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2018年11月21日,韓松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韓松 1965年生于重慶,著名科幻作家,現(xiàn)在新華社工作。出版作品《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地鐵》等十余部,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等。作品被譯作英文、日文、法文等。近日,由其參與選編的《給孩子的科幻》以及個人作品集《韓松精選集》出版。
1965年生于重慶,著名科幻作家,現(xiàn)在新華社工作。出版作品《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地鐵》等十余部,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等。作品被譯作英文、日文、法文等。近日,由其參與選編的《給孩子的科幻》以及個人作品集《韓松精選集》出版。
新華社對外部副主任韓松的辦公室,在院中那棟鉛筆狀大樓的15層。自西邊的窗戶向外望去,越過一片歪歪扭扭的四合院,是長安街、紅墻,還有國家大劇院飛碟般的穹頂。夕陽西下,如若光線好,韓松會在窗前駐足,靜靜遙望金色光芒中的一切:一動不動的建筑、行色匆匆的路人、穿行而過的車輛……日復一日,注視著新舊交替、萬物生長、魔幻而又真實的人間。
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他管理著大約320人的新華社對外部,每天早上5點鐘出門,坐最早一班地鐵,“神色慌張地潛入地鐵,穿廉價夾克衫和牛仔褲,一個革質(zhì)挎包是你永恒的裝束。里面胡亂塞著,一疊稿紙,兩支圓珠筆,三包頭痛粉和一本《新華文摘》?!彼谝皇自娭腥缡敲枘∽约?。到單位后,他便開始馬不停蹄地寫作、審閱文章、簽發(fā)稿件,直到晚上。
而在早上5點之前,韓松另有一個小時屬于自己的“科幻時間”——早醒的他會在家中伏案寫作,寫猩紅的未來水世界,寫用地震災區(qū)的廢墟和麥秸制造的再生磚,寫圍棋少年目睹紐約世貿(mào)中心的倒塌,寫“藥時代”里奇特的醫(yī)院……在科幻中描摹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
新聞的現(xiàn)實世界,科幻的虛擬世界,韓松穿行其中,“兩邊跑來跑去,還好沒有感到分裂”。坐在記者面前的他輕輕地說,眼神飄忽不定,既溫和又疏離,完全符合坊間所傳,“一個害羞的人”?!翱苹米骷揖褪且蝗洪L不大的孩子,總是在異想天開,不懂成人世界里的規(guī)則和人情世故。其實有點像長頸鹿,內(nèi)心豐富,但不擅長發(fā)聲。一旦看到害怕的東西,它就馬上跑開?!彼谩皢渭儭薄疤煺妗钡茸盅蹃矶x這群特別的寫作者,包括自己。
但在自己構(gòu)筑的小說世界里,韓松文字鋒利、風格大膽,他描畫的海洋或宇宙封閉而壓抑,陰郁而詭譎,人類在其中糾結(jié)、掙扎。讀他的小說,常常有一種撕裂感和疼痛感,就像另一位科幻作家劉慈欣所說,初讀時“像是皮膚被利刃淺淺劃了一道”,這傷總也好不了,再讀幾本,“傷口被撒上了一把鹽”。
《環(huán)球人物》記者第二次見到韓松,是在《韓松精選集》新書發(fā)布會上。宣傳海報上大片紅色噴薄而出,上書7個大字:多維宇宙觀察者。
現(xiàn)場熱烈的紅與主角安靜的氣場形成強烈反差——那天韓松背著雙肩包,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人群中,無論是被記者群訪“圍攻”,還是在臺上為新書“吆喝”,一如既往害羞少言。當主持人問他精選集意味著什么,他慢條斯理地答:“算是一個小小的總結(jié)。之后我的科幻也化作煙花消散,明年就可以安心寫我最想寫的恐怖小說了。”
算起來,2018年是韓松寫科幻的第三十六個年頭。
和很多人一樣,韓松與科幻結(jié)緣于少時。很小的時候,他得了場肺炎,當時沒治好,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按瞬o法根治,平時要靠有強副作用的激素控制,發(fā)作時窒息感強烈,會覺得生不如死?!敝袑W時,因體弱多病他多次休學。在家自學的日子,也是他最自由、快樂的時光,“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書,思考自己喜歡的問題”。
當時正值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迎來一波科幻熱潮。《科幻世界》《科學畫報》等雜志大量刊發(fā)科幻作品,韓松也第一次看到了科幻,非常震驚?!安煌谥白x的《水滸傳》《林海雪原》等,完全是另外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它是超越性的,不僅有人與人之間,還有人與物質(zhì)、自然、機器的相互作用。它把整個星空、整個宇宙都擺在你面前,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彼x葉永烈的《小靈通漫游未來》、童恩正的《雪山魔笛》等,還有一些外國科幻。
他印象最深的是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本書的介紹,書名是《黑暗的左手》。“僅僅5個字的書名就打動了我,沒有故事梗概,只有評價說很好。”韓松回憶說,他陷入到癡迷的境地——在陽臺的書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抄寫書的名字。直到1996年,他去美國找到這本書買下,一口氣讀完,才知那竟是一部著名的科幻作品,講的是一個雌雄同體新物種的故事,作者是美國著名的科幻女作家厄休拉·勒古恩。
在科幻的世界里待得久了,韓松體內(nèi)一股隱藏的熱情悄然被激發(fā),那是一種對人類自身與宇宙之秘密的好奇與探究。
1982年,他讀高二,老師要求每周寫一篇作文。當時,學校后面是鐵路,有一次聽說撞死了人,他跑去看,后來便把自己在鐵軌上看到尸骸的經(jīng)歷寫在周記里,“冰涼如水的肉體和孱弱如絲的靈魂早已漏在了路基下面三尺深的地方”,完全不似一個高中生的文筆,這篇作文得了高分。后來竟帶動班里同學都以“死亡”為主題寫作,直到老師覺得不妥叫停為止。
也是那一年,聯(lián)合國舉辦外太空探索中學生作文比賽,中國組織了16個城市參賽,其中有重慶。語文老師建議韓松寫一篇“熊貓上太空”參賽,他沒聽,寫了一個自己想寫的故事:一個航天飛機掉下來,砸了一個巨大的坑,人們成天圍著往下看,什么也不做。最終,未能獲取參賽資格。
那是韓松第一次寫科幻小說。等到進入大學,他還會偶爾寫寫科幻故事,大都被退稿。
1991年,韓松在武漢大學讀完法學碩士,去新華社應聘,他把自己寫的那些“黑暗壓抑的科幻小說”拿給招聘的老師看,就此成為一名記者。工作后,他白天采訪發(fā)新聞,晚上繼續(xù)寫陰郁詭異的故事。就這樣在現(xiàn)實與科幻兩個世界之間穿行。幾年間,他完成了《紅色海洋》《地鐵》等小說的寫作,在科幻文壇獨樹一幟。
回顧自己多年的作品,韓松說,他寫的很大一部分是兒童科幻,比如《紅色海洋》《火星照耀美國》《沙漠古船》等,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孩子?!拔矣X得一個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一定要有一段世界是由科幻相伴的,這樣他會比別人多擁有一個世界,比別人多用一雙眼睛來觀察人生,這既有趣又有用?!?/p>
大概正因為此,當北島找韓松和劉慈欣選編《給孩子的科幻》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
在《給孩子的科幻》中,大都收錄的是東西方經(jīng)典科幻。劉慈欣將韓松的《宇宙墓碑》選入其中,導語是:對宇宙和生命深刻的感受和領悟,余韻悠長。
寫《宇宙墓碑》時,韓松正讀大學,當時為何會寫早已記不清。故事分上下兩篇:上篇講一個墓碑學者,用一生時間研究被世人視為禁忌的宇宙墓碑,最終一無所得;下篇說的是一個造墓人,花了一輩子精力為太空人造墳,最后死在自己親手營造的墓里。這個黑暗而陰郁的故事,一開始不受歡迎,“投稿被退,后來發(fā)表在一個臺灣雜志上,還獲了獎”。
剛到新華社當記者時,因為害怕跟人說話,韓松每次出去采訪都不太情愿。但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觀察者,盡一切可能記錄下當時的時間、地點、人物、風景、動作、話語、表情、細節(jié)、氣味、質(zhì)地、顏色,然后躲在角落里,埋頭狂寫。
作為記者,韓松近距離接觸著形形色色的人,有的站在聚光燈下,有的躲在隱秘角落里。錢鍾書的葬禮,神舟一號、二號發(fā)射,非典襲城,2008北京奧運會……他都一一經(jīng)歷。汶川地震那天,他剛好在大樓里值班,不同記者從不同線路發(fā)回報道,匯集在發(fā)稿中心,“眼睜睜看著死亡數(shù)字不斷上升”。
這些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的、觀察的、思考的,最終都成為韓松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的素材。
汶川地震后,建筑師劉家琨成為媒體報道的焦點——他將地震損毀的廢棄磚料重新加工,形成“再生磚”用以災后建設。韓松把這一社會景觀進行加工,放入到科幻小說《再生磚》中。他寫大地震后,建筑師將廢墟瓦礫、麥秸和死尸混合在一起,制造成一種新型建筑材料,后來斬獲國際大獎。那些裹藏著死者靈魂的再生磚開始風靡世界,人們開始迷戀再生磚,以至于期待并尋覓新災難,甚至在外星球播撒人造微生物,從而制造毀滅。
“披著科幻外衣的現(xiàn)實寓言,讓人讀起來似曾相識又心驚膽戰(zhàn)?!庇腥嗽u價說。在韓松看來,科幻小說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把虛構(gòu)寫得像新聞一樣真實,比現(xiàn)實主義還現(xiàn)實主義,“甚至還可以說科幻就是明天的新聞”。
1996年,韓松去美國做訪問學者,發(fā)現(xiàn)當?shù)孛恳蛔髽嵌家矙z,“很害怕”。他去和穆斯林社區(qū)民眾聊天,能感受到他們與美國主流社會之間有一種對立的情緒?!昂髞砦遗郎鲜蕾Q(mào)中心時,強烈的感受就是——這地方不能持久。”那一年,他開始寫《火星照耀美國》,故事發(fā)生在2666年,美國正在衰落,中國圍棋少年唐龍應邀去參加世界圍棋賽,親眼看到世貿(mào)中心的倒塌。5年后,飛機撞向世貿(mào)中心,雙子大樓化為一片廢墟。當時的《洛杉磯時報》寫道:中國作家韓松預言了“9·11”事件。
2018年10月28日,韓松(左三)和劉慈欣(左四)在《給孩子的科幻》首發(fā)式上談論科幻、詩意和末日焦慮,該書由二人選編而成。
《給孩子的科幻》
2011年溫州動車事故發(fā)生時,韓松正在修改《高鐵》的初稿。在小說中,他起筆就是一次殘酷迅猛的高鐵事故,死亡、混亂、掙扎、淫亂,陰暗的氣氛彌漫著整個故事。動車事故發(fā)生的消息傳來時,韓松心頭一震,“當時感覺好像真的發(fā)生過了一樣,其實是一種錯覺”。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似乎暗地里有一種聯(lián)系,但又無法解釋,可能就是記者敏銳的觀察吧”。
正因為職業(yè)身份,讓同為當代中國科幻寫作代表人物的韓松與劉慈欣,有了明顯的差別。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曾這樣描述:“他們(劉慈欣和韓松)代表了不同的美學風格、科幻趨向和價值——一種是想象力意義上的應用文,另一種是作為社會預警的小說?!表n松的粉絲則描述得更通俗:“如果大劉說,科幻就是當你埋首書桌時,有人拍拍你的肩,指指星空,那么韓松的科幻,就是有人拍拍你的肩,指指這鬼魅的現(xiàn)實。”
關于現(xiàn)實,韓松說,他的最終目的“并不是想惟妙惟肖地描寫,而是希望通過科幻更加夸張、怪異的方式,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和人性的矛盾”。在“醫(yī)院三部曲”之二《驅(qū)魔》中,韓松筆下的世界被人工智能統(tǒng)治,病人成了算法的一部分,藥戰(zhàn)爭代替核戰(zhàn)爭。在這一境況下,每個人潛意識中的惡都被激發(fā)出來,人工智能反而開始理解人性與人的處境……
詭異、荒誕、陰暗、血腥、暴力……這些“很不明亮”的字眼常常被用來形容韓松的科幻。而這正是觀察者韓松眼中的世界:陰郁的、憂傷的,甚至是絕望的。問及原因,他說可能和童年有關,“我的寫作常常會回到童年記憶的最深處”。
韓松生于山城重慶,江面時常被水霧籠罩,霧氣蒙蒙。13歲那年,因為哮喘,他在醫(y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霸慷眠^鄰床的小孩發(fā)病死去的全過程,鼻子涌出血,家長不在,醫(yī)生搶救了一小會兒,最終沒了氣息。醫(yī)生很無奈,病人也很無奈。”沒人時,他甚至會去觸摸醫(yī)院走廊里停放的小孩的尸體,被白布裹著,有些還溫熱。他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也發(fā)生在年少時。有一次坐公交車,記不清是去那里,整個車翻到山坡下,他傷得最重,流了很多血,送到醫(yī)院急救,一下子縫了7針。
疾病和死亡似乎一直縈繞在韓松的周圍,結(jié)果是有關死亡和對死亡的思考貫穿了他小說的始終。從“地鐵三部曲”到《火星照耀美國》,再到新近的“醫(yī)院三部曲”,“生死的問題,最終也解決不了”,韓松悠悠地說。
插畫師Butu為韓松的散文集《我一次次活著是為了什么》設計的封面圖。韓松就像圖中人一樣,常常穿門而過,到另一個世界。
2018年春節(jié)期間,他在博客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為什么人生竟如此失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寫著二流的科幻,三流的文學。而且是否真是科幻或文學,都疑問很大”。同一時期,他讀到雙翅目、萬象峰年等人寫的科幻,心里連連稱偉大?!拔磥硎撬麄兊奶煜隆@^續(xù)久久霸占著時間和權力,是對天才的巨大羞辱和浪費,也淤塞了中國本已具備的驚人創(chuàng)造力?!?/p>
盡管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韓松依然有很多困惑和不解。比如依然對世界的真相充滿迷離和惆悵,“而關于未來世界,沒有因為年齡和閱歷的增加看得更清晰,反而更混沌、更不確定”。
在散文集《我一次次活著是為了什么》封面的中央,有一扇門,門里有一個男人孤單的背影,他的衣服、口罩、棒球帽都是白色的。門口不遠處,站著同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韓松,他一次次穿門而過,像一個觀察者,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被派來,肩負著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使命,一次次思考這個世界?!狈饷嬖O計者Butu說。
韓松覺得她讀懂了自己。不管現(xiàn)實多么繁復和冗悶,未來多么混沌和迷茫,他都會時常穿行到另一個世界。觀察世界,思考并寫作,始終是他最大的樂趣。
經(jīng)常有人問韓松:你為什么寫科幻?他給出的答案不斷在變,有時說是因為興趣愛好,有時說作為現(xiàn)代人需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并關注科技對人性的改變,有時說是想要讓自己擁有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世界?!白罱覄t是這樣覺得的:每個人都有責任,把自己在這個片段宇宙中的經(jīng)歷,盡可能記錄下來,留給另一個宇宙中的我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