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艷[湖北師范大學, 湖北 黃石 435000]
趙孟頫歷來以高深的書畫造詣為人稱頌,夏文彥在《圖繪寶鑒》中贊其“書法二王,畫法晉唐,俱入神品”。趙孟頫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也頗有建樹,著有《松雪齋集》,詩、詞、賦、散文等均有涉獵,尤以七言律詩見長。據(jù)《元史·趙孟頫傳》載,元仁宗盛稱“孟頫詩文清邃奇逸,讀之,使人有飄飄出塵之想”,又贊其可與李白、蘇軾比肩,可惜“孟頫之才頗為書畫所掩,人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直至今日,趙孟頫在文學界的關(guān)注度仍遠不及書畫界。
岳鄂王即岳飛,《宋史·岳飛傳》載宋寧宗“嘉定四年,追封鄂王”。岳飛墓在杭州西湖邊棲霞嶺,《陔余叢考》載:“《杭州府志》:孝宗雪飛之冤,改葬于棲霞嶺?!鳖}岳王墓、詠岳飛事跡等題材頗受歷代詩人青睞,尤以元朝為甚。歷代文人通過對岳飛的歌頌,吊古傷今,抒發(fā)自己胸中之塊壘,其中,尤以趙孟頫最為典型。據(jù)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載:“自我元統(tǒng)一函夏以來,名人佳士多有詩吊之,不下數(shù)十百篇。”趙孟頫的《岳鄂王墓》尤為“膾炙人口”,是歷代岳飛題材的詩作中最負盛名、流傳最廣的作品之一。該詩寥寥數(shù)語,卻表現(xiàn)出極其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涵,滿溢的哀挽之悲與黍離之悲、內(nèi)隱的失節(jié)之悲,三重悲情化為錦繡詩文,字字珠璣,句句鏗鏘。究其成功的緣由,多與詩歌所展現(xiàn)的復(fù)雜情感內(nèi)涵與哀婉凄涼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密不可分,又與詩人獨特的人生遭遇息息相關(guān)。原詩如下:
鄂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全詩鏗鏘頓挫,對仗工整,極合律度,一唱三嘆,悲愴深沉。
首聯(lián)實寫詩人所見之景。世事巨變,帝王子孫盡為庶人,宗廟宮殿夷為平地,詩歌開篇就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一代抗金名將,民族英雄岳飛之墓在這悲劇的時代當然也就無人祭拜,雜草叢生,滿目瘡痍,陪伴岳飛的只有高聳孤寂、冰冷無情的石獸。與“離離原上草”這一充滿生機的春日風光迥異,“鄂王墳上草離離”呈現(xiàn)出一幅荒涼、破敗的秋日之景。借用秋景抒發(fā)悲情,是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亦是趙孟頫詩歌的顯著特征之一。從《離騷》中的“裊裊兮秋風, 洞庭波兮木葉下”到宋玉筆下的“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再到柳永的“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草木搖落、孤雁南飛、冷雨凄凄等秋日意象被敏感多愁的詩人們捕捉,賦予無盡的愁思與悲情。本詩首句即利用“草離離”“秋日”等秋天的意象共同奠定了全詩的悲傷基調(diào)。
頷聯(lián)“深厚簡切”,趙孟頫將思緒從現(xiàn)實轉(zhuǎn)移到一百多年前,用深邃的歷史目光深刻反思往昔,僅用“輕社稷”三字便高度概括了岳飛之死和南宋滅亡的原因?!澳隙删肌迸c“中原父老”、“輕社稷”與“望旌旗”兩相呼應(yīng),禍國殃民、茍且偷生的南宋君臣與企盼王師的中原父老形成鮮明對比。北宋的荒淫政治招致了靖康之變,金兵僅動用四萬兵馬即攻下開封,使徽、欽二宗淪為階下囚。與此同時,金兵燒殺搶掠,所至之處生靈涂炭?!爸性咐贤浩臁币痪浠梅冻纱蟆吨輼颉芬辉姡骸爸輼蚰媳笔翘旖郑咐夏昴甑锐{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詩歌凝練地傳遞了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原百姓對朝廷收復(fù)中原的殷切期盼。然而,宋高宗重用投降派,南渡至臨安,偏安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日日歌舞升平,醉生夢死,將父兄的安危、屈辱的亡國歷史和人民的苦難拋在腦后。對此,詩人深惡痛絕,并進行了沉重而嚴厲的批判。
頸聯(lián)緊承頷聯(lián),揭示“輕社稷”的結(jié)局就是英雄枉死、國家滅亡。同時,頸聯(lián)的前后兩句句意緊密相連,指出岳飛之死是南宋王朝覆滅的重要原因,構(gòu)思縝密,環(huán)環(huán)相扣。岳飛一死,收復(fù)中原再無希望,就連國家分裂、宋金對峙的局面也難以維持,茍延殘喘的南宋王朝最終走向滅亡。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四句深刻追索、反思宋朝覆滅的緣由,筆法犀利,擲地有聲,頗具歷史學家的深邃和敏銳。
尾聯(lián)再次將目光移回現(xiàn)實之景,以景寫情,情景交融。西湖山水秀麗,景色宜人,面對如此好山好水,詩人卻無意欣賞,若是讓西湖知道岳飛的故事,怕是連這湖光山色都禁不住要悲傷流淚。悲痛之情滿溢卻不過度,巧妙運用擬人手法,含蓄內(nèi)斂。最終以“悲”字作結(jié),是哀挽之悲,是黍離之悲,亦是自身失節(jié)之悲,一個“悲”字表達了詩人無以復(fù)加的哀傷感概。
以上是對本詩的表層分析,而更發(fā)人深思的則是《岳鄂王墓》所體現(xiàn)的詩作者的多重悲劇心理。
其一,哀挽之悲。
詩歌反映的第一重“悲”,乃是對抗金名將岳飛的哀挽之悲。岳飛一生忠心耿耿,誓死效忠南宋,效忠趙氏王朝,并立下汗馬功勞。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宋高宗倉皇即位,被迫南遷,定都臨安。當是時,國家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境,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面對最為艱難的局面,挺身而出的正是岳飛等愛國將領(lǐng)。岳飛力主北伐,將恢復(fù)河山、“迎二圣還”視為己任,先后收復(fù)了建康、鄭州、洛陽等地。郾城之戰(zhàn),岳家軍大獲全勝,沉重打擊了金朝的軍事力量,令金兵聞風喪膽。岳飛率領(lǐng)的軍隊節(jié)節(jié)勝利,本有機會收復(fù)中原,直搗黃龍,不料宋高宗卻在一日內(nèi)連下十二道金牌嚴令岳飛班師回朝,甚至默許秦檜等奸臣將精忠報國的愛國將領(lǐng)陷害致死。戰(zhàn)功卓著的忠臣被無辜陷害,豈能不令人扼腕嘆息;一代豪杰的墓上雜草叢生,無人問津,豈能不令人悲痛感傷!岳飛一死,國家統(tǒng)一再無希望,又豈能不令人傷心絕望!
除此之外,趙宋后裔的特殊身份使得趙孟頫對于岳飛的情感更為復(fù)雜。哀傷、惋惜的同時又帶有深深的慚愧和內(nèi)疚。追究岳飛的死因,趙孟頫的先祖宋高宗難逃干系。只因岳飛高舉“迎二圣還”的口號對高宗皇位造成威脅,這位偏安皇帝便不顧國家和百姓的安危,寧可割地求和,茍且偷生,也不愿岳飛進軍收復(fù)中原。誓死效忠于趙家的有功之臣卻在先祖的默許之下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陷害至死,作為趙家后裔,如今站在這一片荒涼的岳王墓前又豈能不汗顏乃至悲慟!
其二,黍離之悲。
元初,遭逢時代巨變的江南遺民詩人集體沉浸在亡國之痛中,因此也產(chǎn)生了一大批以懷念故國為主題的詩歌。趙孟頫雖已由遺民走向新的朝廷,但與宋朝皇室血濃于水的親情使他的亡國之痛更為切膚、徹骨。趙孟頫詩歌中有諸多表現(xiàn)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的作品,如《錢塘懷古》一詩,作者重游故都,山水依舊,然而早已改朝換代,物是人非,不禁發(fā)出“湖山靡靡今猶在,江水悠悠只自流。千古興亡盡如此,春風麥秀使人愁”的哀嘆;再如《趙村道中》寫道:“興亡自有數(shù),不敢問何如。獨憐野菊花,立馬為躊躇。”還有《和姚子敬秋懷五首》中有云:“新亭舉目山河異,故國傷神夢寐俱?!敝T如此類直抒亡國之痛的詩句在趙孟頫筆下并不罕見。
如果一味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懷與悲痛之中,那便很難體現(xiàn)元初遺民詩人以及趙孟頫等人的文學成就。最為可貴的是他們在追憶前朝、表達黍離之悲的同時進行了深刻的歷史反思,多有真知灼見流傳于世。熱衷于岳飛題材,寫下近百首岳飛題材的詩歌正是他們積極反思過去的具體表現(xiàn)。
《岳鄂王墓》一詩中,“輕社稷”三字高度概括了南宋君臣的罪行,揭示了國家滅亡的根本原因。作為南宋宗室后裔,他對前朝有著百般依戀,但祖上茍且偷生、荒淫誤國最終導(dǎo)致山河破碎,國家滅亡是他們難以抹去的心中血痕。現(xiàn)如今,重返往日的都城臨安,在荒涼的岳飛墓前,趙孟頫沒有為自己的祖先辯解,也不愿幫他們洗脫罪名,反而一針見血地發(fā)出“南渡君臣輕社稷”以致英雄枉死、家國覆滅的悲嘆。正是由于和南宋皇室無法割舍的親情與眷戀,又使得《岳鄂王墓》蘊含的情感超越了平常的黍離之悲,“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 ,這里的字字句句,是對前朝的依依不舍,更是對先祖的聲聲控訴。
其三,失節(jié)之悲。
與《岳鄂王墓》所表達的哀挽之悲與黍離之悲相比,詩歌傳遞的失節(jié)之悲則更為內(nèi)斂和隱蔽。在趙孟頫看來,終身為國效力、戰(zhàn)功卓著的愛國志士岳飛,最終在自己祖先的默許之下被殺害,不得善終;反觀自身,作為宋朝王孫卻無力回天并效忠新朝,內(nèi)心的掙扎與自責,政治生活之困窘,使他將失節(jié)之悲慟銘刻于心卻難以言表。
至元二十三年(1286),為了籠絡(luò)江南文人的情感,營造出天下文人盡歸心的效果,元朝侍御史程鉅夫奉詔求賢于江南。宋朝王孫身份,加上在江南文壇的顯赫地位,使趙孟頫成為元朝“求賢”的絕佳人選。然而以宋王孫的身份出仕元朝,直接決定了趙孟頫一生“頓不開,解不脫”的悲劇。首先,難逃自身的悔恨與自責。他的諸多詩歌均真實地披露了這種情感,如“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同學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適俗固所愿,違己良足憂”。其次,是遭受世人的鄙視與親友的不解。效忠元朝使得趙孟頫在趙氏族屬中被視為逆子,不被親友理解?!对娺x》就曾記載:“子昂以宋王孫氏仕元為顯官,其從兄固恥之,閉門不肯與見?!壁w孟頫的仕元行為也頗受當時及后世文人詬病,甚至使得其作品被質(zhì)疑,在文壇的地位急劇下降。最后,是蒙受同僚的排擠和當權(quán)者的懷疑。深受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影響的趙孟頫一生渴望入世,渴望建功立業(yè)。他在《送吳幼清還南序》中寫道:“士少而學之于家,蓋亦欲出而用之于國,使圣賢之澤沛然及于天下,此學者之初心。”然而,現(xiàn)實卻給了他沉重一擊。盡管他竭力向元朝統(tǒng)治者表達自己的忠誠,但在元朝貴族眼中,趙孟頫是一個貳臣,加上宋室子孫的身份,當權(quán)者始終對他有所防范。在政治上,趙孟頫只不過充當了元朝粉飾太平的工具,難以實現(xiàn)自身的政治理想。雖然趙孟頫官至翰林學士,成為“南人”中少數(shù)身居高位之人,但也只是文學侍從一類的官職,在政治上沒有多大權(quán)力。又由于他受到世祖、仁宗的恩寵,在官場上飽受同僚的嫉妒與排擠。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建功立業(yè),對于趙孟頫而言,只能成為泡影。
自身的悔恨、親友的不解、世人的鄙夷、同僚的排擠以及當權(quán)者的懷疑,使趙孟頫在仕與隱充滿矛盾的艱難抉擇中走完了悲劇性的一生。他滿腔悲愴無處言說,只能通過手中的筆流淌眼中的淚、胸中的血。他的很多詩篇反復(fù)吟詠這種復(fù)雜的情緒和感受:“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薄伴e身卻羨沙頭鷺,飛去飛來百自由?!薄翱諔亚疔种?,耿耿志難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正是由于自身獨特的悲劇性遭遇,使趙孟頫在痛惜宋王室的覆滅的詩篇如《岳鄂王墓》等作品中,流露出悲涼的身世之感、失節(jié)之悲。
《岳鄂王墓》是一塊“悲劇”的蒜頭,其中的“悲情”是被層層包裹的。我們的任務(wù),就是運用文學批評的利刃,去剝開這一層又一層詩歌藝術(shù)的“蒜皮”。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真正領(lǐng)略到趙孟頫心中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