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歷史學家,代表作是《法國革命史》和《法國史》。
瑞士的恩加丁是歐洲最高的地方,在此不只可俯瞰意大利境內齊亞凡納、科摩諸城,甚至于奧地利蒂洛爾的風光也盡收眼底。此地有上百個湖泊和三百個冰川,這大大豐富了萊茵河、阿達河,特別是應河的水源。諸川匯集,其下游即是聞名于世的多瑙河,漫漫流程七百里,注入了黑海。北方與南方的烈風穿越恩加丁,風勢時常是猛烈的。東邊的風由貝爾尼納冰川直掠過來,和北方的風力旗鼓相當,或許只有西方才沒有風吹過來。
如果你想準確地測定這座山的高度,則必須從意大利齊亞凡納上溯科摩河至維科-索勃洛諾,在栗子林、葡萄地中間進行。如果這樣,人們就得在馬洛牙那十分陡峻的大坡地腳下,穿過杉樹林盤旋而上,在走完杉樹林子以后,還得向上攀登。最終人們終于到達險峻的峰頂,罡風時常刮來令人愁苦。猛然一回頭,就看見那座雅可布天梯。
可是相反,每當我們從于利埃山口過來,由于我們所在的地方比較低,常常會覺得這個斜坡本身就是一座高山。西北方的西爾瓦—勃拉拿的確是一個美麗的襯莊,很干凈,外觀十分富饒,一排排白色的房屋在迎接著你的來臨,殷勤地向你敞開了胸環(huán)。
三個碧綠的小湖泊,岸邊嵌著落葉松,松林倒影映照水面,在陽光照耀下顯得很歡暢,四外諸峰壁立,予人以一派肅穆之感。這些湖泊中有兩股激流經過,清澄可見底,對健康多有裨益。
如果以阿爾卑斯山區(qū)景物來衡量,整個場面并不大,而格局卻很是勻稱有致。從正面觀察,圣—莫里茲游客眾多的溫泉浴場十分寬闊,陽光普照,朝著我們微笑。圣—莫里茲位于山腰,距于利埃山口很近,這里是一個人口十分稠密的小市鎮(zhèn),有不少店家與小商販。山巒幾乎俯臨整個洞谷并把它分隔開來,在它的前面與后面,人們可以遠眺一望無際的湖水、草地同樹林。落葉杉具有那種涂抹在兒童玩具上的翠綠的色澤,令人愉悅。在這塊樅樹同粗碩的云杉都不能夠生長的地方,竟然能覓得這片嫩綠,樹木每年都要換葉子,這份青春氣息幾乎叫人驚嘆不已。
但是最讓人嘖嘖稱奇的,還是它單薄的樹蔭底下長滿了上阿爾卑斯山的稀有花卉,這里與別處一樣,遍地全是草原上的雛菊。最為植物學家所珍視的是黃色的銀蓮花,這種花在這兒極多,車輪過處,所在全有。在一處朝東的山坡上,這些神奇的花兒在這黃昏的時分(現(xiàn)在是午后五六點鐘)都已經照不到陽光了。它們不依靠日光映照襯托,其自身的美麗就足以令人傾倒?;ㄖυ谳p柔的淡影下顯得十分神秘,朝著公路一邊傾倒而去,她們好像一雙雙眼睛,一雙雙大眼睛在凝望著我們。多么動人的場景!這份異樣、精致、千金難買的翠蕊奇葩竟然孤零零地開放在這片荒涼寂寞、很多普通花卉都無法到達的地方。
過了圣—莫里茲,峽谷越加巨大、寬闊,變得非常肅穆起來。沿湖有兩、三個雅潔的村子絡繹在天邊出現(xiàn),村子中間就是草原。一路上沒有見到房屋。既無農田又無工廠。就好像人們站在里齊山的峰頂上一樣,這里是一派崇高而又偉岸的岑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不過主要的不同處,是在里齊山人們能夠看見阿爾卑斯的巨靈神們傲然挺立在沒有人煙的草原上,能夠遠望西爾貝格或是瓊格弗洛。在這兒,景色盡管很美,很寬廣卻是一種沉思默想。貝爾尼納山的重巒疊峰,距此不遠,還有無數(shù)冰川、流泉,可是人們只能夠從空隙處隱約窺見。千崖翠黛全掩映在某些屏山云嶺的后面。這兒無比龐大,任憑人們四處尋覓,但是卻不知它在什么地方。
到了塞勒里那。這里的地勢比起圣—莫里茲低些,一馬平川,湖水蒸騰,全處在一片山嵐煙景之中。薩馬當?shù)娜藷煴容^密,可是沒有郵局、法院與學校。這兒是下恩加丁首府。建筑都很整齊。許多高第豪門府邸外面都砌有堂皇富麗的石階,并還配上了鐵的或銅質的欄桿,花哨精致的大鐵柵門(經常是18世紀興建的),就像王宮。
大概清晨四時,我靜悄悄地起了床,不一會兒我走過去,透過濕潤的窗玻璃,凝望著這一地區(qū)。在不很高的崗巒之間,植被有深有淺,十分不均勻,其所受到的陽光照射的程度也不盡相同。
峽谷、草原與小湖以及它的樹林都被籠罩在低沉的水汽下面,四處蔓延,紆徐委蛇。一切呈現(xiàn)出某種憂郁、肅默的神秘感覺。這是夏天,但是又不是夏天,逐漸,太陽升起來了,于是我看清楚了薩馬當?shù)奈恢?,是在公路交叉的匯合點上,主要的那條干線順著湖濱,從馬拉雅到蒂洛爾另外有條橫線,我看到它直上朋特雷哲納,右邊倚傍著連綿不斷的貝爾尼納諸峰。一些小規(guī)模的德國谷物與意大利酒類的貿易經常在這兒進行。
在朋特雷哲納住下。這地方在公路線上,能夠眺望羅撒格——這個著名的冰川距此不遠,就在我們腳下有幾道激流匯合在了一起。我們在傍晚前,大概午后四時左右出發(fā)。外面吹拂著涼爽的西風,自于利埃高地射來的一抹夕陽又讓風變得暖和了些。
猛然間我見到了什么,感到一震。人們正在給橋欄桿蓋上小木板,以免一會兒結冰、一會兒化凍的劇變使水泥開裂。這可真讓人神往。我不由感嘆這冰雪載途的隆冬天氣真是可怕,湖水都凍得僵似巖石,真有點西伯利亞的味道。但是還不僅如此,更厲害的是,一會兒大太陽叫人想起附近的意大利。一道道強烈、酷熱的光簡直像斧頭一樣鋒利,在冰雪覆蓋的土地上將萬物曬得爆裂開來,掃了個精光。
中國現(xiàn)代詩人、翻譯家,曾留學法國,作品受象征派詩人影響,代表作包括《雨巷》《我用殘損的手掌》等。
夜間十二點半從波爾圖開出的急行列車,在清晨六點鐘到了法蘭西和西班牙的邊境伊隆。在朦朧的意識中,我感到急驟的速率徐緩下來,終于靜止了。有人在用法西兩國語言報告著:“伊隆,大家下車!”
睜開睡眼向車窗外一看,呈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像法國一切小車站一樣的小車站而已。冷清清的月臺,兩三個似乎還未睡醒的搬運夫,幾個態(tài)度很舒閑地下車去的旅客。我真不相信我已到了西班牙的邊境了,但是一個聲音卻在更響亮地叫過來:“伊隆,大家下車!”
匆匆下了車,我第一個感到的就是有點寒冷。是侵曉的氣冷呢,是新秋的薄寒呢,還是從比利牛斯山間夾著霧吹過來的山風?我翻起了大氅的領,提著行囊就往出口走。
走出這小門就是一間大敞間,里面設著一圈行李檢查臺和幾道低木柵,此外就沒有什么別的東西。這是法蘭西和西班牙的交界點,走過了這個敞間,那便是西班牙了。我把行李照別的旅客一樣地放在行李檢查臺上,便有一個檢查員來翻看了一陣,問我有什么報稅的東西,接著在我的提箱上用粉筆劃了一個字,便打發(fā)我走了。再走上去是護照查驗處。那是一個像車站上賣票處一樣的小窗洞。電燈下面坐著一個留著胡子的中年人。單看他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手頭的那本厚厚的大冊子,你就會感到不安了。我把護照遞給了他。他翻開來看了看里昂西班牙領事的簽字,把護照上的照片看了一下,向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問了我一聲到西班牙的目的,把我的姓名錄到那本大冊子中去,在護照上捺了印;接著,和我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露出微笑來,把護照交還了我,依然微笑著對我說:“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到了那里你會不想回去呢?!?/p>
真的,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連這個護照查驗員也有他的固有的可愛的風味。
這樣地,經過了一重木柵,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過了這一重木柵,便好像一切都改變了:招紙,揭示牌,都用西班牙文寫著,那是不用說的,就是剛才在行李檢查處和搬運夫用沉濁的法國南部語音開著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這時也用清朗的加斯諦略語和一個老婦人交談起來。天氣是顯然地起了變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來,而在云里透出來的太陽,也驅散了剛才的薄寒,而帶來了溫煦。然而最明顯的改變卻是在時間上。在下火車的時候,我曾經向站上的時鐘望過一眼:六點零一分。檢查行李,驗護照等事,大概要花去我半小時,那么現(xiàn)在至少是要六點半了吧。并不如此。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時鐘上,時針明明地標記著五點半。事實是西班牙的時間和法蘭西的時間因為經緯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時,而當時在我的印象中,卻覺得西班牙是永遠比法蘭西年輕一點。
因為是五點半,所以除了搬運夫和灑掃工役已開始活動外,車站上還是冷清清的。賣票處,行李房,兌換處,書報攤,煙店等等都沒有開,旅客也疏朗朗地沒有幾個。這時,除了枯坐在月臺的長椅上或在站上往來蹀躞以外,你是沒有辦法消磨時間的。到浦爾哥斯的快車要在八點二十分才開。到伊隆鎮(zhèn)上去走一圈呢,帶著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說不定要走多少路。再說,這樣大清早就是跑到鎮(zhèn)上也是沒有什么多大意思的。因此,把行囊散在長椅上,我便在這個邊境的車站上踱起來了。
如果你以為這個國境的城市是一個險要的地方,扼守著重兵,活動著國際間諜,壓著國家的、軍事的大秘密,那么你就錯誤了。這只是一個消失在比利牛斯山邊的西班牙的小鎮(zhèn)而已。
提著筐子,筐子里盛著雞鴨,或是肩著箱籠,三三兩兩地來乘第一班火車的,是頭上裹著包頭布的山村的老婦人,面色黝黑的農民,白了頭發(fā)的老匠人,像是學徒的孩子。整個西班牙小鎮(zhèn)的靈魂都可以在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它也何嘗不是十足西班牙的呢?灰色的磚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經有點腐蝕了的洋船遮檐,貼在墻上在風中飄著的斑駁的招紙,停在車站盡頭處的鐵軌上的破舊的貨車:這一切都向你說著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堅忍。熙德的西班牙,唐璜的西班牙,堂吉訶德的西班牙,大仲馬或梅里美心目中的西班牙,現(xiàn)在都已過去了,或者竟可以說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的確,西班牙的存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一切旅行指南和游記中的西班牙,那就是說歷史上的和藝術上的西班牙。這個西班牙濃厚地渲染著釉彩,充滿了典型人物。在音樂上、繪畫上、舞蹈上、文學上,西班牙都在這個面目之下出現(xiàn)于全世界,而做著它的正式代表。一般人對于西班牙的觀念,也是由這個代表者而引起的。當人們提起了西班牙的時候,你立刻會想到蒲爾哥斯的大伽藍,格拉納達的阿拉伯故宮,斗牛,探戈舞,唐璜式的浪子,吉訶德式的夢想者,塞萊斯蒂娜式的老虔婆,卡門式的吉卜賽女子,扇子,披肩巾,罩在高冠上的遮面紗等等,而勉強西班牙人做了你的想象的受難者;而當你到了西班牙而見不到那些開著悠久的歲月的繡花的陳跡,傳說中的人物,以及你心目中的西班牙固有產物的時候,你會感到失望而作“去年白雪今安在”之喟嘆。然而你要知道這是最表面的西班牙,它的實際的存在是已經在一片迷茫的煙霧之中,而行將只在書史和藝術作品中賡續(xù)它的生命了。西班牙的第二個存在是更卑微一點,更穆靜一點。那便是風景的西班牙。
的確,在整個歐羅巴洲之中,西班牙是風景最勝最多變化的國家。雄警而壯闊的安達魯西亞,煦和而明朗的瓦倫西亞,會使人“感到心被竊獲了”的清澄的加泰羅尼亞。在西班牙,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歐洲每一個國家的典型?;騽t草木蔥蘢,山川明媚;或則大山巍峨,峭壁幽深;或則古堡荒寒,困焦幽獨;或則千園澄碧,百里花香……這都是能使你目不暇給,而至于留連忘返的。這是更有實際的生命,具有易解性(除非是村夫俗子)而容易取好于人的西班牙。因為它開拓了你對于自然之美的愛好之心,而使你衷心地生出一種舒徐的、悠長的、寂寥的默想來。然而最真實的,最深沉的,因而最難以受人了解的卻是西班牙的第三個存在。這個存在是西班牙的底蘊,它蘊藏著整個西班牙,用一種靜默的語言向你說著整個西班牙,代表著它的每日的生活,象征著它的永恒的靈魂。這個西班牙的存在是卑微至于閃避你的注意,靜默至于好像絕滅??墒侨绻隳軌蛄粢庥^察,用你的小心去理解,那么你就可以把握住這個卑微而靜默的存在,特別是在那些小城中。這是一個式微的、悲劇的、現(xiàn)實的存在,沒有光榮,沒有夢想?,F(xiàn)在,你在清晨或是午后走進任何一個小城去吧。你在狹窄的小路上,在深深的平靜中徘徊著。陽光從靜靜的閉著門的陽臺上墜下來,落在一個砌著碎石的小方場。什么也不來攪擾這寂靜;街坊上的叫賣聲在遠處寂滅了,寺院的鐘聲已消沉下去了。你穿過小方場,經過一個作坊,一切任何作坊,鐵匠的、木匠的或羊毛匠的。你佇立一會兒,看著他們帶著那一種的熱心、堅忍和愛操作著;你來到一所大屋子前面:半開著的門已朽腐了,門環(huán)上滿是鐵銹,涂著石灰的白墻已經斑駁或生滿黑霉了,從門間,你望見了里面被野草和草苔所侵占了的院子。你當然不推門進去,但是在這墻后面,在這門里面,你會感到有苦痛、沉哀或不遂的愿望靜靜地躺著。你再走上去,街路上依然是沉靜的,一個噴泉淙淙地響著,三兩只鴿子振羽作聲。一個老婦扶著一個女孩佝僂著走過。寺院的鐘遲遲地響起來了,又遲遲地消歇了……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過著一個寒傖、靜默、堅忍而安命的生活,但是它卻具有怎樣的使人充塞了深深的愛的魅力啊。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呢,它可不是也將這奧秘的西班牙呈顯給我們看了嗎?
當我在車站上來往躞蹀著的時候,我心中這樣地思想著。在不知不覺之中,車站中已漸漸地有生氣起來了。賣票處,兌換處,煙攤,報攤,都已陸續(xù)地開了門,從鎮(zhèn)上來的旅客們,也開始用他們的嘈雜的語音充滿了這個小小的車站了。
我從我的沉思中走了出來,去換了些西班牙錢,到賣票處去買了里程車票,出來買了一份昨天的《太陽報》,一包煙,然后回到安放著我的手提箱的長椅上去。
長椅上已有人坐著了,一個老婦人和幾個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是四個孩子。而且最大的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已經在開始一張一張地撕去那貼在我箱上的各地旅館的貼紙了。我移開箱子坐了下來。這時候,便有兩個在我看來很別致的人物出現(xiàn)了。
那是郵差、軍人和京戲上所見的文官這三種人物的混合體。他們穿著綠色的制服,佩著劍,頭面上卻戴著像烏紗帽一般的黑色漆布做的帽子。這制服的色彩和灰暗而籠罩著陰陰的土地以及這個寒傖的小車站顯著一種異樣的不調和,那是不用說的;而就是在一身之上,在這制服,佩劍,和帽子之間,也表現(xiàn)著絕端的不一致?!斑@是西班牙固有的駁雜的一部分吧?!蔽疫@樣想。
七點鐘了。開到了一列火車,然而這是到桑坦德去的。火車開了,車站一時又清冷起來,要等到八點二十分呢。
我靜穆地望著鐵軌,目光隨著那在初陽之下閃著光的兩條鐵路的線伸展過去,一直到了迷茫的天際;在那里,我的神思便飄舉起來了。
奧地利小說家、傳記作家,代表作包括《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昨日的世界》等。
有些城市,我決不是第一次去。我走過那些不熟悉的街道,那么到處都會勾起回憶,好像有親切的聲音在呼喚我。你會從一個姊妹城市、一幅圖片、一本書、一首歌、一個夢來看到它們的面貌,因為這些城市可能像人一樣,有悲傷也有歡笑,有老有少,有的咄咄逼人,有的柔和靈便,有的身體輕盈,有的精疲力竭。塞維利亞就是這樣。提起這座城市,人們總會把它與奧地利的薩爾茨堡聯(lián)系在一起。故鄉(xiāng)在薩爾茨堡的作曲家莫扎特,卻寫出了以塞維利亞為背景的不朽歌劇《費加羅的婚禮》,用許多精美的樂譜將原本遙遠的城市連結成一個溫和享樂的聯(lián)盟。這些城市在發(fā)展意向和行動方式上都像姊妹城市一樣采取聯(lián)合行動。在兩個名字上體現(xiàn)了一種十分強大的詩的力量,因此,土里土氣在它們身上倒變成了可愛和值得追求的東西,現(xiàn)代可惡的街道文化不會粗暴地硬擠進來,而是緩慢地適應這種時效。它們身上體現(xiàn)了舊貴族的方式,塔樓像侍童一樣頎長高挑,大鐘像嬌滴滴的姑娘們的聲音那樣清脆。在明亮的大街上一切聽起來又都很清脆,這樣的城市被置放在綠樹叢中,好像在微笑。只有在南方這種圖景更柔和、更茂盛得多。棕櫚張開綠扇子,街頭全年可見,五顏六色的奇花異草源源不斷地送到花園、林蔭道,送進城里。音樂在兩個城市都盛行,在薩爾茨堡,音樂曾兩三度升華出偉大的藝術品。米歇爾·海頓的陵墓和莫扎特的搖籃似乎是這種生活的安息地。在塞維利亞雖沒有誕生過莫扎特。但是條條街巷都聽得見音樂,好壞都有,空中總聽得到歌曲和吉他的聲音。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似乎很快,人們似乎心情愉快。雖然安達盧西亞地區(qū)有不少饑腸轆轆的人,但在塞維利亞,人們臉色紅潤,容光煥發(fā),用許多旗幟示意,表明這里的人可能很幸福。
這就是西班牙的方式嗎?既是,又不是。因為西班牙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單位,但是實際上分割成兩個幾乎機械的對立部分,這種對立又分解成一千種單獨的對比。以現(xiàn)代化城市馬德里為代表的卡斯蒂利亞地區(qū)讓人心生恐懼。哪怕狂歡節(jié)的彩車巡禮,也見不到活躍的生氣。豪華馬車車隊排滿寬闊的街道,沉重地隆隆地駛過去,只聽到馬蹄得得的聲音。車隊顯得呆板,莊嚴,合乎禮俗。有著熱情眼光,穿著鑲有金銀邊飾衣服的仆人和蘇爾瓦蘭的僧侶們高坐在車上,一動也不動——仿佛有一種陰影沉重地籠罩在卡斯蒂利亞的整個地方。
相反,如果你到了以塞維利亞為代表的安達盧西亞,你就仿佛走進了太陽地里。這種對比有如一百面鏡子反光那么刺眼。你會尋找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中那個快樂的小店,也渴望在許許多多閃閃發(fā)光的房子中發(fā)現(xiàn)唐·璜曾大搞艷情的那間房子。費加羅在這里唱出他那首小歌曲,哈瓦那的卡門派教士在屋里哼唱過歌謠,藝術賦予街道以極其愉快的象征。曾經名噪一時的天才人物堂·吉訶德騎著那匹忠實的瘦馬還走過這里的街道哩。人們在這里不會像在托萊多一樣去買匕首,而是買吉他和響板作為紀念品。塞維利亞不是西班牙的象征,而是西班牙的微笑。
即使斗爭在這里也變成了和解。大概在5個世紀的大搏斗之后,抵御外族入侵的城墻——根據(jù)傳說,它像眼睛一樣在流淚——從西班牙的南部消失了。但是外來文化無時不在地影響著市民的生活。在這里,外來藝術不像在卡斯蒂利亞那樣受人輕視,而是受到重視。他們最偉大的杰作是一種生活的藝術,那種推崇感官的享樂方式與安達盧西亞人快樂的生活方式取得巧妙的平衡。成百的建筑顯示出和諧。清真寺變成了基督教教堂,那種引人入勝的洋蔥頭式清真寺穹頂如今裝上了基督教大教堂的大鐘,虔誠的鐘聲雷鳴般地向下傳來。而最有意思的是建筑內部的一致。這些建筑大概都像四合院,低矮而無裝飾,有平頂和方形天井。神秘和昏暗在這里卻變成愉快。窗子和陽臺突破了阿拉伯人的密閉式圍墻,給墻里的小房間帶來了明亮。油漆也锃光锃亮的,大門關得并不死,可以看得見走道里擺滿了彩色上軸陶器,閃閃發(fā)光。從走道望過去能看到前院,那里有一個噴泉將發(fā)亮的泡沫噴到鮮花上,發(fā)出淅瀝的響聲。鮮花周圍環(huán)繞著棕櫚樹和暗黑的灌木。這里沒有一家人家窮到連朵花都沒有;即使在老猶太人居住區(qū),也是束束鮮花耀人眼目。長長的花帶從陽臺幾乎垂到街道上,活像穿著彩色服裝的士兵排隊行進,穿過全城。這里仿佛展開了一塊調色板,綠波涌入最貧窮的側街小巷,到處鮮花吐艷。它們好像灶里的煤炭,燒紅了自己。姑娘們的頭發(fā)上插著皺葉剪秋羅和紅玫瑰,顯出少女的矜持和柔情。
婦女們完全是臥眠花叢中,她們的生活本身就像花兒一樣絢麗。她們常常穿著花衣服,從老遠走來,鮮艷奪目。她們的披風異彩紛呈,獨具特色。清風掠過,花莖顫抖,樹干婆娑。如果有人驚羨她們輕柔的步伐,就會想到弗拉門戈舞的舞姿。熾熱灼人的陽光似乎從她們的眼睛里噴射出來,眼光像迅捷的閃電,在好奇的人們身上一掃而過。甚至在漠不關心的時刻,她們也顯得熱情,因為那眼睛閃出光輝,她們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她們的語言不是改變成歌唱,而是毫不費力地就唱起來了,她們的全部姿勢,她們搖晃的步子自發(fā)地變成舞蹈。如果在最可憐的咖啡館里看到弗拉門戈舞,就會知道奧地利劇院中的芭蕾舞的老一套姿勢多么難看,多么千篇一律。這些姿勢以幾種滑稽啞劇般的亮相為基礎,充其量還能增加一些矯揉做作。如果說弗拉門戈舞也可以算做一種藝術形式,那么也僅僅是從人體的極優(yōu)美動作和節(jié)奏感中產生的。這不是腿的藝術,而是線條的彎曲,以展示人體各種優(yōu)美的造型。女性的種種象征動作通過舞蹈、扇子、披風、面紗,尤其是衣服表現(xiàn)出來。衣服對動作起到了補充、減弱和充實完滿的作用。這些跳舞的女子大多數(shù)只受過一點點訓練,有些人的動作造型未免單調。但是,一旦被響板的嘩啦聲鬧醒,這種吉卜賽舞蹈就產生出粗野的、但不是淫蕩的性感,從情欲中迸發(fā)出一股動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的血液迅速流過血管,像著魔似地搖晃起來,簡直像一陣煽起的熱風。這里的舞蹈由于人的作用,又回到藝術的行列,它更接近我們的感受,其中充滿熱情和美,展現(xiàn)出純粹人性而原始的生活觀。而舞蹈的伴奏和歌唱只是次要的和無價值的,大概像阿拉伯的伴唱歌曲那樣單調。安達盧西亞人就喜歡它,加上些諧謔,吹噓夸大,大大強調這激昂的瞬間。因為塞維利亞仍然有一點是唐·璜的放蕩的城市,雖然不是金碧輝煌,但是宗教虔誠狂熱,雖然熱烈,但是在品德上并不嚴格。
塞維利亞用這種生活原料,維護著很嚴肅和偉大的過去。也許顏色有點蒼白了,但是這里的復活節(jié)狂歡仍然是全世界聞名的。這種衣著豪華的列隊和罕見的習慣已經有悠久的傳統(tǒng)了?,F(xiàn)代生活漸漸地滲透了進來?,F(xiàn)在從城墻上古老的金塔還看得見好多海船乘著黃色的瓜達爾基維爾河的輕浪前進。在基拉爾達最高處,這里曾經是羅馬女神招呼信徒們祈禱的地方,觀眾會看到一幅預料不到的景象:一座明麗的城市遠遠地伸進綠海之中,漂亮的花園非常壯觀,一條條寬闊的街道好像懸掛在遠方,人們幾乎不能一窺全豹??吹秸{色板展示出如此豐富的色彩,人們就會知道,大畫家委拉斯凱茲和卉利羅是這個城市的孩子,他們是該城之美的永恒宣布者;洛佩·德·維加的戲劇宣告了該城的歷史,音樂家們則宣告該城的喜悅。這里西班牙人民養(yǎng)育了塞萬提斯這樣的詩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自由民,一個智慧的嘲笑者。因為城市的饋贈如此豐厚,藝術家們自然要描摹多彩生活的喜悅,在他們的作品中,呈現(xiàn)的是事件發(fā)生的節(jié)奏和內心喜悅的快板速度。
在一個有奇跡的地方,為什么不該發(fā)生這樣神奇的事呢?“誰沒有到過塞維利亞,就沒有見過奇跡?!痹摮琴F族常常講這句豪言壯語,頻次之高簡直讓人難以忍受,不過我們不能責備他們愛虛榮。人們如此長久地與命運周旋,并以此建造出一座城市,讓它呈現(xiàn)出生活的面貌,這本身不就是奇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