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儀狄與杜康
關于杜康的身份,有人說他是黃帝的臣子,又有人說,他生活在春秋戰(zhàn)國年間,還有人說,他是漢代的地方官員。我個人比較認同的觀點是,杜康就是夏朝人少康,杜康的身世,曲折離奇,完全可以演繹出一部驚心動魄的長篇小說。
杜康原本是夏國國王的后代,因遭受外族入侵,夏國被滅,全家被迫出逃,在流亡途中,母親生下了杜康,取名少康。少康長大后,越過邊境,逃到了臨近的虞國,國王賞識他的廚藝和釀酒技術,派他擔任宮廷的廚師長,還把兩個女兒嫁給他,又贈他方圓十里的土地和500名士兵。少康以這些資源為基礎,啟動了他的復國計劃,實現(xiàn)了夏國的復興。歷史上把這場驚天動地的事變,稱為“少康中興”。
讓我們折回到釀酒的話題。晉代學者江統(tǒng)所著的《酒誥》記載說,當年杜康落魄時,舍不得把吃剩的高粱飯丟棄,就倒在大桑樹的樹洞里,時間一久,它開始發(fā)酵起來,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香味。杜康由此悟出造酒的原理,釀出了中原地區(qū)第一壇美酒。這種用高粱釀成的酒,古人稱為“秫酒”。
跟杜康完全不同,儀狄是一位美麗的女性?!皟x”字,在古漢語中通“娥”,也就是“姑娘”的意思,所以,儀狄這個名字譯為現(xiàn)代白話文,就是“狄姑娘”的意思。有人認為,儀狄是大禹時代的祭司,因為“儀”還可以解釋為祭祀。又說她是主管釀酒的官員。還有人說,她是日神舜的女兒,因此跟宵明和燭光是同胞姐妹。
如果儀狄是舜的女兒,杜康是夏國的國王,那么儀狄的輩分無疑比杜康高出了許多。要是以發(fā)明時間而論,儀狄才是真正的酒神。為避免兩者的沖突,古人提出了一種中庸的說法,說是“儀狄作酒醪,杜康作秫酒”。意思是說,衡量兩人貢獻的標準,不應該是時間的先后,而應該是他們發(fā)明的品種。儀狄發(fā)明的是酒醪,而杜康發(fā)明的是高粱酒,由于這個緣故,兩人各有貢獻,平分秋色,可以并列為中華酒神,這樣一來,也就沒有什么可爭論的了。
黃酒與白酒
用高粱釀制的秫酒,在發(fā)酵工藝上,最初跟醪酒沒有本質區(qū)別。后來,高粱酒引入了蒸餾法,這種工藝可以生產出高純度的白酒,最有名的就是茅臺,它是用單一高粱品種釀造的白酒,成為現(xiàn)代中國酒徒的最愛。
酒醪,也就是官話區(qū)所說的醪糟,南方稱之為酒釀,是一種用糯米燒煮發(fā)酵而成的食品,上面有一層液體,顏色淺黃,味道甘甜,帶著微醺的酒香,過濾掉米粒之后,就成了米酒。把專用酒米加以浸泡、蒸煮、拌曲和壓榨,可以制成顏色暗紅的黃酒。
不知從何時開始,有人竟然用這種暗紅色的酒漿,來隱喻女兒出嫁時初夜出血現(xiàn)象,還美其名曰“女兒紅”。為了滿足世人的“處女情結”,女兒的父母會在其出生那天將一壇黃酒(最好親手釀制)埋于地下,直到女兒出嫁,新婚酒宴上才拿來飲服。這是一種語義曖昧的象征儀式,它旨在向新郎、家屬及其全體賓客宣告,咱家女兒在肉身和道德上都是純潔無瑕的。
明清兩朝,黃酒是貴族的飲品,《紅樓夢》里描寫的酒宴,所飲服的其實都是黃酒,它性情溫和滋補,怡情而不傷身,使人不易當場失態(tài),較為符合儒家倫理的規(guī)范,是有教養(yǎng)的貴族的佐餐首選。
白酒則與之相反,一直是貧苦百姓的瓊漿。我曾經多次到貴州遵義進行民俗調研,發(fā)現(xiàn)赤水河作為川黔之間的重要商貿通道,歷史上曾經盛行“十八幫”的組織,光是食品行業(yè),就有鹽幫、糖食幫、茶幫、米幫、油幫和酒幫,等等。這些幫會成員,白天辛苦勞作,晚上聚會宴飲,用烈酒尋求歡樂,抒發(fā)江湖豪情,同時也借此驅除寒氣和病痛。正是出于這種需求,郎酒、瀘州老窖、董酒和茅臺等酒類品牌,才會應運而生。
白酒最初只是底層百姓的生活伴侶,1935年遵義會議期間,茅臺酒被周恩來發(fā)現(xiàn)并大加贊賞,從此得以翻身,一躍而成1949年國宴上的瓊漿,并由此帶動整個白酒地位的急劇上升。與此相反,黃酒的地位則大幅下降,成為坊間百姓的普通飲料。這種命運的逆轉,是當年的發(fā)明者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舌尖上的酒神廟
讓我們再看看儀狄的命運。據(jù)《戰(zhàn)國策》記載,儀狄發(fā)明醪酒之后,把它獻給國王大禹品嘗,大禹喝了后,覺得香醇可口,但他沒有獎勵儀狄,反而開始疏遠她,甚至把她打入冷宮,并放出話來,說后世一定會出現(xiàn)酗酒誤國的君王。這段記載導致儀狄的形象一落千丈,淪為一個用美酒蠱惑國王的妖女。
這是一個來自地神的精準預言。夏朝的最后一個國王桀,正是由于酗酒無度,荒廢朝政,以致丟掉了整個王國。600年后,商紂王重蹈覆轍,沉迷于酒色之中,再次丟掉了江山。
鑒于這些慘痛的教訓,周文王上臺之初,就頒布了全民禁酒令,要求酒類只能用于祭祀,犯禁者一律逮捕,重者還要殺頭。儒家也試圖在道德層面上,約束酒精在日常生活中的泛濫。所以,在中國所有行業(yè)神里,只有酒神沒有自己的神廟和祭司。他們的待遇,甚至連鹽神都不如,與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尊榮相比,更是望塵莫及。
盡管如此,和對待食神饕餮一樣,中國人在自己的舌尖上,修建起了他們的酒神廟,以飲酒的實際行動,來敬拜兩位偉大的發(fā)明者。在中國的大多數(shù)朝代,飲酒一直是文人的美德。魏晉時代著名的竹林七賢,個個都以酗酒著稱。曹操也帶頭喝酒,還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慨。詩人李白更以“飲中八仙”著稱,在他那些汪洋恣肆的文字之間,洋溢著“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情和酒氣。歐陽修被貶到滁州做太守時,每日縱酒狂歡,留下了著名的行酒文《醉翁亭記》。
酒是君主和王權的死敵,卻是文學家永遠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