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
元豐七年七月某日,清晨。
當涂太平州清和門外姑孰堂,戶主郭祥正先生剛剛起床,陽光灑于窗楹,聽鳥鳴數(shù)聲,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但不知道為何,郭先生隱隱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他披衣起身,正欲掀簾出門,扭頭一抬眼,這種預(yù)感很快被驗證了。
只一夜,家里的雪白墻壁上墨色浸染,一片歪七扭八東倒西歪的圖案。近前細看一炷香,才漸漸品出,大約是竹子——特立獨行的竹子,和外面畫師畫的一點不一樣。
郭先生扭頭沖著客堂的方向,一聲大喝:
“臭屁東坡!!喝多了在我家墻上亂畫!”
文學(xué)家蘇軾的心里,一直有一個畫家夢。
為啥呢?因為一直以來,他的心里都有一個愛豆,愛豆做的事情,他都要做;愛豆喜歡研究的專業(yè),他都要研究;向愛豆學(xué)習(xí),跟愛豆看齊。愛豆是唐朝人,叫王維。
王維詩寫得好,老蘇一手絕妙好辭;王維參禪,老蘇和佛印打得火熱;王維說自己上輩子是個畫師(前身應(yīng)畫師)——
之所以不敢照著愛豆亦步亦趨,當時的“畫師”絕不是一個好稱呼。據(jù)《宋會要輯稿》,北宋專業(yè)畫家(翰林圖畫院人員)有待詔、藝學(xué)、祗候、學(xué)生、工匠等幾種職銜。宋徽宗政和三年改革官制時明確規(guī)定:“和安大夫至醫(yī)學(xué)、太史令至挈壺正、書藝圖畫奉御至待詔為伎術(shù)官?!狈椤端问贰分械摹肮倨贰币粰诳梢园l(fā)現(xiàn),在宋代九品十八階的官品序列中,并沒有包括“待詔”在內(nèi)的圖畫院任何職銜。也就是說,即使你畫得再好,實際上就是一個技術(shù)活,連職稱都不被承認。
王維自詡為畫師,源于他對自己詩人身份的極度自信。這種自信,蘇東坡自然也有。不過,按照當時的繪畫評價標準,老蘇肯定不能算一個好畫家。
長期以來,中國人對于繪畫的評價標準只有一個——像。比如人物畫,自魏晉始,作用主要是“成人倫、助教化”(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后來出現(xiàn)的花鳥山水畫,主要功能是鋪陳裝飾,形似是最重要的。所以,和畫家相關(guān)的傳說總是“畫的人物從墻上走下來”“畫龍點睛騰云飛去”這樣的。
到了蘇軾所在的北宋年間,“像”被一幫院體畫家發(fā)揮到了極致。
所謂院體畫家,通俗一點講,就是體制內(nèi)畫家,服務(wù)的對象是宮廷貴族。比如五代畫家黃筌,他的花鳥畫多取材于宮廷的珍禽瑞鳥,造型準確,色彩濃艷,筆致工整,完全符合貴族們的欣賞趣味。
偶爾也有一兩個畫家想要找找自我,不追求形似,“茍有自得,不免放逸”,立刻就吃批評了,“則謂不合法度”。久而久之,大家便認為,所謂繪畫,就一樣,要像。
按照這個路子,蘇軾和他的朋友們,恐怕一個都不符合標準。
蘇軾在郭祥正家的墻壁上乘醉涂畫的竹子,估計也是差不多的風(fēng)格。
但郭祥正吼了兩句之后,忽的住了口,沉默了。在陽光下,他退后了兩步,細細看墻上的竹石:看似潦倒背后,石之飄逸,竹之剛勁,像極了繪畫者本人。郭先生的沉默,在于他忽然看懂了這幅涂鴉之作。此時的蘇軾,因“烏臺詩案”正遭貶斥,心中郁悶,涂畫兩筆,是為了澆胸中塊壘。
最終,郭先生沒有把蘇軾扭送公安機關(guān),而是送給蘇軾一對古銅寶劍,作為涂抹墻壁的禮物。亂涂亂畫的蘇軾據(jù)此寫了一首詩,詩的名字叫《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其中有這樣兩句:
“平生好詩仍好畫,書墻涴壁長遭罵?!?/p>
郭祥正的一對寶劍激勵了蘇東坡先生。長期樂觀的老蘇嘗到甜頭之后,開始嚴肅思考一個問題:
難道畫家只有職業(yè)畫家一種類型?
難道畫畫只有形似一個標準?
既然我們達不到這個標準,為什么不去開拓一個新標準呢?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中國歷史上所有的偉大人物,在遇到攔路虎時,他們一不自卑,二不盲從,三不諂媚,而是闡述自己的觀點,走出一條全新的道路。這條路,有時會失敗,有時會成功,但他們從不后悔,只是堅定地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蘇東坡為繪畫制定了一個新標準,這個標準叫“士人畫”。
士人畫,顧名思義,就是知識分子們所作的畫,后來董其昌將之概括成更易于理解的“文人畫”。
文人畫首先解決的是文人畫家的身份尷尬。在蘇軾看來,文人藝術(shù)家繪畫的宗旨自然不同于職業(yè)畫家,通俗來說,我們知識分子畫畫,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抒發(fā)胸臆。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蘇軾的好朋友文同是一個知識分子,但因為畫竹子相當出名,拿著縑素來求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他反應(yīng)激烈,“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此為襪。”
蘇軾大為贊賞文同的這一行為,逢人便夸文同的竹子好。結(jié)果,來找文同的人更多了,文同只好寫信威脅蘇軾,說我跟他們說了,你的竹子畫得特別好,讓他們都來找你。(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
文人畫的標準是什么呢?老蘇說了,形似有什么了不起,那是兒童能看懂的畫(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我們知識分子的畫,求的是“傳神”,求的是“寫意”。
簡單來說,所謂傳神,就是要畫出氣質(zhì)。比如畫馬,不能只畫馬的形態(tài),而要畫出馬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所謂寫意,說的是繪畫要繪出意境,抒發(fā)作者的情感。這樣一來,對于形象的外形描摹,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在成為文人畫派掌門之后,老蘇開始走在了先鋒創(chuàng)作上,再也不回頭。
而且越來越理直氣壯。
比如,他發(fā)明了用朱砂來畫竹子。世人覺得怪,說這世界上哪里有紅色竹子?蘇軾回答,那世界上難道有墨色的竹子嗎?
比如,他畫竹從地上直升到畫幅頂部,人家問他:何不逐節(jié)分畫?他答曰,竹子生長的時候,哪里是一節(jié)節(jié)生出來的?
但只有最懂他的人才知道,他把自己的顛沛流離畫進畫里,把自己的郁郁不得志畫進那些枯木里。
蘇東坡的畫跡,目前所知存世的僅有三件,一為《瀟湘竹石圖》,一為《蘇軾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一為我們多次在教科書里見到的《木石圖》。北洋政府時期,《木石圖》和《瀟湘竹石圖》被著名古董商方雨樓購藏,此后又被吳佩孚的秘書長白堅夫買下。《瀟湘竹石圖》被白堅夫轉(zhuǎn)讓給了鄧拓,后者捐贈中國美術(shù)館?!赌臼瘓D》則流入日本,收藏于阿部房次郎爽賴館。佳士得香港今年的秋拍中,那幅著名的《木石圖》居然再次重現(xiàn)人們的視野,這無異于一枚重磅炸彈,要知道,當年徐邦達先生也只看過這幅畫的珂羅版,能夠見到原作,我們真是三生有幸了。
在歷經(jīng)了千年滄桑之后,我們?nèi)匀荒軌蚋惺艹鎏K軾的寂寞。從他畫中竹子和石頭的筆觸和轉(zhuǎn)折角度,那些看似簡單卻又充滿變化和張力的線條,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荒寒。
可即便痛到了骨子里,那枝條仍然昂然向上生長著,生長著,如同蘇軾本人,一貶再貶,幼子早夭,愛妾死別,但他始終不曾放棄,枯木意味著絕處逢生——艱辛而依然茁壯屹立,這是蘇軾的人生觀。
米芾是第一個看出其中奧妙的人,他說:“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薄氨P郁”二字一針見血點中蘇軾痛處?!盀跖_詩案”之后,蘇軾的人生境遇如同扭曲的枯木般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皇室的猜疑、同僚的排擠讓他屢受貶謫之苦,他借枯木與怪石的形象來隱喻仕途的曲折和生活的困境。這內(nèi)心的“盤郁”之氣、滿腹的“不合時宜”,化作了這幅畫的“枯”和“怪”。
所以,在這幅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來自米芾的題跋:“芾次韻: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風(fēng)雅伴,歲晏未言歸。”
是啊,世路再艱險,我們也要風(fēng)雅地走下去,一如我的愛豆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