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蘇蕓
我悲憫地望著兩米高空下的土地。
地上有慘白的橫條紋,一格,一格,一格,像一座沒有繩索的浮橋,虛無地漂在深淵之上。身后灼燙的強烈紅光又在一剎那強烈地噴涌而出,用千鈞之力擠壓我的每一個視覺細胞,宛如有什么東西扼住我咽喉一般。我享受著血液突突地跳動,逐漸將畫面模糊成一片昏暗的油畫的樣子,并透過那逐漸失去視力的眼觀察兩米之下黑夜中我的國土。
這是我的世界。
其長與寬相當,萬頃之國用橫條紋和豎條紋界定,形成四方的空曠土地。每天,將會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口、車輛經(jīng)過我的疆域,有些會回來,有些卻不再路過。其實,在我的眼中,他們都只是一盤碎玻璃,正如天上那泠泠地發(fā)散著微弱光暈的星子一樣,渺小,平常,普通,有些獨有的冷和尖銳——簡直找不到更恰當?shù)男稳菰~了。
清早的第一批過客往往沒有組織,零零散散如涓流的水,臉上常帶著暗暗掩飾的困倦和默不作聲的驕矜,又或許有難以言說的重壓與秘而不宣的野心,眼睫低垂如默然前行的?;蝰R或羊,卻往往輕盈快捷。如此矛盾的行者,他們在星子或彎月還未全部消退時便來造訪我的世界。我認真地用眼注視著他們,在油畫樣的世界里,他們踩著浮橋來到我身前,急促地小跑著。
曾有其中一個,在急速的奔跑中甩掉了行囊。他跑得臉與嘴唇發(fā)白,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額頭上,一副行將暈厥的樣子。他蹲下來將散落一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拾起。在空寂的浮橋邊,這個匆忙趕路追逐即將流走的時間的人,獨自一人收拾著一地殘局。我高高在上,獨守我三面擋雨的角落(我得適應(yīng)高空與角落,你知道的),同情而又近乎冷漠地看著他。在這條路上沒有人幫得了他,除了他自己。若想站起來繼續(xù)走,他必須在蒼白的面孔后面有一個咬緊牙關(guān)的靈魂。
在這批人口之后,有騎著兩輪車的一小股涌流。不,其實他們逃不了是碎玻璃的本質(zhì)。他們有成熟的面龐與高貴的行囊,面上是不露聲色的麻木,可欺騙不了我,我看到了,在車上風(fēng)中雨里,他們?nèi)允悄菢用艿乩仟N與抗爭著,靈魂的筋骨緊張地繃直。他們的車嘩嘩地沖刷過橫條紋,在浮橋上帶起顆粒細小的塵土,干干地揚起又悻悻地落下?;蛟S有那么一兩個帶著幼童,孩子細軟的發(fā)和發(fā)間的汗味活潑地飛起,撫在他們的下頜或唇部,他們也便微微地揚著唇角,稍稍彎些被風(fēng)吹得酸澀的眼。
我在時而強烈刺目的炙熱光線時而落寞的暗淡里觀看他們。我是君王,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的天生使命就是觀察走過的渺小人口并每天準確地丈量一遍我那用橫條紋界定長與寬相當?shù)姆叫蔚膹V袤國土。當這些人口以及汽車之流漸漸通行完畢,我便專心地享受東面邊陲之外的一條河的盡頭的浪花送來的水腥氣。那兒的樹都是葳蕤的,在稠密的陽光下,真是像一幅艷麗的油畫——我看這個世界常常用油畫來評價,因為視力決定視角——混著一陣陣的香樟樹味、塵土味,這給我一些思念的寄托。畢竟那邊是遠方,而且我的兄弟姐妹有靠河為生的。而今我的托身之所日益虛弱縹緲,我愈發(fā)強烈地渴望遠方并思念此處之居所。是的,思念——正如我在那個每天遛狗的老人的眼里看到的那樣。
那邊可真是神秘。
有時候,星子像被敲碎的玻璃,孤寂地泛著點光。有一個人會在東邊角落上燒金色的紙?;鹛蛑切N爛的東西,在夜里呈現(xiàn)出了奇異的油彩樣的畫面與濃稠的色澤。紙的灰燼一點一點漂浮起來,直到與我一樣高,然后不用消耗時間或是力氣就成了虛無一片。我直覺那不僅是紙一類的東西被燒了個干凈,還有些藏在眼淚里的欲言又止。可誰說得準呢,畢竟我的視力在衰退而且我從未看到過命運一類的東西。
我自詡是不錯的觀察家。每早人來而每晚人去,我享受著隱秘的安全感與忙碌感,用眼睛精確地測量出了他們每個人的軌跡都在重復(fù)中漸漸偏移——背著包的人會回來,騎車的人也會回來,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之中,他們會做新的事。騎車、背包的,也將會是新的人,一代接著一代。他們那群碎玻璃似乎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可在不斷的命運前行之中,他們都漸漸有了自己的形狀,似乎……
他們在以波浪式前進,螺旋式上升。
說遠了!親愛的!
現(xiàn)在抬眼看看天吧!看那天上的星子,碎得像丁點兒大的玻璃,散成一個幕布的綴飾,或許暗淡,但的的確確地存在著。我身后強烈的光又一次洶涌而來。呀,那光呀,模糊了油畫!地上漸漸匯聚了返回的背包者,我看到他們竟那么年輕,那么高挺!我呢,身邊的網(wǎng)已縹緲將至虛無,我的視力已衰退至黑暗,我知道,我行將就木,可他們?nèi)砸貜?fù)著不知終點的命運與時間,來來,去去。
我見諸君均渺渺,或諸君見我應(yīng)如是。我旁觀于諸君世界,而諸君或知,或不知。殊不料,你我皆活于他人眼中矣。
沒有人看見我了吧?悠長的嘆氣中——
我對上了那眼睛。
——我對上了那眼睛。
“嗯?紅綠燈上還有蜘蛛!”我抬頭,于不經(jīng)意之間看到一只在殘破的網(wǎng)上行將墜落的蜘蛛??蓻]有人理我,也沒有人愿抬一下頭。于二十二點十八分,剛放學(xué)的我于人行道上看到了這微不足道的一幕,也許會記住。
好吧,綠燈亮了。我走過那個十字路口。東面的拐角處,路邊的人工河蒸騰起水腥味。燒過紙錢的土地上,一個灰燼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