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超
(日本神奈川大學 歷史民俗資料學研究科,神奈川 橫濱 222-0033)
日本與泰山有著頗為密切的聯(lián)系,盛唐時日本遣唐使節(jié)曾先后兩次登臨泰山,參加唐廷的封禪大典。[1]這一時期的渡唐人士還將以東岳大帝為代表的泰山信仰帶到了日本,京都赤山禪院所奉“赤山大明神”原型即泰山府君。[2]現(xiàn)在普遍認為是圓仁最先把泰山府君信仰帶到了日本,不過還有另一種觀點認為在圓仁之前,泰山府君信仰已由阿倍仲麻呂委托吉備真?zhèn)鋫魅肴毡?。?]不過無論哪種說法都可以基本確定泰山信仰在唐朝時便已傳入日本?!捌咂摺笔伦兒?,日本大舉入侵中國,從1937年末泰安淪陷到1945年日本投降的八年間,泰山都是被日軍所統(tǒng)治。那么在這么一個特殊時期,日本學者看到的是什么樣的泰山,他們此時又懷有怎樣一種心境?本文擬以馬場春吉為代表進行詳細論述。
馬場春吉(1891—1943),早年畢業(yè)于日本東洋大學,后受日本外務(wù)省派遣,于1926年來到山東從事秘密活動,期間曾對末代衍圣公孔德成進行了親日策動。在日軍占領(lǐng)山東后,他糾集日本駐濟南總領(lǐng)事有野學、西田耕一、軍國主義分子平田驥一郎、親日分子唐仰杜等人,成立了由外務(wù)省、特高課、偽省政府資助的“山東文化研究會”。[4]雖然馬場春吉在政治上積極為日本擴張服務(wù),應(yīng)予嚴遣,但同時他在文化研究上確頗有建樹。馬場春吉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對中國山東地區(qū)的研究上,而且絕大部分是在昭和十四年(1939)到昭和十九年(1944)間出版。這段時間恰恰是馬場春吉生命的最后幾年,也正是山東被日軍占領(lǐng)的一段特殊時期。通過其作品中山東研究所占比重,也可以深刻體會到他對齊魯文化的密切關(guān)注與認知。
對于泰山這樣一座擁有幾千年悠久歷史的中國名山,馬場春吉不吝筆墨對其著重進行了論述,其內(nèi)容主要記述在《山東的史跡和史談》一書中。此書是在昭和十九年(1944)出版,出書時馬場已經(jīng)去世,也可以說是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全書共有三十八章節(jié),前六章是關(guān)于孔孟后裔及其家族遺跡的記述,第十二章以后主要是對濟南、淄博地區(qū)的歷史遺跡、慈覺大師、蒲柳泉(蒲松齡)、李清照等文人名士及城隍、藥王、文昌大帝等俗信的論述,關(guān)于泰山的記述主要集中在第七章至第十二章,其內(nèi)容大體可以分為泰山和帝王封禪、泰山神和泰山信仰、泰山古跡三個部分。
馬場春吉認為,“泰山,如果放在日本來說的話就相當于富士山,是支那第一名山,也是五岳之長。”[5]馬場是以時間順序論述從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到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等歷代帝王的封禪經(jīng)歷。他首先引《舜典》曰自始皇封禪泰山之前便已存在帝王祭祀泰山的活動,其被稱為“望秩”,即望而祀之,當時是作為帝王巡狩的一環(huán),需建明堂以供諸侯拜謁天子[6]。馬場春吉認為秦漢時期,即秦始皇、漢武帝、漢光武帝的泰山封禪均具有帝王巡狩的性質(zhì),且都與帝王追求神仙說有密切關(guān)系。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在位的九年時間里曾四度東巡山東,封禪泰山便是其中重要內(nèi)容,封禪結(jié)束后又繼續(xù)展開了其他一系列巡行。這一時期的泰山封禪除了示皇權(quán)天授、告天下太平以外,與皇帝個人私欲,尤其是與其祈求長生不老之念亦有很大關(guān)系。追根溯源,馬場春吉認為蓋出自戰(zhàn)國末期稷下學宮學者鄒衍的五行學說、五德始終說和大九州說。其五行輪回、相生相克思想和大禹治水所分九州之外另有更廣袤之世界的大九州論說給了世人,尤其是統(tǒng)治者以無限遐想。自鄒衍后涌現(xiàn)出大批方士將其思想進一步完善為仙人、仙山、不死之藥之說,并在秦統(tǒng)一后傳于始皇帝,之后便有了四次東巡、泰山封禪、派遣徐福東渡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尋不死之藥、修筑瑯琊臺等一系列活動。鄒衍的學說到了漢代又發(fā)展成為讖緯說和圖讖說,漢武帝八次封禪泰山以及派遣方士出海尋不老不死之藥和漢光武帝封禪泰山等一系列活動均是受此影響。[7]
雖然自漢光武帝后到盛唐便沒有帝王再封禪泰山,但仍有三國魏明帝、北魏太武帝、隋文帝等帝王前往泰山祭祀。唐麟德二年(665),由高宗、武后攜文武百官及突厥、波斯、天竺、烏萇、昆侖、倭國、新羅、百濟、高句麗等國代表前去泰山舉行了封禪大典。馬場認為此次封禪中武后參與“亞獻”一舉瀆亂禮經(jīng),一度惹起了李唐內(nèi)爭,至武則天稱帝后更是釀成諸多興唐滅周的大事變。[8]唐開元十三年(725)玄宗亦率群臣及各國代表封禪泰山,并封泰山神為“天齊王”,作《紀泰山銘》刻于岱頂。馬場認為玄宗此次封禪的奢侈用度以及恩賞不公,也為后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埋下了禍根。[9]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天書封禪泰山,并封泰山神為“仁圣天齊王”,封泰山玉女為“碧霞元君”。馬場認為真宗此次封禪的真正目的是向當時強大的鄰邦遼國炫耀宋國勢力,以此謀求兩國間的和平。[10]真宗以后便再無帝王封禪泰山,但仍有許多帝王到泰山祭祀,更是有元世祖封泰山為“天齊大生仁圣帝”。明太祖則去除其封號,但仍作為“東岳泰山之神”、俗稱“東岳大帝”在各地分祀。馬場認為唐宋時期的泰山封禪與秦漢時期相比最大的不同便是泰山不再只是封禪的場所,而是被統(tǒng)治者神格化,賜予各種封號,并設(shè)神祠神像以供祭祀。他還認為這明顯是受前朝佛教造像運動的影響。[11]在《建設(shè)中的新支那大觀》中的攝影集中登載有馬場當時拍攝的岱頂古封禪臺的照片,為泰山封禪研究之史料。
泰山信仰中最重要的兩位神便是東岳大帝和碧霞元君。馬場春吉認為東岳大帝信仰最初并非出自泰山,而是出自淄博。據(jù)史料記載,秦始皇封禪泰山后,自陰面而下又祭祀了齊國固有的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在天齊淵祭祀了天主。而據(jù)《史記》記載“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淄南郊山下者?!绷頁?jù)元人于欽《齊乘》中相關(guān)介紹得知天齊淵又名“龍池”。馬場說他之前訪問齊國故城址時曾到過此龍池,池畔確有座天齊殿,其楹聯(lián)上刻著“海市蜃樓古龍池,威鎮(zhèn)東岳天齊廟?!币簿褪钦f天齊、天主均應(yīng)出自淄博,但唐玄宗封泰山神為“天齊王”,祭祀于天齊廟,說明此時天齊已由臨淄移往泰山。[12]頗為巧合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即皇帝位前就曾被冊封為“臨淄王”,且就是在他身為臨淄王這一時期發(fā)動宮廷政變,擁其父李旦復皇帝位,并被立為皇太子。不知天齊由臨淄移往泰山這一轉(zhuǎn)變是否與曾為臨淄王的李隆基有關(guān)。
關(guān)于碧霞元君的來歷,馬場查到有泰山神之女、西王母孫女、觀音化身、石守道之女等諸多說法。其最早史料記載是宋真宗于泰山玉女池中得一玉女石像,遂為其建祠祭祀。最初碧霞元君為求子、祈求五谷豐登之神,因明神宗之母祈愿眼疾痊愈并靈驗后,便又多出治療眼疾一用。因此碧霞元君又被叫做“泰山奶奶”、“泰山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等。馬場認為正是碧霞元君這種可以稱作儒佛道三教神的神格,使其成為中國眾神中最被民眾所信仰的一位,甚至在當時的滿洲地區(qū)都可以看到成千上萬信眾對其燒香祈愿。[13]
除此之外,六道輪回里有阿修羅道、天人道、人道“三善道”和畜牲道、地獄道、餓鬼道“三惡道”?!叭龕旱馈敝杏星貜V王、初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卞成王、泰山王、平正王、都市王和五道轉(zhuǎn)輪王“十王”,泰山王便是其中的第七王。十王根據(jù)死者生前善惡來判斷該進入六道中的哪道,然后在八月三十日由地藏菩薩率領(lǐng)十王奏達上天。馬場介紹說在泰山腳下的,曾是古代帝王禪祭舉行地的蒿里山和社首山之間的地方,便是閻羅殿的所在地,閻羅王就在那里審判被抓來的死人精魂。據(jù)顏師古在《漢書注》“漢武五子傳”里寫到蒿里是死人歸宿,是各類鬼魂前往地獄冥府的必經(jīng)之地。在蒿里山左邊有一座奈河橋,這座橋后來也被世俗化為“奈何橋”,以后更是衍生出“孟婆湯”以遺忘生前記憶,好轉(zhuǎn)世投胎。馬場認為泰山主管人生死和人死魂歸泰山的思想是從天地封禪思想變化而來,這一思想與佛教的輪回轉(zhuǎn)生及冥界思想相結(jié)合形成了十王閻羅說,并使泰山崇拜更進一層民眾化。[14]
首先,馬場春吉到了在泰山地區(qū)建的漢代明堂和周代明堂,并對史料中記載的漢武帝封禪時所坐的是哪座明堂展開了論證?!拔遥R場)參考《漢書?地理志》后得知漢代明堂為武帝元封二年(前109)于奉高西南四里所建。漢代的奉高縣在現(xiàn)在(1940前后)的泰安縣城東北十七里的地方,而縣志中記載其在‘縣東十里許’,也就是說從泰安縣城的東關(guān)出來沿路往東北走,經(jīng)過付馬莊(可能是今傅家莊)、水牛堡(可能是今水牛埠)等村,再走一里半左右就到了一片丘陵,這里就是漢代明堂遺址。丘陵高三丈有余,面積大概有五六百平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變成了耕地,除耕地外還有一些散落的瓦片,瓦片上有一些看不懂的紋樣,大概是漢代的磚瓦吧。從這里向西可以看到大觀諸峰,旁邊有一十里河(河已無水,因距泰安縣城十里而得名),可以看得出是個風水寶地。明堂遺址以西有幾戶人家,旁邊有一口泉(也可以說是一個小的存水池),泉邊的石碑上刻著‘明堂泉’,據(jù)《水經(jīng)注》記載這口泉曾是十里河的源頭。但是如上所述,這座明堂是元封二年所建,那么史料所記漢武帝于元封元年封禪時所坐之明堂肯定不是這里。我(馬場)又查看了顏師古的《漢書注》,里面說‘天子(漢武帝)初次封禪泰山的時候,在泰山的東北部有一座古時明堂,天子當時就是坐在這里的?!@里所說的泰山東北麓的明堂就是周代的明堂遺址,對它的位置縣志也有記載說是在‘縣東北五十里’,另據(jù)《水經(jīng)注》所載‘靠近周代明堂廢基的地方有一個明堂村,俗稱明家灘。’我(馬場春吉)順著地圖找了下,這個所謂明家灘的地方在岱頂玉皇頂?shù)年幟?、順后石塢的溪谷往東北方向下去,在一條叫做大津河的小河上流的靠近濟南歷城縣的地方。漢武帝當時就是在這里的明堂接受群臣祝辭,并下詔泰山附近的博、奉高、蛇丘、歷城四縣免除當年賦稅,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賜布帛,每百戶人家贈牛一頭、酒十石來作為巡狩大禮?!保?5]另據(jù)馬場所著《孔孟圣跡圖鑒》之《泰山附近之圣跡》一節(jié)中,共收錄有泰山名勝文物圖片十幅,其中四幅為明堂附近圖、明堂遺址圖、明堂泉圖和明堂之古瓦圖,為研究泰山舊貌的重要資料。[16]
此外,馬場還將泰山下之周代明堂與周公旦聯(lián)系在了一起?!睹献印分杏幸还?jié)是講孟子勸齊宣王勿毀明堂的故事,文中所說之明堂即泰山明堂。馬場引趙注《孟子》里泰山明堂之疏說:“周公輔佐武王伐紂,武王中途崩卒,且成王年幼,故周公代理朝政七載,期間都是在明堂朝見諸侯。后周公還政于成王,成王將周公封于魯?shù)?,并世代以天子禮樂祀之。”認定此一明堂應(yīng)為周公旦當政時朝會諸侯之地。[17]
其次,馬場春吉對岱頂?shù)摹都o泰山銘》也進行了著重描述。他先是表達了對歷經(jīng)一千二百余年仍熠熠生輝的石刻的贊嘆,也就書法角度對碑銘的親筆書寫者是否為唐玄宗提出了質(zhì)疑。他認為碑銘的典雅書風頗像燕公張說手書,而且張說也善于書寫碑銘,很多朝廷的大述作也都出自他之手。關(guān)于此碑銘的歷史,馬場援引王世貞所說碑銘下部一尺左右為拓碑者冬日取火時所蝕,小字部分是明人葉彬所補書的一百零八字,清乾隆初年泰安人士趙國麟則根據(jù)舊拓對其進行了更詳盡的修補。另據(jù)元代長清人杜仁杰當時所見,隨著時間侵蝕,雖碑銘所刻字上的金泥已脫落,仍有多處有殘留金泥。紀銘西側(cè)數(shù)段為跟隨前來封禪的諸王、從臣的題名。但令他感到可惜的是后人在其上妄加雕刻,以致所刻部分的唐字幾乎全部丟失。經(jīng)金石家考證,可以識別出的只有睿宗的四子隆范、五子隆業(yè)、玄宗十八子壽王清、二十子延王洄、二十一子盛王沐以及十六子永王澤等。不僅如此,《泰山紀銘》旁邊的丞相蘇颋所書《東封頌》之上更是被明代福建人林刻上“忠孝廉節(jié)”四個大字。馬場春吉認為其書法造詣暫且不說,林此舉不僅完全破壞了《東封頌》如此神品,其所作所為更是會被后人千古笑罵。[18]由此可以看出,馬場雖是以征服者姿態(tài)來到泰山,但其內(nèi)心卻是對中國古人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文化充滿了敬畏。
泰山有東岳廟、碧霞祠等諸多廟堂。而在民國歷次戰(zhàn)爭中,這些廟宇毀壞嚴重。馬場春吉在書中引民國學者趙新儒言的記錄:“岳廟圍墻為宋代擴修,正面門三,東西北各一門,皆鋼釘浮漚,上皆有樓,四角皆有轉(zhuǎn)樓,與北平禁城同一構(gòu)造,為古代建筑術(shù)不多見者。明清皆重修,十七年(1928)省政在泰時,將角樓拆去,門樓唯存,正面左右二樓圍墻里四周,維古磚皆作別用。今年春同縣長周百锽請準省政府修復岱廟古跡,估冊甫上,駐軍拆取四面古磚鋪修床灶,北面幾全拆,東面南面稍好,西面較甚,屢請于馬總指揮(鴻逵),不能禁止,軍去后乃以石疊筑,多費工款至三千余元,尚了草茍完,不足壯觀破壞之易而建設(shè)之難如此。”“岳廟創(chuàng)始無可考,大殿重檐八角,宋時為天貺殿,明時為峻極殿。內(nèi)祀東岳泰山之神,唐時為白石造像,毀于元季,宋時擴充,殿陛周置回廊八百余間,壁皆彩繪,元后唯殿獨存,明清皆重修,中置神像,為銅胎泥塑,左右列侍者像,為明時作品。四殿壁繪畫,東為出狩圖,西為回鑾圖,為宋代遺物?!吣晔≌谔r,孫良誠就西壁修戲臺,毀去一小段,節(jié)次駐軍粘標語,安鐵釘,毀多處,十九年(1930)戰(zhàn)役,大炮彈由西間射入數(shù)個,炸毀更多?!保?9]馬場春吉在征引后,又補充了所見岱廟景象,說岱廟八門中的正陽門只有舉行大典的時候才會開,配天門前有一對青銅獅子,門內(nèi)曾經(jīng)有兩尊武神像現(xiàn)已不知去向。民國十八年(1929)馮玉祥部下孫良誠就任山東省主席后,作為打倒迷信的急先鋒,把許多廟祠破壞殆盡,還對岱廟進行了大改造。峻極殿被改造為人民大會場,峻極殿匾額被涂青并用白字寫下“人民大會場(民國十八年三月孫良誠)”十幾個字。里面供奉的神像悉數(shù)被撤去,其他建筑物亦被改造成了大眾旅館、澡堂、理發(fā)館、戲園、閱報室等。由于軍隊一直在此駐扎,廟宇也逐漸頹廢,直至孫良誠部撤離后,那些神像才又被擺回殿內(nèi)保存。據(jù)馬場當時所見,殿內(nèi)諸神像分東西兩列陳列,東岳大帝神像手執(zhí)玉圭而座,身著只有帝王才用的黃袍,前面站著四位侍者,再前面擺著細長的香案,案上點著澤山巨型蠟燭,飄著縷縷香煙,仿佛能看到善男信女誦經(jīng)祈禱的樣子。殿內(nèi)壁畫下方雖多少有些損傷,但大體還保持著以前的模樣。峻極殿前是用石欄圍繞的露臺,臺東西各有一座碑亭。殿前還有一對高三尺九寸有余、周長一丈八尺六寸左右的巨大香爐,上面刻著“萬歷元年菊月吉日造”,據(jù)說是由眾多香客出錢寄獻的。其間曾經(jīng)還有一間神器庫,里面存放有漢代的古樂器和神車木偶等,但許久以前便與庫房一同消失了。峻極殿后面是寢宮,里面正中央曾經(jīng)安置著一尊鳳冠霞帔、容貌極其端莊美麗的女神像,現(xiàn)已被撤去,獨留一間陰郁的空房子。寢宮兩側(cè)是東宮和西宮,里面也曾分別擺放有女神塑像,現(xiàn)在亦是空空如也。據(jù)馬場所寫,岱廟內(nèi)其他廟祠,如魯班殿內(nèi)所祀公輸子像和延禧殿內(nèi)所祀三茅真人像等也均已迷失。當然也有一些遺跡是當時書中記載有,之后又消失的,如仙人洞中所祀孫真清之木乃伊、天書觀及其中的十三層鐵塔等等。其記錄的親歷景狀,對了解泰山古跡變遷頗有重要意義。
關(guān)于泰山,馬場春吉還特別提到一個人:孫明復。孫復(992—1057),字明復,號富春,世稱泰山先生,晉州平陽(今山西臨汾)人,北宋理學家、教育家。之所以說孫明復跟泰山有聯(lián)系,除了因為他號泰山外,最主要是因為其在泰山地區(qū)創(chuàng)建泰山書院講學,并培養(yǎng)出了石介、孔道輔等賢良之士,蘇轍、歐陽修、范仲淹等都對其有較高評價。孫明復敢于踏破藩籬批判西昆體詩文,主張文道合一,以孔孟之道興正學。之后的歐、蘇、曾、王繼承其學說并進一步完善,最終形成濂、洛、關(guān)、閩四大理學派系。馬場認為正是因為孫明復擺脫官學創(chuàng)辦書院,才得以培養(yǎng)出清新自由的討究之風。也因為孫、石(介)二人大膽排斥老莊佛教、提倡古文復興而成功促進了宋代古文的隆盛。[20]更為重要的是馬場指出孫、石二人之學一改往日的訓詁學風,特別是孫明復所著《春秋尊王發(fā)微》一書所宣揚的尊王名分說通過“孫明復-朱長文-胡安國-胡憲(胡安國從父兄之子)-朱熹”這樣連續(xù)性的傳承傳到了朱子這里。之后由朱子撰著的《通鑒綱目》在吉野朝時代傳入日本,據(jù)史料記載日本僧侶玄慧和《太平記》作者小島法師等都看過此書,特別是北畠親房深解書中思想意蘊,著出《神皇正統(tǒng)記》。這本書即是用《春秋尊王發(fā)微》的筆法論述了日本皇統(tǒng)及其名分的歷史。及至德川幕府時代,朱子綱目流史觀盛行,在其影響之下形成日本史和日本外史史觀,并最終掀起了維新風云。而朱子之理學思想追根溯源蓋出自孫明復,故不禁感嘆趙宋時代在泰山腳下興起的孫明復之思想,竟能傳至日本并成為日本王政維新思想的源泉之一。[21]
馬場春吉在對泰山的研究上可以說是博覽群書,分析的也是相當透徹。從《舜典》、《史記》、《漢書》、《水經(jīng)注》到《岱覽》、各種府志、縣志等,其涉獵面非常之廣。關(guān)于泰山封禪,馬場將其分為秦漢和唐宋兩個階段。馬場結(jié)合先秦時期泰山祭祀指出前一階段的泰山封禪仍具有帝王巡狩的性質(zhì)。之后通過始皇帝派遣徐福尋取仙藥等一系列活動闡述了泰山封禪與皇帝求仙問道的個人私欲的緊密聯(lián)系,并向上追溯其根源為鄒衍的五行學說、五德始終說和大九州說。關(guān)于唐宋時期泰山封禪,馬場春吉指出最大的變化為泰山由一個封禪場所開始轉(zhuǎn)化為神,唐玄宗封泰山神為“天齊王”,宋真宗封泰山神為“仁圣天齊王”。而且他認為這一時期的泰山封禪與當時的政治亦有緊密聯(lián)系,唐高宗封禪受武后專權(quán)影響,唐玄宗封禪則為“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埋下了禍根,宋真宗封禪是為向強大的鄰邦遼國展示國力。雖唐宋之后便無封禪,這是因為泰山被統(tǒng)治者封神而人格化,并最終在元、明、清時期泰山神信仰由統(tǒng)治者基層擴展到整個民間的緣故。關(guān)于泰山神和泰山信仰,馬場分佛教和道教兩方面對其進行了論述。通過資料引證,馬場指出天齊王,即泰山神信仰是從先齊八神信仰的天主而來,其誕生于淄博地區(qū)的天齊淵,后移至泰山。關(guān)于碧霞元君信仰,馬場引其許多傳說后指出正是其三教神神格使其成為最被民眾信仰的一位。他還指出佛教的十王閻羅說與泰山主管人生死和人死魂歸泰山的思想亦有密切關(guān)系。
關(guān)于泰山的各處遺跡,先是通過史料對比發(fā)現(xiàn)漢武帝元封元年封禪泰山時所坐明堂為周代明堂,并參考各種資料循據(jù)而行并最終找到了漢明堂和周明堂的位置。對于《紀泰山銘》,先是引王世貞說碑銘何以被蝕,接著講到明人葉彬、清人趙國麟等對碑銘的修補,甚至從書法鑒賞的角度對碑銘是否出自唐玄宗之手提出了質(zhì)疑。關(guān)于泰山的宗教遺跡,例如岱廟,更是通過其所見所聞進行了詳細說明。雖然馬場在華活動有復雜的政治背景,但是通過他對林等泰山石刻破壞者的指斥,和對以孫良誠為代表的廟祠破壞者的譴責中,可以感受到他對泰山深深的熱愛,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對趙新儒等人保護泰山古跡之舉的贊揚。此外,除在書中表達對孫明復、石介等泰山名士的敬仰外,馬場亦親自前往他們興辦太學之處感慕先人遺風。《王政維新思想的源泉之一:泰山的孫明復》一書最前面附有馬場當時所攝泰山上書院木匾額及五賢祠等珍貴照片。馬場春吉之外,另一位日本學者澤田瑞穗也在昭和十六年(1941)登臨過泰山,他當時除為泰山的雄偉氣勢所震懾外,也表達了對泰山諸多文物古跡或遭破壞或已散佚的惋惜之情。尤其是他所見當時岱頂?shù)臇|岳廟,廟的屋頂已經(jīng)沒有了,墻壁也都已脫落,梁木垂下,東岳大帝像更是被裹上草席斜立在廟址深處的崖壁上,境況相當凄慘。[22]
如上所述,即使在日本占領(lǐng)泰山的情況下,馬場春吉、澤田瑞穗等日本學者同樣表示出對泰山古跡慘遭破壞的惋惜,用馬場的話來講“作為對這一國民眾信仰對象的靈山的理解和敬意,對泰山文化遺跡的保護是最基本的”。[23]但也正是由于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使泰山勝跡飽受摧殘。泰山學者王亨豫在《茹薺秘記》中記稱:“岱下經(jīng)此(日軍)浩劫,損失不知凡幾,……學校、公寓、廟宇、名勝悉為賊軍暴民掠奪拆毀?!比缜秩A日軍為在施家結(jié)莊河北建飛機場,不惜將唐高宗封禪時之舞鶴臺鏟平,便是一例。而這些在馬場春吉筆下都諱莫如深,從這些方面足見其認知的嚴重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