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貽辰

人們都熱愛陽光燦爛的海灘，劉志強卻總是在午夜時分入海。在幾十米深的海底，他和成百上千只銹跡斑斑被淤泥覆蓋的沉船打過交道。

作為交通運輸部煙臺打撈局救撈工程船隊潛水工程隊副隊長，劉志強和同事常常在漲潮時分潛入海底，套浮筒，穿鋼絲，修船底，切船身，忙碌數(shù)日乃至數(shù)月。

這群平均年齡30歲出頭的潛水員需要面對的是寒冷、黑暗、孤獨，以及漫長的海底停留時間。

油艙滲漏、有毒物稀釋、航道錨地堵塞，沉船離開海底的時間越晚，留給海洋的風(fēng)險就越大。

煙臺打撈局成立40余年來，已完成數(shù)以百計的難船和遺體打撈任務(wù)。幾代潛水員曾在大雪天下水切割船體鋼板，曾被大浪裹挾重重地撞向船舷，也曾在發(fā)生空難后的海域搜尋黑匣子。

一名年輕的打撈潛水員說，自己過去常羨慕景區(qū)內(nèi)風(fēng)光的潛水員，他們曾是自己的同窗。而自己更像一個“海洋清道夫”，只在夜深漲潮時出沒，無人知曉。

黑暗中的危機

擁有22條深水航路、年均商船流量達20多萬艘的渤海是劉志強和同事工作的主戰(zhàn)場，和海面的熱鬧相比，這片7.7萬平方公里的海域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海底的淤泥阻擋了視線，即使打開強光手電，也只能瞥見一小團紅光，能見度不過一兩米。煙臺打撈局新晉潛水員的第一課，就是學(xué)習(xí)適應(yīng)渤海海底混濁的水質(zhì)。

潛水員首先要對沉船進行水下探摸，辨別船傾斜的方向、船頭船尾淤埋在海底的程度以及船身破損的程度。之后，通過和工作母船連接的引導(dǎo)繩，將需要使用的工具依次送入海底，由潛水員進行打坑、電焊、穿引鋼絲等工作。

黑暗中，危機四伏。

打撈局資歷最老的潛水員之一姜志勤，曾參與打撈失事工程船“華勇6”。當時，救撈工程船隊工程技術(shù)科提出的方案，是讓潛水員使用高壓水槍，在失事船舶一側(cè)打出直徑兩三米、深四五米的大坑，再用攻泥器將鋼絲穿過船底;緊接著，另一側(cè)的船體由潛水員打出同樣的大坑，再找到已穿過船底的鋼絲，最終連接上浮鋼絲，將沉船拖起。

活兒到了姜志勤手上時，一側(cè)的大坑已經(jīng)被打好。他拿著高壓水槍來到預(yù)定位置，開始打另一個坑?！叭A勇6”沉沒的地方是在黃河入海口附近的東營海域，姜志勤所在位置水渾濁不堪，他只能瞇著眼，在坑里仔細搜索鋼絲。突然，一陣水流涌來，他踉蹌了一下，轉(zhuǎn)瞬間，坑洞塌方。

淤泥幾乎活埋了他，擠壓著呼吸管和電話線，他快窒息了。姜志勤憋著氣，抱著高壓水槍對著自己身體一圈一圈猛打，淤泥一點點被甩開。他緩慢地爬出坑洞，趴在海底大口大口地喘氣。那聲音從潛水電話里傳出，呲呵呲呵的，“像是在喝空氣”。

這個廣州潛水學(xué)校第一期畢業(yè)生，在隊里被尊稱“大師兄”的潛水員說，任何一個潛水員都要學(xué)會在水下對抗水流以及淤泥的吸附力。劉志強為了訓(xùn)練自己手部的適應(yīng)力，會在閑暇時練習(xí)書法。而姜志勤在水中則會“倒掛金鉤”，下半身不斷拍打腳蹼穩(wěn)定身體姿態(tài)，上半身則努力感應(yīng)水流的方向。

一次，兩名潛水員正忙著給浮筒套纜繩，突然大浪來襲，倆人來不及躲開，只得爬上浮筒。可惜，浮筒沒來得及固定就被浪沖走，姜志勤他們毫無辦法，慌忙之際，只來得及扔過去兩件大衣。

第二天，他們找到了那兩名漂走的潛水員。兩名潛水員靠著大衣熬過一宿，“還以為你們?nèi)ト毡玖恕?。姜志勤想用玩笑沖淡大家對死亡的恐懼。

“哈哈哈，差點凍死?！眱擅麧撍畣T也笑了，可笑著笑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在水下進行船體切割是最危險的工作之一。有時，因船體破損嚴重，潛水員需要對難船進行切割后分塊打撈。切割即將完成時往往也是最驚險的時刻，幾百上千噸的船體即將變形分解，被割開的鋼板里，會存有少量的氧氣，如果—下切開極易因壓差產(chǎn)生氣爆。這時船體在水下受力不均，難船會即刻發(fā)生位移，如果潛水員方向判斷錯誤，幾百噸的船會向他們撞去。

結(jié)束水下作業(yè)也不意味著安全了。如果潛水的深度超過40米，輸入海底的高壓空氣密度也必須加大。完成作業(yè)后，潛水員在上浮過程中，需要按規(guī)定依次在各個減壓點停留十余分鐘，以減輕壓差對肺部造成的損害，上浮的時間往往要達到四五十分鐘。

曾有潛水員在上浮過程中遇到水流，由于經(jīng)過高強度作業(yè)后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加之水極其冰冷，潛水員握著引導(dǎo)繩的手一點點松開，整個人就隨著水流漂走了。

幸運的是，工作母船上的工作人員及時發(fā)現(xiàn)，一群人用力把潛水員拽了上來。

“樁樁件件，這些經(jīng)驗都是用血淚換來的?！苯厩谡f，“潛水員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h3>“別怕，咱們是在做善事”

打撈工程并不是潛水員的獨角戲。事實上，一次打撈往往會派出七八艘工作船和上百人的團隊。潛水員毫無疑問是這個團隊的手和眼，而大腦，則是救撈工程船隊的工程師。

在現(xiàn)任科長、高級工程師王道能眼中，難船在海底可能翻扣、側(cè)扣，潛水員一旦進入船體，方向感極易迷失。繩子、管子、鋼絲如何放置都是問題，潛水員一旦慌亂，就有可能把自己困死在海底?！拔覀儗ε撌业慕Y(jié)構(gòu)更清楚，也能為潛水員規(guī)劃一個最短最安全的搜索路徑?！彼f。

入水后，通過潛水電話，潛水員告知工程師自己盲摸到的物體，王道能則需要迅速確認潛水員的準確位置。

到煙臺打撈局以前，王道能是一個“學(xué)霸”，到了這兒，他開始學(xué)習(xí)潛水員的方言、分辨潛水員在水下的呼吸聲、和對方商量統(tǒng)一引導(dǎo)繩傳送工具時的打結(jié)方式。這個80后工程師很清楚，還有許多風(fēng)險，是技術(shù)無法規(guī)避的。

16年前，大連“5·7”空難發(fā)生后，姜志勤和同事負責(zé)下水尋找黑匣子。海面上隨處可見破碎的飛機殘骸，海面被油污染得變了色。下水后，能見度只有1米，他游著游著，就會碰到遇難者殘缺的遺體。

后來，姜志勤幾天幾夜睡不著覺，他的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那些景象，“都燒光了，衣服都沒有，太慘了”。

煙臺“11·24”特大海難發(fā)生時，劉志強還是剛剛來到煙臺打撈局工作的新人，當他在水下打開難船的艙門時，遇難者遺體順著水流漂出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船艙和水面，把遇難者遺體抱上水面。

有一名年輕潛水員因為害怕，不敢下水，他就跟對方說：“別怕，咱們是在做善事?！?/p>

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年輕的潛水隊員下水打撈遇難者遺體時，他都會跟他們說這句話。有時潛水員怕得厲害，他就讓兩名潛水隊員手拉著手，在難船里慢慢摸索。

年輕的潛水員李浩翀，參與了兩年前的“6·4”廣元游船側(cè)翻事故的打撈工作。當他們奔赴到3000公里外的四川廣元時，等待他們的，是從未經(jīng)歷過的69米深水和沒有大噸位駁船的救援條件。

此前，中國人工深潛水水下救援深度從未達到69米。

他們借來兩條小型駁船，加裝錨泊系統(tǒng)，再安裝固定潛水設(shè)備，20多個小時的準備工作完成后，凌晨5點，李浩翀和同事準備下水。

前期的打撈工作十分順利，可幾批潛水員始終找不到船長的遺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李浩翀從船頭找到了船尾，甚至割開了二層甲板的篷布，依舊未見遺體。

他不甘心，再次進入船體，冰冷的湖水雖然被潛水服隔絕，但體力的下降難以避免。潛水電話里，隊長的聲音傳來：“快到極限時間了，放棄吧?！?/p>

李浩翀快哭了。他緩緩俯下身，把手插進左舷的泥里，想要找尋到船長的遺物，誰知他在泥里摸到了一個人的腿。他急忙叫來另一名潛水員，兩個人從泥里拽出了遇難者遺體。

是船長。

110個小時的水下作業(yè)、22人次救撈潛水后，最終遇難者遺體全部打撈成功。

這是最理想的狀況。大多數(shù)時候，海上的船舶發(fā)生事故后，艙室內(nèi)部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會瞬間被強大的水流沖爛，遇難者遺體極易漂遠。李浩翀嘗過無功而返的滋味，他曾在滿是淤泥、木頭、垃圾的艙室里來回穿梭，卻依舊帶不回遇難者的遺體。

回到岸上，遇難者家屬卻在碼頭眼巴巴地等著。

這個85后潛水員說，自己連一句“我盡力了，真的沒有”也說不出口。他能做的，只是從垃圾堆里費力地翻出遇難者的筆記本和錢包，帶回岸邊，轉(zhuǎn)交給遇難者家屬。

浮出水面后

潛水員最開心的時刻往往是沉船浮出水面之際。經(jīng)年累月留在海底的沉船變成了海洋生物的天堂。有時難船剛剛停穩(wěn)，年輕人就一窩蜂地沖上去，螃蟹、海螺、海蠣子，一筐一筐的，有時一撈就能撈出幾百斤的魚。他們圖好玩，還會按船分隊，比賽誰撈的更多。

只是，這幾年，渤海難船的“海產(chǎn)”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少。此外，姜志勤還發(fā)現(xiàn)，過去照明燈一打，自己身側(cè)總有魚群游過，有時他活兒干得累了，還會逗逗魚。而前兩年，陪在他身側(cè)的伙伴，已經(jīng)變成了塑料垃圾。

這群潛水員也許是對海底世界最為敏感的人群之一，但在家中，他們卻是“最不敏感的人”。年輕的父親李浩翀回到家里，妻子讓幾歲大的孩子喊爸爸。門口，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孩子一溜煙地跑到屋里，指著墻上李浩翀的照片說：“這才是爸爸?！?/p>

比起孩子，李浩翀更熟悉各式各樣的難船，采砂船、漁船、滾裝船、挖機船都曾從幾十米深的海底被撈出。它們類型各異、噸位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在渤海海底沉沒了幾年甚至幾十年。

至今無法統(tǒng)計出渤海沉船的準確數(shù)量。李浩翀很清楚，很多沉船資料圖紙不全、情況復(fù)雜、存有大量燃油和危險化學(xué)品，又經(jīng)過海水長期腐蝕，就像一顆顆海底定時炸彈。

清除這些上了年頭的沉船難度不小。王道能說，很多在水下待了三四十年的沉船，受腐蝕程度十分嚴重，鋼板遭到銹蝕，如果采用浮吊，船體可能隨時破碎。

有時，倍增的成本之下，浮出水面的船舶卻讓王道能十分驚訝。這些沉船的船體安裝得歪歪扭扭，鋼板也比正常船舶要薄，明明沉沒的時間并不久遠，他用工具輕輕在船體上一敲，就能敲出一個窟窿。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沙灘造船”的后果。

最近這些年，部分人在沙灘建起了違規(guī)的船廠，為了節(jié)省成本，他們“隨便找來一張圖紙，很多零部件都是從舊船上取下來重新組裝的，船造好了直接拖下水使用”。

這些“三無船舶”，或打漁或挖沙，沒有在海事局備案，也沒有辦任何手續(xù)，劣質(zhì)的船體結(jié)構(gòu)一旦碰上風(fēng)浪天氣，大概率翻扣沉沒。

在浙江漁村長大的王道能對“沙灘造船”并不陌生。只是他從未想過，這些船舶的危害能夠綿延至今。在渤海打撈沉船時，煙臺打撈局用了4年左右的時間打撈起幾十艘類似的“三無船舶”，因為沒有在海圖標識，他們需要全程打開水下GPS，在茫茫大海里反復(fù)搜尋難船的痕跡。

“這還只是渤海，東海和黃海又有多少這樣的難船呢？”劉志強說。很多時候，他們打撈上來的“三無船舶”連船首船尾都分不清，只有單層船底，很多船還是運輸液化氣、苯酚等危險化學(xué)品的貨船。他想想都覺得后怕。

劉志強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輪回，省錢的劣質(zhì)船舶最終翻船，船毀人亡。船主血本無歸，也無力負擔打撈的費用，大多都會悄悄抹去這事，只剩難船在海底。

劉志強很多時候覺得無力，自己在做的工作往往是“亡羊補牢”。他特別希望能針對每年打撈起的難船作出事故分析，讓所有的船主、船員都看看?！捌鋵嵑芏嗍鹿识伎梢员苊猓瑴p少‘三無船舶，把暸望工作做到位?！?/p>

一次沉船打撈需要耗費幾百人幾個月的時間，成本則達到幾百萬元乃至上千萬元，而避免這一切，“只需要船主、船員時刻把安全的理念放在第一位”。

事實上，打撈產(chǎn)業(yè)的產(chǎn)值在整個打撈局的比重很小，卻占用著他們不小的精力。王道能畢業(yè)時，身邊許多同學(xué)都去了大型船級社和設(shè)計院，甚至大二時就被“預(yù)定”了。那是2008年前后，中國進出口貿(mào)易的紅利席卷了船舶行業(yè)。作為同學(xué)里的“異類”，他來到打撈局，開始了一份既輕又重的事業(yè)。

最近4年，他已在渤海里打撈起整整50艘沉沒時間久遠的難船。

姜志勤這兩年已退居二線，成為了救撈工程船隊“煙救起重2號”船船長。船上有一批時刻待命的潛水員，這個中年男人見不得一群小年輕沒事就玩手機，他把人吆喝到甲板上，一起釣魚聊天。

副隊長劉志強曾在一個水庫作業(yè)，那是初春時節(jié)，雪水匯到水庫里，異常冰冷。完成作業(yè)后，他在上浮減壓的過程中凍到失神?！爱敃r腦子里唯一的意識就是，出水以后我一定要改行。”

這之后沒多久，他又被派去威海劉公島參與“AFFLATUS”號貨輪打撈。天太冷了，工作母船上冰厚得如同冰雕一般，甲板結(jié)出冰凌。他下水作業(yè)后，呼吸管里全是小冰碴，四肢凍到“沒感覺”了，出水后，同事用熱水沖刷他的頭盔、供氣閥門和呼吸管，他才一點點緩過來。

這個中年漢子又一次想，這次的活兒干完，“一定要辭職了”。

難船擱淺在礁石附近，4個貨艙全部破碎進水，900多噸重油隨時有泄漏的危險。正值元旦之夜，威海市禮花滿天，難船不遠處就是劉公島景區(qū)和海產(chǎn)養(yǎng)殖區(qū)。

劉志強看了看不遠處的燈火，搖搖頭，戴上頭盔，穿上潛水服，嘭地一聲，又跳入了冰冷的海水。

〔本刊責(zé)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暢談》2018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