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傅蘇
呂孝欽/圖
郵差是個粗心鬼,他把信遺落在長草的湖畔。喏,愛人摘走紅葉!等信的人啊,這時要埋怨粗心的郵差!
寄信人也會抱怨!他在深夜抬頭仰望,將點(diǎn)燈的星辰編織成夢的皇冠。當(dāng)螢火蟲撞向黑暗中搖曳的蛛網(wǎng),究竟它撞碎了什么,這粗心的尾綴光明的郵差!
我為何愛他如此冒失的一生,愛夜空中一顆帶著答案撞向問題的流星。我看他撞碎了湖畔吹起的漣漪,而逆流而上的新魚,又是誰散落在時間的句子?讀懂它們透明、孱弱、游蕩、追逐的一生,像一個命運(yùn)的語法。
就這樣也愛上一枚好奇的風(fēng)箏,盡管它在斷線時也會走丟。而那地上的孩子他會哭泣,會捶胸,會停下來望著一顆斑斕的彩石發(fā)呆。
粗心的郵差愛上一個查無此人的地址。愛,像一個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取走了世間的落寞。從此愛她虛無的存在或荒唐,愛她毫無意義又大于一切的喧鬧或?qū)庫o。
因這樣的愛而生,依附于時間,寄命于道路、燈火、村莊,以及少有人知的偏僻廬舍。因這樣的愛而滅,給它地圖的盲腸標(biāo)注了起止,依然保持飛燈的形狀,像夢的琥珀。因這樣的愛而棲息,于小病初愈的午后,愛上吐納的自由,愛上傳遞的愜意,愛它等待和奔波的徒勞和虔誠。
春天來了。把耳朵借給我,當(dāng)聲音小到了極致。你微微輕啟的嘴唇,在我的耳鼓上制造了一次癢癢。
而我被你比喻成劃火柴的壞孩子,把燃燒的愿望拋向夜晚的晴空。我要在這幽藍(lán)靈魂的谷底制造一次人為的小罪惡。之后跑開,跑進(jìn)黑夜的睫毛,看夢醒后的人們睜大了無辜的眼睛。
我的比喻是一次遲到的上課,恰逢語文老師甩來粉筆和板擦。我試圖在成年后用另一種碳黑去描摹,卻被時間擦去了微痕。而橡皮擦愛過紙上的線條,像后來的告別和親吻,在一張折舊的紙上。
如果這是比喻,我愿它們都被還原,成為青春最湛藍(lán)的底色。
我愿你常愛我心,永是一塊橡皮的柔軟,帶著草莓的香氣。我愿我常愛你心,永是一片桑葉的形狀,保存完整的封繭。除此之外,我不再尋找任何比喻的法門,不再像青年時那樣想、那樣哭、那樣夢、那樣傻。
我愿我們中年的山腰上有一座清凈的寺廟,那里住著一位草藥的僧侶,一尊植物的菩薩。他們皆滿懷苦澀的慈悲。把比喻借給芭蕉和多雨的季節(jié)。把我借給天空的烏云和海綿。
看花的季節(jié)在四月天,聽雨的時候在瓦檐下。低到不能再低的愛戀,是土壤中靜埋的根須。開花,結(jié)果,最后才是豐腴的歸途。
我該怎樣敲打這新歲的晨鐘,讓一句朗讀明辨出晝與夜的邊廓。接下來我該去哪一個房間,叫醒爐膛中昏睡的灰燼,點(diǎn)燃木火,煮一壺清醪棗茶。我該怎樣理解一粒沙晶所訴說的時間,面對大漠落日的巨漏,體悟凄美和壯闊。
該怎樣握住一顆雪籽,告訴她滴水如何長出羽毛和花朵。怎樣陪伴年輕的女兒,使她延續(xù)水的溫良、淳樸、秀美,而出落成窈窕淑女。使她在立春的俏枝上顧盼青春或自由,獨(dú)立而深情,簡單而沉默。
我又該怎樣拾起餐盤中一顆潔白的稻谷,讓菠菜身披一束光袍。陪同它重返南田的時光。那孕育了漢字的靈魂,也該是一條高懸頂顱的清流的阡陌。我又該怎樣回到蒹葭蒼蒼和萋萋的水岸,覓得關(guān)雎的謠歌。
往下游去,見呦呦鹿鳴者穿越田野和密林,聽到汨羅江水溫婉的春潮和她千年復(fù)嘆的殤詠。
我該怎樣唱起這黎明晨曲,開始一日的功課,讓神明登臨高堂,讓一日之詩有君子的笑容與恬淡。讓來者像秋菊,去者似素簡。
而接下去的時間,我盡管如此大聲地朗誦,這聲音在近旁,在遠(yuǎn)處,在城市獨(dú)居的房間,在鄉(xiāng)村幽靜的小院。我終不該這般猶疑地生活在布滿疑竇的空間里。
我盡管如此大聲地朗誦,去回答生活的平凡和瑣碎。
三月的櫻花也都開放了,天空的額際涂抹了一束光暈。透明的空氣中蕩漾著暖日的甜味,出游的行人打我身旁經(jīng)過,他們穿著輕巧的春裝,我聽到他們在私語也在歡笑,仿佛這一切都與我有關(guān)。
春天的時候多么容易愛上這樣一條明媚的小路,愛上道旁開花的果木,愛上城市的暖夜和燈火,愛上鄉(xiāng)間的炊煙和悠閑,愛上生活中簡單的旅人:
一個陌生的姑娘或者小伙。
愛上一個在來信中畫上翅膀和心臟的友人。愛她放在高腳杯里裝著的半杯紅酒。愛我們一起哼唱過的早年的歌詞: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
時間把我們帶去了哪里?
被一句久違的問候喚醒記憶的時光,那從來都未曾消失的溫暖的臉龐,藏在我們一起摘下的一片紅葉的葉脈,藏進(jìn)我們一起讀過的一冊薄書的行間,躲在一場我們一起哭過的電影的劇中。
不曾結(jié)束,不曾開始;
不曾消失,不曾凝固。
時間不曾摧毀難忘的歲月,歸來與記憶一同,與思念一同,與喜悅一同。
迎面撞來的美好,漸漸響起一把吉它與大提琴的訴說。迎面撞來的春天,跳起一段暖風(fēng)與旭日伴舞的恰恰。
我親愛的朋友,春天有一列文字的火車,它載滿梨園的馨香,它經(jīng)過你我都曾駐留的站臺。它驀地打開車窗,把腐爛的冬天的枯木運(yùn)往山的那邊。
我在鏡子里看到湖水中一段波紋,看它爬上額頭。早春有飛燕歸至,燕泥新窩的檐下,春風(fēng)一笑的桃花開過。這個晶瑩剔透的詞匯,閃著水波的亮光跳躍而來,只是你一直忽略它。
我在抽屜里找到黑夜里一把鑰匙,聽它打開眼眸。暮春有蜘蛛結(jié)網(wǎng),晚露凝絲的枝頭,春風(fēng)一訴的荼蘼蕩漾。這個毫無掛礙的詞匯,敲著金屬的音節(jié)叮當(dāng)作響,只是你從來忽略它。
我也想起早年里唱過的那些童謠,聽到自己的哭聲,倏忽又見到自己破涕轉(zhuǎn)笑的憨態(tài)。我忘了為啥,忘了為誰,忘了叫我想起時確切的某個理由。
荒唐的人才終以時間為敵?;奶频娜瞬沤K以人生為戲?;奶频娜瞬艜炎约和七M(jìn)巨大的謊言的漩渦?;奶频娜瞬艜⑺送葡蛱摕o的迷離的陷阱。
請勿以愛的名義虛以委蛇靠近我,我已蒼老,已臨近死亡,已褪去英雄的光環(huán),如你一般消逝在故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