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磊
教師好好備課、上課、改作業(yè),有這 “三板斧”就行了,搞什么虛頭巴腦的 “教科研”呢?寫什么矯情的文章!——這是很多老師的想法,可能也包括不少學校管理者。但在 “教育”這一行走多了看多了,會發(fā)現(xiàn), “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每天忙前忙后、起早貪黑地伺候這 “三板斧”,指望著它,仰仗著它,卻也有失靈的時候。
2008年,我所在學校的高三“二模”成績出來后,分管教學的副校長滿臉困惑地訴苦:為何我們天天起早貪黑,狠抓死拼,考得卻乏善可陳,黯淡如故?細一想,從聽課指標化、備課模式化,到全覆蓋監(jiān)控和捆綁式考核, “一?!敝蟮乃^ “革新” “思痛”,恰如某種不為人知的負強化,隱跡于每天冠以科學之名的各種 “數(shù)據(jù)表報”和 “分析座談”中,于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下破滅了校長和主任們的黃粱美夢。
“真的心灰意冷了”,副校長有點懊惱地說,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像想到什么似地慨嘆: “或許我們當初把體育課、活動課、藝術課都上足上全,結果就不一樣了?!备呷詠?,學校削減了大部分的體育課和戶外活動的機會,甚至連一日三餐的時間都被精心計算好,以免“浪費”和 “虛度”。但百密一疏的是,考前兩周,幾名學生因身體不適而在家休息,還有位臨時變卦的“單招生”(即本該參加大專院校單獨選拔的學生),均未全程經(jīng)歷所謂的 “二輪復習”,卻無一例外地發(fā)揮超常,遠優(yōu)于那些汲汲苦撐的同窗。有一位主任后來向我透露,校長已收到多名學生申請,要求“在家晚自習”或 “周末多休息”。
聽到這里,我想到的第一個句話,便是 《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評語:“以妄為常”。這句兩千多年前的箴言,穿越時空地投射在今天的教育生態(tài)中,形成了強烈的反諷和警示。毫不夸張地說,這幾位不用“朝五晚九”的落網(wǎng)之魚,只是幸運地睡足過幾次覺、短暫地享受過家庭生活的余裕和身心釋然的閑適——所謂考試,不過是場正常地發(fā)揮而已,何曾有過什么靈異的神來之助?但在一個 “以妄為常”的教育邏輯中,在一個擅長以 “愛”之名禁錮和扭曲人的默認秩序里,他們相比那些每日煎熬18個小時的同窗,已是劍走偏鋒的傳奇。
或許有人以為,這幾個孤例,不具有統(tǒng)計學意義,遑論說明什么問題。需要承認,這些未曾預料的旁逸斜出,確是低概率事件,可正如馬克思所說, “它不一定說出某種真實的東西,卻真實地說出了某種東西”。我們不是斷言,在家休息兩天,或停止高強度的機械訓練,一定能考得更好;而是提出,教育在時間軸上瘋狂地攫取本不屬于它的部分,在過度揮霍人們對它的期待和希望的同時,弗洛姆口中的 “控制欲”是否已經(jīng)膨脹到足以泯滅其 “初心”的地步呢?
正是在這樣毫無情面、徹徹底底的挫敗下,學校開始冷靜下來反思:只仰仗無以復加的 “三板斧”,填滿孩子的一切時間、精力,到底錯在哪里?教學測評中,一切以硬碰硬的數(shù)據(jù)說話,并產(chǎn)生相應的整改和強化措施,又何錯之有?大家思來想去,最后終于看到一個事實:對教育規(guī)律的敬畏、對 “人”本身 (諸如生理機能、情感表征和心理需要)的尊重,對文化滋養(yǎng)的重視,才是一切工作的基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教科研也好,寫作也好,才恰恰不是浪費時間,而是摸索、反思、建構的理性累積期。
我們把這樣的例子,縮小到每一個教師的職業(yè)生涯中來說,道理也相近。如果日復一日地吃著當年意氣風發(fā)時的老本,以 “勞苦功高”自居,拿 “披星戴月”說事,借 “能力有限”遮掩,那教二十年與教二年,除了多些油滑、世故與怠倦,實在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區(qū)別來。要想讓生命不被辜負,最好的辦法,就是每年都有新嘗試、新感受、新成就。這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初戀般的感覺,來自哪里?答曰:來自將課堂、教材、教法,將德育、智育、美育,將行政和專業(yè),統(tǒng)統(tǒng)給橫切、縱切、斜切,直至看到層層疊疊里面的核,體會到教育的每一個細胞都飽含智慧和潛力。而要做到這一切,歸根結底,來自于我們對 “治學”和 “研究”的正確看待和價值歸回。
沒有一點治學的精神,靠蠻力和經(jīng)驗行事,終將被時代逼到墻角。那做教育教學研究,最重要的是寫文章嗎?我倒不是這樣認為,觀念的改變是所有改善的基礎。比如,對數(shù)據(jù)的迷信——相信任何問題總可以從一張張的統(tǒng)計表、函數(shù)圖中一窺究竟;相信 “量化考核”是提升教育教學質量的唯一出路……這種 “精確到每一個毛孔中”的工業(yè)化思維,幾乎刪掉了教育的精神品質,所謂興趣,所謂意志,所謂努力,其生存土壤都必須附著于考試機器的承認。
觀念的改變是最難的,但我們還是有辦法的。對治學來說,最容易上手的起點是閱讀。我們會有趣地發(fā)現(xiàn),臨近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學校都必須上完第8課才肯罷休,其潛臺詞是:每次少上一節(jié)課,一學期下來, “損失”就大了。但教育果真是如此“計算”出來的嗎?恐怕遠非這樣簡易。雷蒙德·E·卡拉漢在 《教育與效率崇拜》中啟示我們:工廠的流水線,可以將原料準確切割和組合,在美國加工的肯德基和在中國生產(chǎn)的KFC,完全可以等質化。但學校不能,它的“產(chǎn)品”,即便是從培養(yǎng)技術工人的角度看,也無法被全然控制;這也不是數(shù)量級的問題,而是涉及教育的科學性和人文性、理性和感性、物性和人性的深層探討。再如,當我們運用 “舉例法”或 “案例法”來授受新課時,布萊爾、施瓦茨等人在 《科學學習》中研究揭示:所有的案例舉證,只有呈現(xiàn) “對照組”時,孩子才有更深刻的學習刻痕。而單一的案例法,除了在課堂上增強感官刺激外,并不能長久地改變學習效率。
也即是說,閱讀所帶給我們的,完全是另一種 “課堂”。這種課堂,會沖擊我們所謂的 “常識”,扣問我們因循守舊的行為及其后面的動機,在多學科、多領域的系統(tǒng)思考中,重新定位自己。美國 《連線》雜志主編凱文·凱利有本暢銷書叫 《失控》,其中寫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案例:單個的蜜蜂或螞蟻,所擁有的意識是有限的,所傳遞的信息也是簡單的,而一旦形成蜂群和蟻群,則具有驚人的力量和智慧。比如,當食物出現(xiàn)時,蟻群總能神奇地沿著最短路徑將之搬運回巢,但它們其實沒有誰是 “總指揮”,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發(fā)生著。這種群體智能的涌現(xiàn),與當下 “去中心化”的 “大數(shù)據(jù)” “云計算”的時代潮流倒有幾分相像,但前提有一點:不能刻意控制任一個體,須讓他們擁有足夠的自由和發(fā)展空間。
所以,這讓我們想到:教育不也是如此嗎?當每個人得到了個性伸展的可能,群體才能作為一種欣欣向榮的 “生命場”,催生出無數(shù)美好的因緣和社會的持續(xù)進步。但在今天越來越緊的鉗制和管控中,學生被帶戴上統(tǒng)一的面具,符號化地生存于一個巨大的篩選系統(tǒng)中。他們是數(shù)字化時代的 “土著”,天然地暢享于PC、ipad、iphone之間;卻又是數(shù)字的奴隸,整個中學時代的價值基座都建立于對最后一次篩選結果的鑒定和度量。這兩種身份間的悖謬,斫斷了教育與未來間的聯(lián)系,將作為 “社會關系總和”的 “人”單維化和空心化,將來走出校門的,只是戴上另一套面具、生活于一個更大的牢籠中的人。
有了這一層面的閱讀、思考,想到自己未來的路,心里才可能激發(fā)起改變、改善的想法,準備在“分數(shù)”之外,做一點可以留下來的事。真正的教育生命,可能就在我們的心里面生發(fā)出來。所謂的學術,從來不是為了評定職稱、為了暴得大名、為了利益至上,而是有著現(xiàn)實的變革需求;所謂的寫作,這時候才有了其應有的必要性。一言以蔽,教育教學的學術性思考與研究,其初心必發(fā)自于自己的良知和責任,想給孩子更真的、更美的、更善的東西,想以最小的傷害代價,幫助他們走過人生的花季雨季,那么最最重要的事,就是趕緊煉好自己這塊 “鋼”。
搞點屬于自己的學術研究,于普通教師來說,似乎不大敢相信,但所有做過的人會告訴你,這是一件 “人人皆可成堯舜”的事。這不是件端坐在實驗室、趴在文件堆里、睡在辦公室里瘋狂燒腦、自娛自 “嗨”的活兒,它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不去煉一煉,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塊好鋼呢?我自2009年開始寫博客,動因源于一次考后反思,首篇名曰《大考之后,大愛之前》,即一氣呵成地寫下千言,漸漸累積而能形成習慣;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中國信息技術教育》上的 “博客介紹”,雖只有短短一版,卻道出了自己對當下教育生活的思考,同時亦是不斷堅持寫作的回報與鼓舞。有了最初的嘗試,次第而來的種種 “因緣際會”,便是無法預料的。當我把閱讀心得、課堂反思、治班困惑等種種 “吐槽”化作文字,文字又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海量數(shù)據(jù)的一部分,就會產(chǎn)生連鎖反應。這些反應如同一只只觸手——每一只都可能聯(lián)結到一個全新而未知的知識網(wǎng)、人脈網(wǎng)、信息網(wǎng)中,如此,將來自己所致力的研究領域 (課題)也許正孕育其中了:遇到陶行知、遇到蔡元培,遇到杜威、遇到盧梭……每一個人,無論東西方,均以自己的學術結晶,化成后人知識結構乃至心智結構中的寶貴營養(yǎng)。譬如,陶行知的“小先生制” (課上讓孩子講給孩子聽),是實現(xiàn)生本課堂的典范;杜威的“從做中學”是解決行知分立的原則;盧梭的 “教育即浪費論”(教育要留給孩子自由生長的時空)是提醒后人分清 “效率主義”(知識最大化)和“效能主義”(能力最大化)的區(qū)別。
多元的聯(lián)結和豐厚的素材,讓老師們不再對聒噪的現(xiàn)實盲聽盲信,而漸漸有了個人的教學主張,基本的行業(yè)底線和堅實的教育信條。自己這塊 “鋼”終于開始成型。一代又一代的先人,可能走完一輩子,也只能留下一本書、一個主張、一句話。而我們現(xiàn)在,之所以能 “立”于課堂中,在于匯集了無數(shù)人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那我們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后世呢?也許,可以做一點能留下來的事 (或抱此至愿,心有所向)。利用自己所有的知識儲備,根據(jù)自己的課堂建設,加之興趣、時機、政策等,做點“留痕之舉”。
以我而言,一直以為教材的生本化不足,“不好好說話”乃至“說聽不懂的話”是孩子最厭惡之處,于是想辦法自己 “寫”套教材,按照個人所長、孩子的年齡段和時代風貌,參照港臺日美的資料,以大主題的形式,一路串接必備的知識網(wǎng)絡,鍛鑄核心素養(yǎng)。比如,我以 “光”“水”“氣”“電”等自然主題,“地名”“文字”“詩詞”等人文主題,還原了地理的知識生成、觀念建立、價值取向的過程,實踐懷特海 “過程即意義”的哲學主張,在教育領域的書寫。雖然探索的過程,尚有種種不足,但每每新寫完一稿,內(nèi)心的歡愉感和滿足感,都是十足的。尤為幸運的是,創(chuàng)作受到教育媒體的支持,不遠的將來,作為一種資源,或以視頻、音頻、圖書 (繪本)等形式留存。
這樣看,我們不僅是歷史的見證者,更是歷史的建設者、開創(chuàng)者。所以,做教育教學研究是不是很有意思呢?它不是讓你當古板的當老學究,也不是令人皓首窮經(jīng)地做驚天動地之舉;能唱則唱、能畫則畫、能寫則寫、能辯則辯,每個老師充分地發(fā)揮特長,不斷汲取古今中外 “大咖”的智慧,讓自己長大、長高、長壯,看到更多、更遠、更精彩的世界,并在個人的一畝三分地上,結出彌久芬芳的果實來。教育的世界,一直在改變,我們?nèi)舨荒苤鲃佑?,就會受之碾壓;但教育的世界也有很多沉淀下來的公理和常識,成為盲動和亂流中的制衡者。讓我們都成為這個聒噪時代的閱讀者、寫作者、研究者吧,都成為堅韌不乏、持之以恒的 “鋼之煉金術師”吧!做這一切,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不辜負自己的生命,為了不辜負每一個孩子的信任,以及他們身后的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