得了這個病,所有的醫(yī)生都勸我們把老爸帶回家,多吃點。我不甘心。所以就花了時間了解世界范圍內(nèi)肺淋癌的治療情況?!?/p>
只是多花了點時間嗎?
堂弟侃侃而談,談起了國內(nèi)外關于治癖肺淋癌的狀況,他為了叔叔的病專門加入了一個肺淋癌家屬群,他去廣州某醫(yī)院給叔叔做基因匹配,去北京,在長沙做了什么什么測試,這些檢查的費用,絕對不低。每一次化療和放療,他堅持用什么藥,醫(yī)生后來都怕他敬他,所用的藥都等他同意了才給叔叔做治療……
我拿過他的手機,上面有一半是他工作需要的公眾號,有一半是肺癌的相關公眾號。他說,我每天忙完工作就在了解這些,真沒時間關注家族群里的消息。
這樣的不孝的兒子。你見過嗎?
堂弟走了后,我還在驚嘆中。我想,我至少要告訴嬸嬸,堂弟都為叔叔做過一些什么,我也要告訴家族的人,堂弟做過什么。
一個姑姑走了過來,她年齡大了,睡眠少。她握著我的手:“你爸有福氣,生下了你們?nèi)齻€。不比你叔叔,可憐呢……”
我們?nèi)齻€?是的,我和我弟,在我爸一生病時就趕了回來,去醫(yī)院照顧了他。在聽到醫(yī)生告訴我們,我爸是肺癌后,又叫回了我妹。然后呢?
然后就帶著我爸跑到省城醫(yī)院去做檢查,想看看是不是還有什么新法子?醫(yī)生說心梗很厲害,先治心梗,再治肺癌。但相熟的醫(yī)生建議,不要治了,心梗一定得造影,做支架,但這個過程中,你爸就有可能去了。就算是這個手術成功了,你爸的肺癌,也到了晚期……
于是,我們?nèi)齻€,又無奈地從省城醫(yī)院回到家中。相對愁看,卻沒有提出任何積極的辦法。很多怕,怕費不起這個未知期的照顧病人時間,也怕那天文數(shù)字的醫(yī)療賬單,當然也擔心父親的生命。只好在心里做個小夢,也許有什么奇跡就好了呢。
到了今天要明明白白地說出這幾怕,其實依然不容易。
要坦承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也就是不孝順的那一面。比想象中困難很多。
在這個小夢的指引下,我們又驅車前往市里中醫(yī)院,傳說那里住了個治療肺癌的神醫(yī)。
神醫(yī)的收費也不便宜。
不過,寧肯受騙一次,也要嘗試一次。于是,在拿了神醫(yī)調(diào)得黑乎乎的一瓶膏藥給爸前胸后背都抹上后。爸當天晚上睡安穩(wěn)了,第二天精神也好多了。我們?nèi)齻€全都松了一口氣。
接連用了兩天藥,父親依然精神不錯。
我和妹妹立刻整理行裝回深圳,妹妹家中有孩子上幼兒園呢。而我,公司那邊也不能無限期地請假呀。弟弟是自己開店,孩子也有弟媳照看,便在家中多留一陣子,等爸再去看一回中醫(yī),病情穩(wěn)定了再回貴陽。
我們商量好了,每個人回家陪老爸一個月,輪著來。妹妹的工作不能長時間請假,那我和弟弟兩個承擔多一點時間。第一個在家照顧老爸的是弟弟。我們都選擇性地忘記了老爸還有心梗的毛病。僥幸地想,不是也跟中醫(yī)講過老爸心梗的事么?中醫(yī)說了一起治的呀。
老爸送我們的車走的時候,他笑著說:“我只要活到80歲?!蔽蚁?,再活十來年很難,但今年總可以的吧。我安慰他:“過不多久你上70歲,我回來給你辦酒席,把家里所有的親人都請到。”妹妹問:“為什么只活到80?”“因為我爹活到81歲,我不要比他活得長。”
我淚崩。
自從住了一次院后,他的腦子不清醒得很,他慣常練字,但那時他已經(jīng)不曉得寫字了。很多事他也不記得了,偏偏記得爺爺只活81歲。
我看著他,心里無比掙扎,到底要不要回深圳呢?其實那個破工作,是可以請假的。我家的孩子也已經(jīng)上大學了。我完全可以留在家里照顧老爸。
但我還是選擇了回深圳。
本能地想輕松幾天。不過照顧他十多天,我覺得自己過了十幾年。在醫(yī)院里奔波,夜里他因為胸部發(fā)悶而引發(fā)的呻吟聲讓睡在樓上的我睡不著。我每天晚上給他撫摸胸膛和背后,陪他起來走動一下。沒呻吟聲時,我依然睡不著,怕他突然去了……
就是想逃開幾天,幾天就好。
接著,我們到深圳的第三天,老爸因心梗去世。
我想要反駁姑姑的話,不是的,堂弟做得比我們多多了。只不過,他做過的事,旁人都看不到,也不懂。哪怕嬸嬸,堂弟不跟她說,她也不知道的,哪怕是跟她說了,她也不懂得堂弟在背后下了多少功夫,做了多少事。
而我們?nèi)齻€,如果不是堂弟說起,連肺癌分哪幾種都不曉得。
我們好歹也是三個受了高等教育的人,卻只知道給老爸撫摸發(fā)悶的胸膛,只知道聽了醫(yī)生的話,帶著老爸就回了家,只知道寄希望于所謂的神醫(yī)。
我發(fā)現(xiàn),想要給堂弟洗白,很難。他跟我說過的那一堆專業(yè)名詞,我聽過便忘了個一干二凈。如果不是我知道,一個外行要去了解另外一個很專業(yè)的科學,要花費多少時間多少精力,我也不會知曉堂弟做過的功課?;蛟S現(xiàn)在我依然沒能完全知曉。
花在這里的時間多了,自然花在另一處的時間就少了。
但誰又能說,這樣不值得呢?所有準備工作都已經(jīng)做好了,如果叔叔能稍微多活一點時間,那新藥也許就能救了他。可是我,還不知道這個藥的存在。
然而大多數(shù)人眼里所見到的,不過是那些表面上的事,在父母生病的時候回去照顧了,在他不舒服的時候,給了他一些安慰。也不是不需要,只是到底,這些小細節(jié)做起來,全不費力氣,更何況,我爸一共只病了十幾天。
我張張嘴,竟然無話可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必要費一長通口舌來告訴姑姑,堂弟比我們幾個更孝順。
堂弟或許壓根不在乎吧。我想。
另一個叔叔走了過來,跟我商量我父親喪事規(guī)格。縣城已經(jīng)明文規(guī)定,要火葬,不能大辦喪事,不準鳴放鞭炮,最高規(guī)格花費不能超過五萬塊。
但縣城里依然有很多例外。比如雖然不鳴放鞭炮,但喪事規(guī)格可以到六萬塊,到時候對外說五萬就成,火葬的話,其實只要你在鄉(xiāng)下有塊地,可以土葬也是成的。當然要悄悄的就好。
叔叔的喪禮辦得很簡單?;鹪?,然后骨灰盒送回鄉(xiāng)下的家族墳山,請那里的鄉(xiāng)親吃了一頓簡單的飯,也沒收禮金?;ㄙM不過萬。
這是叔叔立的遺囑。
我是希望父親的喪禮和叔叔的一樣就好,簡單,家人也輕松。
然而,我不敢表達。我看著弟弟。我們剛到家時,家人幾個商量時,我媽就堅定地否決了我的提議“你叔叔那樣的喪禮?不是要讓鄉(xiāng)下老家的人和周圍的人戳背脊?罵你們不孝?!?/p>
我們?nèi)齻€原來對叔叔的喪禮表示贊同的人一齊閉嘴。
堂弟一絲不茍地按照了叔叔的遺囑去辦喪禮。但是,卻被老家人和叔叔的同事,縣城的左鄰右舍罵得不行,說他小氣,不孝,嬸嬸甚至和堂弟大吵了一架。
我爸的喪事就按當前的高級別,請了廚師請了樂隊請了道士,咿咿呀呀地熱鬧起來。
我茫然四顧,這一場喪事就是中國人最普通的喪事,著重活著的后人的所謂面子,和許多無關人員莫名其妙理直氣壯的要求和所謂的規(guī)矩。
我看了看周圍,想找到我堂弟,卻沒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