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瓊
(江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約翰·埃德加·懷德曼(John Edgar Wideman,1941—)是美國當代著名的非裔作家和評論家,被評論界譽為“黑人版的??思{、貧民版的莎士比亞”。[1]他迄今撰寫并出版了十部長篇小說和五部短篇小說集,與他的小說相比,其文論雖然為數不多,但其影響力卻毫不遜色。他的文論與小說創(chuàng)作相互關聯、相互指導,并形成獨特的文學視角。在長達五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沉默(Silence)一直是他作品的關注對象和創(chuàng)作手法。
事實上,懷德曼作品中的沉默已經引起美國學界的關注。他的《霍姆伍德三部曲》出版后,杰奎琳·貝爾本(Jacqueline Berben)就注意到他小說的話語之外更具有言說力,其形式除了手勢、歌聲和感應式思維外,最重要的一個方面便是沉默。[2]對懷德曼作品中沉默敘事的深入研究始于伊夫查爾斯·格朗雅(Yves-Charles Graendjet),他意識到懷德曼的小說中有很多令人眩暈的停頓,這樣的停頓實質是沉默言說的一種形式,且這樣的沉默言說構成了懷德曼文本的共同基礎,并指出“懷德曼的小說持續(xù)地擴展了沉默的意義和價值”。[3]此外,克勞德·朱利恩(Claude Julien)認為,在懷德曼的短篇小說《自由女神》中,“那兩個白人女性使沉默的黑人男性聲音具體化,從而把整個文本變成欺騙的比喻”。[4]這三篇評論折射出懷德曼作品中的沉默是他創(chuàng)作的突出特征,但這些研究更多的是從敘事學角度進行關注,缺少了歷史及文化維度的考量。對于他作品尤為突出的特征,國內未有該方面的研究未免有些遺憾,因此,本文將結合他沉默書寫的時代背景探究他作品中沉默的豐富文化和倫理內涵。
20世紀60年代,美國政治領域的黑人權力運動與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黑人文化藝術運動相互呼應,形成了一股黑人反對種族主義和爭取權益的洪流。在黑人組織的領導下,黑人民眾紛紛主張“以暴制暴”和“黑人權力”,同時城市暴亂也此起彼伏。大批非裔作家即文藝戰(zhàn)士積極響應黑人權力運動的主張,在作品中為其吶喊助威,其中以阿米里·巴拉卡、約翰·威廉姆斯為典型代表。正值創(chuàng)作初期的懷德曼以局內人的身份站在局外保持沉默,凝視了那場轟轟烈烈的黑人權力運動和黑人藝術運動。其原因是他不贊同黑人權力運動的激進性,更不認同以犧牲作品的文學性而成為戰(zhàn)斗武器的黑人藝術運動。后來他在20世紀80年代末接受采訪回顧黑人藝術運動時道出了實質:“60年代,一些活動被承認和選定——也就是說,得到了宣傳,得到了公眾的注意——很多東西已經丟失了。就如此時此刻那些‘舉足輕重’的作家是因為很多原因變得很重要,而不是因為他們是最好的作家?!盵5]同時,他也沒有對其進行批評或抨擊而選擇保持沉默,是因為批評或抨擊本身就是對一種理論或學派的支持,使它成為學界和社會矚目的中心??梢哉f,沉默是反抗姿態(tài)的另類表達,同時,懷德曼把這種姿態(tài)化為文學視角和創(chuàng)作手法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并形成獨特思想。
同時,懷德曼開始創(chuàng)作的時期剛好處于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的過渡時期,后現代主義試圖擺脫一切傳統(tǒng)模式的束縛,否定權威,否定中心,提倡多元化,且沉默成為后現代主義文學的趨勢和否定策略。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暨后現代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在《批評的前沿:沉默的隱喻》(TheFrontiersofCriticism:MetaphorsofSilence, 1970)中指出,當代文學的趨勢是反對自身和渴望沉默,且沉默作為一種隱喻,是“對文學自身觀念和西方社會的質疑”。不久,哈桑在《肢解俄爾普斯:走向后現代文學》(TheDismembermentofOrpheusTowardAPostmodernLiterature,1971)一書中利用古希臘神話俄爾普斯的故事形象地揭示當代文學的特征是沉默,就像雖然俄爾普斯被肢解,但“仍在‘沒有琴弦的七弦豎琴’上繼續(xù)歌唱,在毀滅和創(chuàng)造中繼續(xù)前行”。[6]懷德曼正是在這一趨勢和潮流中采用沉默這一解構語言的方式質疑種族主義及西方社會,在反叛傳統(tǒng)文學的同時保持作品的文學性,讓作品的文學性和思想性并存。
懷德曼不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融入了后現代主義的沉默血液,還專門寫了文論《塞隆尼斯·蒙克的沉默》(“The Silence of Thelonious Monk”,1997)和《贊美沉默》(“In Praise of Silence”,1998)闡釋了他對于沉默的深刻思考。事實上,懷德曼不僅把沉默置于后現代主義的文學思潮中進行實踐,而且將其置于美國黑人民族特殊的歷史和符號背景下,使沉默更具有深刻的文化和倫理涵義。
懷德曼在美國學界素來是一位以“嚴肅”[7]著稱的作家。他的嚴肅性表現在對于社會問題的敏銳洞察、對于民族問題的深邃思考和對于作品語言的客觀表述,其中不乏對于沉默的關注和運用,因為沉默中蘊涵的是深沉的情感和歷史的厚重感。事實上,懷德曼對沉默的關注和表現是基于對美國非裔民族歷史的了解從非裔民族經歷中汲取而來的。
美國非裔民族的沉默是特定歷史階段和環(huán)境的產物,在非洲奴隸到達美洲之初,沉默以客體的心理模式而存在,這樣的沉默成為膽怯和絕望的外在形式和掩蓋面具。懷德曼在其經典文論《贊美沉默》中揭示了先輩們沉默形成的歷史動因及心理模式:“想象一下你自己結束了一段漫長且折磨的痛苦之旅后,在一個陌生的海岸登陸,你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活下來。你生病了,變得虛弱,嚴重迷失方向。你擔心并沒有到達某個地方而是滑進了噩夢的另一面?!盵8]642顯然,美國非裔民族的沉默可以追溯到奴隸制的形成時期,在這段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當非洲黑奴在無助中找不到任何一絲希望時,他們只能在沉默中忐忑地接受白人對他們命運的主宰,膽怯、絕望和驚愕的心理躍然紙上,這是沉默中美國非裔民族心理的呈現,也是懷德曼將沉默進行“歷史語境化”的策略之一。
將沉默進行 “歷史語境化”除了追溯先輩被販賣的歷史,還包括還原非裔的日常生活常態(tài)和普通非裔大眾抗爭的歷史圖景,尤其是被動沉默的歷史。美國著名藝術家帕特里夏·鄧肯(Patricia Duncan)在其專著《講述沉默:亞裔美國女性作家和言說的政治》(TellThisSilence:AsianAmericanWomenWritersandthePoliticsofSpeech, 2004)中將沉默區(qū)分為主動沉默和被動沉默,認為被動沉默是外力作用的結果,尤其是種族歧視的作用,但也參與了歷史話語的建構。[9]具體到美國非裔民族,其被動沉默是奴隸制和種族歧視外力作用的結果,且在長期的生活中逐漸內化為他們的生活方式。
懷德曼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被迫沉默和被壓制的他者,并揭露了被動沉默形成機制中的暴力因素?!端叫陶摺?TheLynchers, 1973)從反面揭示美國非裔民族一旦發(fā)聲便被壓制和殘害的社會現實,從而迫使非裔民族一直處于沉默的生活狀態(tài)。為了彰顯對白人的反抗姿態(tài),霍爾和其他三位黑人青年計劃私刑處死一位白人警察?;魻柺苓^一定的教育且有很好的演講才能,當他為了建立良好的群眾基礎在一所中學進行慷慨激昂的演講時,被警察發(fā)現而遭受暴打,最后被抓進精神病院。這是白人種族主義者用血的事實告誡當代美國非裔民族:只有繼續(xù)繼承父輩的沉默傳統(tǒng)和品格,繼續(xù)把沉默內化為日常行為方式,才能免于受傷害。同樣,小說《魯本》(Reuben,1987)中的魯本是代表非裔群體發(fā)聲的律師,他在大學公寓當清潔工時利用白人學生的課本和筆記自學了法律,后來在社區(qū)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為非裔窮人提供法律援助,但最終警察以沒有律師資格為由逮捕了他。對于處于從屬地位的美國非裔群體來說,任何爭取自己權利的發(fā)聲都是不被允許的,只有使自己處于沉默的狀態(tài)才會有基本的生存權??梢钥吹?,沉默的“歷史語境化”揭示了非裔群體沉默形成中所遭受的暴力,如 “鐐銬”“鞭打”“監(jiān)獄”“歧視”[8]641等。根據??碌挠^點,身體是權力實施的重要場所,在人與人的關系中,人的身體處于極其重要的位置,決定著權力的分配。在此,白人種族主義者通過暴力來規(guī)訓非裔民族的身體,從而建立起壓迫機制,試圖把非裔永遠禁錮在被否定、被排斥和被拒絕的邊緣,不斷鞏固中心和邊緣的二元模式。因此,非裔通過沉默在邊緣回避中心的攻擊,使得沉默具有防御性功能,因為沉默能讓局外人保持鎮(zhèn)靜并產生一定的優(yōu)越感從而使當事人減輕傷害或者免受傷害。正因為如此,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一群體以“不可見”的形態(tài)存在于社會之中。前輩作家拉爾夫·埃里森創(chuàng)作的《看不見的人》(TheInvisibleMen,1952)是權力壓迫下非裔群體被迫沉默的最好例證。托尼·莫里森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典禮上的演講中指出,“壓抑語言比采取行為上的暴力更為有效”,[10]就這一意義而言,剝奪言說的權力在閹割權力、消解主體性上勝過任何一種剛性暴力,這也是美國非裔族群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保持沉默的原因所在。
可以看到,非裔民族為了實現基本的生存權在白人的暴力規(guī)訓中變得不想說也不敢說,無論是非裔的奴隸史、日常生活史還是普通大眾的抗爭史無不折射出美國非裔民族在奴隸制和種族歧視的蹂躪下的生存哲學。這樣的沉默與族裔歷史融為一體,不可分割。誠如懷德曼在論述沉默與歷史的關系時指出的, “沉默是一位熟悉的老同伴。時間與沉默同在,沉默與時間同行”。[8]641也就是說,黑人的沉默扎根于民族的獨特生存經歷,形成于民族歷史的土壤中。同時,沉默也參與了非裔民族歷史的構建,展現了一個群體被閹割的痛苦,成為美國黑人民族歷史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傊?,懷德曼將沉默 “歷史語境化”,揭示了美國黑人族裔被動沉默的形成機制,也呈現了沉默形成中的民族心理,同時也折射出這一群體在美國歷史中所承受的壓抑和苦難,參與了歷史話語的建構。更確切地說,懷德曼以黑人族裔的沉默為視角巧妙且準確地反映了美國黑人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哲學,表達了其族裔關懷。
誠如諸多的傳統(tǒng)批評,沉默的被“歷史語境化”顯示了沉默與言說之間二元對立的形而上學關系,也揭示了行為主體與客體之間壓迫與被壓迫的權力關系,這也是被動沉默的內核所在。然而,隨著民族意識和主體性的提高,非裔選擇以主動沉默來解構二元對立的沉默與言說的關系,并試圖推翻壓迫與被壓迫的權力關系,使得沉默具有符號意義和言說功能。事實上,大批批評家深刻洞察了沉默作為符號的意義和言說功能。
關于沉默的符號屬性,最為經典的闡釋要數丹尼斯·科曾(Dannis Kurzon)。他在《沉默的話語》中提出了零或者沉默是語言符號并具有意義的理論:“我們應該把零或者沉默作為能指和作為所指區(qū)分開來。零是沉默的先驅, 因為一個明顯的語言元素缺席, 而該缺席又與在場的語言元素形成對比, 這種缺席就是有意義的;這是沉默富有意義的表現?!盵11]此外,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其著作《眼和心》中明確了沉默的符號屬性,即在一個符號系統(tǒng)中符號的缺失也是一種符號形式。從兩位的觀點可以看出,雖然沉默作為非語言實體的符號,只要能與周圍的語言符號區(qū)分開來,沉默便能成為一種語言符號,且具有充分的言說功能。
此外,法國哲學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明確提出沉默是“一種非實在、虛構的語言”。[12]而且,海德格爾認為文學語言呈現出的“沉默、無言和寂靜”是在凸顯語言本質自身,[13]他還強調了沉默的言說及表意功能:“一個人可以無休止地言說,但實際什么都沒說;另一個人可以閉口沉默,卻說出了很多?!盵14]由此可以看出,沉默無疑是一種語言符號 ,甚至有時是一種文化符號,其意義由語境決定。
懷德曼在充分肯定沉默作為語言符號的言說功能基礎上,讓其語境化,同時賦予非裔民族的沉默更多文化內涵和積極意義。他在《塞隆尼斯·蒙克的沉默》中指出,“不說什么并不是不知道什么”。[15]554在此“不說什么”不再是先輩們到達美洲之初的被動沉默,少了驚愕和絕望,更多的是主動沉默,多了淡定和平和。正如??略凇缎越涷炇贰分袑懙?,“如同沉默一樣,話語不是一勞永逸地服從于權力或反對它?!訌姍嗔?,又損害權力,揭示權力,又削弱和阻礙權力。同樣,沉默與隱秘庇護了權力,確立了它的禁忌”,[16]非裔民族的主動沉默是對權力的損害和削弱,是面對霸權和專制的無畏??梢哉f,非裔民族正是在淡定及平和的沉默中言說著美國虛偽民主下奴隸制和種族歧視的非人性。此外,懷德曼強調了沉默所具有的反抗性:“說什么呢,尼格魯人?誰說我撤退到寂靜處?撤退個屁!我是在另外一個方向進攻”,[15]557在此,作家一語中的地揭示了沉默符號的深層結構,即佯裝妥協的同時其實質是在向種族壓迫反擊,對以種族主義為內核的社會體制進行反叛。
就具體策略而言,美國非裔民族試圖在社會邊緣憑借沉默從文化的角度來對抗強權。語言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又是文化的載體,很多詞匯承載著明顯的文化信息,反映社會文化生活,甚至每一種語言都對應某一特定的文化。同樣,非裔民族的語言是非裔民族文化的載體,是非裔文化生活的反映。非裔民族的沉默在表面上是對白人強加給他們的語言的拒絕,在深層上是對白人文化的排斥和拒絕,這也使得沉默這一符號成為在文化層面反叛和攻擊白人種族主義者的武器。懷德曼在《贊美沉默》中如是表述:“在某些語境下,沉默是衡量抵抗力和張力的手段,沉默也是關于差異的激烈表達,這樣的差異維持著使用語言和被語言使用的區(qū)別。這是歷史,但今天并沒有多大改變。幾個世紀都沒有消除被當作奴隸帶到新大陸的非洲人和那些宣稱擁有這片新大陸、擁有非洲人的身體和思想的那些人之間的原型差異。張力和反抗性是非洲后裔的行為特點,他們通過其行為與強加的語言和規(guī)則保持距離?!盵8]642這樣的表述充分肯定了美國非裔民族的沉默言說所具有的攻擊性,蘊涵著抵抗力和張力。他無疑非常理解他的民族用這種特殊的方式進行反抗的目的,即繼續(xù)保持其差異性,維持其黑人性。在非裔民族看來,白人的語言是強加給他們的語言,只要保持沉默就能與他們的語言和規(guī)則保持距離,才能保留族裔的黑人性,維持其族裔身份。因此,“我們中的一些人選擇非常少的說話,或者干脆不說”。[8]642一個民族的語言對于維持文化身份的重要性可以在革命斗士弗朗茲·法儂的闡釋中窺見一斑:“說話,就是能夠運用某種句法,掌握這種或那種語言的詞語,但尤其是承擔一種文化,擔負起一種文明?!盵17]拒絕白人語言、選擇沉默事實上是對自身族裔語言和文化的堅持,這就使他們把沉默符號的所指拓展到對于非洲文化和文明的堅守?;诖耍瑧训侣沂玖嗣绹谌擞⒄Z的形成機制,即“很多的習得和非習得就在沉默中發(fā)生”,[8]642“在沉默中發(fā)生”即為對自身語言和文化的堅守,可以說美國黑人英語是非裔對強勢文化排斥和同化的結果,同時也暗含了對強勢文化的否定和抗議。
懷德曼把他關于沉默符號具有言說功能和表意策略的這一詩學理念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在短篇小說《天蛇》(Damballah)中,奧里安這一角色集中體現了非裔民族的沉默言說所具有的攻擊力。奧里安到達美洲后渾身都充滿了不適感,選擇主動沉默,決定“再也不說那些決定要殺他的白人的話語了。[18]12而且,他的沉默言說具有令奴隸主都害怕的攻擊力,就如奴隸主在給奴隸販子的信中寫道,“從他剛來到現在,一個英語單詞都沒從他嘴里劃過。關于他的易馴服性和易管教性,我僅僅看到他很樂意暴露著牛皮一樣的背接受一頓頓的皮鞭,這是他持續(xù)的不當行為替他賺得的”。[18]16在此,懷德曼揭示了美國非裔以沉默對抗種族歧視和文化霸權的事實,再次證明了沉默符號作為抵抗策略所具有的文化屬性。
有學者在分析沉默的符號意義時指出,“死亡意味著沉默的終極表現,是該符號的終極意義,是無言反抗權力的最終目標,也是話語流動的最后終結,更是擺脫控制的終極自由”。[19]從一般意義來看,這樣的探析是有道理的,但對于非裔這個有著特殊經歷的民族,懷德曼注意到并非死亡是沉默的終極表現和符號的終極意義。他將非裔民族的沉默“倫理語境化”,認為倫理理想才是沉默的終極表現和符號的終極意義。
從哲學層面看,美國非裔民族強調了沉默的物質性和真實性,沉默是事物的言說媒介和方式,是相關事物的一部分。誠如被動沉默參與了歷史的建構,是非裔歷史的組成部分,懷德曼強調了沉默的物質性和真實性,把沉默看成了一種載體,具體而言,非裔民族的沉默是民族倫理理想的載體。在他看來,無論是非裔的被動沉默還是主動沉默都是暫時等待,都是作為物質載體承載了整個民族對于倫理理想的追求。他對美國非裔的歷史進行了精準的概況,即“等待的歷史”:非裔民族從約旦河開始等,等到非洲的西岸,最后等到了美洲大陸。非裔選擇沉默只是暫時的回避正面沖突并不是放棄,而非裔民族在沉默中真正蘊涵或者想要表達的,是“等待奴隸制和種族歧視的終結,等待作為一等公民的正義和尊重,等待監(jiān)獄的大門打開,等待城市醫(yī)院的緊急病房和門診的病人能夠永生”。[8]641由此可以看出,這四個“等待”折射出美國非裔民族理想倫理的圖景和期待,前兩個“等待”是對自由平等、公平正義民主理想的追求,這是他們四百年來幾代人為之奮斗的目標;后兩個“等待”是對和諧友愛理想社會的期許,這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共同理想。基于此,自由平等、公平正義及和諧友愛的倫理理想就賦予了沉默終極意義和最終目標,同時也是非裔民族在沉默中獲得的話語終結和終極自由。
此外,懷德曼辯證思考了沉默、等待和倫理理想之間的動態(tài)互動關系,認為沉默是非裔民族愿望和夢想的載體,而等待是沉默的外在表現形式,且沉默成為現實苦難和民族理想的聯結紐帶,同時也是歷史和未來的過渡地段。他在《贊美沉默》中如此寫道:“沉默伴隨著等待,等待貫穿了被迫沉默的整個時代。當無盡的等待繼續(xù)的時候沉默是愿望被雕刻的地基,沉默是所有等待的事物都可以想象的夢想空間,若是等待的事物沒有到來,夢想破滅的空間又再次溶解成沉默。夢想萌芽又破滅,然后又在沉默的子宮里萌芽。沉默雖然時時被失望和等待玷污著,但仍然也是希望的蓄水池。”[8]641-642從這段表述可以看出,對于非裔民族而言,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在揭示美國種族制度的荒唐和非裔民族的屈辱方面能跟他們的沉默相提并論;同時沉默作為物質載體成為美國非裔的迦南之地,寄托了他們所有的夢想和希望。懷德曼非常清楚倫理理想實現的艱巨性,但他相信無論經歷多少挫折和失望,但沉默總歸最后會成為“希望的蓄水池”,這充分反映了非裔民族堅韌不拔的精神,同時也頌揚了他們作為弱勢族群在極端的逆境中仍保持樂觀主義精神的超然生活態(tài)度。
倫理理想源于對現實的強烈不滿,也源于對現實的反叛,懷德曼的寫作中隨處彌漫著對現實的強烈抨擊,這是他關于“寫作就是搏擊”理念的踐行。然而,懷德曼對民族倫理理想的實現自始至終都滲透著人性的理念,從而也賦予了沉默人性和道德的光輝。事實上,懷德曼曾被問及如何評價充斥著暴力的黑人權力運動時,他坦率地說道,“有些東西錯了”,“爭取和平和獨立的斗爭變得越來越熱……我感覺被威脅,被狠狠地威脅了,不僅僅我個人感到威脅,還包括整個群體”。[20]從他的表述可以看出,無論何時他都認為激烈的斗爭和沖突不能實現民族理想,“以暴制暴”不能解決美國的種族問題。因此,他把希望寄托在“等待”中,因為“等待”無論如何最終總會化為希望。他鼓勵非裔民族應該擁有更多的耐性和樂觀,在沉默中等待白人人性的復蘇和道德的回歸,因為等待即為沉默也是一種反抗策略,他確信這一定會實現。在講述自己家族起源的短篇小說《霍姆伍德的起源》(TheBeginningofHomewood)中,懷德曼用祖輩西伯拉·歐文斯的故事證明了這一點。19世紀40年代出生的西伯拉是位黑奴,她經過無盡的等待擁有了奴隸主的兒子為丈夫,也有了丈夫帶著她和他們的子女逃離莊園的經歷,她最后獲得自由在霍姆伍德定居下來,有一個“幸福的結局和開始”。[18]155懷德曼相信黑人與白人的矛盾并非完全不可調和,無論是哪種皮膚的人在增進了解后都可以和平共處甚至相濡以沫,最終實現人類的平等友愛?!遏敱尽分写矸且崛后w發(fā)聲的律師雖然被警察逮捕而陷入沉默,但懷德曼對他給予了厚望,他在接受采訪時說,“魯本是堅不可摧的,這是我的看法。魯本是一種神——他不會發(fā)生任何事;他此刻存在的特殊形式可能會消失,但是他會回來,他是一個準則”。[21]魯本作為律師是公義準則的化身,懷德曼相信并等待魯本的歸來,其實質是對公平正義的倫理準則的實現充滿信心,而非裔民族需要秉持樂觀的態(tài)度耐心等待,等待它在消失太久后的永久歸來。
沉默在表面來看是妥協,是等待,然而他仍然贊美沉默鼓勵非裔在沉默中等待,因為沉默作為物質載體被非裔民族賦予了新的倫理內涵,使公平正義、和諧友愛和自由平等成為其內核。有了這三個內核作為支撐,非裔的沉默不再是消極的等待而是積極的進取,在彰顯反抗姿態(tài)的同時自我消化種族仇恨和避免激烈的正面沖突,學會在夾縫中求生存,同時充分發(fā)揮人性和道德的調和作用,最終實現非裔民族及人類共同的倫理理想。
總體而言,懷德曼以沉默為視角折射出非裔民族的歷史、現實和未來,使得沉默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標簽和文學成就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第三部小說《私刑者》之后,他就極力從非裔民族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中尋找寫作素材、靈感和主題,并力圖建立擁有黑人獨特性的文學范式。在他的寫作中,非裔沉默與非裔方言、非裔音樂相提并論,非裔沉默不僅是非裔歷史的組成部分,還是非裔民族文化的折射,更為重要的是它反映了非裔民族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和反抗策略。他贊美沉默,是因為非裔民族被奴役和隔離、被剝削和歧視、被貶低和邊緣化的獨特經歷都融入了他們的沉默之中,其實質是對非裔堅強不屈應對苦難的贊美;他贊美沉默,是因為非裔民族在何等的逆境中依然賦予了沉默公平正義、自由平等、和諧友愛的倫理內涵,其實質是對非裔生活在深淵的底部依然能持樂觀主義態(tài)度的贊美。懷德曼作品中的沉默與非裔歷史、文化和倫理已經融會貫通,充分展現了他對非裔民族的信心和熱愛,同時也揭示了他對文化、人性和道德力量的忠貞不渝。同時,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懷德曼充分地將沉默與后現代主義策略相融合。這種把非裔民族歷史、文化、倫理與后現代主義相結合的書寫,不僅能充分展現黑人的歷史真實和生存狀態(tài),還能促進美國黑人文學的豐富和發(fā)展,也必將成為當代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的新趨勢。
注釋:
①關于該段的譯文本文參考了粱中賢在《權力陰影下沉默的符號意義——析〈斯可比先生的謎語〉》的譯文。
②涂年根在分析海德格爾的思想時也有相同的論斷,詳見涂年根在《海德格爾的沉默觀及其對敘事交流的啟示》(載《貴州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第79頁)一文中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