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孔子講“仁”,又講“孝弟”,《論語·學而》載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庇州d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對于其中“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以下簡稱“孝弟”句),歷來有不同的解讀。漢唐時期大都將其解讀為“孝是仁之本”,而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的文本。北宋程顥明確講“‘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言為仁之本,非仁之本也”。程頤則講“孝弟是仁之一事”,反對“孝是仁之本”。朱熹繼承二程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仁是性,孝弟是用”,明確講“仁是體,孝弟是用”,把仁與孝弟的關(guān)系看作體用關(guān)系,并由此將該句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而不是“孝是仁之本”。
現(xiàn)代對于《論語》該句的解讀,大都依據(jù)漢唐時期“孝是仁之本”的說法。楊伯峻《論語譯注》將其解讀為:“孝順爹娘,敬愛兄長,這就是‘仁’的基礎(chǔ)吧!”[注]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頁。錢穆《論語新解》解讀為:“仁者,人群相處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猶木之生于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得于心則謂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內(nèi)修于己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為道?;虮緹o‘為’字?;蛘f以‘為仁’連讀,訓為‘行仁’,今不從?!盵注]錢穆:《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6頁。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修訂本)則認為,在孔子看來,孝是“‘仁’的根本的根本”[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修訂本),《三松堂全集》第八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32頁。,所以孔子的弟子有子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近年來,又有學者認為,程朱把“孝弟”句解讀為孝弟是為仁之本,與先前將該句解讀為孝弟是仁之本,這兩種觀點是可以相通的[注]韓星:《仁與孝的關(guān)系及其現(xiàn)代價值——以〈論語〉“其為人也孝弟”章為主》,《船山學刊》2015年第1期。。
應(yīng)當說,朱熹從形而上的層面,把仁看作天地萬物之根本,又視其為人的心之本體,并以體用關(guān)系辨析仁與孝的關(guān)系,講“仁是體,孝弟是用”,并由此講“仁為孝弟之本”,孝弟是“為仁之本”,而不是“仁之本”,這些觀點對于理解仁及其與孝的關(guān)系,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據(jù)《后漢書·延篤傳》載,漢儒延篤曾就“時人或疑仁孝前后之證”論之曰:“觀夫仁孝之辯,紛然異端,互引典文,代取事?lián)芍^篤論矣。夫人二致同源,總率百行,非復(fù)銖兩輕重,必定前后之數(shù)也?!蛉嗜酥行ⅲq四體之有心腹,枝葉之有本根也。圣人知之,故曰:‘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然體大難備,物性好偏,故所施不同,事少兩兼者也。如必對其優(yōu)劣,則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心體本根為先,可無訟也?;蛑^先孝后仁,非仲尼序回、參之意。蓋以為仁孝同質(zhì)而生,純體之者,則互以為稱,虞舜、顏回是也。若偏而體之,則各有其目,公劉、曾參是也。夫曾、閔以孝悌為至德,管仲以九合為仁功,未有論德不先回、參,考功不大夷吾。以此而言,各從其稱者也?!盵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8)卷六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104~2105頁。在延篤看來,仁和孝是“同質(zhì)而生”,是處于同一層面的兩種道德,“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心體本根為先”,也就是說,仁為大,孝為先。這也可看作是延篤對“孝弟”句的解讀。
魏何晏《論語集解》注“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曰:“本,基也?;⒍罂纱蟪梢?。”并引包咸注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成也。”皇侃《論語集解義疏》疏曰:“云‘君子務(wù)本’者,此亦有子語也。務(wù),猶向也,慕也。本,謂孝悌也。孝悌者,既不作亂,故君子必向慕之也。云‘本立而道生’者,解所以向慕本義也。若其本成立,則諸行之道悉滋生也。云‘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者,此更以孝悌解本,以仁釋道也。言孝是仁之本,若以孝為本,則仁乃生也?!蹂鲈唬骸匀挥H愛為孝,推愛及物為仁也?!盵注](魏)何晏、(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頁。其明確認為,孝是仁之本,孝而仁乃生。北宋邢昺《論語注疏》仍以何晏《論語集解》為底本,同樣引包咸注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笔柙唬骸熬觿?wù)修孝弟,以為道之基本?;炯攘?,而后道德生焉??秩宋粗浔竞沃^,故又言:‘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盵注](魏)何晏、(宋)邢昺:《論語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阮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57頁。“君子務(wù)本”就是“君子務(wù)修孝弟”,所以孝弟是“道之基本”,是“仁之本”。
可見,無論是包咸注,還是何晏《論語集解》、皇侃《論語集解義疏》,乃至于邢昺《論語注疏》,都把仁和孝看作是處于同一層面的并列的兩種道德,把“孝弟”句解讀為孝是仁之本,認為孝比仁更為根本,這也就是所謂“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先有孝弟,然后可以成就仁道。
唐代朝廷推崇孝。唐貞觀五年(631年),魏徵撰《群書治要》,其中《論語》載有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仁之本與!”并注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可成。”[注](唐)魏徵:《群書治要》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4頁。然而,垂拱元年(685年),武則天所撰《臣軌》,言“夫純孝者,則能以大義修身,知立行之本”,并引述《論語》曰:“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鄭玄曰:“言人有其本性,則成功立行也?!盵注](唐)武后:《臣軌》,《叢書集成初編·忠經(jīng)(及其他五種)》,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1頁。由此可以推斷,《臣軌》里所引述的可能是當時流行的《論語》鄭玄注本[注]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說:“宋氏翔鳳鄭《注》輯本‘為仁’作‘為人’,云:‘言人有其本性,則成功立行也?!福骸省ⅰ恕敵觥洱R》、《古》、《魯》異文。鄭就所見本‘人’字解之‘為人之本’,與上文‘其為人也’句相應(yīng)。義亦通也。”參見(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頁。。應(yīng)當說,武則天《臣軌》所載《論語》曰“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與魏徵《群書治要》所載《論語》有子曰“孝悌也者,其仁之本與”不只是文字上的差異,而且其所討論的問題也有著很大的不同:前者屬于孝與人的關(guān)系問題,即討論道德與人的關(guān)系,后者被當時的學者解讀為孝是仁之本,屬于孝與仁的關(guān)系問題;前者講孝對于人的根本性,后者講孝對于仁的根本性。后來的白居易撰《白氏六帖事類集》,其中引述《論語》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注](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貼冊二)卷七,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61頁。與武則天《臣軌》所載《論語》曰“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類似。但是,開成二年(837年)完成的開成石經(jīng)本《論語》則為:“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注]《景刊唐開成石經(jīng)》,中華書局編輯部縮印,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598頁。
據(jù)《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Pel.chin.2618寫本,何晏《論語集解》載,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見圖1)[注]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4頁。為唐乾符三年(876年)寫本。這里的“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與武則天《臣軌》所引述完全一致,但是,該句下有注:“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由此可推知,“此處‘人’應(yīng)作‘仁’”[注]李方:《敦煌〈論語集解〉校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頁。。
圖1 《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Pel.chin.2618《論語》卷第一(4—1)
應(yīng)當說,漢唐儒家對于《論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解讀,基本上按照包咸所注“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成”,強調(diào)孝是仁之本,先有孝弟,而后成就仁道。雖然唐代一時有“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的文本,但并沒有對其做出新的解讀。
與此不同,到了宋代,像武則天《臣軌》“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那樣的文本更為流行。北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中有引《論語》“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注](宋)王欽若:《冊府元龜》11卷八五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0114頁。。南宋宗澤在《再奏乞修寶箓宮疏》中引有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盵注](宋)宗澤:《宗忠簡公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頁。林之奇《尚書全解》引有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盵注](宋)林之奇:《尚書全解》卷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88頁。重要的是,陳善《捫虱新話》有《〈論語〉“仁之本歟”“斯知仁矣”“井有仁焉”皆當作人》一節(jié),指出:“古人多假借用字?!裼^《論語》中,如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又曰‘觀過。斯知仁矣’,又曰‘井有仁焉’,竊謂此‘仁’字,皆當作‘人’。蓋是假借用之,而學者以其字之為‘仁’也,多曲為之解。予求其說而不得,故依漢人例,敢以‘仁’‘人’為通用之文。不然,則‘井有仁焉’為仁義之‘仁’,果何謂乎?”[注](宋)陳善:《捫虱新話》(下)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1頁。陳善明確認為“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其中“仁”應(yīng)當為“人”。當然,這一討論,猜測的成分為多,因為即使在《論語》中有許多“仁”字都應(yīng)當作“人”,也不能完全證明“其為仁之本”就一定等于是“其為人之本”。
但是,無論是像武則天《臣軌》“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那樣的文本,還是把“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中的“仁”當作“人”,實際上都轉(zhuǎn)移了論題,即已經(jīng)從原來討論孝與仁的關(guān)系,轉(zhuǎn)移到討論孝與人的關(guān)系,因而不能支持漢唐儒家把“孝弟”句解讀為孝是仁之本。與此同時,北宋二程和南宋朱熹明確反對漢唐儒家的解讀,并就此做出深入的理論分析,提出了新的釋讀。
二程不贊同把“孝弟”句解讀為孝弟是仁之本。程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言為仁之本,非仁之本也?!盵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25頁?!胺侵^孝弟即是仁之本,蓋謂為仁之本當以孝弟?!盵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七,《二程集》,第395頁。其明確認為,孝弟不是仁之本,而是為仁之本。程頤也反對孝弟是仁之本的說法。他說:“孝弟于其家,而后仁愛及于物,所謂親親而仁民也,故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盵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經(jīng)說》卷六《論語解》,《二程集》,第1133頁。也就是說,仁與孝弟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分別從人性和為仁兩個方面講:就人性而言,“仁為孝弟之本”;就為仁而言,“為仁以孝弟為本”,所謂“親親而仁民”。對于門人解讀“孝弟”句所言“蓋謂修為其仁者,必本于孝弟故也”,程頤予以肯定,還說:“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盵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三,《二程集》,第310頁。一方面,為仁要從敬愛親人為先,另一方面,還要由此推廣,“仁民而愛物”。所以,為仁以孝弟為本,但孝弟并非仁之本。據(jù)《程氏遺書》載,問:“‘孝弟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謂行仁自孝弟始。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之是仁之本則不可。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幾曾有孝弟來?仁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183頁。在程頤看來,仁是性,孝弟是用,“仁為孝弟之本”,而所謂“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是就“行仁”而言,“仁自孝弟始”,孝弟是“行仁之本”,而不是“仁之本”。
朱熹非常重視程頤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他曾與范伯崇討論程頤所謂“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曷嘗有孝弟來”,并指出:
蓋天下無性外之物,豈性外別有一物名孝悌乎?但方在性中,即但見仁、義、禮、智四者而已。仁便包攝了孝悌在其中,但未發(fā)出來,未有孝悌之名耳。非孝悌與仁各是一物,性中只有仁而無孝悌也。仁所包攝不止孝悌,凡慈愛惻隱之心皆所包也。猶天地一元之氣,只有水、火、木、金、土,言水而不曰江、河、淮、濟,言木而不曰梧、槚、樲、棘,非有彼而無此也。伊川又云“為仁以孝悌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悌之本”,此皆要言,細思之則自見矣。[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答范伯崇》(二),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2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69頁。
朱熹認為,人性只是仁義禮智四者而已,其中并沒有孝悌,但仁“包攝”孝悌,孝悌是從仁而來。也就是說,沒有仁就沒有孝悌,仁比孝更為根本。他又說:“論性則以仁為本,此只是泛說。論義理則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孝弟本出于仁。論為仁之功夫,則孝弟是仁中之最緊切處,當務(wù)此以立本而仁道生也?!盵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七《答呂子約》(十二),《朱子全書》22,第2188頁。這里不僅就性而言講“以仁為本”,“孝弟本出于仁”,而且又就為仁之功夫而言,認為孝弟最為緊要。
對于程頤“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朱熹做了深入討論。他認為,程頤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是“‘事之本’、‘守之本’之類”;而“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是“‘天下之大本’之類”[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答范伯崇》(二),《朱子全書》22,第1769頁。。
就“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而言,朱熹強調(diào)“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他說:
仁是理之在心,孝弟是心之見于事?!靶灾兄挥袀€仁義禮智,曷嘗有孝弟!”見于愛親,便喚做孝;見于事兄,便喚做弟。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都是仁。性中何嘗有許多般,只有個仁。自親親至于愛物,乃是行仁之事,非是行仁之本也。故仁是孝弟之本?!怨攀ベt相傳,只是理會一個心,心只是一個性。性只是有個仁義禮智,都無許多般樣,見于事,自有許多般樣。[注](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二)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74~475頁。下引該書僅隨文夾注頁碼。
朱熹認為,“仁”在心,“只是有個仁義禮智”,“孝弟”是心之見于事,是行仁之事,并非仁之本,所以“仁是孝弟之本”。他又說:“仁是理之在心者,孝弟是此心之發(fā)見者。孝弟即仁之屬,但方其未發(fā),則此心所存只是有愛之理而已,未有所謂孝弟各件,故程子曰:‘何曾有孝弟來!’”(第475頁)為此,朱熹贊同所謂“孝弟有不中理,或至犯上”的說法,說:“且如父有爭子,一不中理,則不能承意,遂至于犯上?!?第475頁)同時他又不贊同所謂“孝弟可以至仁”的說法,說:“‘由孝弟可以至仁’,則是孝弟在仁之外也。孝弟是仁之一事也?!?第473頁)又說:“仁不可言至。仁者,義理之言,不是地位之言,地位則可以言至。又不是孝弟在這里,仁在那里,便由孝弟以至仁,無此理?!?第475頁)據(jù)《朱子語類》載,問:“孝弟仁之本。今人亦有孝弟底而不盡仁,何故?莫是志不立?”曰:“亦其端本不究,所謂‘由之而不知,習矣而不察’。彼不知孝弟便是仁,卻把孝弟作一般善人,且如此過,卻昏了?!?第462頁)在朱熹看來,講“孝弟仁之本”,會以為孝弟便是仁,把能夠孝弟的人都看作善人,而事實上,“人亦有孝弟底而不盡仁”。因此,朱熹認為,“把孝弟喚做仁之本,卻是把枝葉做本根”(第472頁),并且還說,“仁便是本,仁更無本了。若說孝弟是仁之本,則是頭上安頭,以腳為頭,伊川所以將‘為’字屬‘行’字讀。蓋孝弟是仁里面發(fā)出來底?!灾兄挥袀€仁義禮智,何嘗有個孝弟來?’它所以恁地說時,緣是這四者是本,發(fā)出來卻有許多事;千條萬緒,皆只是從這四個物事里面發(fā)出來”(第2870頁)??傊?,朱熹認為不能講“孝弟是仁之本”,而只能說仁是孝弟之本,因為“孝弟是仁里面發(fā)出來底”。
就“為仁以孝弟為本”而言,朱熹說:
仁之為性,愛之理也,其見于用,則事親從兄仁民愛物,皆其為之之事也,此論性而以仁為孝弟之本者然也。但親者我之所自出,兄者同出而先我,故事親而孝,從兄而弟,乃愛之先見而尤切,人茍能之,則必有不好犯上作亂之效。若君子以此為務(wù)而力行之,至于行成而德立,則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其愛有差等,其施有漸次,而為仁之道,生生而不窮矣……此孝弟所以為行仁之本也。[注](宋)朱熹:《四書或問》,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3頁。
在朱熹看來,“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是就“仁是性,孝弟是用”而言,“為仁以孝弟為本”就是“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據(jù)《朱子語類》載:
“‘為仁以孝弟為本’,即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撔詣t以仁為孝弟之本’?!⑻嶂瑹o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是皆發(fā)于心德之自然,故‘論性以仁為孝弟之本’?!疄槿室孕⒌転楸尽?,這個‘仁’字,是指其周遍及物者言之?!匀蕿樾⒌苤尽?,這個‘仁’字,是指其本體發(fā)動處言之否?”曰:“是。道理都自仁里發(fā)出,首先是發(fā)出為愛。愛莫切于愛親,其次便到弟其兄,又其次便到事君以及于他,皆從這里出。如水相似,愛是個源頭,漸漸流出?!?第472頁)
也就是說,在朱熹那里,最重要的還在于“仁為孝弟之本”,由仁而有孝弟。他還說:“仁是理,孝弟是事。有是仁,后有是孝弟?!?第462頁)又說:“仁是性,發(fā)出來是情,便是孝弟。孝弟仁之用,以至仁民愛物,只是這個仁?!?第472頁)
朱熹不僅對程頤“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做了深入討論,而且還對程頤所謂“仁是性,孝弟是用”做了解釋。據(jù)《朱子語類》載:
問:“孝根原是從仁來。仁者,愛也。愛莫大于愛親,于是乎有孝之名。既曰孝,則又當知其所以孝?!痹唬骸胺舱摰览?,須是論到極處?!币允种感脑唬骸氨局皇且粋€仁,愛念動出來便是孝。程子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仁是性,孝弟是用。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曷嘗有孝弟來?!┤缫涣K?,生出為苗。仁是粟,孝弟是苗,便是仁為孝弟之本。又如木有根,有干,有枝葉,親親是根,仁民是干,愛物是枝葉,便是行仁以孝弟為本。”(第472頁)
在朱熹看來,程頤講“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就是講“仁是性,孝弟是用”,也就是說:“仁是孝弟之母子,有仁方發(fā)得孝弟出來。”(第474頁)由程頤“仁是性,孝弟是用”,朱熹又講“仁是體,孝弟是用”。他說:“論性,則仁是孝弟之本。惟其有這仁,所以能孝弟。仁是根,孝弟是發(fā)出來底;仁是體,孝弟是用。仁是性,孝弟是仁里面事?!?第2867頁)這就把仁與孝弟的關(guān)系視為體用關(guān)系。
朱熹不僅繼承二程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仁是性,孝弟是用”,明確講“仁是體,孝弟是用”,而且由此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而不能是“孝是仁之本”。
對于“孝弟”句,朱熹早年就認為該句體現(xiàn)了“體用所以一源,而顯微所以無間也”[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三《答李伯諫》(一),《朱子全書》22,第1953頁。。后來,他又依據(jù)程頤“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對其加以解讀,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此言孝弟乃推行仁道之本,‘仁’字則流通該貫,不專主于孝弟之一事也。但推行之本自此始耳?!疄椤稚w‘推行’之意。今以對‘乃’字立文,恐未詳有子之意也。程子曰:‘論行仁則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苏Z甚盡?!盵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七),《朱子全書》22,第1811頁。在這里,朱熹不滿于有人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中的“為”解讀為“乃”,而以程頤“論行仁則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為依據(jù),而把“為”解讀為“推行”。據(jù)《朱子語類》載:
問:“孝弟為仁之本。”曰:“此是推行仁道,如‘發(fā)政施仁’之‘仁’同,非‘克己復(fù)禮為仁’之‘仁’,故伊川謂之‘行仁’。學者之為仁,只一念相應(yīng)便是仁。然也只是這一個道理?!疄槿手尽?,就事上說;‘克己復(fù)禮’,就心上說。”(第474頁)
孟子說:“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孟子·離婁上》)對此,二程說:“仁,人此;義,宜此。事親仁之實,從兄義之實。”[注](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六,《二程集》,第80頁。朱熹則把對“孝弟”句的解讀,與此結(jié)合起來,說:“仁義只是理,事親、從兄乃其事之實也。”[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二《石子重》(九),《朱子全書》22,朱杰人等編,第1933頁。這是把仁與孝弟看作理與事,從而將二者區(qū)別開來。當然,朱熹又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他說:“有子之意,程子之說正謂事親從兄、愛人利物莫非為仁之道。但事親從兄者本也,愛人利物者末也。本立然后末有所從出,故孝弟立而為仁之道生也?!盵注](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與張敬夫論癸巳論語說》,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2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58頁。
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對“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進行了解讀,說:“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為仁,猶曰行仁?!^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學者務(wù)此,則仁道自此而生也。”[注](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8頁。又引述程頤所言來反對孝弟是仁之本的說法?!墩撜Z或問》又對此做了進一步解釋,既認為“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是就“仁是性,孝弟是用”而言,“為仁以孝弟為本”就是“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又認為程頤所謂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無孝弟,“非謂孝弟之理,不本于性,而生于外”,強調(diào)孝弟本于仁。他還說:“仁者天之所以與我,而不可不為之理也。孝弟者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视凶右孕⒌転闉槿手?,蓋以為是皆吾心之所固有,吾事之所必然。但其理有本末之殊,而為之有先后之序,必此本先立,而后其末乃有自而生耳”[注](宋)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6,第613頁。。也就是說,仁為“吾心之所固有”,由仁而發(fā)的孝弟是“為仁之本”,是“吾事之所必然”。
對于《論語集注》所注,朱熹晚年在講述《論語》“孝弟”句時,繼續(xù)講孝弟是為仁之本,反對孝弟是仁之本的說法。他說:“‘其為人也孝弟’,此說資質(zhì)好底人,其心和順柔遜,必不好犯上,仁便從此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此兩句泛說凡事是如此,與上下不相干。下文卻言‘孝弟也者’,方是應(yīng)上文也。”(第459頁)也就是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與“其為人也孝弟”相應(yīng),都是就“為人”而言,“為人”在“為仁”,“為仁以孝弟為本”,也就是朱熹“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他還說:“有子言其為人孝弟,則必須柔恭;柔恭,則必無犯上作亂之事。是以君子專致力于其本,然不成如此便止,故曰:‘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蓋能孝弟了,便須從此推去,故能愛人利物也?!?第460~461頁)在朱熹看來,從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都是講孝弟,講如何為仁。據(jù)《朱子語類》載,或問“孝弟為仁之本”,曰:“這個仁,是愛底意思。行愛自孝弟始。”又曰:“親親、仁民、愛物,三者是為仁之事。親親是第一件事,故‘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第461頁)也就是說,孝弟是為仁之事,并且是所有為仁之事中的第一件事,所以是“為仁之本”。
朱熹雖然反復(fù)強調(diào)“孝弟”句應(yīng)當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反對孝弟是仁之本的說法,但據(jù)《朱子語類》記載,朱熹晚年也偶爾講所謂“孝弟仁之本”。據(jù)《朱子語類》“潘植癸丑(1193年)所聞”,朱熹曾說:“安老、懷少、信朋友,自是天理流行。天理流行,觸處皆是。暑往寒來,川流山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之類,無非這理。如‘學而時習之’,亦是窮此理;‘孝弟仁之本’,亦是實此理。”(第1033頁)這里所謂“孝弟仁之本”,即“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又據(jù)《朱子語類》“沈僩戊午(1198年)所聞”,或說:“世間孝弟底人,發(fā)于他事,無不和順。”曰:“固是。人若不孝弟,便是這道理中間斷了,下面更生不去,承接不來,所以說孝弟仁之本?!?第459頁)這里所謂“孝弟仁之本”,應(yīng)當是就“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言。據(jù)《朱子語類》載,胡兄說:“嘗見世間孝弟底人,少間發(fā)出來,于他事無不和順。慈愛處自有次第道理?!痹唬骸肮淌?。人若不孝弟,便是這個道理中間跌斷了,下面生不去,承接不來了,所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第461頁)這一記載與“沈僩戊午所聞”大致相同??梢?,朱熹晚年偶爾講“孝弟仁之本”,就是指“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實際上是就“孝弟是為仁之本”而言。
就文本解讀而言,清代對于《論語》“孝弟”句的解讀,觀點各異,既有持程朱的觀點而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講“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也有反程朱而回到漢唐時期將其解讀為“孝是仁之本”。清呂留良推崇程朱“行仁自孝弟始”,不贊同所謂“孝弟是仁之本”,說:“孝弟是事上說,仁是性,豈有事為性本之理?孝弟有孝弟之事,為仁有為仁之事,但為仁之事必自孝弟推行出去耳。朱子謂:‘本立則道隨事而生,如“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順可移于長”?!恰小肌至x?!盵注](清)呂留良:《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00~401頁。毛奇齡《四書改錯》稱“孝弟是仁本,孟子所言甚明。仁之實,在事親,則仁本孝弟也;親親,仁也,則孝弟生仁也;實者,本也,草木從實生,猶仁從孝弟生也”。對此,戴大昌《駁四書改錯》說:“朱注‘本’猶根也。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學者務(wù)此,則仁道自此而生也。固無可議。蓋仁道甚大,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匪僅孝弟。然必自能孝弟推之?!瓫r孝弟為本,對仁民愛物為末而言,并非謂孝弟為本而仁為末也。毛氏乃引仁孝先后論,猶枝葉之有根本也,直解作仁是枝葉,其支離蹐駁如此?!盵注](清)戴大昌:《駁四書改錯》卷十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53頁。
孫經(jīng)世《惕齋經(jīng)說》解“孝弟”句,曰:“此二句語本明白。自程子滯看‘為’字,反復(fù)論辯,反滋疑竇。平心論之,‘仁為孝弟之本’,本文初無此意。本文‘孝弟為仁之本’,乃是就仁之用說。自親親目及仁民愛物,皆仁也;而仁民愛物乃仁之末,親親則仁之本也?!詠碇T講,惟梁皇氏《義疏》‘孝是仁之本’一句,語意最清?!盵注](清)孫經(jīng)世:《惕齋經(jīng)說》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9頁。孫經(jīng)世推崇皇侃《論語集解義疏》所謂“孝是仁之本”。
與此不同,劉寶楠《論語正義》推崇朱熹的解讀,贊同朱熹《論語集注》“為仁,猶曰行仁”,說:“‘為仁’猶言行仁,所謂利仁強仁者也?!辈⑶疫€認為,《論語》講“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之后,還講“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克己復(fù)禮為仁”,“為仁由己”,“子貢問‘為仁’”,“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皆是言“為仁”;《論語》所謂“志于仁”“求仁”“欲仁”,是用力于仁,亦是“為仁”。實際上他贊同朱熹“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尤其是,《論語正義》還就“孝弟所以為為仁之本”做了論證,講朱熹“仁包四德”以言“為仁尤亟也”,講《論語集注》引程頤“行仁自孝弟始”以言“為仁必先自孝弟始也”,并且還說“不孝不弟,雖有他善,終是不仁”。此外,他還引述宋翔鳳《論語鄭注》輯本“為仁”作“為人”以及所云“孝為百行之本”等,以證明“孝弟為為人之本”[注](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8頁。。
后來的俞樾撰《群經(jīng)平議》,議《論語》“孝弟”句,說:“‘為’字乃語詞。阮氏《??庇洝吩唬骸憷緹o“為”字?!w語詞無實義,故省之也?!錇槿手九c’,猶云‘其仁之本與’。……‘其為人也孝弟’,則自不至于犯上而作亂,故以為仁之本?!抖Y記·經(jīng)解篇》曰:‘上下相親謂之仁?!创恕省种x也?!毒l衣篇》曰:‘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遂焉。’所謂仁者無他,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已。有子之言本自平實,后人恥事功而虛談心性,于是其說始多矣?!盵注](清)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三十,《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85~486頁。就俞樾講“‘其為仁之本與’,猶云‘其仁之本與’”而言,似乎他贊同的是漢唐時期“孝是仁之本”的解讀;但是又講“所謂仁者無他,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已”,這正好說明仁與孝的不可分離,不是先有孝而后才有仁。
康有為《論語注》也講“孝弟為行仁之本”,說:“孔子立教在仁,而行之先起孝弟?!瓐蛩慈矢蔡煜?,而孟子稱之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以孝弟為行仁之本。立愛自親始,本原既定,推以愛民物,通天人,而大道自生也。蓋為行仁先后之序焉?!盵注](清)康有為:《論語注》,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4頁。顯然,所謂“孝弟為行仁之本”實指孝弟為行仁之先。
應(yīng)當說,在清代對于《論語》“孝弟”句的解讀中,無論是文本研究還是文本解讀,各種觀點的辯駁有益于研究的深入。相比較而言,雖然清代儒學具有反對宋代儒學的傾向,但對于朱熹將該句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卻給予了較多的支持。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對于《論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的解讀,從東漢包咸注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成也”,延篤講“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心體本根為先”,到何晏《論語集解》、皇侃《論語集解義疏》、邢昺《論語注疏》,再到程朱,直至清儒,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漢唐儒家“孝是仁之本”與朱熹“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兩種觀點。前者是把仁和孝看作是處于同一層面的兩種道德,仁和孝的關(guān)系是二分的并列關(guān)系,孝是仁的必要前提,所謂“孝是仁之本”,就是指孝對于仁的根本性和優(yōu)先性。后者不贊同“孝是仁之本”的說法,認為仁和孝的關(guān)系不是二分的并列關(guān)系,而是統(tǒng)合為一體的體用關(guān)系,仁為體,孝為用,二者相互區(qū)別又不可分割,孝對于仁不具有根本性,但是,在為仁過程中,由于孝最為切身,所以從孝開始,孝具有優(yōu)先性,同時,就仁為體、孝為用而言,仁為孝之本。這就是程頤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
孔子曾反對把禮與仁分別為二,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此處講禮樂與仁的統(tǒng)一,仁為禮樂之本。同樣,講孝,也必須以仁為本??鬃硬粌H講“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且還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即認為孝必須敬,必須是由衷而發(fā),孝與敬也是統(tǒng)一的。
孟子強調(diào)孝,說:“仁之實,事親是也。”(《孟子·離婁上》)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講為仁以孝為先。但是孟子又說:“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孟子·離婁上》)[注]現(xiàn)代有人認為,孟子此句中“事親為大”是要“強調(diào)血緣親情在地位上至高無上,可以凌駕于其他一切人際情感之上”,“強調(diào)血緣親情在強度上濃郁無比,可以超出于其他一切人際情感之上”,“明晰地闡發(fā)儒家的血親‘至上’精神”(見劉清平《忠孝與仁義——儒家倫理批判》,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3頁、163頁)。這種解讀,明顯是一種為批判孟子而采取的斷章取義的誤讀。關(guān)于“守身”,《禮記·祭義》引曾子曰:“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zāi)及于親,敢不敬乎?”[注](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清)阮元??蹋?598頁。顯然,這里所謂的“孝”與仁是統(tǒng)一的。對于孟子所言,東漢趙岐注曰:“事親,養(yǎng)親也。守身,使不陷于不義也。失不義,則何能事父母乎?”[注](漢)趙岐、(宋)孫奭:《孟子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阮元??蹋?722頁。朱熹注曰:“守身,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義也。一失其身,則虧體辱親,雖日用三牲之養(yǎng),亦不足以為孝矣?!盵注](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90頁。對此,王夫之說:“親之生我,唯此身矣。守之而無為習俗所移、利欲所動,則耳目得有其聰明,心思得有其智慮,出處得有其持循,而身不失。身不失,則心無妄動而生理常存,以之事親,必不至為外物之所遷而分其愛敬。此古之仁人而即為孝子,吾聞之矣。若因物而靡,隨俗而流,雖有身而不能自(生)主,則唯見外重而內(nèi)輕,文雖具而質(zhì)不存,而但修事親之文,具能勿負此心以當親心者,未之聞也?!笾亩磺笾?,反之己而不待于物,故能知事親守身之為大,而天下無以加此。故曰事親為大,守身為大?!盵注](明)王夫之:《四書訓義》卷三十一《孟子七》,《船山全書》第8冊,長沙:岳麓書社,1991年,第465~467頁。顯然,講“事親”與“守身”的統(tǒng)一,就是講孝與仁義的統(tǒng)一,其中孟子所謂“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正是表明孝以仁義為根本。
孟子還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趙岐注曰:“凡有四端在于我者,知皆廓而充大之,若火泉之始,微小廣大之,則無所不至,以喻人之四端也。人誠能充大之,可保安四海之民;誠不充大之,內(nèi)不足以事父母。言無仁義禮智,何以事父母也?”[注](漢)趙岐、(宋)孫奭:《孟子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清)阮元???,第2691頁。這里所謂“無仁義禮智,何以事父母也”,就是表明孝與仁的統(tǒng)一,仁比孝更為根本。顯然,孟子既講孝為先,又講孝與仁的統(tǒng)一,仁為孝之本。
應(yīng)當說,東漢包咸注《論語》“孝弟”句曰“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成也”,講孝弟為先,后來漢唐儒家據(jù)此講孝是仁之本,都有一定的合理之處。但是,這些說法把孝與仁分別為二,并沒有對孝與仁的不可分離做出進一步的說明,因而有可能被誤解其贊同仁源自孝,孝高于仁,并高于一切,而與孟子講由“四端”之擴充而有仁以及“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的思想不一致。
儒家重視孝,這是不言而喻的;現(xiàn)代不少學者甚至認為,孝是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注]蒲霞:《徽州名儒對孝的詮釋及其意義》,《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但是,孝離不開仁,孝之所以為孝,其根本在于仁,孝不能違背仁的根本原則。這正是程頤所謂“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仁為孝弟之本”。朱熹將《論語》“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解讀為“所謂孝弟,乃是為仁之本”,同時講“仁為孝弟之本”,也正是體現(xiàn)了孔孟的仁孝觀。
現(xiàn)代學者把《論語》“孝弟”句解讀為孝弟是仁之本,主要是繼承了漢唐時期儒家的解讀,又受清代對朱熹注的反對的影響。雖然現(xiàn)代學者的解讀可為一家之言,但人們?nèi)詰?yīng)當對問題做出更為深入的分析,同時還應(yīng)當對其他詮釋,尤其是朱熹的詮釋做出應(yīng)對,而不能對它們視而不見,或做簡單的調(diào)和。儒家經(jīng)學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其學術(shù)觀點,莫衷一是,只有在不同觀點的相互討論、相互應(yīng)對中,才能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取得更新的發(fā)展,而不是簡單地回到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