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歷史的車輪挾著時代的風雷,終于隆隆地滾動到了1978年,深刻改變國家乃至千千萬萬的家庭和億萬人們個人命運的一年。就在這一年秋冬之季,在我哥哥蔡子謙和二姐夫汪培慶親到父親生前所在單位黃石市郵局和湖北漢陽蔡甸鎮(zhèn)原籍鄉(xiāng)革委會的申訴下,我父親錯劃的地主成分終于改正了(是“改正”,不是后來的“摘帽”——筆者)。
最近,我在《隨筆》的一篇署名田中禾的文章中讀到:“1979年2月2日星期五正月初六下午在公社聽傳達兩個中央文件,給地、富、反、壞摘掉帽子?!蔽也孪肫鋾r中央文件或許已經下發(fā),要不,則是已有了“務虛”之類的內部文件等等。不然,這一切都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
1978年,我的處境或者說命運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就在這一年,由于我的教學業(yè)務水平較好,已從原先所在的石家莊第29中學(工讀二中是其前身)調入新建不久的第19中學,大大改善了我的住房條件——由原來所在的東焦棚戶搬入該校教工宿舍的樓房。
1978年,對于我這樣一個主要由于家庭成分的政治原因,未能邁進正規(guī)大學門坎的年輕人來說,最大膽的,且對我今后命運的改變起到關鍵作用的行動,莫過于我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繪畫史論專業(yè)的研究生。這里須說明的是,我為什么敢于報考美院的畫史畫論研究生呢?首先,至關重要的,當然是家庭出身的桎梏被解除了;其次,“文革”中,在我被“解放”,讓“歸隊”,叫“剝離”之后,就按照紅衛(wèi)兵或校革委會的指令,為本單位特別是外單位畫“紅太陽”的油畫畫像,大大小小的共畫了一百余幅(大的高可尋丈)。正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藝術實踐中,我熟悉并漸漸地學會了使用油畫顏料和技法,并培養(yǎng)了我較為札實的造型能力和銳敏的色彩感覺,乃至對豐富灰色調的理解及其把握。同時,我從一個就讀于天津藝術師范學院的中學同學那里,得到一本李浴的《中國美術史綱》和《彩色淺談》油印本。這是我時時閱讀,細細領會和常常默誦的,雖在“專政”時,也藏掖在枕頭里,未曾輟止過——這或許是我當時心靈的唯一棲息地。其三,是受到時相過從的兩位朋友的感染、激勵和鼓舞(前者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考取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戲曲史專業(yè)研究生,后者畢業(yè)于天津師大考取中國社科院秦漢史研究生),是他們鼓起了我奮力一搏的勇氣和信心。然而,憾惜我的報名未被獲準。這次,恰恰是因為“專業(yè)條件的緣故”。因得到報考和報名的消息時,離截止日期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情蹇時蹙,我根本沒有時間準備報名時需要交審的有關中國繪畫史的論文、國畫習作,加之我又從未進過正規(guī)美術院校,學習過上述專業(yè)。僅僅申訴了我自學的情況和迫切報考的心情,結果當在預料之中。
1978年報考研究生的未能獲準,激起了我更大的熱情和勇氣。我在教學之余,幾乎每天晚上在教研室里孤燈苦讀到深夜十一二點鐘,并在爬羅剔抉地廣泛搜集、選擇材料的基礎上,經過認真思考,寫成一篇長達萬余字的論文:《試論杜甫對畫馬圣手韓干的“畫馬之誚”及其審美理想》。1979年報考了浙江美術學院(現(xiàn)為中國美術學院)王伯敏教授的中國繪畫史研究生。雖仍未考取,但考試成績是令我欣慰、激動不已的。據(jù)悉,1978年報考研究生的,有的五門科目總分在二百分左右的都被錄取了。1979年蔣南翔出任教育部長后,提出了高校招生(包括研究生)“寧缺毋濫”的方針。多數(shù)大學將研究生錄取的水準定為300分。即五門功課中的任何一門皆須達到60分;此外,外語須達到50分??晌业耐庹Z僅考了15分,而其余四門的總成績,則已達到五門的總成績錄取水準,為312.5分(中國繪畫史專業(yè)84.5分,中國通史80分,藝術概論77分,馬列理論71分)。浙江美院招生辦寄來的成績通知單有“好中挑選的結果,你未被選中”諸字,而“選”之上特改打一紅色鉛字“優(yōu)”。表明:雖“好”尚未及“優(yōu)”。與之同時和1980年,我還連續(xù)報考了山東師范學院現(xiàn)代學院文學研究專業(yè)研究生和中國社會科學院魯迅研究專業(yè)研究人員。成績亦謂差強人意。如后者,內部似有這樣的規(guī)定,專業(yè)成績達到70分者,錄取后可競聘助理研究員(即中級職稱)使用,我的專業(yè)考試成績達到73分。仍因外語僅得24.9分而被黜落(要求能通讀專業(yè)外語文獻,試卷竟有十余頁之多,雖經一年努力,仍有相當距離)。然而,就憑藉著這幾張成績單,對于我今后工作的調動亦即命運之改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四
1980年的下學期,石家莊教師進修學院教文學概論的常乃瑩老師病了,找不到人代課。加之常老師是北京大學畢業(yè)的,學養(yǎng)深厚、博聞強記,他的課極受學生(皆是離職進修的中學老師)歡迎,學校雖四處延請(包括河北師大中文系),遂致多遭婉拒。此時教院的一位副院長李石是原19中的副校長,我的情況她是諗悉的。她于是提議讓我試試課。中文教研組組長一位張姓的女老師說:“一個中學畢業(yè)生來教大學,豈不是笑話?”李院長問她:“你聽過蔡子諤的課嗎?”,她回答說沒有。李院長不客氣地說,那你還是聽聽他的課后再下結論罷。我講的是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中《文學的審美教育作用》,這一節(jié)是我較熟悉且感興趣的內容,三節(jié)課連上了一個上午。剛剛上課時,李石副院長與另一位副院長即原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著名學者、翻譯家楚圖南老先生的哲嗣,后任全國人大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的楚莊先生有一段饒有興味的對話:“咦,蔡子諤怎么沒帶教案呢?”坐在后排的李副院長大概是見我用粉筆在黑板寫了標題后,兩手空空的便開講了。有點詫異地向楚副院長問道?!澳憧纯此筮叺囊露道?。”因將教案本對折后插入軍便服下邊的左衣兜里剛剛露出一道不太惹眼的紙本白邊。楚莊見李石“哦”了一聲之后又問道:“你知道人家這叫什么嗎?”“叫什么?”“包子有餡不在褶子上。”是的,我暗下決心,也要沿襲常老師的授課習慣,不看教案,將全部教學內容包括學員須作筆記各類標題,特別援引的詩詞和馬克思等經典作家的有關論述(包括原文標號及出處如書名、頁碼等),一一口述,讓學員則心摹手追、聲止筆已地記錄。課畢向學員鞠躬后,全體學員包括不少學員是我在29中、19中的同事起立,報以長達一分余鐘的熱烈掌聲。后來我便接了文學概論課,在學員的“評課”中,我總是名列前茅。
此后,石家莊教師進修學院后改為石家莊教育學院,該院通過教育局發(fā)函到學校調我的同時,河北省人大常委會教科文辦公室副主任王吉祥,是過去我與一位朋友合寫歷史知識讀物《呂后》時認識的,他熱切地表示愿意調我到他那里去做調查、研究工作。到省人大常委會這樣的機構去工作,這自然是我在1976年之前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1981年5月我調入省人大常委會教科文辦公室。1983年7月調入河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所工作至今。
五
在河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研究所期間,分別于1986年、1993年和1998年被評為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和研究員。1998年被河北大學人文學院——稍后又被河大藝術學院和復旦大學聘為兼職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碩士學位論文答辯委員會主席。其后,并任文化部藝術科學學科規(guī)劃領導小組辦公室特聘調研專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評審專家。至于我在省社院的科研情況,著名作家梅潔,魯迅文學獎得主在我的傳記著作《沙飛傳》的代序《傳奇與永恒》中,做了詳賅的描述。她寫道:
我驚愕的發(fā)現(xiàn),作為學者的蔡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短短的10年左右的時間,他對中國文化和學術作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貢獻:1990年,他撰寫出版了闡釋審美直覺心理學即“格式塔”心理學理論的《視覺視維的主體空間》,受到美學大家高爾泰先生的高度贊譽,并書斗方相贈,以示嘉勉。此書獲河北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著作類)獎。1993年他出版了20余萬字的《毛澤東與美學》。著名學者陳遼先生以《毛澤東美學大廈的成功建構》為題的評論文章,發(fā)表于《光明日報》,該報編者于《今日導讀》中以黑體字輯目,向讀者重點推薦。1995年,他與沙飛的學生、著名攝影家、攝影史學家顧棣先生合著的140萬字的《崇高美的歷史再現(xiàn)——中國解放區(qū)新聞攝影美學風格論》(蔡先生單獨擔負了“正編”即攝影美學理論部分的90萬字),出版后,眾多著名專家、學者如魏巍、吳印咸、蘇靜、伍蠡甫、高爾泰、莊錫華、[日]三山陵等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文藝研究》及日本國《日中藝術研究》等國家級報刊發(fā)表文章予以高度評價,該著作獲得了第十屆中國圖書獎(中國圖書獎是“冀辦字(1995)28號文件”規(guī)定的“國家級大獎”。獲一次獎勵漲二級工資,退休前,我累積因獲獎漲過7級工資——筆者)和兩項省政府獎。更令我驚愕的是,在我們這個世紀剛剛開始的第一年即2001年,蔡先生生命的奇跡出現(xiàn)了——近30萬字的《磁州窯審美文化研究》、43萬字的《晉察冀戲劇劇目提要》、180萬字《中國服飾美學史》均在這一年被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中國文史出版社、河北美術出版社相繼出版了。望著這一部又一部長城秦磚般厚重、且裝幀極其精美的文化美學巨著,我驚嘆不已!我不知蔡先生用怎樣的生命能量完成了這樣的巨大的、卷帙浩繁的研究與寫作,我只覺著我們生命的輕弱和擔當不起!只覺著儒雅謙和的蔡先生生命的堅毅剛健、不屈不撓和對中國審美文化或曰文化美學生生不息的摯愛及至英雄激情的洋溢!180萬字的《中國服飾美學史》前后耗去了蔡先生10年的心血和汗水,他曾用6年的時間從浩如煙海的經、史、子、集等數(shù)以千卷的文化典籍中,逐字逐句地進行檢索、摘錄、制作卡片和整理分類——僅卡片他就制作了上萬張!十年寒暑更替、終日矻矻,篳路藍縷,備嘗艱辛。(其后有著名學者、專家李希凡、陳遼、葉朗、黃能馥、李綿璐等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聞出版報》等置評。獲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和2003年度國家優(yōu)秀藝術圖書獎和省政府獎等——筆者)文學藝術多門類學科的研究與貢獻,實踐與造詣,使蔡先生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而接下去將要完成的數(shù)十萬字的《中國書法美學思想史綱》(出版書名為《書學美學詹言》,與李世文合著),深信又將使其成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當時尚不是,但現(xiàn)在已是13個國家級會員了——筆者)。我不知在中國除卻蔡先生外,還有多少人如蔡先生這樣博雅,成為中國這么多專業(yè)文學藝術協(xié)會的卓有貢獻的“專門家”?我能夠知道的,則是這位曾因錯劃“地主”家庭成分而沒能獲得正規(guī)大學學歷的教授一生的謙卑自牧,以及畢生與命運抗爭的諸多傳奇……
除卻作為作家的梅潔女士充滿激情的獎飾我愧不敢當外,她說的情況則句句是實。我這個“曾因錯劃‘地主家庭成分”未能跨進過正規(guī)大學門檻的人成為教授了,還著書立說(《蔡子諤文集》(30卷)于2013年4月出版)了。
此外,《河北老教授》2018年第1期于封底以“蔡子諤榮膺《河北畫報·創(chuàng)刊60周年典藏版》‘文化名人”為題報道:蔡子諤,系河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河北大學、復旦大學等多所大學兼職教授,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評審專家,河北省老教授書畫院院長。中國作家、美術家、書法家等13個國家級協(xié)會會員,出版《蔡子諤文集》(30卷),榮獲國家級大獎、省政府獎十余項次,榮膺《河北畫報·創(chuàng)刊60周年典藏版》“文化名人”?!兜洳匕妗穼τ诓套又@的簡略評語是:“74歲的蔡子諤是一位純粹的、有著非凡意志的學者,他在漫漫人生大河中,一直用超脫的精神、倔強的魂靈奮力跋涉、演奏著文學、史學與美學的壯闊交響。他完成了30卷1300余萬字各領域的開拓之作,從而得到諸多文化界專家、學者好評?!蓖瑫r獲“文化名人”的還有鐵凝、王蒙、梁斌、徐光耀、裴艷玲等。
居然被稱為“大師級通才”“大學問家”“大儒”——我心里明白,也多次公開誠懇地辯解過:“我絕對不是‘大師,還差得遠。然而,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攀登的努力”——居然有幸忝列“大師”行列。這一切,在我個人的命運上真能算作是“傳奇”的話,那么,歸根結底,這個“傳奇”,是新時期創(chuàng)造的“傳奇”,是1978年的歷史性轉折后的改革開放40年所創(chuàng)造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