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葉 夢
白蘭花在夢里搖曳,每一片花瓣都在向我招手。
夢境戛然而止。
滿室幽香縈繞,夢境來不及撤退。余香是隱匿著的文字,娟秀的毛筆小楷若隱若現——那是我母親溫暖的手跡??!
我一直不相信靈魂會憑空消失。
她離開16年了,我固執(zhí)地相信靈魂是一種物質,她將以另外的形式轉世重生。我一直在尋找她轉世的跡象:
若托生為人,她當是一個少女。
若托生為樹,她也是一棵大樹。
轉世的靈魂是隨機的,就像憑空跌落塵世的幾行詩,就像毫無征兆降臨的漫天雪。
已經16年了。每一次重逢都是凌晨的夢境,68歲生日那天夢中驚醒,期待的夢中重逢的人已不得見,只聽見有一朵花在喊我。醒來之后——夢中的白蘭花還在滿屏播放。
我披衣起床,推門而出,一匹白貓竄出來,引導我在暗夜的幽光里前行。路邊,黑狗凄惶地瞥我一眼。濃密的樹陰,空中有暗香在指引,與引路的白貓形成雙重導航。白貓引我至一株白蘭樹下,隆冬的枝上獨立一朵半開的花。
我的眼睛盈滿淚水。
冬日黎明即將降臨,黑暗依舊統(tǒng)領一切,白蘭花在暗夜發(fā)出熠熠微光,此刻與68年前我脫離母體的時辰吻合。
葉間有蘭,獨放幽香。難道這就是靈魂的轉世重生嗎?
在我生日的凌晨,母親變成一朵花來與我相見。我開啟眼睛的快門,拍下溢滿淚水的全息照片。靈魂的相見的場景是隱秘的,珍藏這一張照片,我無數次點開濃重的黑,只為可以再看到她盛開的姿勢,溫軟如她的手指的花瓣,由此跨越陰陽會見到她的靈魂。
白蘭花在夢里搖曳,每一片花瓣都在向我招手。
(逛藝術書店,走近古籍一角,見到傅山的小楷集,眼睛一亮,一把擼入懷中。我不習字,對書法無甚研究,為什么對傅山書法集情有獨鐘?)
抵達先慈的精神迷宮,有千萬條路徑,傅山只是其中一條暗道,通過這個詞可以走近已經離開多年的母親。
母親口中吐出的每一個詞語,根深蒂固長在我少年的記憶中。
一朵花,一個人,一本書;一味藥名,一本經典,一位尊師。母親說過的話被編入我少年的記憶詞典。
每一個詞語都是一條芬芳的暗道;
每一個詞語都是我通向迷宮的地名。
溫習母親的語言詞典,是我少年精神的回爐再造。
記憶中鮮活的那部分,一直營養(yǎng)著我的靈魂。
我甚至記得第一次聽到傅青主這個名字的場景記憶,中醫(yī)院的平房屋檐,面北的窗下,母親在廊下與同事正在討論中醫(yī)理論,傅青主這個名字通過這樣的語言碎片走入我的記憶。
當年那個癡迷小說的12歲少年,她對中醫(yī)沒有興趣。
中年的母親才華橫溢,對典籍的研習與臨床實踐,常常以交談的方式與隔壁同事在屋檐下展開。
關于中醫(yī)的詞語強行占據了我記憶的大部分,待到我年事漸高,母親的語言碎片常常在我記憶中凸現。
被這些場景回憶再次喚醒,我沿著這些記憶去尋找母親。從扁鵲、華佗到李時珍,從張仲景到孫思邈,從傅青主到葉天士,從《黃帝內經》到《經匱要略》,從《靈樞》《素問》《難經》,我牢牢記住了溫病學派。
都是零散的語言,風中飄落的詞語,每一個詞語都是那樣親切,每一個人名都帶著母親的味道。
從媽媽口中吐出的傅青主,也成為追溯的對象,《傅山小楷》成為我的摯愛。
我用讀帖的方式行走在這一條暗道,今天,我從傅山這條暗道走近母親。
夢中的鴿群飛向仄巷之上。
天空依舊被遮蔽。
回到童年場景,我必須穿越鐵鋪嶺。
熟悉的街道被夢改寫,恢復為秦代縣衙前的古街。
兩邊都是賣舊貨的店鋪。
木雕、古老的器物擺在店鋪的門外。人影幢幢,來來去去。陳舊的氣息,破敗的繁華,色調很像舊書的顏色,仿佛一部無聲電影的實景演出。
二千多年前的場景復活。
夢境毫無章法地從街道中段開始切入。
我幽靈一樣漂浮著走向街尾,街尾的街道陡然變窄。
有很多人,每人都控制著一群鴿子。
多群鴿子同時放飛,在頭頂飛來飛去。
我在放鴿人的夾縫中穿過。鴿群噗噗噗地在我頭頂飛翔。
唯有鴿群,看不清人臉。
夢中的鴿群飛向仄巷之上的天空。
天空被遮蔽。
穿越鐵鋪嶺,企圖抵達我心靈深處的童年溫柔之鄉(xiāng)。
毫無章法的夢境再次肆無忌憚地修改現實,童年記憶中街尾兩邊應該是稻田洼地。稻田溪流不見一片汪洋。
灰白色的現代水泥高架橋從巷口直接伸展出去,橋面有及至腳踝的水。我蹚水而行,從鐵鋪嶺到三里橋,夢里的咫尺之地,怎么變得這么難走?
高架的橋面斷開,有一處斷裂豁口。下斷橋走過嘰滑的跳石,必須再爬上高架橋。倚著橋墩上的鋼鐵碼釘我攀援而上。上面站著的是我小學的一位校長,她接過我手上的袋子。
夢中的我很有力量,四肢攀援,一下子就攀援上了將近有一層樓高的高架,眼看就要到頂了,這個時候——
我,醒來了。
橋斷路斷,即使穿越了鐵鋪嶺,我也永遠無法抵達三里橋。
夢境戛然而止,只有夢中的鴿群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