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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秀

2019-02-01 05:14禹風(fēng)
福建文學(xué)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武家姆媽小蘇

禹風(fēng)

二樓亭子間詠詠家阿爸長得啥樣?跟我讀《水滸傳》時腦子里當(dāng)場飆出來的武大郎一個樣。他一貫接受漂亮老婆監(jiān)督,死命干家務(wù),陰著臉不聲不響。

這天下午他倒咧開嘴,手里托個四方白色硬紙盒,從外面江寧路跑進老樓來。

他噔噔噔神氣活現(xiàn)跑上木樓梯,看看正在走廊里打刮片的我們,對準(zhǔn)了倚在家門口比他高一個頭的老婆大笑:“粉筆來了!彩色粉筆來了!”

詠詠阿爸打開白馬糞紙粉筆盒,露出滿滿一盒子頭細(xì)底盤粗的粉筆:藍(lán)粉筆、白粉筆、粉紅粉筆,外加橘黃粉筆,根根蠢蠢欲動。他粗短眉毛一掀,齜出只金牙:“現(xiàn)在畫,還是晚上畫?”

“嘁!”詠詠姆媽扭轉(zhuǎn)腰身,胸口奶濤起伏,一掀她女兒們手工做的紙串珠門簾,進門去了。我們這些小赤佬“哦”一聲,被她那巨型螞蟻屁股驚到。

詠詠阿爸左手端著粉筆盒子,右手手指像一捧褪顏色的胡蘿卜,撓撓七倒八歪的頭發(fā),不曉得自己老婆啥意思了。

他回頭看我們,我們擠眉弄眼,他難為情,發(fā)憨勁:“早畫也是畫,晚畫也是畫,現(xiàn)在就畫線給你們看!”

笨蛋就是笨蛋,詠詠阿爸趴到地板上,抽出一根白粉筆,就著武家臭老太婆的破沙發(fā)腳畫出一道細(xì)直線……他站起來,低頭左看右看,像向陽院里出黑板報的老楊寫完通知再畫兩朵向日葵;只聽腦后他老婆哇啦喊一聲:“十三點??!把破沙發(fā)畫進來做啥?!”

哦!我猜:詠詠家想和武家分清公用面積。

武家把武老頭的未亡人、生前的小老婆趕出房門,丟她在走廊里吃、走廊里睡,散布不洗澡不刷牙的臭氣在走廊里。不但詠詠家氣不過臭老太婆依偎著他家亭子間墻壁過日子,二樓十幾戶人家,包括西廊最南頭我家,哪家不被臭氣熏得要發(fā)瘋?天要大熱了呀,這樣下去怎么了得?

詠詠阿爸被老婆罵得一聳身,賽過一只貓被生人拍上一屁股。他一扯臭老太婆的破沙發(fā),沙發(fā)被扯到了白粉筆線外面,等于宣布“驅(qū)逐出境”。

臭老太婆大概去了弄堂口公共廁所,現(xiàn)在正像老象爬坡,扶著樓梯木欄桿上樓來。她那沙發(fā)是她的床,也是她在人間的最后席位,現(xiàn)在被人推出了墻壁和拐角構(gòu)成的耶路撒冷(樓下大爺叔形容出的地名),落在走廊正中,擋住東廊六七家人家去路。

武家姆媽每天這時候都午睡,她那三個登樣女兒全在單位上班,武家阿爸不到晚上六點不回家,現(xiàn)在沒人關(guān)注邊境事件。

詠詠阿爸這武大郎耀武揚威,走來走去,抓耳撓腮。

臭老太婆終于爬上樓來,我們一群小赤佬撈起地上道林紙刮片,捏住鼻頭,嵌到各家人家門洞里,目送她回“耶路撒冷”。她呆呆地對著剛跑過路的破沙發(fā)立定,鬢邊花白頭發(fā)像花腳蚊子的長腿,一抖一抖;她“啊呀”一聲嚎起來:“行行好給我一榔頭殺了我吧!我沒地方去了呀!”

武家對著走廊只有扇小窗戶,從來不打開。他家房門是對著東邊的,和姚家門對門。我們小赤佬們從隱蔽處走出來,捏著鼻子看臭老太婆哭;她哭是真哭,眼淚像鹽鹵汪在臉上皺紋里,小小眼睛閃來躲去,賽過我養(yǎng)的雞在籠子里打轉(zhuǎn)。臭老太婆哭著哭著傷心了:“當(dāng)家人呀,你死了怎么不帶上我?連張床也不留給我!”

“嘭”的一聲,武家有動靜。武家姆媽蓬松著頭發(fā)的臉在小窗戶里往外張。

詠詠姆媽手里捏了把葵花籽,“嘁”“嘁”連聲,瓜子殼往手臂上掛的塑料袋里吐;詠詠阿爸是只白天被人看見的老鼠,一溜溜進自家亭子間,紙門簾嘩啦啦,下雨似的響……

向陽院黑板報上寫過這種場面?我眨巴半天眼睛,回憶起一句: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我環(huán)顧一起打刮片的那幾個,他們伸長了頭頸,嘴角笑嘻嘻:“看白戲,看白戲啦!”

武家姆媽身材干癟,怎么也看不出她當(dāng)年迷死武家阿爸的風(fēng)頭。不過,她從來不肯馬馬虎虎出場,她出場仍然有四馬路派頭。只聽門“哐當(dāng)”一聲,半天不見人影,臭老太婆的哭號像豆腐被刀劈,樣子沒斷,聲勢斷了。一句寧波話房里飄出來:“觸幾飽飯尋啥死?”

詠詠姆媽往塑料袋里吐一口瓜子殼,回頭對房里咄一句:“大男人一個躲在床底下!”

武家姆媽快如閃電沖出來,剛要掄起手臂給臭老太婆一個常例耳光,愣住了沒打下去:“咦?不是你在作死?啥人把你沙發(fā)摜出來?”武家姆媽看見了地上畫的白粉筆線。

楚河漢界,要開戰(zhàn)?

詠詠姆媽遠(yuǎn)遠(yuǎn)立定自家門口,眼珠子瞟武家姆媽,低頭往塑料袋里吐了口唾沫;一扭身,奶波蕩漾,她進門去了,甩動的后屁股又讓我們小赤佬“哦”一聲絕倒。

武家姆媽正反應(yīng)不過來,身后有個黑影子踅過來:一個女殘疾人手掌向里,九十度上翻僵住,像要掏自己胳肢窩,差一點,夠不著;另一只手臂像被人扭過,三十度外轉(zhuǎn);她還是個瘸子,步步上下踏空,高舉輕放,腳底螞蟻無一身亡;只見她穿一身藍(lán)布列寧裝,袖口翻起來,馬褂般雪白,頭發(fā)齊耳,一對斗雞眼骨碌碌互相反方向轉(zhuǎn),臉頰上布滿好奇激發(fā)的紅暈……

姚家的女殘疾人興沖沖越過武家姆媽和臭老太婆,像軍人奮勇突破三八線。她一低腦袋,臉伏向詠詠阿爸畫的粉筆道道,還算好用的那只手在白線上摸摸;抬起頭,她興致盎然四處打量,一只眼看武家的人,另一只眼看我們幾個小赤佬;又跑到詠詠家門口,臉嵌進門簾子,探頭探腦……

武家姆媽掄起手臂,又想給臭老太婆來一巴掌,不過,她收回了手。她手腳并用把破沙發(fā)推回老地方,讓它依舊靠到詠詠家墻壁上,嘆口氣:“萬事消停消停,不同你們一般見識!”

她狠推一把臭老太婆,臭老太婆立不定,一屁股跌進沙發(fā);她又招手喊隔壁的女殘疾人:“杏秀,回來,回來!好小囡不管別人家閑事;快回去,你哥要回家了!”

杏秀猛吸一口臭空氣,喉嚨發(fā)出“嘶”一聲。她看看我,朝我咧嘴一笑,黃牙崎嶇,丑得天翻地覆;她笑嘻嘻瘸過我們大家,低頭又伏在粉筆線上仔細(xì)觀察、左右端詳;她直起身,像以前某只被我們用彈皮弓和干泥丸子射疼的貓,跌跌撞撞回家了。

我們二樓西廊一共六戶人家,隔著詠詠家亭子間和東廊對偶。武家是二樓北邊的大戶,不屬于東廊也不屬于西廊,他家面積大,房頂上是大曬臺。

我家住西南盡頭,如果把東廊和西廊比成伸出去的兩條手臂,那我家就是右拳頭。隔壁是趙家,好比右手腕子。

趙家一門四口,夫妻倆生一子一女。說起來挺可樂的,這夫妻倆明明一口崇明島島語,倒會擺豆腐架子。

趙家阿爸一張臉被一架黑框眼鏡綁票,人家背后喊他綽號:黑四眼。因為我們貼隔壁住,離得近,面孔貼面孔,我數(shù)過他臉上密密麻麻烏青胡茬,天天刮,還洇一層墨色;只為眼鏡框黑得奪目,人家忽視了他臉頰的水墨。

他是小五金工廠副廠長,廠子沒有正廠長,只有他教訓(xùn)別人的份,輪不到別人教訓(xùn)他。他極愛好和我阿爸抬杠,我阿爸是中學(xué)語文教師。

趙家阿爸一般和我阿爸抬杠廣播里國際新聞的細(xì)節(jié),諸如危地馬拉到底在非洲還在美洲、阿爾巴尼亞是不是唯一向中國供應(yīng)橙子的國家……

后來兩家阿爸抬杠情況惡化,趙副廠長深惡痛絕于我家葛老師說話態(tài)度的不敬,“教師擺不正位置看不上廠長”,雙方都露出了要以鄰為壑的兇相。

那天早上趙家阿爸和葛家阿爸為《西游記》里一個單字幾乎動了手:趙家阿爸說“憨”讀音是“酣”,我阿爸說讀音是“港”,援引上海話“憨大”的讀音“港督”。趙家阿爸鐵青了臉,手里拿著切菜刀,我阿爸不甘示弱,把煤爐上烘年糕的鐵鉗抓在手里。

兒子養(yǎng)下來不是個個都能派上用場。

我見勢不妙,挺身而出站到兩家阿爸中間,冷靜地說這是普通話和上海話發(fā)音不同。趙家阿爸聽到解釋明顯緩了氣;我阿爸給了我一巴掌,扇得我發(fā)暈……你看趙家憨大兒子縮在房間里,屁不肯放一個,像萬一打起來,鐵鉗子敲他老子頭殼死不了他阿爹。

趙建忠這家伙才比我小六個月,卻低了一個年級。我和他隔壁鄰居,睡覺只隔一道墻,卻一萬年不可能做朋友。

首先他家有我家沒有的好東西:一架九吋黑白電視機外加書店買不到的小說《三俠五義》和《小五義》。他開電視,我心癢癢,觍著臉踅進他家,他從沒主動招呼我坐。我靠在門邊,一只腳在外,一只腳在里,眼睛黏在電視屏幕上,我想他很享受我這副乞丐樣子;他從沒興趣讀小說,卻不肯把小說借我哪怕一個小時,即便我主動說我會用香皂洗了手才翻書……

我很解氣聽說他考試又考砸掉,他一次次考砸掉期中考和期末考,害得他阿爸姆媽一面孔羞恥,面對我阿爸抬不起頭:我哪怕平時不讀書只顧玩,考試我倒越戰(zhàn)越勇,從來冷笑著提前交卷。趙建忠平時成績不錯的,只不敢考試。我們一個樓里的小赤佬們一起玩,他從不參加:和我們一起玩,對他大概也是種考試。

我們這棟樓是樓下莫娘娘家私產(chǎn),原本在附近很出名,喚作莫家小花園,后來上面讓莫家二十幾口人全住到樓下西廂房和后房去,四分之三棟樓讓出來,分配給有需要的各單位職工住。這是沒辦法的事,莫家很認(rèn)命很配合,對我們這些外來戶一概笑臉相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需要真心實意實際行動。

莫家的樓是好樓,只可惜建于清朝末年,沒安上抽水馬桶,家家解手都用木馬桶和痰盂,滿了由家里女人端到隔壁弄堂公廁去倒掉。趙家有件事險惡:他家人懶,不肯多跑,又怕屎尿積起來臭著自己,就把一只痰盂放門口走廊邊。趙建忠天天扯出呆鳥,對那痰盂撒尿。問題是趙建忠這小孩和樓里其他孩子不同,他體質(zhì)有問題,尿有股怪臭,像每天吃過小五十噸紅棗,彌漫爛棗味兒。他還不愛蓋痰盂蓋子,這直接毒害了我家空氣,令我怒火熊熊。我是個說不出難聽話的沒用的文雅小孩,我臭得嘔出肚腸,也學(xué)不會一聲怒喝。

終于叫我逮著了趙建忠身體的隱私:我聽見對面馬路弄堂里王醫(yī)生站在江寧路上指點趙家姆媽如何喂趙建忠吃治小腸疝的偏方。原來笑死人,他生了疝氣,簡直太符合他氣質(zhì)了。

我笑得發(fā)癲,因為我還聽到王醫(yī)生大大方方對想捂住過路人耳朵的趙家姆媽說:“別怕臟,吃點蟑螂治疝氣。要挑又大又黑的神氣大蟑螂,放點紅棗和冰糖,煮熟了連湯喝下去!”

趙家姆媽沒發(fā)現(xiàn)偷聽到笑岔氣的我,我也不是大嘴巴,我不會到處去說。我只是獲得了鄙視趙建忠乃至生他這種貨色出來的趙家姆媽的理由。

我臉掛莫測高深的冷笑,對趙建忠和他娘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變化。越微妙的變化越有顯著效果,沒過幾個月,趙建忠不但主動邀請我去他家看電視,還把《三俠五義》借給我讀;趙家姆媽不知道為啥也成天給我笑臉,還對我媽夸我是聰明囡。

我留心觀察趙家姆媽如何偷偷逮蟑螂給趙建忠吃。

她偽裝自己的本事全樓第一:我們兩家的大木桌,頭頂頭放在走廊里;平日里兩家的娘都在自家桌子上切菜,到六步外并排放著的煤球爐上燒飯炒菜。她早上上班前快樂地整理木桌,一口口啃馬路上柏油桶烘熱的油酥大餅,悄沒聲把掉下的油酥皮放進一只空麥乳精瓶子;她狡猾狡猾地用一把細(xì)毛刷把菜油涂在麥乳精瓶子內(nèi)壁上,抬起頭茫然四顧。她疏忽了躲在門背后窺視的我,偷偷摸摸把開著口的瓶子放到自家煤爐背后……下班回來她迫不及待伸手去煤球爐子后撈瓶子,看逮住多少只蟑螂:蟑螂為了幾口酥皮,一只只黑翅膀黏在菜油上,像在麥乳精瓶子內(nèi)壁上烘了一圈大餅……

不過,要曉得蟑螂這玩意兒也是有造化的,可不是每家蟑螂都長一個樣。趙家姆媽家屎尿太臭而且常年熏艾草,建忠小朋友沒口福吃自養(yǎng)品種。趙家姆媽用餅屑勾引來的都是走廊里不登大雅之堂的德國小蠊,個子細(xì)小翅膀棕紅,思鄉(xiāng)病叫它們發(fā)育不良。

我因為讀了《三俠五義》還想接著讀《小五義》,心生良善之念。傍晚下課后我回家拉開放刀具和儲糧米的櫥柜抽屜,用我的蟋蟀網(wǎng)逮了幾只大黑蟑螂。這可真是好貨:翅膀油光蠟亮、觸須虎虎生威,爬起墻來一突一突,一鞋底板打下去當(dāng)場汪一小碗湯;夏天晚上可不要輕易惹它們,它們貼著墻壁互相求愛,你最好走開:我年幼無知脫下拖鞋去打那次,不但沒打下飛機,反被巨大的黑武士降落鼻尖,差點把三天前的早飯油條嘔干凈……

我拿出小木錘子,悄悄把我家養(yǎng)的大黑貨色敲得發(fā)昏,早上聽見趙家有動靜,三五只一起倒在他家門口,幫襯建忠小朋友抓藥。不過我的好心抵不過趙家姆媽疑心,她撥弄著六足慢舞的半死大黑,擔(dān)心這些是吃了蟑螂藥的犧牲品,不敢拿去給她寶貝兒子煮大紅棗……這一下,我愛莫能助,只好一邊鼻子里出氣,一邊昂首經(jīng)過趙家臭痰盂,跑遠(yuǎn)一點。

這說不得的事情,本該就這么過去,建忠小朋友的名節(jié)是保得住的。恨只恨我還是不能百分之百守住秘密。

蟬聲四起的時候,我伏在三樓大曬臺女兒墻上,用鉛絲撐開的塑料袋逮幾只大黑蟬,放綠色網(wǎng)線兜里聽它們聒噪。我到三百六十三弄弄口老楊煙紙店買了兩根四分錢綠豆棒冰,決定一個人在曬臺大太陽底下慢慢舔。

大曬臺上驕陽似火,除了我,只有誰也不愛搭理的壞手瘸子姚家杏秀。杏秀常一個人在曬臺上望天的,依我看她是曬臺的一個組成部分。我一只手隔著網(wǎng)線捏大黑知了的鍍金腰肢,它們吱吱急叫。杏秀湊過來看,我讓她愛怎么看就怎么看,還教她用壞手捏知了,她開心得咿呀叫。第二根綠豆棒冰忽然攔腰斷了,在蠟質(zhì)包裝紙里耷拉下來。我把第一支剩下的半根塞在嘴里,打開第二根包裝紙,把斷下來沒木柄的一半遞給杏秀吃。杏秀斗雞眼一陣亂眨,竟然臉紅了,她接過斷棒冰,棒冰燙了她手指,她連忙把它塞進嘴里,鼓鼓地含著,冰得嘶嘶抖嘴,心滿意足不肯吐出來……她吃了棒冰,指指黑蟬:“能吃嗎?”我點頭說當(dāng)然。她丑丑地笑得我不敢看,她的牙床都吐在嘴外邊哪!

我忍不住說:“黑蟬怎么不能吃?大黑蟑螂也能吃呢!”

杏秀發(fā)出作嘔聲音,手指捏著自己喉嚨,紅舌頭從崎嶇的黃牙里吐出來……

我一下子沒忍住,把趙建忠吃蟑螂的事對她講了,她是個半白癡,同她講講沒問題,誰也不是她朋友,誰也不理會她,她就是空氣而已,比空氣長得還丑……

說完趙建忠,我立馬就把這件事忘了。

難忘的是一周之后那個星期天下午。吃過了午飯,我還在喝鍋底湯,我姆媽和趙家姆媽在門口木桌邊有一嘴沒一嘴聊天,遠(yuǎn)遠(yuǎn)地那杏秀來了。

這可是件稀奇事,平時她從她家東廊走到西廊,只為了右拐上曬臺去,一般不朝我們南邊來。我姆媽高高興興喊了聲“杏秀”,手伸到臉盆里拿一只水里涼著的萊陽梨想給她吃(我姆媽一輩子熱愛“做好人”這游戲)。杏秀忸怩地說:“我不吃別人家東西的,我不是老面皮。”她羞答答忸怩地看趙家姆媽,壞手掏自己腋窩。趙家姆媽被她看得發(fā)毛,問:“杏秀,你為啥這么看我?我今天好看?”

“我找找你家趙建忠?!毙有阏f了,紅了半爿臉,低頭等著。

趙家姆媽呆望了杏秀半分鐘,想不明白,只好喊一聲建忠,讓兒子出來。我猜她幾乎在想杏秀是不是發(fā)了花癡,看上她家趙建忠了呢。杏秀確實到了發(fā)花癡年齡,她家趙建忠還勉強。

趙建忠渾渾噩噩黑頭黑面跑出來,鼻子里汪著兩灘黃鼻屎,呆呆看杏秀,嘴里說嗯嗯。

杏秀從列寧裝背后伸出手來,手里一個透明玻璃瓶,瓶里黑壓壓大蟑螂輪流翻筋斗:“建忠,你喜歡吃,你拿去吃!”

我在門后又驚又喜,只聽見我姆媽和趙家姆媽發(fā)出不同曲譜的尖叫,然后趙建忠扯開嗓門怒罵杏秀是白癡……杏秀紅臉煞白,扔下蟑螂瓶轉(zhuǎn)身就逃,不一會兒,遠(yuǎn)處傳來她委屈的哭泣……她大哥姚建平跑出來問究竟,杏秀一言不發(fā),只是哭聲漸漸小下去。我的心收縮得比橄欖核還小,只擔(dān)心她賣我……

她沒賣我,這個半白癡,她從來不出賣任何人,因為她沒學(xué)過。

詠詠年紀(jì)比我大個三四歲,既沒法跟我們小赤佬一起玩,又跟不了木樓梯口十八號胖帶魚那種開始用刮刀刮胡子的小青年出去混。他是初中生,天天背個黃布書包出門,說是在學(xué)校念書,其實我們常在弄堂里看見他曠課,百無聊賴,手到處亂摸。詠詠的妙處是白天絕不回家。他一走開,他姐姐曉萍就像花朵沒了籬笆。

講真的我們這些小赤佬不但都是童子雞,簡直還全部屬于赤膊蟋蟀。起哄詠詠姆媽的螞蟻屁股不是因為我們騷,是她自己奇形怪狀。對曉萍,我們聞不出什么味兒來。我們對她有什么興趣?她渾身肉乎乎,嘴唇就像一朵盛開的大紅美人蕉,跟我們有啥關(guān)系?要看美人蕉,去曬臺上看,武家姆媽種了一長排;要看肉乎乎的婆娘,馬路上多得是!

不過老樓里除開我們這班蒼蠅般飛去飛來的小赤佬,還有胖帶魚這種隱藏得很深的壞料,他有時像星天?;煸谏n蠅堆里,借著我們的豁勢以售其奸。胖帶魚高中畢業(yè)當(dāng)小青工嫌累,跟人到舟山販海鮮,他從小的“帶魚”綽號自有先見之明。胖帶魚對曉萍單方面感興趣,不過,他感興趣的方式有點說不清。

曉萍初中畢業(yè)就不再上學(xué),她姆媽講:“豬玀腦子讀啥書?不如在家里幫我做家務(wù),讀書讓詠詠去讀?!痹佋伿遣皇秦i玀腦子她沒下結(jié)論,詠詠妹妹曉蓮小學(xué)還是要讀完的。因此所以,白天除了夫妻倆,只有曉萍在家。

曉萍只曉得淘米燒飯洗衣裳,她做得越多,她姆媽越罵她懶。詠詠姆媽靠在自家門框上,通常嗑嗑瓜子,興頭起來喀喇喀喇牙齒破開落花生吃。這些都是上午的規(guī)定動作,等一家子早早紅燒獅子頭吃好中飯,他們就大操大辦地困中覺。

午睡這種事,不是一般小市民享受的,樓里二三十戶人家,只有武家和詠詠家有閑困中覺。樓下大小爺叔有機會也午睡,不過,人家常在外頭辦事的。

詠詠阿爸頭頸后有塊槽頭肉,還沒成規(guī)模,暫時不能當(dāng)枕頭睡。他分配到的地方是竹榻,竹榻端在窗邊風(fēng)口里,仰起嘴呼嚕呼嚕。詠詠姆媽睡床,床放下蚊帳,她就消失在白紗垂下的迷霧里。曉萍只能睡地板,紅漆地板上放一張薄薄竹席,她橫過來頭朝窗戶背對門抱著涼枕大白天做夢……為啥我們對他家午睡的排場如此熟悉?當(dāng)然因為他家貪涼快不肯關(guān)門,要享受穿堂風(fēng)。走來走去的鄰居,誰都可以透過風(fēng)吹起的紙門簾,往他家看一眼。

看一眼無關(guān)緊要,只要無心。胖帶魚就下作了,他有意。

胖帶魚有個親弟弟,名叫阿基,比他小十幾歲,小模小樣像只透明河蝦,在我們小赤佬隊里混,好比我們一群金蒼蠅帶他一只小灰麻皮。阿基中午老在詠詠家門口逛,棉紗線小眼睛一溜一溜。他看啥?我們跟著看看,啥也沒有,只看見詠詠阿爸癱在竹榻上,曉萍背對門躺地板……阿基到底看啥呢?

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阿基怪,是杏秀發(fā)現(xiàn)的。杏秀是個半白癡,大家都知道白癡就是白癡哦。阿基老在詠詠家午睡時到他家門口倒腳,我們嘴里不說,只等詠詠家喊丟了東西,可以看場白戲。杏秀不懂看白戲,她等阿基走開,就躡手躡腳上去,臉嵌進紙門簾,想看個究竟。還好這家人睡起午覺來好比撒手人寰,打雷也打不醒的,所以沒人到姚家告杏秀狀,況且只要阿基那天不在人家門口作怪,杏秀萬萬不會自己有興趣看。

那天天氣熱得曬臺上穿鞋也燙腳,杏秀就和我們小赤佬混在一起,坐在通往曬臺的鐵扶梯踏腳上,連鐵踏腳坐下去都暖洋洋。阿基本來抓著扶手聽我們吹牛,聽著聽著他一個人跑下去,又跑到詠詠家門口打轉(zhuǎn);杏秀兩只斗雞眼隨著阿基骨碌碌轉(zhuǎn),好比貓要聞其他貓屁股,屁顛屁顛也跑下去,跟著阿基趴詠詠家門簾子上……

阿基一轉(zhuǎn)身憋紅臉,飛箭般躥進自家門洞;不一會兒胖帶魚賊忒嘻嘻跟出來,扭頭望我們一眼,跟阿基朝詠詠家門口踅,站定了四處看看,一窩頭伏到了人家門簾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胖帶魚、阿基和杏秀像三只象鼻蟲鉆白米,沒了頭面,頭頸后身子拱成大小蝦米。

我們小赤佬面面相覷,實在想不出亭子間里有啥白戲看。我們狐狐疑疑立起,不情不愿跟過去,想一起看西洋鏡,又懷疑這是胖帶魚釣我們上鉤的惡作劇。

胖帶魚從紙門簾里拔出肥腦袋,深吸一口氣,癡笑著看我們一眼,一頭又扎進門簾。杏秀的頭始終沒拔出來,像鴕鳥頭扎沙中岔了氣,死在里頭。我們走近了,胖帶魚拔出頭面,一拍阿基,兄弟倆飛快地跑回家去,賽過屁股后頭有人追。我們好奇地透過門簾縫隙朝里看看,一切如常,那一家三口正睡得香甜,熱風(fēng)里飛出詠詠阿爸打鼾的臭口氣……

我看看地上曉萍,曉萍睡得死,轉(zhuǎn)了個身,好比陀螺打過旋,頭在里面,腳朝門,白乎乎大腿露著,肥肥地叫人膩……她好意思不長得苗條點!

我們回到鐵扶梯上坐,杏秀癡呆呆走回來,一路抱怨個不停:“阿基家阿哥要看內(nèi)褲?曬臺上晾了那么多不看,干嗎看人家身上穿皺皺的?”

她抱怨個沒完,我們懂了:胖帶魚是臭流氓。他和阿基干這件事,我們要不要告訴詠詠?

杏秀吃飽飯沒事體做,一切疑問都在她頭殼里打轉(zhuǎn)。那天起她盯上了阿基,老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他。阿基代他外婆去倒尿罐子,杏秀一步步跟在背后看;阿基到三百六十三弄弄口老楊煙紙店買一三角包魚皮花生,杏秀也心知肚明……阿基買花生的錢哪里來的,阿基不告訴別人,但杏秀知道,她看見胖帶魚賞給阿基整整一塊錢……杏秀聞到了某種生活的氣味,哪怕這生活與她無關(guān),她還是為之興奮。阿基是這種新生活氣息的線人,杏秀不知道自己成了偵探,她反正興致勃勃……

曬臺上各家曬滿了大衣服小衣服,這么熱的天,除了杏秀,沒人有能耐在大太陽底下恒恒久久站著不動。杏秀是唯一知道哪家女人曬出哪堆衣服的那個人。

事后大家才弄明白胖帶魚太相信自己小弟,而阿基太不把杏秀當(dāng)哪怕半個正常人。

詠詠阿爸是不敢把任何人扭送派出所的,詠詠本人又從不肯替自己家里人出頭,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曉萍只知道干活吃飯,一個妹妹還小。他們家潑辣點的只有詠詠姆媽。

詠詠姆媽扭著螞蟻屁股到曬臺上收衣服,不在正常的時間點。她大概午睡做錯夢,一頭躥出蚊帳,忽然要用什么小衣服。

詠詠姆媽跑到大太陽頭里收衣服,一眼發(fā)現(xiàn)丟了東西。丟了啥東西?說出來我們這種小赤佬當(dāng)時都還不懂,只曉得她丟了“咸黃魚”,臉色發(fā)了白,披頭散發(fā)在毒太陽里叫罵。

詠詠姆媽看見了縮在曬臺蜀葵花叢里發(fā)抖的杏秀,她一把扯住杏秀:“乖囡,是你拿了小衣服?”她看起來盼著杏秀承認(rèn),“你拿了不要緊,還給我,我買雪糕給你吃?!?/p>

杏秀搖搖頭:“我沒有拿,是其他人拿的?!?/p>

杏秀這句話泄露了天機,詠詠姆媽笑瞇瞇放開了她,直接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聽說這大屁股女人晾出去的“咸黃魚”被人偷了,忍不住邊做記錄邊擠眉弄眼,喪失了辦案人員基本的嚴(yán)肅性,這使得詠詠姆媽更窩了一肚子火,狠狠地說:“我男人是個廢物,所以才有人欺負(fù)我們!”

我們聽說是經(jīng)過姚家大哥姚建平同意,派出所的張大姐才跑進姚家,關(guān)起門請杏秀吃一包油果果,問她看見誰拿了亭子間嫂嫂的小衣服。

杏秀的回答出乎所有人意料,以至于姚大哥激動得流出了幾滴小淚水:妹妹不傻呀!這個憨大她不憨啊!

杏秀磕喇巴脆猛吞油果果,咕噥說:“我沒看見人拿,只有人問我哪堆衣服是亭子間嫂嫂晾的?!?/p>

可能詠詠姆媽鬧騰得厲害,打草驚了蛇,阿基灰頭土臉被他姆媽拎出來,邊揍邊罵:“什么臟東西都往家里拿?你以為扎個破拖把我會獎勵你吃冰磚?丟死人啦!”

胖帶魚神氣地在阿基身邊轉(zhuǎn)悠,嘴里咕噥:“什么破事?難道為這種破事要抓小孩子去蹲少教所?”

派出所的張大姐一看阿基這小孩,明顯松了口氣,對二樓所有看熱鬧的我們說:“小孩子不懂事,胡鬧。家長好好教育教育!我看就這么拉倒!”

“拉倒個屁!”詠詠姆媽吃了啞巴虧,恨不得咬胖帶魚一口,“姚大哥你要做個公道人呀!你問問你妹妹,誰趁我們睡午覺偷看女人?”

姚建平恨得咬牙切齒:“我阿妹是個殘疾人,你們咬著她不放干什么?她白癡呀,她說的話有誰相信?派出所也不會采信的呀!求求你們,放過殘疾人!”

事情僵住了。胖帶魚從頭看詠詠姆媽到腳,臉上掛著濕膩膩的笑,像老鼻涕那樣黏;詠詠姆媽氣得直喘氣,一喘,奶濤起伏。胖帶魚愈發(fā)高興。

一只手挖著自己腋窩,另一只手朝外扭著,瘸子杏秀兩只斗雞眼呆滯滯,從大哥背后哧溜拱出來,大家都去看她。

杏秀嗚嗚哭了,手背抹著眼睛,淚水掉在地板上。

人們安靜了,都不說話。

杏秀對阿哥說:“阿哥,我是殘疾人,我知道;但我不是白癡,你不要嫌棄我。你嫌棄我,我就找姆媽阿爸去,不住你這兒啦!”

姚建平慌了,他姆媽阿爸都過世了,這個殘疾妹妹只靠他養(yǎng)活。他急得嗚咽了:“這這這,你們要是逼死我阿妹,我找你們拼命!”

杏秀放下手,對派出所張大姐說:“張阿姨,要捉人你捉我去吧,我是沒人要的殘疾人。他們看曉萍,我也看了?!?/p>

“看什么?”張大姐不知所云。胖帶魚急得想逃,腳軟。

“我也不曉得。曬臺上曬著那么多內(nèi)褲,他們不看。他們等啊等,等曉萍睡午覺翻身,要看她穿得皺巴巴的內(nèi)褲?!?/p>

“啊——”胖乎乎的曉萍尖叫起來,連連不斷,捂著自己耳朵;我們大家被她叫得心慌,像誰拿鐵鏟連刮鐵鍋底。

“我不去派出所,我不要去派出所!”阿基狂叫,褲子濕了,滴滴答答弄了一地。

胖帶魚昂起頭:“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跟我阿弟沒關(guān)系,我去派出所……”

話還沒說完,阿基姆媽狂叫一聲,一個鋼精鍋砸在胖帶魚頭上:“哪里也不許去!”

胖帶魚躺倒地上,警車沒來,救護車要來了。阿基姆媽跪到詠詠姆媽面前:“阿妹,饒他一命,我趕他到寧波老家去。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我家賠你錢,我給曉萍做一身衣服!”

只見武大郎詠詠阿爸從老婆腋窩底下直鉆出來:“不行不行不行!這里損失最大的是我,烏龜王八我做,憑什么你跟別人談條件?”

二樓笑翻了天,一樓的人都跑上來看。姚建平撫著杏秀頭發(fā):“阿妹,好好過日子呀,不要管別人家閑事。阿哥求求你,你看,人仰馬翻了,咱們別往里頭摻合,好吧?今后你什么都別看,別聽!”

我實在好奇得要死,這到底唱的是什么大戲?看白戲要是看不明白,豈不是天底下最憨大的事?我偷偷把蔫了吧唧的阿基拖到他家門洞里,問他:“阿基,到底什么是‘咸黃魚呀?”我的求知欲從沒如此高漲過,我掏著口袋,掏出一元錢送阿基。

阿基攥緊了一元硬幣,沒精打采地告訴我:“差不多就是女人用的尿布吧?我哥這么告訴我的,說每個月她們只晾出來一次,要抓住機會?!?/p>

我暈了,這么大的女人,每月還要用一次尿布?啥講究呀?

杏秀著實享受了一把高規(guī)格待遇,姚建平連著幾天帶她去公園玩耍,聽說最遠(yuǎn)去了西郊公園看大熊貓,喜得她蹦蹦跳。

姚建平是無線電廠的工人,老婆因為他太疼殘疾妹子,同他離了婚,剩一個女兒跟著他。平時他凡有女兒一口甜的,必然不少他妹子一口糖。樓上這番鬧騰之后,他不許杏秀野在外頭,規(guī)定她白天除了早晨和傍晚,都要乖乖待房間里,不要去曬臺上吹風(fēng),也不要在走廊里看鄰居。杏秀哭著鬧了幾天,蔫了,縮進房間就不見出來,時間一長,我們幾乎都忘了這丑人,當(dāng)她不存在。

杏秀一不存在,臭老太婆就顯眼,本來她借著有杏秀這殘疾人到處出洋相,就享有隱身人的便利:被人家忽視就是她的福氣,是她存在下去的前提。

杏秀一隱居,走廊里臭味跟跳出來剪徑的強盜似的,大熱天害得大家腸胃亂抖。武家姆媽沒辦法,給了臭老太婆一小筆洗澡費,讓她一星期去武定路浴室洗一次澡,但她經(jīng)年累月的積味哪里靠水洗得干凈?人人都躲臭老太婆,直到有一個白天連一個黑夜,臭老太婆不見了!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時隱時現(xiàn)的淡淡舊味道。

杏秀和臭老太婆之間從沒打啥交道,她們這兩個多余的貨從不互相打量一眼,更別提聊天交朋友了!臭老太婆失蹤消息傳開,武家姆媽自然暗暗開心,杏秀又開始跑出房門,她在曬臺上角落里站著,像個木樁子,和我們小赤佬們都不講話了。

姚建平慢慢也懶得管杏秀,由著她跑動。他挨家挨戶打招呼,說他阿妹是殘疾加半個憨大,大家請自己珍重,有點什么事落在憨大手里,不要怪家屬,家屬其實蠻可憐的,負(fù)不起無限責(zé)任。被他這么一拜訪,家家心里頭不是滋味:啥意思,你家憨大是糾察?大家作奸犯科了?是嫌犯?

趙家阿爸新近扶正當(dāng)了正廠長,神氣十足。他聽了姚建平的話不舒服,說:“你不能這么講。什么叫大家自己珍重?難道精神病來了,不生病的人就有義務(wù)敷衍?精神病終歸要捉進精神病醫(yī)院去的。你家小妹殘疾沒關(guān)系,亂騷擾鄰居就犯規(guī)了,還是找個地方寄養(yǎng)吧,別在七十二家房客這地方惹是生非!”趙家阿爸趙家姆媽都記仇,還記得蟑螂的事丟了他家趙大公子的臉。

姚建平訕訕而去,想了好幾天,想通了,再也不管杏秀。杏秀愛去哪里去哪里,姚建平多給阿妹一點錢帶在身上,還把她的姓名地址縫在她的袖口上,告訴她餓了渴了買東西吃,找不到家就給人民警察看地址姓名。今后可以到街上去走走,別天天窩樓里,窩樓里惹人煩。

杏秀開開心心甩著袖子走到江寧路上去玩,早上出去傍晚回來,好好的,像任何人一樣體面。她的臉曬黑,在秋天里又像蘋果般泛起紅暈,丑得更加驚天地泣鬼神。她抹著汗,嘿呀嘿呀爬樓梯回家,開心得像弄堂天空飛的鴿子,咕嚕嚕滿意地叫喚。

起先我們在三百六十三弄打玻璃彈珠,還常看見杏秀,她走累了,沒地方可去,就在老虎灶上坐,討人家一杯白開水喝,看著我們小赤佬白相。碰到我們抽賤骨頭玩,她嗚呀呀開心;陀螺被我們抽到在水泥地上跳,她會拍手,哈哈笑,兩只斗雞眼翻上去,翻了白眼,嘴唇嘟成一個紅圈,往圈外吐紅舌頭……她有時候真叫人發(fā)噱!

杏秀其實很愛錢,她從來不花姚大哥給她的零用錢,她在老虎灶討水喝,告訴老虎灶女人她把錢都藏好了,將來錢越來越多,就可以……可以什么,她不肯說,臉上害羞得發(fā)紅。老虎灶女人大聲問她是不是攢著錢準(zhǔn)備嫁人。我們聽到了,扭頭看杏秀。杏秀哆嗦著嘴,壞手蹺一根指頭起來指著老虎灶女人:“你你你,怎么亂說?”她急忙忙逃了,老虎灶女人慫恿我們:“去去去,把她藏錢地方找出來!”

殘疾人的錢只有老虎灶女人才惦記,我們有頭有臉人家子弟,怎么可能去找杏秀藏的私房銅鈿?嘁!

不過,我們算是掌握了一個秘密,一旦杏秀落單,我們就笑嘻嘻問她:“杏秀杏秀,藏很多錢起來干嗎?將來嫁人用哦?買被子買馬桶,過日子喲!”

杏秀好比一條壁虎落到紅花叢中,丑臉立馬變紫醬色。她捂住耳朵拼命搖頭,像演出撥浪鼓;她落荒而逃,在我們放肆的笑聲里變成一只被鑼鼓聲敲昏的小麻雀……

那年我們?nèi)w居民哭笑不得迎來一個鞋子干干凈凈的秋天,這要感謝杏秀這個半白癡。

她出門逛蕩開了眼界,尤其考察南京西路商業(yè)街讓她學(xué)到了有益于一切白癡半白癡前途的招數(shù):擦鞋掙錢。

杏秀回到家,纏著大哥姚建平替她買擦鞋箱,想到街上擺攤,三分錢一雙掙過路人的錢。若大哥愛面子不從,杏秀打定主意要離開我們這棟“悶氣”的老樓,找到“外國”也要找到不見了的姆媽阿爸。姚建平慌忙替她置辦了擦鞋工具和擦鞋箱,不過,杏秀她申請不到擦鞋執(zhí)照,不能上街。

這問題終于因為好鄰居們肯幫忙迎刃而解:讓一個麻煩坐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擦大家鞋子,從而避免新麻煩,這符合樓棟居民的整體利益。

既然姚家大哥打躬作揖請鄰里成全,承諾由他暗中返還大家的擦鞋費,大家也就不計較一個月幾角塊把錢,愿意讓杏秀當(dāng)我們樓里的擦鞋工。

杏秀接受了無照上工一分錢一次的低微報酬,像模像樣搶奪我們小赤佬在曬臺鐵梯上的座位。她圍一件寶藍(lán)色圍裙,拿著潔白的棉布,開始盯著走過她面前的每一雙鞋。她不分皮鞋、膠鞋、布鞋還是拖鞋都想擦,還分不同的擦鞋布,搞得像理發(fā)店分男賓女賓那樣正式,鄰居老小們不由得嚴(yán)肅對待。

每天上午七點,半白癡杏秀準(zhǔn)時到崗,嘴里散發(fā)泡飯榨菜氣味,兩只眼一只看住木梯通往的樓下,另一只眼看住樓上東廊和西廊的接合部,任何人經(jīng)過她的觀察點,她便綻開一個沉魚落雁的丑笑,讓人心里一蕩,怪不好意思地伸腳到她面前,由她擺弄鞋子。

“一分錢,記賬。”杏秀氣喘吁吁把人家鞋子抱在懷里,像當(dāng)媽的給孩子擦臉洗脖子般一陣愛撫,然后戀戀不舍地還給穿鞋的腳,目送人家周周正正走到江寧路上去。她臉上露出了朝霞,斗雞眼眼珠日月同輝。

中午她不“上班”,在家乖乖睡午覺(這是姚建平同殘疾妹妹談判取得的唯一成果)。下午四點她又坐回鐵扶梯底部,等待回家的那些沾滿塵土的新鞋舊鞋。

“你發(fā)財了!”我們小赤佬開始動用新武器同杏秀接頭,“你的錢越來越多,將來……”

杏秀之所以是半白癡,正在于她不能習(xí)慣別人換湯不換藥的調(diào)侃,她的面皮永遠(yuǎn)那么薄,一聽見“嫁人”兩個字就臉紅,紅得如噴薄而出的旭日。她說不成囫圇話,她只會掏出一把分幣,意思是請我們買零食吃,閉上我們的鳥嘴。

你想,我們都是有頭有臉人家出來的子弟,我們何曾訛過殘疾人的錢?況且是她替我們擦鞋賺來的。我們嚴(yán)肅地閉上自己的嘴,看也不看她的賄賂,昂首闊步上到曬臺去,或者下去逛弄堂,直到下次再有興致說“你將來……”。

18號胖帶魚被他姆媽急中生智一鋼精鍋敲昏救下來,從此一條活帶魚變成糟帶魚,死樣怪氣沒脊柱,耷拉胖頭走路,沒多久真被娘舅接到寧波老家去了。

18號對門住著17號小蘇夫妻,小蘇在江寧路武定路拐角上修自行車補車胎,小蘇老婆沒工作,家里閑待著。小蘇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敞著胸走路,春夏秋不系襯衣扣子,冬天襯衣也敞開。小蘇很喜歡讓杏秀擦鞋子,他的鞋子早上還好,傍晚回來不是油污就是灰土……

“一分錢一分鞋油啊,擦亮點啊。”小蘇很愛惜他的每一分錢,他的破皮鞋前后都已開了口,還計較不夠亮。

杏秀咧著破了皮的嘴唇,尖舌頭伸出半截,斗雞眼翻著白,涂了鞋油拼命擦,擦得小蘇的鞋像煤球一般亮。我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在一邊插嘴:“修修自行車咯,又不是去見丈母娘;鞋子再亮,也不能讓車胎不漏氣,嘁!”

額頭上立馬挨了這野人一個毛栗子:“講話不三不四,代你爹媽教訓(xùn)你!”

我打是打不過他的,挨了毛栗子只能假裝不怎么疼,不怎么在乎,好比你踢貓一腳,它也只是喵嗚一聲。不過,我記著這頓毛栗子,只要沒還,就一直記下去。

也許是被我說到了心窩上,小蘇好些天沒讓杏秀擦鞋,杏秀眼巴巴看著小蘇那走來走去的臟鞋子,卻等不到他走過來蹺起腳。

趙家阿爸黑著眼鏡框和當(dāng)眼鏡背景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在我家隔壁進進出出,盼望能令人肅然起敬。趙家姆媽相夫教子很有章法,聽我媽夸她是個聰明女人。趙建忠這個吃蟑螂的鼻涕蟲我不敢恭維,但也不否認(rèn)他有特長:他的尿,臭得出大棗子味,實在配得上放走廊里供鄰居日夜品味。趙建忠的妹妹嘛不值一提,反正他家當(dāng)沒這個女兒,等于多養(yǎng)一只貓。十多歲了,還把趙建忠舊衣服改改讓她穿,真是給了她當(dāng)兒子的待遇。

杏秀很恨趙家阿爸,這是她自己忍不住嘶嘶吐著舌頭告訴我的:“黑眼鏡框要我阿哥送我去住精神病醫(yī)院!我又不是精神??!他們家趙建忠吃蟑螂哎,應(yīng)該送趙建忠去住精神病醫(yī)院!”

我忽然想起那一次事關(guān)黑蟑螂,杏秀沒賣我,我對她頓生一股柔情:“杏秀,你不要去惹黑眼鏡框哦。黑眼鏡框是廠長,也就是說打起群架來他可以叫上很多人,你不要隨便得罪他,除非你抓住他什么把柄?!?/p>

“什么叫把柄?”杏秀眼睛一亮。

她把我問住了,什么叫把柄?對一個半白癡你怎么解釋得清什么叫把柄?我吞吞吐吐半天,抵不過杏秀熱切地仰望我,覺得自己負(fù)有啟發(fā)半白癡的責(zé)任,就脫口而出:“就是除非你發(fā)現(xiàn)他偷偷做了什么丑事,例如吃蟑螂!”

“他兒子吃蟑螂,他自己又不吃!”杏秀失望地咕噥一句,又定下心擦人家留給她的鞋子去了。

杏秀沒耐性,她漸漸地不是每天擦鞋;她有時候擦鞋,有時候卻放下鞋盒子,跑出去透氣了。然而,小蘇很高興,有天當(dāng)我們的面,對姚大哥夸杏秀。原來杏秀天天跑到小蘇修車攤上去看他修車,還想當(dāng)他的幫工。

五四游泳池秋天里開放的最后一個月我們?nèi)W(xué)游泳,體育老師像只老鵝踩著池邊走,我們換了游泳褲光著腳丫,一路縱隊跟在他后面。我安安逸逸望著淺藍(lán)色池水,既不緊張也不害怕。

有個人用足吃奶力氣在我松懈的背上推了一把,我斜飛出去,掉進了淺水區(qū)。

不由自主張開嘴喝了三大口漂白粉味兒的水,我透不過氣;黏稠的水浸沒了我,我斜躺在水里,看見太陽隔著水成了亮蛋糊,我害怕。

我害怕著,腳垂下去觸到了池底;我慢慢站好,從水里探出頭和肩膀,嗆得眼淚鼻涕……這恐怕是我這輩子吃的第一次暗算。我爬上池邊,大家指著周偉平,一個矮個子黑皮,我們叫他綽號周扒皮,是他推我……

當(dāng)時我可沒說什么,也沒激動,只為喝下去的臟水犯惡心?;丶?guī)滋熘螅彝蝗幌牒椭馨瞧で逡磺遒~。其實我們沒什么來往,也沒什么恩怨,我不懂他為什么推我而不推別人下水。我必須以牙還牙。

我準(zhǔn)備妥帖,在三百六十三弄中間長豬草的那塊泥地上等他,他家就住前面左拐的石庫門房子里。我等他是在中午,他回家吃過飯,會出來上下午的課。我書包里放一塊鵝卵石,如果他不積極反抗,我就單用拳頭砸他,如果他激烈反抗,我就拿鵝卵石砸他腦袋。這是我的計劃。

我不會砸死他,也不會砸出血,我就是為了回敬他。扯平。

還沒等到周扒皮,秋天的風(fēng)涼涼吹來,吹出個杏秀。杏秀興沖沖從陜西北路那頭跑過來,在弄堂里發(fā)出嘶嘶喘氣聲,兩只壞手東飄西抓,嘴角笑嘻嘻,神色能嚇?biāo)缆槿浮K苓^我站的角落,猛地停住,回頭看看我,朝我走來:“咦,你在這里?”

“什么你你你?”我一白眼,抬頭看云,“老子有名有姓!”

“嘻嘻,”杏秀笑道,“你是好人壞人總司令?!?/p>

這時候,周扒皮背著黃皮書包出來了,我扔下半白癡,上去攔住他。

“你推我下游泳池,怎么說?我們今天攤牌談?!蔽艺f。

他瞪起眼珠,“推你是看得起你!”

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伸出手鉤住他頭頸,腳下使個絆子;他比我矮,犟不過我,倒在地下。我騎在他腰上,捶他肩膀,沒怎么用力,無非大家為面子。

杏秀跑過來,圍著我倆轉(zhuǎn),她對我指出:“他在掏你書包!”

我的書包落在地上,周扒皮的手伸進去,亂摸一氣。他摸到了我的鵝卵石,正把它扒拉出來。

我猛地揍了他耳根一拳,趁他發(fā)昏,按住他的手,搶回鵝卵石,狠狠砸在他手背上。周扒皮悶哼一聲,我站起來,朝他屁股踢一腳:“滾,告狀去吧!”我朝杏秀揮揮手,慌不擇路跑向?qū)W校去。

傍晚我慢悠悠走在江寧路上回家,一路東張西望保持警覺。周扒皮下午沒來上課,我得防他帶人堵我。我踅進樓門,跑上木梯,只見杏秀抱著擦鞋箱,一個人呆呆坐著。

“別回家!”她警告我,“你揍的那個人帶著爹媽去你家了?!?/p>

我一驚,首先想到周扒皮的手,可能讓我用石頭砸碎了骨頭?

杏秀嘿嘿一笑:“你打人像女人家繡花?!?/p>

我才要說什么,17號小蘇氣憤憤走出房門:“我的鞋子上有雞屎!杏秀來給我擦擦!”

“有雞屎?”杏秀斗雞眼一翻,“不擦,擦臟我的布!”

“嗯?”小蘇伸指頭指到杏秀鼻子上,“擦別人的鞋,不擦我的鞋?你還要不要學(xué)修車?”

“要學(xué)!”杏秀大喊一聲,“你又不教我!”

“擦干凈我的鞋再說?!毙√K笑了。

“有雞屎的鞋!”杏秀大喊,還扭了一下腰肢,叫人倒胃口,“三分錢才肯擦!”

小蘇口袋里翻出三分錢:“當(dāng)場給你。擦吧擦吧!”

杏秀看見我笑,突然緊張兮兮:“快跑!那一家人走過來啦!”

我一嚇嚇出一身冷汗,腳軟了。我可不愿意像只兔子那樣露著屁股逃;情急之下,我一翻身,翻到木扶梯和墻之間黑縫里。我聞到一股霉味和一股老鼠氣味,不過我縮在一些蒙著灰塵的紙箱之間,抱住自己肩膀。

周扒皮的爹媽帶著周扒皮浪聲浪氣走過來,朝樓梯底下走,我家里沒人送他們,他們自言自語:“醫(yī)藥費不賠,我們就告到派出所去!”

我好奇地盯著周扒皮的手看,他那手,拿白紗布包得像個高聳的墳?zāi)?。?zhǔn)是裝的。

周扒皮跟在爹媽后面走,他爹媽走下去,周扒皮正好到我身邊。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惡意和膽氣,我湊到他耳朵后面,裝作鬼,暗暗嘆了口氣。

我縮回頭,周扒皮急速轉(zhuǎn)頭朝暗里一看,“啊”地大叫一聲,朝下猛跑,一個不小心,撞得他爹直從四五級木梯跳下去,還好站穩(wěn)在地上,沒摔壞。

周扒皮挨了他爹一個爆栗子。只聽見杏秀在樓梯上頭啊啊叫著笑,還真是詭異!

趙家阿爸大概是整棟樓里唯一一個拒絕杏秀為他擦鞋的人。

杏秀看見趙家阿爸從我們西廊走過來,她熱情地向他伸出手,手里是擦鞋布和鞋油,她的斗雞眼有點羞怯有點害怕,看上去竟然有點正常了。

趙家阿爸扶扶自己的黑眼鏡框,動動嘴角,擺出冷淡的微笑,在杏秀手邊一個右轉(zhuǎn),噔噔噔跑下樓去。如此三番之后,半白癡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向趙家阿爸示好。她看見他走來,便縮起肩膀,頭埋在膝蓋里,像不能移動的癱子見了鬼。

她自以為在周扒皮的事情上幫了我,即便我沒任何感謝她的意思,她也添了些同謀的親切。她訴苦說:“你家隔壁那個黑眼鏡框很兇?!?/p>

我鼻子里嗤一聲。自從我爸根本不為周扒皮一家上門告狀的事怪罪于我,我的膽氣壯了不是一點點。趙家阿爸嘛,本來就不是盞省油燈,他對待杏秀這種殘疾人,怎么可能客氣?我對杏秀說:“你還是不要去惹他,除非你抓住他的小辮子……”

半白癡又癡癡問我了:“什么是他的小辮子?”

“就是你發(fā)現(xiàn)他偷偷做了什么丑事,例如吃蟑螂!”我笑著重復(fù)之前的解釋。

杏秀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臉色從沒如此肅穆過。

她每天不停地擦洗17號小蘇沾了雞糞的臭鞋。17號小蘇面色煞白,他相信自己被惡靈糾纏了,誰也沒法每天一大早打開門就接受一雙放在門洞里的干凈鞋半夜里沾滿雞糞呀!

杏秀固執(zhí)地要小蘇付出三倍的價格,她擦洗有糞的鞋出于無奈,只有錢能夠安慰她。

她現(xiàn)在嚴(yán)格限制在早晨和傍晚各一小會兒出來擦鞋,就像公交車忙早晚兩班。白天她不在家里待,出門閑逛去。聽說她不再逛弄堂,而是順著南京路越走越遠(yuǎn)。姚大哥起先是擔(dān)心阿妹的,后來漸漸也習(xí)慣了,反正只要小妹晚上回家睡覺,這么熱鬧個城市很難跑丟人的。自然,也沒人會打一個丑傻瓜的壞主意,她身上也沒錢。

傍晚是我們小赤佬在晚飯前的聚會時間,我天天這時候見杏秀坐鐵梯上等鞋擦。她每天至少同我說一句話。我記得關(guān)于趙家阿爸的一句來自杏秀的重要話是:“我跟蹤黑眼鏡框!”

我大吃一驚,四處看看,問她:“你干啥?”

“我跟蹤黑眼鏡框,抓他的小辮子?!彼J(rèn)真肅穆地回答我。

我只覺滑稽之至,捂住嘴狂笑。我不評價不回答。我點點頭,笑得東倒西歪,爬鐵梯到曬臺上去。

然后,我玩得忘記了杏秀說的話。

記得大概是這以后一個星期,某天早上為鞋幫雞糞神思恍惚的小蘇睡不好覺,聽見鳥鳴就提前下了床,打開門一看,鞋子不見了!

小蘇光腳出門找鞋子,他走遍了東廊和西廊,找不到自己的鞋。他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先上曬臺望一眼再下樓找。他的腳在早晨冰涼的鐵梯階梯上挨凍,嘴里罵著最臟的字。他探出頭,愣了,沖上去一把抓住了拿他鞋子的“惡靈”。

半白癡杏秀正打開幾家鄰居的雞籠,拿手指挑雞糞往小蘇鞋幫上抹??上?,今天小蘇早起半小時。

小蘇逮住杏秀的當(dāng)口,正好我跑上曬臺替我阿爸澆花,小蘇當(dāng)即請我當(dāng)證明人。

杏秀鼻子里哼了一聲,毫無懼色。

小蘇指住丑女人鼻尖:“原來是你!拿雞屎敲詐我!看我這下子不搞死你大哥!”

杏秀皺了皺臉,人家要搞她大哥,她必定反感。杏秀抬起鼻孔,丑面孔正對小蘇:“我跟你學(xué)的。”

“跟我學(xué)?”小蘇嗤一聲,“我又不擦鞋?!?/p>

杏秀看看我,看看小蘇,很體貼地對小蘇說:“我跟你學(xué)的呀。你不讓我說出來,我不敢說?!?/p>

“哦!”我只好以這么一個嘆詞幫幫半白癡。我歷來知道小蘇不是什么好料子。

“造謠啊你!”小蘇手指黏在杏秀鼻尖,“你跟我學(xué)什么!你說出來,讓證明人聽聽!”

杏秀笑了:“你往馬路上撒圖釘,人家車胎爆了;你修好車胎,收了錢,又去路上撒圖釘……”

我一陣傻笑,傻笑讓小蘇渾身發(fā)毛。其實那一刻,我嚇得心頭亂顫,渾身發(fā)涼:“杏秀哪是白癡?小蘇撒圖釘,她就抹雞屎,還要小蘇三倍的價!”

這半白癡一點也不懂得掩飾自己,她早上剛鎮(zhèn)住修車師傅小蘇,傍晚竟然又截住對她已刮目相看的我:“喂,我看到了黑眼鏡框,他在他家里?!?/p>

我雖然開始怕她,還是覺得好笑。黑眼鏡框又沒失蹤,當(dāng)然人人看到他。他在他家里更正常,不就是我家隔壁?杏秀這個傻瓜蛋。

我敷衍幾句,跑得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

一天傍晚,她又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喂,黑眼鏡框不姓趙了?!?/p>

嗯?

杏秀急得抓耳撓腮,她的壞手抖抖,讓人看了惡心:“他在別的地方姓田!”

我跑回家,想了一會兒,站在門口看見趙家阿爸回來。他手里提著一只殺好的雞,朝我漫不經(jīng)心哼一聲,走進他家。過了一會兒,趙家姆媽提著死雞出來,燒熱水,拔毛。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著哈欠,手里拿根油條去上學(xué),杏秀攔住我要擦我的皮鞋。她擦著皮鞋,終于把話說囫圇了:“黑眼鏡框走到石門一路,黑眼鏡框走進那里的家,有個田家姆媽在等他吃午飯。大家都叫黑眼鏡框田家阿爸。”

我咬著油條眨巴眼睛:這太、太、太出人意料了,這超出我的理解范圍了,這簡直是外國才有的了,這怎么辦?

我咬著油條支支吾吾,逃下樓去。我又不是白癡,我可沒聽見杏秀說什么!

我記得那些天我曾經(jīng)睡不好覺,總覺得隔壁趙家會發(fā)生驚心動魄的事。這種事我從無經(jīng)驗,我擔(dān)心兩家之間那道薄薄粉墻擋不住趙家姆媽可能掀起的風(fēng)暴。

那個半白癡大家都是知道的了,只要她拱起腰、把鼻子伸進去的地方,絕不可能太平無事。

我又像在趙建忠蟑螂事件中那般緊張起來。趙建忠吃蟑螂是我泄露給杏秀的,她說出來了;趙家阿爸變田家阿爸,不關(guān)我的事,但杏秀要去抓他小辮子是我有意無意煽動的。趙家阿爸氣勢逼人,他要是報復(fù)起來,恐怕杏秀忍不住要把我扯進來當(dāng)擋箭牌。

我甚至做人以來第一次反省自己:我為什么看見趙家阿爸和趙家姆媽心里老發(fā)慌呢?怪他們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對我愛理不理?他們那樣和我有啥關(guān)系?我啃我爸媽的油條長大,又不吃他們的。

那么,我為什么還對他們暗暗不舒服?是不是因為他們就在我眼皮底下忙活?離開遠(yuǎn)一點就好。這看起來是個理由,人哪能住得這般近呢!距離不過七米長,兩家人家都躺在這長度范圍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個夜晚一起打鼾。你說觸氣不觸氣呢?

不過,我的初次反省竟然還不止于此,我忽然想問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我有什么了不起,可以對趙家阿爸不服氣。趙家阿爸是個廠長,他說話,很多人點頭哈腰。我為什么從來沒跟人點頭哈腰?如果要我點頭哈腰,會怎樣?

趙家阿爸在我家隔壁住著,是趙家阿爸;趙家阿爸到石門一路住,是田家阿爸。那么,趙家姆媽在這里是趙家姆媽,她會不會跑去別的地方也姓了別的姓,有別的兒子女兒呢?

我竟然又揣摩到我自己阿爸身上,他會不會有另外一個兒子,另外一個家?

世界可能是重疊的。這是我猛然得到的最大啟示。

自從那一天開始,我漸漸變成不相信任何事情,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杏秀,這個如今早已消失無蹤的半白癡,她讓我對這世界另眼相看。

然而,杏秀什么動靜也沒制造;除了告訴我田家阿爸的事,她竟能對別人守口如瓶。我觀察了“黑眼鏡框”好些天,他神態(tài)自若呼吸自如;我暗暗觀察趙家姆媽,這些天她還挺快活,用菜刀剁肉的時候,嘴里輕輕哼著流行歌曲“泉水叮咚、泉水叮咚……”。

杏秀單方面提高了擦鞋價格,一分錢一次改成兩分錢一次,不讓人還價。這令大家啼笑皆非。按照她大哥懇請大家參與演戲的條件,我們付給半白癡的每一分錢,姚大哥都會暗暗返還。杏秀等于在掠奪供養(yǎng)她的親哥。

“杏秀,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呢?”把腳伸出去讓她擦鞋的人這下子紛紛開口詢問了,任何東西價格翻倍都會引起質(zhì)疑,哪怕價格本身微不足道,但翻倍是嚴(yán)重事件。

杏秀面對這些問題心神不安,她漲紅臉,搖著頭,就是不回答。等人問得帶有調(diào)侃味道,她結(jié)結(jié)巴巴發(fā)急腔:“馬路上三分錢擦一回!我太賤了!”

詠詠每天去上課都把鞋子伸給杏秀擦,扔給她一分錢,現(xiàn)在杏秀漲了擦鞋費,詠詠只當(dāng)不知道,還是扔她一分錢。凡別人扔給她一分錢,杏秀都憋紅了臉不動手,直到人家改正錯誤或向她咨詢。然而,詠詠扔下一分錢就一分錢,杏秀立馬紅著臉低頭給他擦起鞋子來。這個情況落在我們小赤佬眼里,人人嘖嘖稱奇,不知道杏秀為何不敢開口跟詠詠要那一分錢。每天一分,一個月下來,就是三角!可以買很多好東西。

自從她喊破18號胖帶魚的行藏,杏秀和亭子間曉萍有了一種說不清楚但看得出的友好關(guān)系,曉萍不但讓她擦鞋,還常塞給傻瓜蛋兒一巴掌糖果或一只洗得干干凈凈的紅番茄,甚至黃香蕉。

杏秀是條順竿子爬的藤,你給她一個笑臉,她就繞著你,直到你吹胡子瞪眼告訴她你不喜歡她為止。我沒吹胡子瞪眼,不過我常拉長臉給這半白癡看,說幾句冷話推開她,請她保持距離。曉萍明顯沒我這心眼,我覺得她被杏秀越繞越緊:杏秀拿了曉萍的糖果和水果,常常反過來伸出壞手,送老楊煙紙店買的話梅和拷扁橄欖給曉萍。曉萍拼命推辭不得,落得和半白癡成了你來我往平起平坐的朋友。哎,少根筋的女人吶,連我一個小赤佬也看得出如此不妥。

詠詠阿爸又奮力嘗試了一次驅(qū)逐出境,趁武家臭老太婆失蹤,想把臭老太婆的破沙發(fā)趕出他曾用粉筆劃分好的領(lǐng)土。武家姆媽發(fā)現(xiàn)臭老太婆那散發(fā)余臭的破沙發(fā)橫在自己家門口,她沒魯莽行事,沒跑到亭子間門口同“武大郎家的潘金蓮”直接沖突,而是拉來了杏秀,塞給她一只大紅蘋果,請她幫忙把堵在武家和杏秀家門口的破沙發(fā)搬回亭子間墻壁老地方。

杏秀鼻子不停嗅著蘋果的香氣,伸出兔子般門牙,“咔咔咔”先啃掉一半多,剩下半只蘋果咬在暴牙中間,奮力動手搬沙發(fā)。沙發(fā)很大,大到叫她看起來像一只滾屎球的屎殼郎。她滾沙發(fā)滾到詠詠阿爸畫線地方,愣了一愣,站在那里。

詠詠阿爸躲在房里不肯出來,詠詠姆媽斜倚在門簾外頭,不停地嗑葵花籽。她斜睨杏秀,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詢問的“嗯”。杏秀目瞪口呆,她求助地朝鐵梯上坐著的我看看,我對她搖搖頭。

“杏秀,這只沙發(fā)是誰家的你搬誰家去。你聽阿姨話,我喜歡你?!痹佋伳穻屗游浵伷ü?,甜蜜蜜夸了杏秀一夸。

只見那個半白癡激動得氣喘如牛,她眉開眼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把破沙發(fā)從地板上扯到空中,騰騰騰朝武家跑,推開躲在角落里看戲的武家姆媽,一臂膊把破沙發(fā)塞進了武家門!

詠詠姆媽跑到東廊,看明白了情況,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在杏秀頭頂撫摩了一下:“乖囡!阿姨真是喜歡死你了!”

這件事發(fā)生在其他大人都去上班的下午,恐怕只有我一個小赤佬在一旁看見。

后來人人看不懂杏秀,說她“發(fā)花癡”了。其實不能全部怪她,她又不是個聰明人,詠詠姆媽自己說喜歡死她,這是我也親耳聽見的,你要她一個白癡怎么理解?

詠詠大概第一個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他發(fā)現(xiàn)杏秀不是要抱他的鞋而是要抱他的腳丫子,她激動莫名地嗅著詠詠臭腳丫子的氣味,像一個人聞著自己喜歡的寧波臭冬瓜。詠詠抽回腳,穿上鞋子,冷靜地瞥一眼我們幾個坐在鐵梯上的小赤佬,一仰頭,看看曬臺上的藍(lán)天,朝木梯走下去了。

曉萍稀里糊涂、不情不愿地當(dāng)了半白癡的朋友,她的新友誼受到阿爸姆媽還有妹妹的一致嘲笑,不過她是個實在人,她把嘲笑塞在肚子里,還是和杏秀你來我往。

生活就像一只大魚缸,大家都是缸里魚鱉,各有各的吃食,各住各角落。如果魚鱉自己安分,魚缸雖憋氣,總不至于過不下去。

有些特別的天氣,你會看見魚缸里的魚蝦浮起來,還拼命往水面上跳,甚至蹦出魚缸。這樣子鬧缸,常常是要出事的。

別人還沒動靜,姚家大哥發(fā)了神經(jīng)。他從來愛惜殘疾小妹,這回不知道為什么關(guān)起門來揍了杏秀一頓,打得她臉上五個紅手指印,號叫著逃出門,跑馬路上去。

姚大哥自從打了傻妹妹,越發(fā)靦腆抬不起頭,總逃一樣走路,上班下班,不和鄰居寒暄。

杏秀還擦鞋,但她唉聲嘆氣,聽說,她攢錢用的幾只滿滿的小豬頭撲滿都叫大哥沒收了,她的錢被大哥“充公”了。

曉萍拎不清,看杏秀愛錢,就雪中送炭塞給她兩塊錢私房錢。我們明白這是曉萍想借此拉開和杏秀的距離,施舍和被施舍的就不能保持在同一個層面上了。曉萍想幫自己一把。

可惜杏秀半白癡會錯了意,她委屈一上來,拉著曉萍傾訴起來。但凡白癡都一樣,沒機會講,人家知道你是一白癡;一開口說話,說得越順暢越多,人家就越徹底明白你白癡到什么份上!

反正曉萍徹底崩潰了。她張大嘴聽完杏秀的傾訴,一只鞋掉在曬臺上,光著一只腳,披頭散發(fā)從曬臺滾下來,回到家,破天荒關(guān)上門,羞恥得飯都吃不下,嗚嗚哭,什么話也不肯講。

當(dāng)時,這是個絕對的秘密,我們看在眼里,一知半解。多年后,我從當(dāng)事人的回憶里聽到故事真相,我沒有笑,那時我已是大學(xué)生,痛楚咬住我的心,讓我又一次反?。喝祟惖膼矍榫烤顾闶裁礀|西?

杏秀突然間憔悴得不成樣子,她把擦鞋箱扔在臭老太婆的破沙發(fā)上,同沙發(fā)一起爛在拐角角落里(武家姆媽沒發(fā)飆,她半夜把沙發(fā)搬回了老地方)。杏秀早晚都不見影子,野到馬路和許許多多弄堂里。很多人都看見過她,記得她怪異的外貌和自暴自棄的模樣。

姚大哥莫名其妙在二樓走廊里哭了一回,他捶胸頓足,喊著他死去的阿爸和姆媽說,這個妹妹我怎么辦?太不省心,叫我怎么辦?我們都聽到他的哭號,覺得他真的在為殘疾的半白癡傷心。我們都覺得姚大哥是個好人,只是不理解他為啥那么難受。杏秀嘛,又不難養(yǎng)活,給她吃飽給她地方睡,不就可以啦?

姚大哥在走廊里哭,東廊的鄰居聽到、西廊的鄰居也聽到,本來這里的住戶相互間什么聽不到?聽得最清晰的自然是詠詠家,那地方就是他家門口唄。

起先,我和幾個小赤佬跑過來看姚大哥哭,只聽見詠詠家房間里曉萍被她姆媽打,打得急叫;詠詠阿爸連聲嘆氣,惹得老婆亂罵:“歸根結(jié)底是你這當(dāng)家男人沒用,叫狗眼看低了!”

詠詠陰著長了毛茸茸新胡須的臉跑出來,扯住哭叫的姚大哥,說要和姚大哥一起去馬路上找杏秀回來。姚大哥打躬作揖,把詠詠當(dāng)祖宗那樣子拜,兩個人跑出去找到了半白癡。杏秀乖乖跟著他們回來,不哭不鬧,喝了熱湯,在房里休息一陣,跑出來,人樣子差不多恢復(fù)了原貌。

差不多在這光陰罅隙間,我記得我曾離開這棟老樓,前往某學(xué)院附屬學(xué)校住讀,那時我在全市選拔考試中考上的。這段經(jīng)歷持續(xù)了一年多,期間我只在周末得以回家,對樓里發(fā)生的任何事件都不知,和樓里鄰居也生分了不少。

讓我得意一陣子的是趙家阿爸和趙家姆媽對我肅然起敬的明確態(tài)度,他們不但在我家門口大肆夸贊我,甚至還以埋怨趙建忠沒出息的方式抬舉我。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也是我無法想像象到的殊榮。

等人家發(fā)現(xiàn)我并不適合他們的選拔,我被退回到原學(xué)校,我又住回了老樓。老樓沒什么變化,除了趙家阿爸和趙家姆媽對我一聲聲冷笑,盤問我被退回原校的原因。

等我一個個人重溫過來輪到觀察杏秀,我發(fā)現(xiàn)這一年來杏秀變得溫文爾雅,穿著打扮也像個樣子,除了長相繼續(xù)丑得昏天黑地,其他方面幾乎像個正常人呢。

“杏秀,你怎么樣?”我遠(yuǎn)遠(yuǎn)地帶著同情也帶著全新的剛被人貶低過的個人經(jīng)驗問候她。

半白癡打量陌生人般看我,看了之后她笑了,似乎恢復(fù)了某種程度的信任。她試探我:“你記得我是誰?”

“記得。”我友好地點點頭,“我記得那雞屎鞋子呢?!?/p>

她眼睛圓了一圓,再開口,我感覺她又把我當(dāng)成了某種程度的同謀。她低語:“你記得是誰會吃蟑螂嗎?”

“趙建忠?!蔽液敛缓鼗卮?,現(xiàn)在,我的膽子在外頭練過了,我不怵那個“黑眼鏡框”,我無所謂得不得罪他或他老婆。況且他們對我可不怎么樣!

杏秀點點頭,一轉(zhuǎn)身,跑了。

小赤佬們一一向我這個“回湯豆腐干”司令通報樓況,告訴我杏秀新的賺錢活計是替17號小蘇當(dāng)修車攤小工,她當(dāng)然不至于能干到會修自行車,但遞遞老虎鉗子倒倒開水總還是行的。小蘇待她不薄,除了姚大哥偷偷轉(zhuǎn)的補貼,他倒還額外貼補些小錢給杏秀。

杏秀除了給小蘇做小工,就是撒開腿在從前的租界地到處跑,開眼界,學(xué)看風(fēng)勢。

這兩項歷練,叫杏秀的丑面目平添了一番城里人的世故相。漸漸沒人再稱呼她“白癡”或“半白癡”,她終究同樓里鄰居越來越相像。

我阿爸暗暗叮囑我夾緊尾巴做人,他說被那選拔我的名校退回原學(xué)校雖說沒什么大不了,但總會惹小人嘲笑,他說要么幫我換個新學(xué)校沒人認(rèn)識我,要么我自己乖巧點,放低姿態(tài),別招人反感嫉妒。

我沒和阿爸理論,我不想告訴他選我去的那學(xué)校人分三六九等,我阿爸這樣身份,我只好當(dāng)?shù)诰诺葘W(xué)生。我不想阿爸生氣,更不想阿爸像我那般去反思人生,反思人生的話,我只需反思十幾年,他就多了。我只是心里煎熬,想對一些人說粗話,想對趙家阿爸和趙家姆媽的冷笑反過來冷笑:你們家趙建忠呢?趙建忠出息了嗎?

說到趙建忠,他仿佛也長大了不少,他肯定已和蟑螂終止了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他不再拖黃鼻涕,他考試依然考砸,不過他看見我,竟親熱起來,喊我一聲阿哥,傍晚還找我到曬臺上下象棋。他坦白說他姆媽要他同我比高低,不過,他曉得自己沒法比,那就下下棋吧。

我欣賞趙建忠這番低姿態(tài),下棋他總設(shè)下一些棋譜上描來的圈套,盼著能好好對付我。可惜他這個人不曉得變通,一門心思希望我照圈套走,最后掉下去,可惜我是個百般懷疑現(xiàn)狀的人,我最不能安心的事就是墨守成規(guī),所以,幾乎每次我都看穿了他的熱望,不上他當(dāng)。這讓趙建忠不由得氣餒,又讓他對我不能不仰視。我們培養(yǎng)出一種奇怪的從屬關(guān)系,他像個弟子般追隨我,卻總猝不及防地把他擋住的坑閃給我,想讓我收腳不住出出洋相。

我和他互相心知肚明。這還牽涉到我阿爸和趙家阿爸之間曠日持久的“楚漢”情結(jié)。到目前為止,趙家阿爸只能對我家冷著臉,不敢頤指氣使,多少因為他家趙建忠和我沒得比。

我們兩家之外的鄰居,他們是看不出我們兩家之間暗地里的事的,他們以為我對趙建忠不錯,還以為趙建忠對我言聽計從呢。

可怕的是:杏秀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錯覺。

終于那個時刻不經(jīng)意地來臨了。

我清晰記得那是個初冬的下午,太陽顯得暖洋洋的,我逃課,在家讀小說。我在曬臺上讀《水滸傳》,杏秀來曬臺上曬太陽。

是我挑起的,我記得。我這種脾氣,總讓該發(fā)生的事比較早一點發(fā)生,從而顯得更詭譎。

那天我放下《水滸傳》,心里琢磨戴院長的甲馬到底啥模樣,嘴里輕佻地問杏秀:“喂,你現(xiàn)在賺夠錢了沒?那么,你將來……”

杏秀猶豫一下,臉騰地紅了:“我不能拖我阿哥一輩子,我要自己找個飯碗,我要出門……”

“出門?”我覺得她說得蹊蹺,我不喜歡,就接她口,“出門還是出嫁?”

杏秀看看周圍,只有我和她,她從來認(rèn)為我是某種程度的同謀,可以吐露一部分心聲:“我嫁不出去。我丑?!?/p>

“杏秀,”我愚蠢地不計后果地安慰她,“丑人多得是!誰比誰不丑?我問你,小蘇撒圖釘爆人家車胎,你撒過沒有?”

“我不撒。缺德?!毙有憷履樥f。

“那他比你事實上丑多了?!蔽艺f,“你配得上很多人,別再說傻話了?!?/p>

杏秀半天沒吱聲,然后,她的臉認(rèn)真地轉(zhuǎn)向我,像我是什么天降的神明。她咨詢我了:“我和詠詠不配,那是不是配得上趙建忠?他吃蟑螂,我不吃蟑螂。我就比他丑點。”

我想回答她,卻再怎樣也開不出口來。

事情像好好行駛著的電車一拐彎,猛地沖上了人行道。

我找個借口,跑下樓梯去。我回家喝了口水,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太殘酷。對一個白癡,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我抓了一把大白兔糖,又跑曬臺上去。杏秀正抬臉對著陽光,陽光灑在她臉上,像灑在我自己臉上一般光明。我把糖遞給她:“杏秀,沒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趙建忠又不比你怎樣,關(guān)鍵是趙家阿爸他怎么看。”

我那句話,本來干干凈凈的,只是我沒多加考慮就說了,被杏秀聽歪到心里去。

說實在的,我這么些年來都有些內(nèi)疚。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只能表面上安慰我,言者真的無意嗎?聽者真的有心嗎?

一場禍?zhǔn)缕降仄穑鳛樾掖嬲叩奈?,如今年歲越大,越不能自免其罪,我無法擺脫心頭上那柔和但持續(xù)不絕的啃噬。

那不是杏秀告訴我的,她竟將事情瞞得鐵桶似的嚴(yán)密,足見白癡有時候辦事比常人牢靠。她下決心要讓姚大哥擺脫她這累贅已很久很久,但具體實施她的計劃,卻一直等到再后一年春天。

我阿爸種植的幾十盆大花馬齒莧在春風(fēng)里拼命萌生肉瓣,我一見陽光曬干春雨就殷勤澆水,這拔苗助長的熱情會摧毀其他花草,卻深得大花馬齒莧芳心,小小的集群的青色花苞已清晰可見。

趙建忠戴著新配的黑框眼鏡,成了比他阿爸細(xì)瘦的復(fù)制品。他嘆著氣在曬臺上散步。他現(xiàn)在身上已積聚一股子更濃烈的大棗味兒,讓我皺起眉頭提防他是個棗子精。

趙建忠喉結(jié)上下亂滾,跑到我家的大花馬齒莧叢中,困惑地望了望天:“風(fēng)阿哥,你可不可以幫幫我?”

“啥事體?”我心里掂量。和趙家的來往要經(jīng)過仔細(xì)衡量,不要欠他們,也不要讓他們欠我。

趙建忠欲言又止,我冷冷地用手指戳著花盆里的黑泥,懶得理他。

“那個手腳殘疾的杏秀不知道和我爸在玩什么鬼把戲,我爸瞞著我媽,和殘疾在外頭見了好幾次面,你看我該不該告訴我姆媽?”趙建忠終于噴了出來,話音急促,帶著嘶聲。

“你阿爸?”我審慎地問了一句。

“當(dāng)然我阿爸不會和一個丑八怪談戀愛?!壁w建忠斬釘截鐵地說,“不過,他們偷偷在外面見面是干嘛?”

“是干嗎?”我干巴巴重復(fù)趙建忠的話。

他的干癟的小臉盤在黑眼鏡框后面苦痛地皺縮,他嘶了一聲,吐露實情:“我阿爸莫名其妙問我將來會不會娶一個女殘疾人過日子。他,他說,女人沒多大區(qū)別,都是過日子而已。他,他這是什么意思?”

我感到仿佛有一瓢冷水澆在我頸窩里,透心涼。

趙建忠不值得我同情,我只是知情者有份,生活冰涼的鋼爪子在我頭頸上摸了一把,戀戀不舍地放過我,掐住了趙建忠。

我看看心里七上八下的趙建忠,他臉上油污很重,吐氣渾濁,鼻子邊發(fā)滿青春痘。他方才十六七歲,杏秀比他大好幾歲呢!

“你阿爸瘋了?!蔽掖瓜卵劬?,對趙建忠說。

還是這些馬齒莧,紅紅黃黃開滿了花盆,蜜蜂嚶嚶飛,我還在澆花。正是清晨,太陽染紅天邊的云。半白癡杏秀從鐵梯上探出頭來,她徑直走到我身邊,丑臉比朝霞還鮮艷,正像一只長膩歪的紅番茄:“喂,黑眼鏡框不要我亂說田家阿爸的事;還有,等趙建忠大學(xué)一畢業(yè),我就嫁人?!?/p>

我目瞪口呆看著杏秀。她害羞了,臉一波比一波更紅,她的壞手反過來捏住衣襟,把衣襟圈起來,低頭忸怩,看得我汗毛直豎。我說:“恭喜你,杏秀!”

“那你,你不要告訴別人趙家阿爸就是田家阿爸好嗎?除了我,只有你知道?!毙有憬K于說出了這句重要的話,如一個新嫁娘要人免談有關(guān)她的風(fēng)流韻事。

我點點頭:“杏秀,我?guī)讜r亂說話過?我從沒聽見你說過什么這個阿爸那個阿爸的事,你大概搞錯了?!?/p>

杏秀點點頭,她高興地咧開嘴,一嘴黃牙;她吸進一大口氣,吐出一股酸風(fēng),笑嘻嘻心滿意足跑下樓梯。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這半白癡。

杏秀失蹤的消息首先來自于姚大哥撕心裂肺的號哭。姚大哥站在東廊和西廊交會的走廊里,也就是詠詠家亭子間墻壁外頭,喊道:“哪里都去找過了,派出所也到處查了,附近的窨井蓋子都掀開了,蘇州河里也撈了,哪里都沒她!阿妹喲,阿爸姆媽去得早,把你留給我,我對不起阿爸姆媽呀!”

姚大哥哭得厲害,他端出幾只小豬撲滿:“阿妹,這是你攢的錢喲。阿哥沒動用過一分,你快點回來,你要嫁人,阿哥幫你去找!你回來喲!”

我聽了掉眼淚。杏秀是個丑八怪,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有她沒她對大家其實沒多大區(qū)別,但是,還是心酸。

我留心看趙家阿爸,趙家阿爸其實很開心,他破天荒放松了臉上繃緊的肌肉,這樣就顯得比原來胖了。他招呼兒子趙建忠,還招呼一貫不當(dāng)成事的女兒:“走,晚上吃生煎饅頭粉絲湯去,讓你媽歇歇,不開火倉!”

趙建忠高興得一張蛤蟆臉放光,一顛一顛跟著大黑眼鏡框跑下樓去開葷。趙家姆媽倒為姚家難受,她抹著一點點淚光對我姆媽感嘆:“殘疾也是一條命,怎么說沒了就沒了?”

失蹤是一種奇異現(xiàn)象。這里面沒有死亡,不需要人面對結(jié)局。結(jié)局被無限拉長了,仿佛還會有奇跡。

半年過去了,沒找到杏秀。有人說她去了外埠,可她身無財物;有人說她失足江河,可惜死不見尸;有人說她就在附近,只是肉眼看不見……

其實,我們很快就淡忘了七十二家房客混居歲月中的這個女殘疾人,樓里隨即發(fā)生了更讓我們激動的事情:武家不見了的臭老太婆回來了!她面容枯槁卻精神煥發(fā),她掏出很多錢扔在走廊地板上,說那些錢都是她的,她去取錢了……

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很多很多年頭過去了,我已迎來知天命的年紀(jì)。

那棟老樓里所有人家散枝開葉到城市的四面八方;老樓拆了,原地建起四十層高樓,更多更多人家居住到這片空間里,任時光流逝,誰還記起杏秀呢?

我還記得她。她啟發(fā)我第一次、爾后很多很多次,讓我反思了我經(jīng)歷的人生。

我承認(rèn):人類的愛欲降臨到每一個個體身上,無論得體不得體,那都是春天的花朵秋天的葉;你覺得是錯誤的東西,對當(dāng)事人來說,只是必然。

我從那時起養(yǎng)成了不評論別人的習(xí)慣,并祈盼沒人再玩失蹤……

責(zé)任編輯 ?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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