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2019年1月1日,著名作家塞林格誕辰100周年。
譯林出版社出版了《塞林格全集》,在塞林格的《九故事》扉頁上,作家引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們知道兩只手相拍的聲音,但一只手拍的聲音是怎樣的呢?”
單手拍掌,也是林子祥一張專輯的名字,典出日本禪宗公案。
1953年出版《九故事》的時候,塞林格像“垮掉的一代”一樣,對禪宗頂禮膜拜。最遲至20世紀(jì)40年代末,他就渴望成為一名佛教徒,追隨偉大的釋迦牟尼和六祖慧能,心靜自然涼。為了達(dá)到這個目標(biāo),他制定了詳細(xì)的讀書計劃,博覽佛教方面的典籍,還和當(dāng)時紅透半邊天的日本佛教學(xué)者鈴木大拙見了一次面。
對美國人來說,印度瑜伽和中國禪宗大概沒什么區(qū)別。學(xué)習(xí)了幾年禪宗之后,1952年,他又讀到了印度靈修導(dǎo)師室利·羅摩克里希納的書,并為之傾倒。在給朋友們的信中,他說,在閱讀了這位大師的作品之后,自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已成室利·羅摩克里希納的信徒,他鼓吹獨身,從家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以追求心靈的絕對自由?!?/p>
這直接導(dǎo)致了,塞翁之后隱居遁世的“僧”活方式。
1955年6月,36歲的塞林格和克萊爾·道格拉斯結(jié)為連理,后者是拉德克利夫大學(xué)的學(xué)生?;楹蟛痪?,他們就雙雙開始修習(xí)Kriya瑜伽。1955年的夏天,在華盛頓特區(qū)一棟印度教神廟前的小店里,他們接受咒語儀式和呼吸的訓(xùn)練,每天兩次,一次十分鐘。塞林格的女兒瑪格利特·塞林格在《夢幻守望者》(講述父親的回憶錄)中感嘆:“如果當(dāng)時我父親已經(jīng)接受了印度瑜伽導(dǎo)師的思想的話,父母就不會結(jié)婚,那么,也就沒有瑪格利特·塞林格這一號人物了。”
大的方向沒有變,但在具體的宗教信仰方面,塞林格可謂“水性楊花”??巳R爾還對瑜伽死心塌地的時候,塞林格已經(jīng)興趣索然。他長時間離開康沃爾去寫作,可是常常,他帶回來的,只是一些未完成的小說斷片,他回來只是想把它們給撕了。不過,他也不總是愁眉苦臉,他總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宗教、新的主義都會讓他欣喜若狂,就像剛開始發(fā)現(xiàn)禪宗一樣。而克萊爾則開始相信,沉迷于宗教的塞林格在文學(xué)上已經(jīng)完蛋了,他不能面對出版,也不敢正視他所寫的作品。
拋棄瑜伽之后,塞林格一度喜歡上排除憂郁的精神療法,他甚至專程去拜會了這種療法的創(chuàng)始人哈伯德先生,可是好景不長,克萊爾說他很快又開始見異思遷。果真如此,之后,基督教科學(xué)派的靈修術(shù)、順勢療法、針灸、長壽食療法……像走馬燈一樣成為瑜伽男塞林格的新寵。
從他高壽91歲才自然而亡這一點來看,塞林格的各種養(yǎng)生之道似乎不無成效。他每日沉思冥想,讀《圣人羅摩那教義》《道德經(jīng)》《淮南子》和各種《醫(yī)學(xué)大典》,狂吃維生素C,還喝自己的尿。他用舌頭來說話,口齒不清,認(rèn)為這樣說出的才是神的語言。他還坐在一種所謂的“生命箱”之中沐浴著“生命力”,有沒有煉丹?我們就不知道了。為了達(dá)到超凡脫俗的目的,塞林格無所不用其極。
塞林格的宗教信仰也體現(xiàn)在他一系列的小說寫作中。《九故事》最后一篇《泰迪》,就寫的是一個十歲大的孩子表現(xiàn)出吠檀多哲學(xué)家的洞察力。塞林格也研究羅摩克里希納的弟子辨喜的作品,細(xì)心的讀者將會在他的小說中讀到這位印度神秘主義者的名字。比如,他最后一篇發(fā)表在《紐約客》上的小說是近3萬字的《哈普華茲十六,一九二四》,書中的主角西摩·格拉斯這樣稱贊辨喜:“他是我們世紀(jì)最激動人心、最獨特又才識淵博的巨人。”
在中篇小說《弗蘭尼和卓?!返摹白堪!辈糠?,弗蘭尼的哥哥試圖和她一起討論這世間的宗教體驗,目的是解決內(nèi)心的惶惑。而塞林格的其他角色,比如西摩·格拉斯,則更為極端。他唯一的信仰,就是逃離這個地獄般的世界。這種極端性在名篇《香蕉魚的好日子》中表現(xiàn)得最為徹底。已經(jīng)不只一個人在那嘀咕了,書中那個沒名字的年輕人為什么要死呢?在海灘上,西比爾遇上了一位天真的小伙子,他們相談甚歡,可是,那天晚上,小伙子就在他的旅館里,用槍打爆了自己的腦袋:“他瞥了一眼躺在半邊床上熟睡的姑娘,然后走到一件行李前,打開,從一疊短褲、內(nèi)衣的下面取出了一把7.65口徑的奧特基斯牌自動手槍,抽出彈夾看了看,又塞了回去;再把槍上的擊頭扳起。然后,他走到空著的那半邊床坐下,望望那個姑娘,瞄準(zhǔn)好,開了一槍,子彈穿過了他右側(cè)太陽穴?!绷私饬巳指竦淖诮套非螅唵蝸砜紤],自殺是避世一勞永逸的手段之一,也許還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種。
1950年代,隨著塞林格越來越沉溺于宗教體驗不能自拔,他的小說變得更長,也更缺乏戲劇沖突,充滿了禪宗公案式的“離題”和作者跳出來所做的評論。正如路易斯·梅南德在《紐約客》上所做的評論:“塞林格不像在寫小說,他似乎對作為一種藝術(shù)樣式的小說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也許他覺得,文學(xué)設(shè)計和作者的控制力反而會讓作品顯得匠氣太重、虛假不實。”
在禪宗中,師生關(guān)系是重中之重?!豆抛鹚拚Z錄》等禪宗語錄,常常是弟子向老師討教禪宗問題,被老師不是拿棍子胖揍,就是說一些字謎“我猜我猜我猜猜猜”,以求頓悟。師生關(guān)系,在禪宗中,是演繹和分析禪理的一個基本人事關(guān)系。
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塞林格的筆下,主人公常常扮演老師的角色。他們在小說中種種怪異的舉動,正如禪宗中的棒喝、雙關(guān)語、似答非答、王顧左右而言他,是一種禪宗的“心印”或“公案”,目的就是讓學(xué)生們——在塞林格則是他的讀者——獲得頓悟。
非常明顯的例子就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在倒數(shù)第二章中,霍爾頓·克勞菲爾德已經(jīng)獲得了頓悟;他涅槃了,在最后一章,他對我們說:“我要跟你談的就是這些?!焙孟瘛妒赝摺愤@本書只不過是向你傾訴——或者要教導(dǎo)你——而寫的。正如他在開頭第一句話所寫的:“你要是真想聽我講,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楣的童年是怎樣度過,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式的廢話,可我老實告訴你,我無意告訴你這一切?!?/p>
誰是你?恐怕我們每個人都是塞林格假想的棒喝對象。
美國評論家斯丹萊·愛德加·海曼說塞林格將自己束縛在很小的空間里,這使得他的生活變得異常狹窄,限制了他的寫作,最終文思枯竭片紙不得。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塞林格之所以不寫了,并不是他寫不出來,而是他在身體力行禪宗的教義:“不立文字,教外別傳”。
如果再讓他選擇,他也許會將《麥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和《抬高房梁,木匠們》付之一炬。一切盡在不言中,多好?
單手拍掌,此時無聲勝有聲。
在世人眼中,塞林格一直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居者形象;可是你相不相信,暗地里,他其實還是個喜歡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
事情還要從1972年4月23日那一天說起。在那一天的《紐約時報星期專欄》上,18歲的少女喬伊斯·梅納德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名為《十八年華回首往事》,在其中大談古巴導(dǎo)彈危機和肯尼迪遇刺事件。當(dāng)時的她特別想成為一名舞文弄墨的美國小姐,她做到了。過了兩天,她收到了兩大包的郵件,大概有幾百封,既有鼓勵支持,也有諷刺批評,但這些都不重要,其中有一個男人的來信將改變她的人生。
如果再讓他選擇,他也許會將《麥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和《抬高房梁,木匠們》付之一炬。一切盡在不言中,多好?
航空信紙,很薄,打字機打的字間隔并不均勻。在信中,這位來信者先是挖苦她的衣著品位不佳,穿的是“米老鼠裝”,穿這樣的衣服在中學(xué)舞會上恐怕吸引不了舞伴;然后又以過來人的口吻規(guī)勸梅納德不要急于出名,太過張揚,因為那些編輯才不管你能否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呢。最后,在信末,他的簽名是:J.D.塞林格。
盡管梅納德從來也沒有讀過《麥田里的守望者》,但是她還是立即給塞林格回信,因為,這是第一個關(guān)注她并給她寫信的名人。通信很快就變得頻繁起來,他們在信中交換人生的看法,梅納德刻意的厭世腔調(diào)迎合了塞林格的趣味,而梅納德這位涉世未深的少女則愛上了塞林格信中的聲音——其中恐怕仍然夾雜著成名的渴望。到了5月,塞林格把電話給了她。在電話里,他的聲音低沉而圓潤,還透著幽默和智慧,應(yīng)該比書面的文字更具殺傷力。
耶魯大學(xué)的暑假到了。一放假,梅納德就趕往塞林格位于新罕布什爾州的鄉(xiāng)村寓所。自從《麥田里的守望者》成名之后,塞林格就在那兒買了90多英畝的土地,在山頂上修了一座小屋,周圍用通電的鐵絲網(wǎng)圍著,豎著一塊告示牌,寫著“私人領(lǐng)地,不得擅入”,就像是個監(jiān)獄或者軍事禁區(qū)。塞林格對她說:“我等你很久了,我自認(rèn)為你屬于這里?!?/p>
這樣深情款款的表白讓梅納德的防線徹底崩潰,時年53歲的塞林格都可以做梅納德的父親了,事實上,梅納德只比他的女兒大3歲,當(dāng)然,這并沒有成為兩人交往的障礙。于是,她躺在了塞林格的床上。這本是兩情相悅的高潮,沒想到卻成為梅納德夢魘的開始:做愛困難。他相信這世上沒有治療不了的疾病??墒鞘虑橛袝r候就是這么滑稽和殘酷,沒人能治好她,這意味著,塞林格和梅納德在一起時,沒有性,只有脆弱的愛。
這樣的愛情很快就千瘡百孔,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日漸顯露出來。塞林格喜怒無常,價值觀念的差異常常讓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有一次,梅納德對他說:“你是這世上我唯一愛著的人。”塞林格冷漠地回答:“愛情,可笑透頂。愛情只會讓人干些蠢事傻事,使人失去理智。”
沒有了性,也沒有了愛。兩個人的緣分即將終結(jié)。塞林格最后對她說,他不需要一個孩子?!昂⒆印??這既是指梅納德發(fā)育晚熟,也指她心智上與這位極端的禪宗信徒之間的不相稱。不管梅納德如何哀求都已無濟于事。他用冷酷的口吻說:“你最好現(xiàn)在就回家,你得把你的東西從我的屋子里搬走。”她給趕了出去,從此以后再沒有見面,給他打電話的梅納德泣不成聲,而絕情的塞林格只是掛斷了電話。
始亂終棄的塞林格給梅納德留下了無盡的傷痛記憶。如果不是塞林格的女兒在她的回憶錄中也證實了塞林格的花花公子本性,我們也許要懷疑梅納德對塞林格的指控是否只是她個人的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