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淑敏
艾葉兒努力讓自己清醒,她數(shù)著時間“1”,還未數(shù)出“2”,她便瞌睡過去,幾根長長的銀針扎在頭頂,她毫無痛感。儀器上,一顆心,穩(wěn)穩(wěn)的,波瀾不驚,仿佛,明天,她還會醒來。
一
艾葉兒是被突然撞倒的。
倒地的時候,她曾試圖抓住右側(cè)的茶桌,于是桌子和艾葉兒一道重重摔向地板。小木桌倒地發(fā)出“嘭”的悶響,配合著艾葉兒脫口而出的慘叫,驚動了偌大的辦公區(qū),同事們紛紛跑過來查看發(fā)生的事故。
艾葉兒躺在地毯上,掙扎了幾秒,她被突如其來的瞌睡摁回原地?!耙?,就休息一下吧!”恍惚中,她安慰著自己。隨后,一股巨大的疼痛籠罩在全身……
艾葉兒是被一串溫熱的眼淚淋醒的??諝庵袕浡鴣硖K水味兒,艾葉兒的心一下子收縮成鉛球。父親臨去世前半年,一家人輪流熬在醫(yī)院,她身上浸泡透這味道,連頭發(fā)絲中都是。
“葉兒,你怎么了?我是媽媽,你睜眼看看我呀!”尚且迷糊的艾葉兒責怪自己,怎么能真的放心大膽地睡?她負責的方案剛剛立項,這可是她獨立運作的第一個案子,合作方提出無數(shù)修改細節(jié)等待她調(diào)整落實。越忙,胡鳳輝越搗亂,到處張羅讓她相親。結(jié)結(jié)實實和她打了好一陣子游擊戰(zhàn),現(xiàn)在被她捉到床上,胡鳳輝還不敢把人帶到醫(yī)院?
艾葉兒門頭上頂著胡鳳輝的胖手,分量很重,手指上兩顆戒指蹭到腦門兒,痛得艾葉兒骨頭碎裂般。艾葉兒手摸得到床單,她用著力,想撐起身體,瞬間,她的指甲被尖銳的鐵鉤穿透,拉著她墜向地獄。
媽,救我!艾葉兒哭喊著,暈了過去。
艾葉兒在黑暗中,想逃。她的頭撞向墻壁,換一個方向,頭被撞出更大的洞。艾葉兒在鮮血淋漓中終于弄明白,自己做了囚徒,被封閉在一個與身體等同的空間中,無法逃脫。
艾葉兒被推進一間冰冷的屋子,她以為自己是安全的,有那層空間的隔離;冷不防一根尖銳的粗鐵棒狠狠刺進脊柱,瞬間,她摔落深淵,骨頭、血管、皮脂粉碎在尖利的石頭上。
艾葉兒從此開始做噩夢。她不斷夢見,兩只落在巖石上的眼珠,悲傷地看著破碎滿地的,自己的身體。
在無數(shù)骨髓和肉撕裂的分分秒秒中,艾葉兒徹底失去了時間。她強迫自己用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判斷黑夜和白天;她的時間只剩下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
疊亂的腳步,乒乓作響的門,粗魯?shù)暮浅?,鐵釘一樣的手指不時翻動著她,被晾曬的屈辱和真切的疼痛。是白天。
窗外有鳥兒鳴叫,偶爾飄來一兩聲汽車轟鳴,走廊寂靜;疼痛像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順著腳趾爬上來,張開血盆大口撕咬她的鼻子、眼睛、耳朵,她血肉模糊著。是黑夜。
艾葉兒寧愿只有黑夜。靜謐中,她聽到細胞死去的哀號,營養(yǎng)液無法挽救它們脆弱的生命;肌肉自骨頭上撕裂,富有韌性的筋一寸寸斷裂。靜謐中,艾葉兒一遍遍回想絆倒她的咖啡桌,探究那張小小的桌子到底有著怎樣的魔力,能讓堅硬的骨頭瞬間變成煮爛的面條。
艾葉兒終于記起,貓爪子,那張桌子腿兒是三只貓爪!一定是貓爪子令小桌子產(chǎn)生了詭異力量!她告誡自己,睜開眼睛,只要砍掉貓爪子,也許,她就能從這緊縮的空間逃出去……
二
一張桌子把艾葉兒摔成睡美人,這是誰都無法相信的。包括她的上司娜塔莉??Х茸莱闪吮娛钢?,進來出去的人不自覺地繞開它。艾葉兒睡倒后,接連三個案子談判失利,娜塔莉心存忌諱,索性連桌子帶椅子送了大廈相熟的一個保安。
胡鳳輝窩在醫(yī)院走廊長椅上,幾夜沒合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就摔了一跤,誰沒摔過跤呢?”她根本不相信娜塔莉復讀機式的解釋。她堅定地相信,艾葉兒被人害了?!澳人颍澞闶前~兒的朋友,要是在地板跌個跟頭就變成植物人,那街上還有會走路的人嗎?從小到大,是你沒摔過跟頭,還是我沒摔過跟頭?你跟阿姨說實話,到底誰這么狠心,把艾葉兒害成這樣兒?娜塔莉,你是公司負責人,你必須說實話,你怎么能袒護壞人呢?”
娜塔莉有氣無力地解釋,她自己聽著都覺得心虛。這,誰能信?。咳舨皇怯H眼看到,她肯定同意艾葉兒媽媽的說法??墒?,艾葉兒真的就是跌了一跤,跌了一跤??!
報警!
胡鳳輝瞪大眼珠子反反復復查看警察提取的錄像。一個戴棒球帽的小個子男人和艾葉兒擦肩而過,艾葉兒仰面倒向地面,帶翻了右側(cè)的小桌子,桌子很小,沒有砸到頭。現(xiàn)場清晰明了,不存在胡鳳輝猜度的打架、推搡,與他人有過身體觸碰,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
“我不信!”胡鳳輝堅決得很,她質(zhì)問警察,“幼兒園虐待小朋友的案子這么多,在錄像上查出來一次嗎?”她有自己的執(zhí)念。警察調(diào)取錄像時間距離艾葉兒昏迷已經(jīng)超過七十二小時,要是有人刻意隱瞞真相,錄像怕是早被做了手腳。
證據(jù)?
我們家艾葉兒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不省人事,她早晨從家里走的時候可是活蹦亂跳的啊!這,不就是被傷害的證據(jù)?
法醫(yī)?
你當我們艾葉兒真的死了嗎?她能呼吸會喘氣,你讓法醫(yī)檢驗?你們有沒有人性?
胡鳳輝一屁股坐在地板,抱緊娜塔莉一條大腿,鼻涕一把淚一把?!拔业陌~兒,她還沒談過戀愛,我的艾葉兒!我們一家就指望她呢,我的艾葉兒!艾維的學費怎么辦?我的艾葉兒!”
“娜塔莉,你是她的領(lǐng)導,你要為艾葉兒負責!”
“剝削啊,艾葉兒天天加班,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艾葉兒這是工傷!”胡鳳輝號啕大哭,可一刻也沒忘記講道理。
兩個警察怎么勸也止不住她的哭鬧,恰巧附近有案件,便脫身而去。娜塔莉走不掉,只好彎著腰勸她,眼淚把她精致的眼線淹得亂糟糟的。幾個人連勸帶哄,好不容易幫娜塔莉抽出腿。幾個女同事哭得淚眼模糊的,她們百思不得其解,在游泳池一口氣游一千米,熱衷鋼管舞的艾葉兒,查體指標項項都在最佳數(shù)值內(nèi),美好又安靜的艾葉兒,負責任又善良的艾葉兒,怎么會跌一跤就長眠不醒呢?
胡鳳輝正鬧著,財務(wù)喘著粗氣推門進來,遞給娜塔莉一包扎得整整齊齊的紙幣,胡鳳輝掃一眼,看清了金額,人緩和許多。
幾個人一塊兒連哄帶勸送胡鳳輝出門?!鞍⒁贪?,您想想,您家里有人得過這種病癥嗎?”一個新來的小女生突然插嘴。這念頭在娜塔莉心里盤旋多時,卻不敢輕易說出口,這個時刻被下屬問出來,她暗自叫苦。果然,胡鳳輝惡狠狠盯著姑娘,一巴掌扇過去,又是一陣大鬧。
艾葉兒沒有醒來的跡象。娜塔莉不惜重金,通過醫(yī)院請來美國、日本腦科、神經(jīng)科專家進行會診,他們一致得出結(jié)論,艾葉兒身體功能沒有問題,她在“休眠”。
隔著玻璃,胡鳳輝呆滯地盯著遍體插著粗粗細細管子的艾葉兒,心痛地捂住胸口。二十一天,她嗓子嘶啞,再流不出一滴眼淚。艾葉兒心安理得地睡著,一副置之度外的坦然。
“418床豈不成了睡美人?”
“是啊,秦主任拿出看家本事也沒法子。專家說,如果能找到她受刺激的原因,也許能喚醒她!”
“可憐她老媽,昨天一個人拿著紙巾啃,我一推門,嚇得她直哆嗦,真是作孽!”
護士站兩個護士交接班,悄聲交談著,胡鳳輝來送體溫計,不敢聽下去,返身踅進衛(wèi)生間,好久不敢出來。
胡鳳輝辭了看店的工作,專心致志照顧艾葉兒。艾葉兒不能說不能動,交給護工實在不放心。胡鳳輝跑了許多地方,買到半匹粗麻布,用清水泡,用開水煮,在陽光下暴曬,有的剪成毛巾大小,有的做成小棉墊子和褯子。她不忍心讓艾葉兒用尿不濕,不透氣不說,還死貴。
睡倒的艾葉兒不氣人不犟嘴,難得的乖巧。胡鳳輝撿回來按摩的手藝,她原是有功底的,在老艾身上練過半年多。一個小時的按摩,需要從肩膀揉到小腿,手腕著力,不能輕不能重,一場按摩下來,胡鳳輝兩條胳膊酸疼。
胡鳳輝指甲剪得禿禿的,手上浸透甘油,饒是如此小心,艾葉兒背上還是留下她幾顆手印兒。她責怪自己粗心,用溫鹽水、土豆片敷了又敷。
揉著艾葉兒細軟的皮膚,揉著揉著她走了神兒,艾葉兒的身子短下去,短到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她在家后池塘洗衣服,艾葉兒在她旁邊捉蜻蜓。洗著洗著,艾葉兒沒了影子,水面“咕嚕?!泵俺鲆淮菖?,她慌了神兒,想都沒想跳進去,帶著哭腔大叫,“艾葉兒艾葉兒!”身后一陣“咯咯咯”的笑聲,艾葉兒笑得直不起腰。
鎮(zhèn)子挨著黃河。每年暑期總有家長守著孩子尸體跪在岸邊號哭,哭聲在空中還沒散去,不遠處,膽兒大的孩子又跳進去游泳,攔也攔不住。艾葉兒在黃河翻騰,眼看著漩渦卷走她,她在岸邊狂呼亂罵,高喊救命,艾葉兒從漩渦中鉆出來,向她揮手。上了岸,胡鳳輝揮拳相向,艾葉兒撒開腳丫子,早沒了影子。體育老師來勸胡鳳輝讓艾葉兒考體校,“一準能成冠軍!”胡鳳輝舍不得。她心里那句話沒說出口,淹死的不都是會水的?
……
晚餐時分,胡鳳輝捏著一個黏豆包在艾葉兒鼻子上晃來晃去,“葉兒,這可是你最愛吃的黏豆包,你聞聞,多香?。 卑~兒紋絲不動?!澳悴怀?,饞死你,媽可都吃啦,看你那傻樣兒,睡吧睡吧,睡丑你!”
胡鳳輝啃一口豆包叨嘮一句,豆包黏住嗓子,噎在胸口,憋得她滿臉淚。
“葉兒,艾維月考又考了第一,他說出國學投資去,你說他那樣老實能投啥呢?嘿,要我說,投就投投醫(yī)院吧。醫(yī)院多賺錢啊,一瓶子鹽水能賣一百多,一百塊錢買來的鹽咱倆都背不動是不?投醫(yī)院多好啊,你當院長,他當會計,我在家看孫子,你和艾維一人生倆,現(xiàn)在能生仨了,我都給你們帶著!星期天咱在家包大包子,韭菜餡的,切肉的,你最愛吃不是?”
胡鳳輝沉浸在兒孫滿堂的幸福中,久久不能自拔。
三
正月二十六,胡鳳輝去取錢,發(fā)現(xiàn)艾葉兒的銀行卡上當月薪水只打入一千五百塊錢,整整少了一個零。她以為自己看錯了,趕緊去柜臺查,還是一千五百。她慌了神兒,摸出電話找娜塔莉。
“阿姨啊,可能,以后,都是這樣子了,公司開會研究過了,艾葉兒今后按病假發(fā)放薪水的……阿姨啊,這是按規(guī)定……”娜塔莉雖然遲疑,還是一字一句說得明明白白。
“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她,她是在你們公司摔壞的,你們要對她負責!”胡鳳輝沖進艾葉兒公司去理論,娜塔莉事先得了保安的通知,趕緊溜進消防梯。
“知道嗎,你們這是在謀殺!”
胡鳳輝怒不可遏,一腳踹翻眼前的椅子,不等保安靠近,抄起附近工位上一個文件夾,劈頭蓋臉砸過去。艾葉兒的同事們向后退去,眼看著胡鳳輝抄起打印機,帶著電線直接砸向娜塔莉隔間的玻璃門。
沒人敢碰她,不然,她就地躺下,這間公司基本沒有活路。胡鳳輝深諳這個道理,她颶風般橫掃著辦公區(qū),她甚至拉開高高低低的文件柜、洗手盆下的小櫥子,仿佛,娜塔莉會縮骨術(shù)能把自己塞進去般。
娜塔莉屏住呼吸,唯恐胡鳳輝推開這道薄薄的木板門,緊要時刻,一排保安呼嘯而至,捉手的捉手,按腳的按腳,齊心協(xié)力將胡鳳輝抬出大廈。
胡鳳輝癱倒在寫字樓前,一遍遍控訴鬼子剝削勞動人民的罪行聲淚俱下。剛剛下過小雪,地面泥濘冰冷,北風中藏滿細細的銀針,刺透胡鳳輝的肉和骨頭。這里是高檔寫字樓區(qū),正是下班時間,許多人在胡鳳輝身邊走過,卻無人多看一眼。
娜塔莉悄悄溜到她身后,塞給她一個信封和一沓餐巾紙,不等胡鳳輝反應(yīng)過來,她迅速鉆進一輛出租車,消逝在車流中。
春節(jié)前,醫(yī)院催著交錢。胡鳳輝硬著頭皮帶艾維去艾葉兒公司。保安指著標識牌讓她們自己看,艾葉兒公司的位置空著。胡鳳輝自然不信??粗坏貧埢覡€紙,眼前一黑??堪S挽著,她勉強撐到家,一頭栽進沙發(fā),整晚沒有動一動。
艾維在私立學校的學費遲遲交不上,胡鳳輝被叫到學校,本想求求學校寬限幾天,接待她的中年男人一臉官司,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胡鳳輝抱了艾維的一捆書回到家,艾維鉆進房間兩天沒出門。從那天起,艾維嘴巴上了鎖,鉆出來的每個字都是凍碎了的玻璃碴兒。
胡鳳輝自知理虧,把最后一只小戒指兌了五百塊錢給艾維買了雙鞋子。艾葉兒在渾渾噩噩中長了一歲,她不曉得胡鳳輝幾次蹣跚在路口,想找輛好點的車鉆進去,用她的命換艾葉兒的醫(yī)療費和艾維的學費。
胡鳳輝一籌莫展。十年前為了照顧突發(fā)腦溢血癱瘓在床的艾葉兒爸,不得不內(nèi)退,工資倒是年年上調(diào),漲了十年,現(xiàn)在領(lǐng)到手里也不過兩千六百塊。她患有高血糖,每天靠胰島素勉強控制住血糖,每月用最便宜的藥也要五百塊,現(xiàn)在加上艾葉兒的治療費,水電物業(yè)一家人生活用度,胡鳳輝拆了東墻補西墻,現(xiàn)在有塊磚頭都想著能抵出去換錢。
一大早醫(yī)院打來電話,胡鳳輝拿著手機心直哆嗦。醫(yī)院通知胡鳳輝,秦主任剛聯(lián)系到國內(nèi)權(quán)威催眠專家和心理醫(yī)生,考慮到她們的家庭狀況,這次,醫(yī)院只收取專家出診費用。
艾葉兒是醫(yī)院建院以來遇到的第一例“睡美人”病例,秦主任迫切希望盡早喚醒艾葉兒。針灸、熏蒸、洗浴、按摩加上電療,醫(yī)生們把能想到的中西醫(yī)手段用遍了,艾葉兒還是沉穩(wěn)地睡著,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用在她身上的針也好藥也好,就像潑在沙漠上的水,了無痕跡。秦主任從開始的躊躇滿志,到現(xiàn)在言里言外露出幾分焦慮。
簡短的電話給胡鳳輝帶來一絲希望。仿佛,艾葉兒正蹦跳著撲向她。“葉兒!”胡鳳輝張開雙臂,艾葉兒立刻消逝了。
她決定再去找弟弟胡力勇商量。親戚們大多和她一樣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一圈借下來,堂姐表舅們商量好了般,閉門謝客。電話里只講讓她有錢再還。
電話接通,弟媳馮美霞張嘴便說:“姐啊,你先別來了,艾葉兒夠你操心啦,娘不用你管,這是小手術(shù),我和力勇能應(yīng)付!”
“娘怎么了?”胡鳳輝吃了一驚。
“膽結(jié)石。幸虧娘在我們家,離內(nèi)科醫(yī)院近,要是在你們家,怕是……這么大年紀,血糖又高,我和力勇兩天沒敢合眼,真怕啊!”
胡鳳輝一顆心碎得滿地。后悔得她只想扇自己幾巴掌。艾葉兒出事后,她還沒見過娘。
娘在重癥監(jiān)護室,胡力勇睡在門外地板上,不敢離開。胡鳳輝干巴巴坐了半小時,胡力勇趕著她去看艾葉兒。
胡鳳輝兩手空空站在醫(yī)院大廳,怯怯不敢向病房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忽地扯住她,指著不遠處一輛面包車小聲問:“賣血嗎?”
胡鳳輝被掄了一鐵棍般,轉(zhuǎn)身就走。那人緊跟著她不住嘴地哀求,他弟弟車禍,需要血,“您行行好吧!”
胡鳳輝攥著幾張百元鈔票趕到繳費窗口。取到單子,她屁股挨到椅子便昏沉沉睡著了。一會兒工夫,胡鳳輝右臂裂開,血四處飛濺,她慌忙用毛巾堵,用床單擦,血順著腳底板淹到鼻孔……
胡鳳輝“嗷”的一聲醒來,右臂疼痛難忍,肘彎已經(jīng)腫脹發(fā)紫。她心里害怕,找到相熟的護士幫忙消毒,護士得知她在門口賣的血,立時把她送到消毒間反復消毒,又私下給她抽血化驗,聲色俱厲地警告她,若是感染了艾滋病,就不是錢能解決的了。
錢自然不夠。秦主任得知她暈血還去賣血,嘆著氣,痛快地在艾葉兒延期繳費單上簽了字。
“胡阿姨,我知道您為難,我醫(yī)學院有朋友,也許可以解了燃眉之急,您考慮考慮?”秦主任試探性地建議。胡鳳輝一口回絕了。那樣做,跟出賣女兒有什么區(qū)別?
胡鳳輝又去賣了兩次血,第二次當場暈過去。把血販子嚇得半死,再不敢讓她上車。
胡鳳輝買的盒飯菜分量足,便宜,味道也好,有病人陪床家屬請她幫忙,她順帶幫人帶起飯來。一份掙一塊錢。每次帶二十份,中午晚上各跑兩趟,忙得停不住腳。艾葉兒鄰床是位年輕母親,剛做完乳腺癌切除手術(shù)。丈夫是程序員,在醫(yī)院陪護也抱著電腦忙個不停。胡鳳輝可憐他,也可憐他掉光頭發(fā)的老婆,遇到女人難過需要照顧,便過來搭把手。一天,男人來了便匯報要出差,女人像被碰倒的暖瓶,“嘭”地爆開,“你就是去約會,是不?不用躲著我,找有奶子的去,你去,你去!”
“你,你腦子灌水啦?我請了這么久假,再不服從安排,這班還有得上嗎?”
“你看看這些單子!營養(yǎng)費,衛(wèi)生費,診療費,針灸費……拿什么繳?”男人一股腦掏出一把單子摔在床腳。
女人冷笑,“你嫌棄我了是不?過去是我賺錢供車供房,現(xiàn)在生病花錢,你難受是不?怎么算也是花的我賺的錢,等我的錢花光了,我就跳樓!”女人怒不可遏,一只杯子丟出去,“你媽昨兒來了,一張臉八尺半,跟東阿驢似的,給誰看?”
……
兩個人從出差吵到家里一只叫狐貍的貓,從女兒補習班學費吵到車牌不吉利,你來我往,織布機上的兩只梭子般,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塑膠布,任誰也插不進半個字。
男人拂袖而去。胡鳳輝等女人停了哭鬧,勸道:“日子總要過的,他不去賺錢,住院費哪里來呢,醫(yī)院是無底洞,沒得法子?!迸搜蹨I鼻涕抹在胡鳳輝肩頭,“我知道??床灰娝睦镫y過,看見他,更難過?!?/p>
兩人各自訴著體己,越說越親近。隔天,女人辭了護工,委托胡鳳輝照顧自己,錢也比普通護工多出五分之一。
胡鳳輝算是開了做護工的頭。她五十九歲了,一百六十斤的體重,偶爾幫忙,人家是感激,一旦拿了錢,就是雇工,做事自然要勤勉,洗洗涮涮,買飯喂水。夜里躺在艾葉兒身邊又顧著鄰床,胡鳳輝覺得自己的腰正變成門板,直挺挺的,好半天才費勁地側(cè)過半邊身子。她守著半墻月光,無端地怕,怕自己病倒。
“唉……”黑暗中,她一只手捏著脊柱,慢慢揉,一面盤算第二天中午去買哪家盒飯。月光下,艾葉兒的皮膚泛著白光,睫毛又黑又長,即使閉著,也仿佛在微笑。被單下,艾葉兒的胸鼓出弧度,就算做母親的,也忍不住妒忌。這么豐美的身子,這么嬌艷的面容,艾葉兒怎么能用長眠浪費掉呢?她,到底在想什么?
胡鳳輝疑惑著,猜測著。她隱隱覺得,艾葉兒有一只她看不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只眼睛盯得胡鳳輝心里發(fā)毛。她借著月光爬起來,摸索著抱起艾葉兒,用手細細地尋找那只眼睛。頸椎,腰椎,肋骨,后背,她一寸一寸摸下去,艾葉兒像一屜豆腐腦,嫩嫩的,扎個針眼都會流出去。胡鳳輝指頭靈活,順著艾葉兒面團般癱軟的身體,一直摸到腳后跟,那只眼睛躲起來,躲在艾葉兒皮膚之下,把自己隱得嚴嚴實實。
胡鳳輝繼續(xù)尋找。艾葉兒的皮膚上浸潤了醋酸般,令她手指酸麻。她想起老艾。老艾臨死前在醫(yī)院躺足八個月,躺得一身皮像萵筍。胡鳳輝兀地生出恐懼,冷汗撲簌撲簌順著頭皮滾了一頸。是艾維,她的心梗住,艾維,有一天,會不會睡下去,像老艾,像艾葉兒這樣……
“葉兒,我的孩子,你醒醒吧,媽受不了了!”胡鳳輝緊緊抱住艾葉兒,淚滾在艾葉兒臉上,傾盆大雨般。
艾葉兒也在哭。她在母親懷里放聲大哭,悲傷被心酸釀成一股股硫酸,順著血液四處流淌,燒得五臟六腑殘缺破爛。
“對不起,媽!對不起,艾維!”在洞穿的心肺中,艾葉兒用殘存的只言片語一次次向母親和弟弟道歉。
四
理療師捏著艾葉兒的下巴,來回移動她的頭,笑嘻嘻地說:“人不能十全十美,那樣是要遭天譴的。瞧瞧這個418床,要學歷有學歷,要美貌有美貌,還不是一樣害死老娘!”
一只粗糙的大手搭在她肋骨上,彈鋼琴般,一根根按下去,“嘿,開始以為她裝呢,醫(yī)生說,打兩天針,估計姑娘就會偷偷跑路。以前也有過,小姑娘累急了,跑到醫(yī)院來打針,公司才肯準假。現(xiàn)在的公司也真是狠……可是,秦主任這么厲害的專家怎么叫不醒這個睡美人呢?”
艾葉兒“哼”了一聲兒。她現(xiàn)在有三個名字,418床、睡美人,“艾葉兒”這三個字反倒變得無關(guān)緊要。躺在床上聽人在自己耳邊明目張膽地討論自己,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人人都說人,人人都怕說人的時候被對方聽到,她卻得了知曉別人看待自己的特權(quán)。
“你輕點能死?。俊卑~兒被按得肋骨折斷般,大聲兒罵道,“你們懂個頭啊,做公司又不是吃小菜,娜塔莉快四十歲了,連孩子都不敢生……你住手行不行啊?疼……”艾葉兒疼得只想死去,她咒罵那只手,罵著罵著睡了過去。
現(xiàn)在,艾葉兒靠數(shù)數(shù)記憶自己清醒的時間。
1,2,3……最初她能數(shù)到10007,她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最近的一次勉強能數(shù)到6053。艾葉兒逼迫自己清醒。她在疼痛中反復嘗試支配身體,哪怕是舌頭和牙齒,她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除了腦子,她的腿,她的嘴巴,她的眼睛……她的肢體一律跟她斬斷了聯(lián)系。她知道它們在,它們當然在,并且保持在原來的位置,只是,它們變成了一根木頭,一塊石頭,一截線頭,僵硬地擺在那里,任人擺布。但是,它們用疼痛提示她,它們在。來自皮膚、下頜、骨頭、眼睛、頭發(fā)的疼痛,帶著電鉆的震顫旋轉(zhuǎn)著鉆透她的骨髓,肉,腸道。
艾葉兒被一團火燒醒。她仿佛能聞到大腿內(nèi)側(cè)焦煳的味道。在焦煳的疼痛中艾葉兒被推出理療室。她忍住惡心,努力回想自己來時的路徑。她意識到,她正被推向相反的方向。
前方行走四百二十五秒,向右拐進電梯,電梯中多人喘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壓過來蘇水味兒,這不是艾葉兒慣?;夭》康哪情g電梯。向上十二秒,向左穿過半條走廊,走廊人聲喧嘩,有小孩子哭鬧,有人高聲聊天,有兩個男人在不遠處打電話,走廊到處是回音。印象中,艾葉兒從未來過這里。
護士在搬她,抬起的高度不夠,她身體撞向床沿跌翻在床上,艾葉兒鼻孔被堵住。還好,在她窒息前,護工將她翻至仰面。
空氣中飄蕩著惡臭的體味兒,房間內(nèi),至少幾個人在同時講話。一股濃郁的口臭噴在艾葉兒臉上——有人在觀察她。她身上的被子被掀開,一只手粗暴地抓在艾葉兒乳房上,用力揉搓。艾葉兒瘋狂地哭喊著,“媽媽!媽媽!”那只手繼續(xù)向下,順著腹部一路向下游走。
“你在干什么?”胡鳳輝大喊著撲過來。房間里霎時許多笑聲,“我這一摸,要是把她摸醒了,你得謝謝我!”男人輕薄地調(diào)笑著。
五
胡鳳輝寸步不敢離開。大病房像流水一樣更換病人,病人家屬形形色色。夜里,她半個身子躺在地板上,還總有人悄悄摸過來。胡鳳輝勞神累心,幾天便撐不住,臉黃身乏,病懨懨的。
醫(yī)院下了催繳單,胡鳳輝去找秦主任,幾次都撲了空。她跟胡力勇商量,想把房子抵押出去。胡力勇一聽就急了,不再字斟句酌,“虧你想得出,你嫁到艾家,伺候完姐夫老娘老爹伺候姐夫,現(xiàn)在又伺候艾葉兒。艾葉兒造了個傾家蕩產(chǎn)還是這個樣子,誰知道能不能醒過來?你要再把房子弄沒了,你和艾維怎么辦?睡橋洞?。俊闭f著說著,胡力勇忍不住兩眼發(fā)熱,他抹了一把又一把,“姐啊,這房子不能押,更不能賣,你不能老了老了連個窩都沒有??!”胡鳳輝哭得沒了主張。
胡力勇心疼姐姐,又怕她一沖動真把房子押出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放下電話急急來到醫(yī)院,咬著牙先給艾葉兒交上五萬塊錢。
胡力勇在病房待了片刻,頓時明白姐姐動押房子念頭的原因。床與床之間不到五十公分,胡鳳輝蜷著身子囚在一只馬扎上,身子稍微一動便撞在床沿上。左邊床上斜靠著一位老太太,大約是氣管有問題,咳嗽驚天動地,且持續(xù)不斷,一口接一口吐著痰,胡力勇一個大老爺們兒尚且惡心得只想逃出門;右床四仰八叉?zhèn)€吊兒郎當?shù)那嗄?,半個身子文滿青色海鮮,他叼著煙,護士進進出出對他視而不見。
胡力勇被亂得百火攻心,幾步躥出病房,趕緊托關(guān)系急著把艾葉兒轉(zhuǎn)回原來的病房。病房人滿為患,一個病床八個等,要是真排隊那得猴年馬月。艱難地挨了幾天,秦主任出差回來,二話沒說將艾葉兒轉(zhuǎn)回原先的病房。
秦主任為胡鳳輝帶回來一個好消息。他去參加國際學術(shù)會議,把艾葉兒案例當作研究課題提交給參會醫(yī)學同人,有專家當即表示希望參與治療。他們仔細研究檢驗報告,認為,艾葉兒腦細胞活躍度和常人無異,如果進行強力刺激,理論上能夠瞬間激破睡眠狀態(tài)。面對艾葉兒母女,秦主任面露難色,“就是,費用高些……需要調(diào)用進口設(shè)備……”
秦主任心情迫切,他個人捐助給艾葉兒一萬塊錢,又向大學申請專題課題費五萬塊,算是解決了大頭。這些錢秦主任直接繳入艾葉兒專項費用戶頭。胡鳳輝只要籌到三萬塊調(diào)運設(shè)備費用,專家團就能到達。
胡鳳輝一時不知道怎么感激秦主任,但是錢,對胡鳳輝來說,還不如鉆肋取髓容易些。秦主任實在不忍心看著胡鳳輝這么為難,但醫(yī)院就是醫(yī)院,他也無可奈何。他再一次提出讓艾葉兒去醫(yī)學院工作的事情,并鄭重承諾,他做擔保,預(yù)支出艾葉兒部分工資,用于治療。
“您想想,只有培養(yǎng)出德藝雙馨的醫(yī)學專家,才有可能讓艾葉兒這樣的疾病得到迅速有效治療,做醫(yī)模和捐獻遺體是為醫(yī)學也是為人類戰(zhàn)勝疾病獻身,這是多么崇高的事業(yè),艾葉兒媽媽,您想想,是這樣嗎?”
“要是沒有一代代醫(yī)模、遺體捐獻者做出貢獻,今天,可能我們連自己的肝臟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場流感會有無數(shù)人死去……”秦主任心里雖然焦躁,還是耐心地一點點開導胡鳳輝。
胡鳳輝回到家里躺了半晚,思來想去,還是不忍心。道理她都懂,可是,艾葉兒醒來,若是知道自己不省人事的時候,她這當媽的讓她赤身裸體去工作,怎么受得了?
三萬塊,她急需三萬塊啊,秦主任說了,艾葉兒治療的時間越延遲,醒來的機會越小。胡鳳輝輾轉(zhuǎn)反側(cè),挨過一個不眠之夜。人拼力去想一件事總能找到結(jié)果。黎明時分,胡鳳輝眼前閃過一道光亮,她想起一個人,老艾在鎮(zhèn)子上結(jié)交的把兄弟李強。多年前李強在廠里做保衛(wèi),值班時偷了一袋棉花給老娘做棉被,廠里要開除他,老艾做主,讓他賠了兩倍的棉花款結(jié)了案子。老艾去世前李強窩在病房門口一把一把抹淚,留下一萬塊錢,胡鳳輝想也沒想便退了回去。
五天后,胡鳳輝抱著一沓現(xiàn)金搭上長途客車。李強原是要送她回來,臨上車,接到醫(yī)保處通知,更換醫(yī)保卡,要他第二天必須去采集信息。李強千叮嚀萬囑咐,要胡鳳輝一到家立刻來電話。
胡鳳輝千恩萬謝,抹著眼淚上了車。車子一動,眼皮墜著鉛塊般,將兩只眼遮擋得嚴嚴實實。她狠狠扭了把大腿內(nèi)側(cè),疼得自己直癟嘴。
⊙戴維·霍克尼 作品3
坐在顛簸的車子上,胡鳳輝懷里抱著三萬塊錢,恨不得讓艾葉兒立刻用上飛機運來的設(shè)備,只要艾葉兒能醒,她愿意做牛做馬。到底年紀大了,動感情的哭原是體力活,何況這些日子奔波窘迫,焦頭爛額。胡鳳輝在“不能睡不能睡”的念叨中睡著了。
六
有人停在艾葉兒床前,其中一個腳步很是陌生。主治醫(yī)生秦主任穿的是皮鞋,鞋子碰撞著地板發(fā)出“咔塔咔嗒”的聲音,是艾葉兒聽慣了的。秦主任的手又軟又暖,每次查床,他必定握著艾葉兒的手,來來回回彎曲她的手指,大約是做什么測試。一個是心理醫(yī)生夕晨,夕晨穿運動鞋,鞋子“咯吱咯吱”磨著地板,叫人心煩意亂。她每兩周一次,早晨過來檢查。有時她翻開艾葉兒的眼皮,半天不肯放開。夕晨的手又瘦又硬,手指肚一層繭子……她一定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健身房。艾葉兒不止一次想,有朝一日,她必定勸夕晨換上高跟鞋。要眇宜修才是女孩子應(yīng)該有的氣質(zhì)。可是這個早晨多出來一種腳步。鞋子很陌生,應(yīng)該是牛筋底,踩在瓷磚上偶爾發(fā)出“吱吱”的動靜,艾葉兒猜,這是一雙單牛皮軟鞋。
“我的睡衣!”艾葉兒暗自叫苦。最近胡鳳輝又多了一項工作,為陪床家屬買飯,不少人找來,她來者不拒,每天中午晚上忙得停不住腳。忙碌的胡鳳輝總是忘事,比如,艾葉兒的衣服扣子。胡鳳輝按摩完便急急去取飯菜,此時,艾葉兒的乳頭正頂著被單。好在胡鳳輝回來得及時,免去了艾葉兒赤裸的難堪。雖然隔幾天就被解開衣服推進機器,那畢竟是機器。裸著身子面對男人,艾葉兒依然無法接受。
“這是馮毅君醫(yī)生,心理學博士后,以后負責協(xié)助418床治療。”剛剛觸過艾葉兒乳房的胡鳳輝的手抓住馮醫(yī)生的手,用力搖晃,“謝謝您啦,馮醫(yī)生,辛苦您啦!”艾葉兒很羞愧,對陌生人,母親總是表現(xiàn)出迫不及待的熱情。
兩根細長的手指捏住艾葉兒的耳垂,癢癢的,一些草籽般細微的顆粒滾在艾葉兒耳廓邊緣,兩只溫熱的手指肚捏著顆粒輕輕地揉,揉著揉著,艾葉兒身體里不計其數(shù)的蟲子停止對骨頭的啃噬,那些蟲子的牙齒比刀子鋒利,艾葉兒早早體會到它們的厲害。艾葉兒睡著了,真正的睡著了,這一睡,便錯過了胡鳳輝的訊息。
胡鳳輝許多天沒有出現(xiàn)。
寫程序的男人每天晚上接走鄰床,早晨送她回來。艾葉兒長久地陷入沒有聲音的黑暗,她不再用秒計算時間,也不關(guān)心窗外的麻雀啄了多少下窗子。胡鳳輝拋棄了她,艾葉兒反倒替胡鳳輝長松一口氣。
軟皮鞋每天上午給艾葉兒戴上耳機,里面循環(huán)播放一首和聲歌曲,《好人好夢》。音樂很慢,歌聲很輕,是艾葉兒喜歡的節(jié)奏。她記得,很多年前,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是Mp4,里面存的第一首歌就是這首。那時候艾維還沒有出生,她穿著一條白紗公主裙,父親把她頂在頭上轉(zhuǎn)圈,胡鳳輝在他們旁邊大聲笑,笑得窗臺上的海棠花兒顫巍巍的。
“艾葉兒,”有人摘掉耳機,揉著耳廓里的小米粒,在她耳邊說,“我知道你聽得見,你記得我嗎,我坐在你旁邊,在南湖小學,你用的鉛筆上印著粉紅色小熊,你說,那是我……”艾葉兒耳邊有熱氣撲來,潮濕而溫暖。這聲音是馮,馮什么來著,馮毅君,艾葉兒追著記憶,“南湖小學?南湖小學……鉛筆……小熊……”
艾葉兒仿佛看到一絲微弱的光,她吃力地推開一道道柵欄向著光向前摸索。她終于走近一扇大門前,大門是黑色的,上面開滿大朵紅花兒。她想推開大門,一道深淵突然橫亙在她和大門之間,淵越來越寬,她不得不快速后退。水從看不見的溝壑向上噴涌,轉(zhuǎn)眼間沒過她的腳面,小腿,胸口,她被水囚在原地,水是固態(tài)的,冰冷刺骨……
“我知道你醒著,艾葉兒,你如果能聽到,就動動眼珠,輕輕的……”馮毅君呼喚著她,“艾葉兒,今晚的月亮像一只船,風正推著它游……你睜開眼睛看看,多美啊!”
艾葉兒腦海中出現(xiàn)一艘藍色的船,“突突突”開在海面。船上有胡鳳輝、艾維、爸爸、娜塔莉,有一只兔子跳來蹦去,背上馱著一大束紅色玫瑰花兒。艾葉兒看到自己在笑,笑聲卻從胡鳳輝嗓子里迸出來,一粒一粒落在船板上,玻璃彈子般在腳下滾來滾去。落下的玻璃球越來越大,艾葉兒發(fā)現(xiàn),是因為,胡鳳輝的脖子、胸、肚子、腿一齊成為嘴巴的一部分,胡鳳輝嘴越長越大,對著艾葉兒一口吞下來,“咔嚓”,艾葉兒的骨頭碎在胡鳳輝牙齒間。
七
“也就是幾分鐘,幾分鐘!”胡鳳輝坐在派出所,幾近崩潰?!皫c上的車?”警察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多大年紀啦?從哪里來?。俊?/p>
“有取錢的憑據(jù)嗎?”
“沒有?那怎么證明你帶著現(xiàn)金?”
“有銀行卡嗎?為什么不存進卡里?”
“什么時間丟的?開車不到半小時?我查查!”
“您上車的地點是鳳城,丟錢的地方是聊城,怎么能到銅城來報案呢?案件受理執(zhí)行屬地發(fā)生原則!”
“您快點去聊城報案吧!”
“當然,聊城公安局需要我們配合的話,我們?nèi)ε浜希 ?/p>
胡鳳輝糾纏無果,只有立刻趕回聊城報案,早過了下班時間。車站派出所執(zhí)勤的是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外地人,舌頭僵硬。他一時弄不清程序,打了幾個電話請教,對胡鳳輝的態(tài)度倒是恭良??蜌鈿w客氣,還是要按照規(guī)定,小警察送她出門,請她明天上班再來。
胡鳳輝人生地不熟,在車站招待所坐了一夜,天蒙蒙亮便趕回派出所等候報案。車站派出所例行程序,調(diào)出錄像,發(fā)現(xiàn)案件發(fā)生的時間,車子已經(jīng)開進銅城地界。聊城覺得他們沒有資格受理,胡鳳輝既不是在聊城買的票,又不是聊城的車,怎么能找他們呢?顯然不合理。他們告知胡鳳輝,要么在發(fā)車地鳳城報案,要么在下車地銅城報案,他們?nèi)f(xié)助兄弟單位破案。
胡鳳輝沒想到自己在兩個城市的兩間派出所審了兩遍,竟然連案也報不了,她兩頓米水未盡,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躺了下去。
銅城和聊城兩地交涉了半天,又把鳳城派出所扯上,按行車記錄儀顯示的地址,確實應(yīng)該銅城受理。聊城車站派出所所長一臉同情,自己為胡鳳輝買了張車票,親自將她送到車上。
報案立案,調(diào)取錄像……
“回去等候?!?/p>
“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您,保持電話通暢!”
胡鳳輝提著空蕩蕩的包坐在候車亭,一輛輛車燈光閃爍,她只想一頭撞進去。
八
艾葉兒竭力不去想胡鳳輝。從一千秒出現(xiàn)一次胡鳳輝的臉,到兩千秒,艾葉兒現(xiàn)在能做到三千秒不讓她出現(xiàn)。艾葉兒決定,四千五百秒內(nèi)(這是她現(xiàn)在能數(shù)的最多時間)一定不能想她。
雷聲滾滾,一陣響過一陣。艾葉兒聽到窗子被砸得噼里啪啦亂響。在北方,只有盛夏才有這樣狂躁的雨。馮毅君握著她的手,說:“艾葉兒,我知道你醒著。我在讀一本好看的書,念給你聽好不好?”
“他們從來不給卡列寧甜食吃,不過幾天前,特蕾莎買了幾板巧克力。她剝開錫紙,把巧克力掰成碎塊,放在卡列寧嘴邊……盡管嘴邊都是巧克力,它仍未抬頭……”馮毅君的嗓音像家鄉(xiāng)寬闊的黃河,夕陽立在水面,將一條河照得金燦燦。
“艾葉兒,我們倆因為巧克力打架,你記得嗎?我還咬了你的手指?!?/p>
艾葉兒努力回想,巧克力,白巧克力,她模糊記起,一個男孩,背帶褲,書包里只有一個本子、一個鉛筆盒,鉛筆盒里裝著唯一一支鉛筆。艾葉兒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她書包空空如也回到家,本子上有個名字,四個字,二馬一君。爸爸媽媽嘿嘿笑,笑得艾葉兒的眼淚稀里嘩啦淌。第二天早晨,同桌把書包底朝上倒在桌子上,艾葉兒的本子、筆、鉛筆盒稀里嘩啦撒得滿桌,艾葉兒正啃著一板白巧克力,二馬一君抓起她的手往自己嘴巴塞,艾葉兒看著手里的半張錫紙,小嘴一咧,“哇哇哇”哭著呼喚老師……
二馬一君。艾葉兒想起了什么,二馬一君的名字應(yīng)該是馮毅君,她和他搭了許久同桌,他最擅長的是背著艾葉兒的鉛筆盒和本子跑掉,艾葉兒不得不買新本子。小學升學,還是什么時候,他不見了,是轉(zhuǎn)學還是怎樣,她記不起。
“艾葉兒,你聽這是什么聲音?”艾葉兒耳邊“咔嗒咔嗒”的動靜,她仔細檢索,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一個藍色塑料鉛筆盒,上面印著黃色美人魚。艾葉兒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還不如一條被速凍在冰塊中的魚兒。這不合格的冰,怎么單單忘記將腦子封?。?/p>
胡鳳輝依然沒有出現(xiàn)。艾葉兒把對胡鳳輝的傷心轉(zhuǎn)移成對馮毅君的渴望。
馮毅君有時說英語,有時用銅城地方口音,他偶爾會蹦出幾個奇怪的詞匯,是艾葉兒完全聽不懂的,她猜是德語。他用不一樣的語言帶她在雪地滑雪,在海灘上吹風,在遮陰蔽日的森林中聽小鳥歌唱,艾葉兒努力按照他的描述想象,她和他在雪地或者森林中漫步的樣子,每一次在她身邊的,必定是個肉鼻子肉眼一臉壞笑的胖男孩。
九
走廊里傳來頻繁密集的腳步聲,墻壁單薄,各種聲響此起彼伏。艾葉兒耳朵里突然彈出兩根觸角。觸角爬過床角,繞過衛(wèi)生間源源不斷的味道,窺探到什么東西正滾進來。東西很沉重,壓得輻條摩擦空氣制造出“繃棱繃棱”的怪音兒,像那種缺了油的老式自行車。
顯然,不是鄰床夫婦。鄰床夫妻是一對辯友,永遠在正反兩方。爭辯,就是他們的一日三餐,少一頓這一天殘缺不全,怎么都不算過完。安靜有時候比混亂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艾葉兒驟然緊張起來,她面部上方,空氣大幅度扇動,帶來絲絲涼意。艾葉兒覺得,那味道很熟悉,很熟悉。她一下子哭出來,是媽媽!
艾葉兒委屈萬分。就像小時候放學,她眼巴巴看著小朋友一個個被接走,她扒著門等啊等,胡鳳輝卻自顧自繞著門走過去。隨艾葉兒怎么喊都不回頭。那天胡鳳輝戴著耳機聽單田芳說《三俠五義》著了魔,到家后,她恍然記起自己忘記一件重要的事,卻怎么想都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胡鳳輝圍著客廳陽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東看看西找找,直到老師把哭得眼皮紅腫的艾葉兒送回家。
媽媽,媽媽!艾葉兒泣不成聲。
胡鳳輝右腿打著石膏。她血糖高,傷口久不愈合,掀開紗布,血肉模糊。秦主任得了艾葉兒出院的消息,趕過來,胡鳳輝正收拾東西,人呆傻窒冷,丟了半條命般,便趕緊讓護士把胡鳳輝送進診療室。
艾葉兒知道自己馬上回家,一陣小小的激動。她太想念自己靠窗的那張小床,想念占據(jù)半張床的泰迪軟乎乎的大肚子,想念盛開著紫羅蘭的被褥,吸一口,滿滿的太陽味兒。
艾葉兒記得,她床頭丟著《耶路撒冷三千年》,她一直讀,一直沒讀完。每天夜里念不了兩頁眼皮就打架。圣山,宮殿,黃金面具和血流成河的尸骨…… 遙遠的圣城吸引著她。艾葉兒背著胡鳳輝每月攢五百塊錢,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她明年春天就可以踏上去耶路撒冷的旅程。
回家,回家,這愿望一產(chǎn)生,便異常強烈。艾葉兒盼望胡鳳輝回來,快點回來。當然,辦出院手續(xù)是件很麻煩的事,終于可以回家啦!艾葉兒樂觀地數(shù)著數(shù),勉強數(shù)到4083,腦子便困倦不堪,沒了知覺。
護士勸胡鳳輝不要輕易出院。錢是一時的難,命只有一世?!白鲠t(yī)模也是工作,您想想,美術(shù)學院的模特多大年紀多小年紀的都有,他們能說能笑自己做主做模特,沒誰看不起,有的模特自己就是畫家呢!”
“職業(yè)哪里有高低貴賤?”
“我們想做還沒有資本呢!”
“專家說,只要找到令艾葉兒睡眠的那根神經(jīng),艾葉兒隨時可以醒來?!?/p>
……
胡鳳輝動了心思。既然死不了,那只有活下去。不治療,靠艾葉兒自己醒來恐怕不太現(xiàn)實。若是艾葉兒做醫(yī)模能多培養(yǎng)出幾個好醫(yī)生,要是像秦主任說的,艾葉兒推動了醫(yī)學發(fā)展,那艾葉兒不就是活菩薩?
不行。胡鳳輝在秦主任門口瞬間失去勇氣。她還是決定再等等,說不定派出所明天就能破案,他們不就有錢請專家了嗎?她轉(zhuǎn)過輪椅,秦主任卻從走廊另一邊走過來。
胡鳳輝在房間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不說不動。
艾葉兒醒來,耳邊一片“咔嚓咔嚓”聲,是誰在嚼蘋果。蘋果又艮又硬,味道倒是清香。是胡鳳輝。胡鳳輝吐掉蘋果渣兒便去扒艾葉兒的眼皮。三秒后,她確認沒有任何異常,松開手,一歪身子躺在艾葉兒旁邊,來回輾轉(zhuǎn)著身子,又在枕頭里來回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把自己放妥帖了,房間安靜下來。
艾葉兒耳邊回蕩著胡鳳輝的呼吸,遠比窗外的風力足,她推測,胡鳳輝又胖了一些,贅肉讓她的呼吸不順暢。她的呼嚕時斷時續(xù),有時會突然“?!钡乇鲆宦曢L音,地動山搖的。
一千九百秒后,艾葉兒聽見胡鳳輝翻身坐起來,接著是“咕咚咕咚”喝水的動靜兒。從胡鳳輝睡眠的時間推測,現(xiàn)在是中午?!八趾绕【屏?!”艾葉兒抱怨道。胡鳳輝一向不喜白水,她補充水分的方式就是啤酒,當然是最廉價的啤酒。五百毫升三塊錢一瓶,她一口氣就喝干。“咝咝咝”,現(xiàn)在是胡鳳輝在對著底朝上的瓶嘴用力啜,瓶底的沫子總是淌得艱難,不過,心細的胡鳳輝每次都把它吸得干干凈凈。
艾葉兒惱怒母親偷喝啤酒,不是心疼錢,而是她難降的血糖,可是看到胡鳳輝在床底偷偷藏起的廉價啤酒,心又酸酸的,忍不住給她買一箱德國黑啤塞進冰箱。
艾葉兒心疼母親。父親病倒后掏空了家里的積蓄不說,親戚也被借了個遍。胡鳳輝當?shù)袅藘H剩的兩件首飾。艾葉兒看著胡鳳輝空蕩蕩的十根手指,空曠的脖子,鉆進被子哭了許久。大學期間,艾葉兒做家教,當臨時導購,去餐館做小時工,攢的第一筆錢給胡鳳輝買了條白金項鏈。工作后,艾葉兒一口氣還清債,給胡鳳輝添了只小鉆戒,一串紅寶石項鏈。這兩樣寶貝,胡鳳輝日夜不離身,舅媽摸摸都不肯。
“讓胡金給你買!”胡金是舅媽的寶貝兒子,舅舅剝皮賣骨送胡金出國留學,畢業(yè)后,胡金高不成低不就,在一家涉外公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整天嚷著霧霾把他的肺弄壞了,要回澳洲。
艾葉兒知道胡鳳輝的愁苦。她想,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大罐兩千毫升的黃啤,和母親一醉方休。
十
艾葉兒被運上車,胡鳳輝緊緊握著她的手。車輛行駛中艾葉兒睡著了。醒來,艾葉兒兩條胳膊異常疼痛,感覺不到手的存在。
進入長長的走廊,足足一百二十秒,拐過三次彎,前行六十一秒,在一個門前停下來,兩扇門被打開。走廊的空氣很涼,裸著的手指有些冷意。胡鳳輝落在后面一截兒,“咔嗒”門碰上,她被關(guān)在門外。
危險不期而至。艾葉兒全身毛孔在收縮??諝饪焖倭鲃樱┻^她的臉頰、頸部,以及晾在被子外的腳心。有人揭開床單,不是掀,床單的四角同時離開她的身體。一雙手在解艾葉兒腹部系得緊緊的帶子,絲質(zhì)睡衣滑到兩側(cè),艾葉兒的胸和全身暴露在空氣中。
“媽媽,救我!”艾葉兒呼喚著母親。
這不是治療,不是,絕不是!
“媽,救我,救我!”艾葉兒驚恐萬狀,一遍一遍呼喚胡鳳輝。
……
“這下面是胃!” 一根冰涼的東西頂住她第二根肋骨。一陣劇痛抵達艾葉兒的大腦,她掙扎著,失去了知覺。
醒來,胡鳳輝的輪椅“吱扭吱扭”跟在她后面,人,卻沒有任何聲息。艾葉兒看見自己的四肢和手指被錘進一根根生銹的鐵釘,卻沒有一滴血流出。
艾葉兒知道,從此后再沒有誰能庇護她。她學習讓心安靜,讓疼痛安靜。
艾葉兒靜靜地躺著。她的耳朵被長久地撫摸著。一滴水落在她的臉上。是馮毅君馮醫(yī)生?!八挚吹搅颂剿鹘?jīng)歷的艱險,野蠻的老大爺,疑神疑鬼的警察,在小城的一家低級咖啡館的可怕之夜,但非法墮胎婆把她交給他的時候,她已經(jīng)面無血色,而且還會出血,但不知道孩子是被打掉還是死去了,擁抱在一起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年輕時代……”
艾葉兒安靜地聽著。疼痛也安靜著。
她的骨頭正被疼痛融化,融化成皮膚下的水汽,支撐著她,她知道,只要一根針她就可以碎掉……她渴望一根針,一根纖細的針。
馮毅君還在喋喋不休。他不知道,艾葉兒熟悉《何為永恒》勝過熟悉公司的指紋機?,敻覃愄亍び壬{爾,這個殘酷的女人,強迫兒子去看他驕傲的母親經(jīng)歷過什么:眼睜睜看著丈夫和長子被人活活打死,眾目睽睽下被骯臟的下人們輪奸,她的小兒子,她驕傲的小兒子,卻僅僅給她擦一把澡就棄她而去。
艾葉兒不理會瑪格麗特,也不理會馮毅君。她逃進皮膚下,蜷縮起自己,無聲無息。
“艾葉兒,你醒醒吧,不要再逃避!……”馮毅君扔掉書,用力搖晃艾葉兒,“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醒過來啊,艾葉兒!”馮毅君臉色蒼白,他死命關(guān)緊牙齒,不讓憤怒的火苗躥出來,引爆艾葉兒頭頂?shù)难鯕馄?。“艾葉兒,誰都幫不了你,除了你自己,你給我起來!”馮毅君用力拉艾葉兒兩條胳膊,企圖讓她坐起來。
“馮醫(yī)生,你在做什么?”
床前的椅子被撞翻,把艾葉兒從昏昏欲睡中扯進胡鳳輝和馮毅君激烈的爭吵。馮毅君勸說無果,轉(zhuǎn)身離開。胡鳳輝乒乒乓乓用摔東西發(fā)泄?jié)M心的不安?!耙銇斫逃遥∥也恢肋@是自己的女兒???我不曉得難過啊?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么硬氣,你拿來三十萬捐給我!阿斗一個!”
胡鳳輝扶著艾葉兒,一陣心酸?!叭~兒,對不起,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我們就做這一個學期好不好,賺夠治療費我們就回家。我在北園市場租了攤位,腿好了,我去賣蘋果……”
胡鳳輝的腿一直沒好,她也就一直沒有去賣蘋果。艾葉兒不出去工作的時間,房間里響著輪椅“吱吱扭扭”的動靜兒,夜晚,睡在鄰床的胡鳳輝恢復了“呋嚕,呋兒”的鼾聲,驚天動地。為了讓艾葉兒接受更好的治療,鄰床再沒住進人。秦主任查房,胡鳳輝表達著滿心感激。
“你這么想就對了,她這么躺著,總不是個辦法,這樣她自己賺取醫(yī)療費,繼續(xù)接受治療,多好??!”胡鳳輝笑,笑聲中酸甜苦辣滋味齊全。
馮毅君再沒出現(xiàn)。
十一
艾葉兒被推出病房的次數(shù)多起來。從開始的三天一次到一天兩次,三次。她的睡衣不斷被打開,為了方便她出去,艾葉兒慣常使用的粗布尿墊被換成尿不濕。
“讓我們向她致敬,你們成為優(yōu)秀醫(yī)生,有醫(yī)模的貢獻!”每次,艾葉兒聽到這句話,就知道一節(jié)課結(jié)束了。講這句話的不是同一個人。有男人,女人。有老者的滄桑,口水噎在嗓子縫兒;有中年人的沉穩(wěn),充滿遲疑的同情;也有年輕人的青澀,抑制不住意氣風發(fā)。
艾葉兒不止被擺在臺子上,讓學生指認各個部位,她也被推進各種儀器,讓學生透過屏幕觀察心臟、肺葉、肝和子宮的形狀。在一次次反復的照射中,她聽見幾個學生驚訝地討論,“她心臟最下端有一條線,你們看!”他們認為,也許,這條無法關(guān)閉的縫隙,導致她腦細胞供氧不足,繼而造成她昏睡不醒。
艾葉兒更多的問題被發(fā)現(xiàn),是她自己從來不了解的。比如,她乳房上有數(shù)個小小的硬塊,黃豆粒大小。學生們推斷她長期伏在桌上,使得血液受阻形成乳房結(jié)節(jié)……將來會影響奶水的質(zhì)量。她有一顆智齒,藏在下牙床最里端,像一顆種子正堅定地要鉆出牙床。她的頸椎上有一段血管纖細,血液流速異常緩慢……
艾葉兒聽到最多的是贊美。贊美她的皮膚,她的眉毛,她精致的脖子和豐滿的耳垂兒。艾葉兒的頭發(fā)如春天的草兒,密密生長,因為營養(yǎng)合理,根根發(fā)絲烏亮,泛著光澤。
有學生偷偷拍下艾葉兒上課時的視頻放在網(wǎng)上,組織募捐,一時間艾葉兒成了這座城市有名的網(wǎng)紅“睡美人”,醫(yī)學院、美術(shù)學院、畫院爭相過來找胡鳳輝簽約。
艾葉兒殺氣騰騰。她想,她坐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解剖刀割開秦主任的脖子,放干他的血,做成標本,擺放在醫(yī)學院大廳,供人參觀。她腦子里為秦主任做出畫像,大嘴巴,腮邊贅肉下垂,額頭堆滿皺紋,眼睛斜睨。
仇恨令艾葉兒失去判斷。真實的秦主任具有雙重身份,他不僅是這所醫(yī)院的心理課研究室主任,也是醫(yī)學院的博士生導師,并且相貌堂堂,牙齒潔白。
秦主任堅信,418能夠醒來。雖然現(xiàn)在,418的軀體被她自己的神經(jīng)禁錮。秦主任分析,此時的418,一個想掙脫,但對抗不過另一個墮怠的自己。腦電波和心動儀監(jiān)控數(shù)據(jù)顯示,418每周會出現(xiàn)幅度較大的情緒波動,那是兩個418之間激烈的博弈。
418需要時間解開自己。如果她被胡鳳輝帶走,他將失去這例活體樣本。這樣的病例,也許一生他只能遇到一次。近期數(shù)據(jù)分析,418床腦細胞活躍度與入院時相比,顯著降低,但在進入樣本室成為模特的時間段,恢復到常人指數(shù)。由此,秦主任計劃采用新的治療方案,加強情感刺激。
馮毅君因為他提出的讓418做模特的建議,威脅他,要訴諸媒體;但是,他只是建議,決定權(quán)在418床監(jiān)護人手中,還好,胡鳳輝同意了。馮毅君在反對無效后退出聯(lián)合治療小組,秦主任很是遺憾,也許馮毅君將錯過分享418成功蘇醒的機會。
艾葉兒聽見重重的腳步聲,她有些疑惑,還是判斷這腳步來自胡鳳輝。 “嘩嘩嘩”傳來小便擊打馬桶壁的響聲,異常嘹亮,胡鳳輝甚至沒有關(guān)衛(wèi)生間的門。
有人敲門,小便和胡鳳輝的腳步聲同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吱扭吱扭”輪椅的轉(zhuǎn)動。護士在艾葉兒腋下抽走體溫計,閑言碎語幾句便離開了。房間寂靜了片刻,胡鳳輝的腳步聲再度響起。她連續(xù)接聽幾個電話,每次只有兩三句話,“預(yù)付,每小時兩千,已經(jīng)最便宜了,不行!”最后一個電話她極不耐煩,聲音霍地提高了許多。“你要知道,我女兒是全世界唯一的睡美人,五千元,少一分都不行!儂不要再講!”
水管沒有關(guān)緊,滴滴答答漏著水,像艾葉兒失控的心臟。
艾葉兒長時間裸在空氣中,細微的顆粒附著在她細膩的皮膚上,像是給她穿上一層透明盔甲。如果課程連續(xù),胡鳳輝便將她留在樣本室中。換一瓶營養(yǎng)液和尿不濕是清潔工都能做的事。
艾葉兒不止在幾所醫(yī)學院忙碌,她被不定期送進美術(shù)學院的畫室和一些畫家私人畫室。去私人畫室胡鳳輝是最不放心的,她挪著笨拙的身體,瘸著右腿,艱難地爬上面包車,陪同艾葉兒前往。
她只肯在畫室外,在門縫兒中監(jiān)視,而絕不面對艾葉兒裸露的身體。她聽見關(guān)于艾葉兒的贊嘆,不由自主撫摸著自己的乳房和鼓囊囊的小腹,她心里清楚,凡是看過艾葉兒身體的人,沒法兒相信她是艾葉兒的親生母親,艾葉兒絕美的身體來自她的子宮。
等待艾葉兒結(jié)束工作的時間,胡鳳輝胡思亂想,艾葉兒已經(jīng)長眠九百一十二天,看起來,她醒來的時間似乎遙遙無期。好在艾葉兒基金賬戶啟用,秦主任和胡鳳輝是艾葉兒治療基金負責人,胡鳳輝再沒接到過催款通知書。
秦主任也失去了耐性,組織治療方案時才會前來為艾葉兒檢查。唯一能夠安慰胡鳳輝的,是她小腹處的暗兜,里面藏著一張銀行卡??ɡ锏臄?shù)字增長很快,她從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坦然,很快習慣了做經(jīng)紀人這個職務(wù)。為此她感激秦主任,他的幫助令她和艾維體面地生活。
艾維一心一意要出國留學,胡鳳輝對艾維的努力上進深感安慰,這,也是艾葉兒的心愿。
二〇一八年,是艾葉兒沉睡的第四年。春節(jié)期間,胡鳳輝決定出去散散心,暫時擺脫眼前的愁苦。她和艾維計劃去一座著名的海島小住。臨行前特意請她做護工時相識的姐妹幫忙照看艾葉兒,為此,她鄭重許諾,送她一條珍珠項鏈,“國內(nèi)買不到的哦!”
所謂的照看非常簡單,早晨送走艾葉兒,帶上一天或者兩天的營養(yǎng)液和尿不濕,晚上將艾葉兒接回病房,換一瓶新營養(yǎng)液。在營養(yǎng)液灌注下,艾葉兒的胃壁光滑,消化功能徹底喪失。臨走前,胡鳳輝拉著艾葉兒的手,和她聊了很久。出門,胡鳳輝被絆了一腳,肥厚的身子差點跌倒。她罵了句,低頭看,一截電線蛇一樣繞在她腳腕上。胡鳳輝愣了愣,這臺破壁機是她狠著心買的,為艾葉兒打磨米糊、果汁,不知什么時候丟棄在角落,蒙著厚厚灰塵。胡鳳輝關(guān)上門,把艾葉兒和破壁機帶來的不適輕輕留在房間里。
旅行是放松心情的最好方式,胡鳳輝久未出門,輪船,龍蝦,她被磨鈍的心漸漸靈動起來,她甚至嘗試海灘裙和西餐,她樂于接受黑胡椒牛排、飛餅、蝸牛湯。切開半尺長的龍蝦時,她的心莫名地一陣疼痛,那差不多是艾葉兒兩天的收入。夜里做起夢,夢見自己切開龍蝦,肚子里躺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男孩突然睜開眼睛,對著她笑。
過去,胡鳳輝的日子緊了又緊,現(xiàn)在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她看上一只玉鐲,翠綠中隱藏著墨綠,如一幅黛色水墨畫,和艾葉兒青白的皮膚很相配,她很珍貴地一層層包好,藏在皮箱底層。“艾葉兒,我的寶貝,要是你也在,多好!”她滿心歡喜地望著手指上三枚碩大的鉆戒,心里想的還是艾葉兒。
艾維簽證順利,胡鳳輝送他走時,艾維攬著胡鳳輝的肩膀不停地安慰她,“四年,很快?。 焙P輝望著艾維的背影消逝在閘機內(nèi),忍不住流下兩行淚。四年,對年輕人來說是短暫的一瞬,對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計算不得,更算計不得,哪個曉得,明天是睡在床上還是土里。
十二
艾葉兒現(xiàn)在只能數(shù)到2800,有時數(shù)到5就失去數(shù)下去的愿望。
艾葉兒一個人陷在黑暗中,等待下一次外出,等待蚊子一樣的金屬棒叮住乳頭,肋骨或者小腹的某處。甚至有一次,她的隱私被挑開,那里正汩汩流出紅色液體。艾葉兒的月經(jīng)沒有因她睡眠而消失,每月一次,每次五天,雷打不動。月經(jīng)期也是護工最厭倦的時候,她給她用尿不濕,成人的,一天一個。那幾天,艾葉兒的陰部長久被臟血浸泡,又疼又癢。
雖然艾葉兒對疼癢也在遲鈍,就像她的自尊,被身體流淌出的臟血沖刷得蕩然無存。
艾葉兒的耳朵比腦子睡得快,醒得慢。有人進來。將她翻到一側(cè)。艾葉兒身體和耳朵無知無覺。她被戴上耳機,一首細綿的《好人好夢》叫醒了耳朵。馮毅君的手指細長,他從肩部開始揉起,一寸一寸揉到腳腕。
“誰也沒有辦法,孩子就像一只潔凈的玻璃杯,拿過它的人會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臟,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還有少數(shù)父母將孩子的童年摧毀成不可收拾的碎片……”
一本《你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馮毅君讀了許久,他經(jīng)常記錯頁碼,重復頭一天讀過的。朗讀喚醒她殘存的記憶。她的工位。她每天搭乘的地鐵,通道里有賣藝的年輕人,聲嘶力竭唱著《北京,北京》……
馮毅君拉長她的耳朵,“艾葉兒,我給你買了一條裙子,是白色的,上面繡著向日葵,有長長的裙擺,你摸摸,很舒服是嗎?”他解開她的睡衣,一點一點幫她提上拉鎖。他伏在裙紗中,很久,說,“艾葉兒,醒過來吧,求求你!”馮毅君的手指拂過她的唇,一股麻酥穿過艾葉兒的心臟,到達她的指尖。
馮毅君做得最多的,是將艾葉兒搬到胡鳳輝的輪椅上,反復拉動她的手臂,向上向左向右;將她的拳頭握在自己的手心,叮囑她不要松開;他將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腿上,按住她的腳面,教給她用力。他不斷重復,艾葉兒,你心臟的那條縫隙不影響健康,相信我,這不是導致你睡眠的原因,你要自己醒來,自己醒來,你懂嗎?不要騙自己說睡著了,你壓根沒睡!
……你還記得我的樣子嗎?你睜開眼看看,你如果想知道我什么樣子,就動動眼珠告訴我好不好?
艾葉兒腦子里跑過一個穿塑料涼鞋的男孩,圓圓的臉,圓圓的胳膊,可是,無論怎么努力,她無法撕開沉重的眼皮。
十三
簽約的醫(yī)學院和畫室以及美術(shù)館很講信用,在胡鳳輝旅行期間,將費用按期匯入她的銀行卡。胡鳳輝忽然覺得最近兩周竟然沒有錢。她給秦主任打去電話,秦主任只回了一句“您回來再說吧?!北銙鞌嗔穗娫?。
“唉,葉兒,要是我們一家人一起旅行,是多幸福的事!”胡鳳輝在返程路上一路走,一路焦慮,一路遺憾。秋風乍起,狼一樣圍著窗子四處嚎叫,胡鳳輝回到家,足足睡了兩天才緩過神兒。三個月的旅行,她足足瘦了七斤,她把減掉的肉歸于自己思慮過度。
胡鳳輝給艾葉兒帶回的裙子早已過了季節(jié)。好在艾葉兒需要的只是睡衣,其他物品都是象征性的,更像是胡鳳輝安慰自己的方式。
胡鳳輝在房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過去,總覺得房子促狹,彎彎腰不是撞到桌子就是艾葉兒艾維的大腿,現(xiàn)在房間空得找不出半條影子,人便空虛得驚悸。夜里,胡鳳輝又看見那個嬰兒,脖子里繞滿臍帶,剛剛出生的樣子??匆娝?,便哈哈大笑,露出滿口牙齒。
胡鳳輝一早趕去醫(yī)院。在電梯間猶疑半天,她實在記不起艾葉兒病房的樓層。久違的來蘇水味兒,喧鬧如菜場的走廊,與她剛剛離開的海島賓館愜意的環(huán)境反差過大,她的胃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不適。
胡鳳輝不好意思詢問護士站,悄悄用香紙巾捂住鼻孔,在鄰近的幾個病房玻璃門上查看。她燙了頭發(fā),穿著新款風衣,有護士在背后認出她,指給她艾葉兒現(xiàn)在所在的病房。
胡鳳輝一進門便發(fā)現(xiàn)了異常,艾葉兒身上的被子高高鼓起,遮擋住看向艾葉兒臉的視線。胡鳳輝撲過去掀開被子,目瞪口呆。艾葉兒隆起的腹部,不亞于一包點燃芯子的炸藥包,炸得胡鳳輝肉身四分五裂,瞬間失去知覺。
艾葉兒滿鼻孔胡鳳輝裹挾而來的陌生。胡鳳輝用嗓子、用身體的擺動、用哭泣,宣泄她的震驚和憤怒。但自始至終,她沒有觸碰一下艾葉兒的身體。
胡鳳輝的激烈反應(yīng),令艾葉兒被迫記起她正努力遺忘的恥辱。那天,午后,她被推進一所醫(yī)學院。胡鳳輝走后第二天,護工便偷懶省掉了中間的接送。每次聞到汽油味兒,她便知道,只有營養(yǎng)液消耗完,她才能再回到醫(yī)院。
她渴望回到醫(yī)院,回到雖然空氣窒悶卻安全的病房。停留在陌生的地方,意味著,她無法見到馮毅君。艾葉兒對馮毅君漸生依賴。艾葉兒的手對馮毅君手的溫度產(chǎn)生強烈的渴望。她的耳朵被馮毅君朗讀的文字叫醒,她訓練自己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增加,終于恢復到4300,一種力量正暗暗萌生,雖然還沒有沖破眼皮,但她知道,那力量在。
那天,艾葉兒被推進一個房間。艾葉兒確認,她從未進過這個房間。平日是出門向左,二十三秒后向右,前行五十四秒進入一間有桌子的房間,房間散發(fā)著淡淡的來蘇水味兒,他們把那間房喚作實驗室。艾葉兒一直被安置在實驗室。但是,那天,一個學針灸的學生出了差錯,她數(shù)次扎錯穴位,刺得艾葉兒鮮血淋淋。艾葉兒清楚聽到教授吩咐,“小蘇,你去把針孔清理干凈,不要留下血痕!”
艾葉兒被叫作“小蘇”的人推進護理室。一股颶風吹翻了艾葉兒身上的被子。那一刻,一雙鐵篦子樣的手指插入艾葉兒的心臟,來來回回,將她一顆心篦成一根根血條。
馮毅君最先發(fā)現(xiàn)她身體的變化。他悄悄帶著她做X光,發(fā)現(xiàn)她身體里住進另一個陌生的生命,和她爭搶著營養(yǎng)液。馮毅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一遍遍告訴艾葉兒和自己,“葉兒,我們換一臺機器查,這臺儀器壞掉了!壞掉了!”
十四
胡鳳輝一心一意要追究醫(yī)學院的責任,怒氣把她灌成一只飽滿的氣球,脹得她來回翻滾。
“當然,當然,醫(yī)學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老胡,你想想,艾葉兒這幾個月去了這么多地方,怎么能保證就是在醫(yī)學院出的事?如果,被媒體知道了,你這個做母親的,怕多少張嘴巴也難說清,你知道,現(xiàn)在的媒體,是很刻薄尖銳的,是不是?恐怕也沒人敢再請艾葉兒做模特啦,艾葉兒沒了收入,怎么辦呢?”
胡鳳輝承認,秦主任分析得有道理,且處處為她考慮。想到卡里的錢和艾維在國外每天需要的費用,胡鳳輝低下頭。
秦主任告訴胡鳳輝,艾葉兒這種情況打胎危險極高,反倒不如讓艾葉兒生下這個孩子。他讓胡鳳輝好好想想再回答,畢竟,艾葉兒生產(chǎn)也有極高的風險。兩相權(quán)衡,這個孩子是睡美人的孩子,也許會成為醫(yī)學奇跡,再或者,艾葉兒會因為這個孩子蘇醒,也不盡然。
在胡鳳輝的要求下,秦主任幫助艾葉兒恢復了工作。
胡鳳輝每天和艾葉兒形影不離,再不敢離開半步。因為胎兒,艾葉兒的營養(yǎng)液換成最貴的,差不多要花掉艾葉兒每天收入的一半,胡鳳輝雖然心疼,還是很大方地讓艾葉兒持續(xù)使用。
十五
艾葉兒失蹤那天沒有任何征兆。
胡鳳輝和護工把艾葉兒送回房間,她決定回家休息一晚。醫(yī)院的味道對普通人來說,的確,的確令人心煩意亂。胡鳳輝承認,這段旅行帶給她一些改變。
她囑咐護工晚上九點給艾葉兒擦拭身子、按摩,便打車回家。
夜里,她看見一個壯碩的男嬰,用剪刀一樣的手指切開艾葉兒肚皮,熟視無睹地穿過她的身體,走出門,她的身體被男嬰撞出同樣大的洞,五臟六腑淌了一地。她看著沾滿泥土的自己的心落在地面,“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一群螞蟻瞬間爬滿,她的心轉(zhuǎn)眼間被啃噬一空,數(shù)不清的螞蟻在她身體里鉆來鉆去……
胡鳳輝發(fā)起高燒。燒得她稀里糊涂。躺在床上,她仍然害怕,夜里也不敢關(guān)燈,生怕那個小人兒真的出現(xiàn)。一旦能爬起來,她趕緊去藥王山,給觀音娘娘和藥王分別上香。
胡鳳輝膽怯的不只夢,還有艾葉兒肚皮里呼之欲出的男孩。秦主任再三保證,不會讓她操心,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收養(yǎng)事宜,胡鳳輝還是滿心憂愁。畢竟,那個孩子和她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畢竟,那是艾葉兒的骨頭和血,是她的親外孫。
胡鳳輝泡過熱水澡,一臉憔悴地仰在新沙發(fā)上,初夏的風溫柔而舒爽,微風中她睡著了。連日來的焦慮被可卡因淹沒,她陷進深深的睡眠中,沒有聽到不遠處手機一遍遍的呼喚。
第二天上午,她趕在艾葉兒去醫(yī)學院前來到醫(yī)院。燒雖然退下去,癥狀并不見減輕,渾身上下肉酸疼,骨頭懈怠,不堪承重。
艾葉兒不在房間。她坐電梯追到艾葉兒平日上車的三號門,車等在那里,艾葉兒和護工都不在。胡鳳輝只好返回房間,護工倚著門打電話,一見她,慌慌地說:“胡姐,你為什么關(guān)機?艾葉兒不見了!我和護士整晚未睡!”
秦主任給醫(yī)學院、美術(shù)學院、熟悉的幾個畫室打電話,以前他們也因為搶時間,直接過來接走艾葉兒,胡鳳輝希望這一次也如此。
忙亂了一陣子,他們才想起查監(jiān)控,報警。艾葉兒住的病房是秦主任特殊照顧的,在走廊拐角,門前是兩條走廊交會的回廊,攝像頭拍不到的死角。胡鳳輝痰火攻心,一下子暈過去。
醫(yī)院丟了病人,丟的是睡美人,這消息像颶風,瞬間席卷了這座城市。
胡鳳輝的骨頭和筋一寸寸斷開,再撐不住她豐滿的身子。
平日不見的親戚們從城市、鄉(xiāng)村犄角旮旯過來看她。有的說,聽說人販子把人偷走挖心割肝,撕眼膜;有的說,艾葉兒一身兩命,許是圖了那個孩子;有的說,怕是有信教的,拿了孩子做祭禮。胡力勇看胡鳳輝被嚇得兩眼發(fā)直,趕緊把來人請出去,鎖了房門。
胡鳳輝被嚇昏了頭,忘記病房里丟了最顯眼的兩樣東西,輪椅和書。
過了多日,她醒過神來,警察才從她嘴里了解到這條重要的線索。這時候艾葉兒已經(jīng)失蹤二十七天。之前,警察一直按照艾葉兒被面包車之類的中型車檢索監(jiān)控。輪椅則不然,說明艾葉兒可能是被轎車運出去的。還有一種可能,以艾葉兒的身材,后備廂只要有充足的氧氣,足以。
果然,在醫(yī)院地下車庫監(jiān)控畫面,發(fā)現(xiàn)有人用輪椅推著覆蓋著白色被單的方形箱子,進入四號停車區(qū)車位后,輪椅停在一輛灰色越野車后備廂處,架子下方,明明晃著兩只腳。
十六
警察破門而入,被看到的景象驚呆住。馮毅君懷里抱著嬰兒,床下一盆血水。床上,艾葉兒在,寧靜平和。
警察收起槍支,有些羞澀,像是攪亂了一家三口剛剛的團聚。帶隊的警官客氣地讓人接過孩子,“咔嚓”一聲給馮毅君戴上手銬。
艾葉兒在昏睡。她沒有聽到擊打門的暴風驟雨。當然,她也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她是被胡鳳輝驚天動地的哭聲驚醒的。她試圖尋找馮毅君,紛亂的聲音中沒有一絲他的動靜。艾葉兒急切起來,她的兒子,她呼喊著,“馮毅君,給我兒子!”
艾葉兒腹部一陣撕裂的疼痛,她昏死過去。
十七
馮毅君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三個月,緩期執(zhí)行。罪名是非法拘禁罪。馮毅君堅持不上訴。他一口咬定,是他的孩子。
他懇請胡鳳輝將孩子交由他撫養(yǎng)。胡鳳輝猶豫許久,婉拒了秦主任的好意,將孩子交給馮毅君。半個月后,艾葉兒重新恢復了工作。胡鳳輝親自接送,再不敢松懈半分。
醫(yī)院在艾葉兒房間外安裝了兩個攝像頭,門鎖改為指紋鎖。除了肚子上多出一道傷疤,看不出艾葉兒有什么變化。
秦主任沒有告訴胡鳳輝,近期,艾葉兒腦電波顯示,她腦部細胞活躍度幾乎降為零。換句通俗的話說,艾葉兒睡著了,進入真正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