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雯燦 龔蛟騰 沈小丁
(1.湘潭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湖南湘潭 411105;2.湖南圖書館 長沙 410011)
我國近代圖書館創(chuàng)辦高潮不僅深受清末政治運動的影響,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西學東漸”的現(xiàn)象。19世紀末20世紀初,諸多有識之士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推動了近代圖書館事業(yè)與圖書館學的發(fā)展。孫毓修在版本目錄學、圖書館學等方面都有較高的造詣,所著《圖書館》一書“先是于1909年第11~13期、1910年第1期在《教育雜志》上連載4次,然后再于1910年第8~11期連載4次”[1]。《圖書館》的目錄體系主要分為七章,即“建置第一”“購書第二”“收藏第三”“分類第四”“編目第五”“管理第六”“借閱第七”[2]4。但令人遺憾的是,這部著作最終沒有完成連載,只刊登了前三章內容以及第四章的部分內容。嚴文郁曾評價孫毓修的《圖書館》“為國人對近代圖書館學術作有系統(tǒng)著述的端史”,并認為該書的“內容已賅括一切圖書館的學術和技術”[3]。范并思梳理了20世紀西方與中國的圖書館學,認為此書是“中國學者對圖書館系統(tǒng)論述的第一部專著”[1]。趙元斌提出孫毓修所著的《圖書館》是“我國第一部圖書館學理論專著”,也是“第一次對我國近代圖書館管理思想和方法的經驗描述”[4]。由此可見,《圖書館》似乎已經牢牢享有“近代圖書館學第一書”的美稱。
1909年以前,我國學者是否出版過相關的圖書館著作呢?其實,早在1905年,湖南圖書館收發(fā)委員黃嗣艾[5]奉湖南巡撫端方的指示于農歷三月末“私備貲斧”出游日本,考察與了解日本各圖書館的辦館方式、管理方法等,隨后翻譯整理日本圖書館管理制度等資料而編著成《日本圖書館調查叢記》(以下簡稱《叢記》)。該書1905年8月27日由湖南學務處印刷,9月5日由湖南各書坊正式發(fā)行。學術界通常認為孫毓修“爰仿密士藏書之約,慶增紀要之篇,參以日本文部之成書,美國聯(lián)邦圖書之報告”[2]4,編成體系結構較為完整的《圖書館》一書,并將其冠名為“近代圖書館第一書”?!秴灿洝飞婕叭毡緢D書館建置、購書方法、收藏細則、目錄體例、管理方式、閱覽規(guī)則、圖書收發(fā)、給俸數(shù)目等多方面的內容,為當時國內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提供了諸多切合實際且行之有效的建議,其涵蓋的內容更加廣泛。盡管大多數(shù)學者將孫毓修的《圖書館》當作開創(chuàng)近代圖書館研究的著作,但從出版時間、內容體系以及實際影響來看,《叢記》所涵蓋的內容并不遜色于《圖書館》,完全可以視為我國近代史上首開圖書館研究的著作。因此,筆者以《圖書館》的目錄設置為參照對象來深入審視《叢記》,以便準確界定該著作的歷史貢獻。
《圖書館》開宗明義,設“建置第一”。盡管我國孕育了極其發(fā)達的古代圖書館事業(yè),并形成了官府圖書館、私人圖書館、書院圖書館和寺觀圖書館等四大圖書館體系[6],但隨著中西文化的不斷交融,近代圖書館在建置方面又有哪些變化?孫毓修探討了圖書館的建置情形,包括圖書館的類型、圖書館的教育作用、圖書館的結構體系以及國外圖書館建設的啟發(fā)等內容。孫氏分析了國立圖書館、都會圖書館、學會圖書館(學會藏書)以及地方圖書館等四種類型的圖書館,比如當時的“京師之學部圖書館”[2]5、江寧圖書館分別為國立圖書館與都會圖書館。他主張將它們都視為公共圖書館,備置各種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書籍,且向公眾開放。這種體現(xiàn)公共、公開、共享等意識的開放服務,明顯秉持了近現(xiàn)代公共圖書館基本的服務理念。學會圖書館藏書具有較強的指向性,即針對不同的研究門類設置藏書,如康有為和梁啟超創(chuàng)建強學會并附設藏書室,以便倡導會員學習西學知識。地方圖書館不僅能起到交流知識的作用,而且還能與學校教育相補充,發(fā)揮教育的功能?!肮试粓D書館者,非第文學之旁支,抑亦教育之方法也”[2]9,既充分肯定了圖書館在當時所具有的教育職能,又確定了圖書館的社會地位。孫毓修以美國的“Travelling Library”[2]6為例,認為此類圖書館給用戶閱讀書籍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考慮到我國交通不便,很難達到像美國地區(qū)圖書館“百里千里,并可遙寄”[2]7的便捷程度。因而孫氏提議日后可以“先于濱江之地,舟車易至之處一試之”[2]7,這無疑體現(xiàn)了其在圖書館發(fā)展方面的長遠眼光與睿智見解。此外,他鼓勵為圖書館捐贈書籍,認為“以詩書饋貧,惠于畢世”[2]7;并提倡圖書館可以設立總館和支館,不僅可以節(jié)省圖書館的人力、財力,還能拓展圖書館服務的覆蓋范圍。譬如為了方便教師和學生借書,應當在學校附近設立圖書館,除總館之外還可以設立支館和經理借書所。早在一百多年前,孫毓修就意識到有必要擴充圖書館的服務范圍,宣傳了類似當前總分館體系的建設理念。顯然,《圖書館》一書的基本內容、學術思想都具有很大的創(chuàng)新性與超前性。
黃嗣艾分析了日本地區(qū)圖書館的建置情況,主要涉及圖書館的設立情況、圖書館的教育功能與其他職能、圖書館管理體制以及對我國圖書館創(chuàng)建的啟示。這與孫氏所論述圖書館建置的主題涵括的內容基本相似,不過關于圖書館類型的分析不如孫氏的詳細。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日本頒布了“圖書館令”[7]3,準許私人遵從此令的規(guī)章制度設立圖書館,可在公立或私立學校內附設圖書館。這些舉措從官方層面確定了在學校設置圖書館的合理性,充分表明了圖書館在國民教育中的輔助作用。這與孫毓修之《圖書館》所推崇的理念基本相符,兩者關于圖書館作用的認識較為一致,都深刻揭示了圖書館的教育功能。此“圖書館令”還規(guī)定了圖書館的設置廢止:公立圖書館應獲得文部大臣的認可,私立圖書館則應稟報于文部大臣,帝國圖書館隸于文部大臣管轄之下。日本的公立圖書館設有館長和書記,并允許其征收“圖書閱覽料”[7]3,這類似于孫毓修所記載的國立圖書館設有“館長書記及管理人員”[2]5。圖書館的層層管轄以及管理職務的設置,體現(xiàn)了當時日本圖書館已具有較為合理且層級分明的管理體制。這些圖書館并非免費向公眾開放,因而與英、美國家相比還存在不足。19世紀下半葉,英、美兩國公共圖書館建設的成績斐然,其顯著特征之一就是“向所有居民免費開放”[8]192。由于受到當時條件的局限與日本圖書館觀念的影響,黃氏主張效仿日本圖書館界向進館閱覽圖書的讀者收取一定費用,即購券進館,這種收取閱覽費的方式無疑違背了公共圖書館的服務理念。黃嗣艾記述了日本帝國圖書館發(fā)展的歷史沿革,并認為國立圖書館的主要職能有三:“搜集本國古今之圖書,紀錄兼搜集他國有用之圖書”“整頓陳列該圖書記錄,以便全國人民研究學術技藝”“該圖書紀錄者期于永久保存前代之文化實跡,使后人得征其故?!盵7]18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孫毓修也提到了國立圖書館的類型,但并未如此針對性地就其具體職能進行細致梳理。從歷史環(huán)境考慮,帝國圖書館所確定的圖書館職能較為完善,有保存本國文獻和外國有用文獻的意識,重視對所藏文獻的有效利用。當時我國的圖書館卻注重“保舊”,孫毓修批評國內圖書館倡導“保舊”而對新書的收集不屑一顧的做法,認為此種圖書館只能稱為“國粹保存處”,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公共圖書館已不僅僅只停留在文獻的搜集與服務層面,還開始重視參考咨詢工作,“讀者甚至可以用電話進行咨詢?!盵8]223顯然,我國圖書館館藏文獻的服務與利用,跟當時日本乃至西方國家有明顯的差距。此外,黃氏拜訪了日本帝國圖書館的西村竹間以及日本的圖書館學家長松井有吉與山川健次郎,并在此書中記錄了談話的內容。其中,他向長松井有吉請教我國應如何創(chuàng)建圖書館,長松井有吉則強調圖書館的規(guī)模不需要過于宏偉,否則容易造成奢侈浪費,應該逐步擴張,循序漸進。我國當時“風氣初開”[7]65,入館閱覽的讀者較少,倘若將圖書館建造得過于宏偉必然違背實用原則。黃嗣艾與日本圖書館學家的深入交流,為我國圖書館建設提供了一種國外學者的視角,從而更加真實地反映出當時圖書館創(chuàng)建存在的實際問題,這也是《叢記》的顯著特點。不可否認的是,長松井有吉關于圖書館建置的看法,即便在當前來看亦不過時,特別是對我國偏遠地區(qū)基層圖書館的設置仍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圖書館的主要職能是向社會傳播文化知識,而不應該過于注重其自身建造的宏偉、精美而造成不必要的資金浪費。黃嗣艾與孫毓修都非常注重學習國外圖書館的理念與服務方式等,在思想較為封閉保守的晚清時期,兩人同樣表現(xiàn)出了開放包容的學習態(tài)度。
《圖書館》切合實際,設“購書第二”。圖書館是搜集、整理、收藏圖書資料的重要場所,購買書籍是其必不可少的一項業(yè)務工作。孫毓修充分吸收國外的圖書館思想,著重論述不同圖書館其文獻購置的類型、圖書采購應注意的事項、購買國外書籍的方法等內容。國立圖書館、都會圖書館等大型圖書館可以適當購置一些較為貴重的文獻,如“宋元舊刻”[2]9;而小型圖書館,就不需“雅慕虛名,而費精神于無用之地”[2]10。此觀點的提出頗為合理,充分考慮到了小型圖書館的財政情況以及社會風氣初開的實際情形。他提倡圖書館設立總分館體系,“總館”的書籍可以“轉輾移至別館”[2]8,還能為圖書館節(jié)約人力、財力。由于不同版本的文獻價格各有高低,圖書館在采購時若經費不足,則不能過于追求各版本的完善,可以先購買價格相對較低的“局板書”[2]10。不同類型的書籍,應按照其閱讀頻率選購不同材質的文獻,如各種史料典籍等,若選用“洋板”[2]11會更加輕便。孫氏希望出版社每出一種新書,就能捐贈一部分書籍給圖書館,進而達到讓更多讀者閱覽的目的;并鼓勵出版社“能為地方公益計”[2]12,為圖書館采購書籍給予一定的折扣。顯然,孫氏所顯露出的合作觀念與公益理念值得肯定。同時,購書時需注意鑒別書籍是否有用。祁承?曾提出“購書當審輕重”[2]12,即應慎重考慮不同書籍的重要性而進行適當取舍。譬如叢書是“四部之總匯,而不可不先購矣”;“名家專集,先求大家與匯刻之書為重,別集尤重于總集”[2]13,圖書館應當購買一些常用且必備的書籍。購書時必須鑒別書籍的真?zhèn)?,通常而言,“大約書愈古則書愈可喜”,文獻年代越早就越有價值,但“偽書亦愈多”[2]13,在采購時應特別留意。有些書商在翻刻書籍時,為了省時省力,而刪去原書部分卷數(shù),還有一些不良書商則以假亂真,“多以明藩本、明蜀本、明翻宋刻本、本朝仿宋本煊染紙色,以偽宋本”[2]14。此外,他認為圖書館不應只收集保存?zhèn)鹘y(tǒng)的古籍文獻,還需采購反映新知識、新思想的當代文獻,“彼中收藏之家,論版本則以舊刻為貴,論文理則以新著為尚,今我國之辦圖書館者,第得其新書,以資實用,亦已足矣”[2]19,因而特別注重購置“新書”。當時上海的外文書籍相對較少,若想購買日文書籍,可選擇郵購的方式。采購國外新書時必須注意以下五種情況:①一書多譯,一書數(shù)名,文異而實同。②國外并沒有這本書,憑空杜撰,且強稱是翻譯的書籍。③將原書隨意改名,錯誤地加以箋釋,而謀取私利。④書商選取不良材質粗制濫造,且書中舛訛百出。⑤數(shù)編之書,只刊一冊,而導致書籍內容的首尾不完整。孫毓修對購書注意事項的獨到見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在商務印書館豐富的工作經驗。孫氏進入商務印書館之后,由于自身深厚的文化功底且懂得西文,“張元濟便選他為籌建圖書館的主要助手”,充當“涵芬樓名副其實的第一任‘館長’”[9]。孫氏非常注重圖書館具體的業(yè)務工作,其獨到的購書原則往往源自于自身經驗的總結。正是孫毓修在涵芬樓豐富的實踐經驗,促使其在圖書館學學術研究方面取得了較大成就?!秷D書館》一書為圖書館文獻采購提供了參考借鑒的作用。
《叢記》關于圖書購置的論述略顯不足,沒有深入探析日本地區(qū)不同類型的圖書館所購書籍的區(qū)別,沒有像孫著那樣涉及紛繁細致的購書原則、購買方法等問題。黃嗣艾通過記錄在日本各圖書館參觀、考察時的所見所聞,描述了官立圖書館和私立圖書館館藏資源主要的來源途徑以及日本圖書館收集、采購國外圖書的方法等內容。日本官立圖書館和私立圖書館的圖書搜采有所不同,官立圖書館中的舊書大部分屬于以前的“寺子屋”(日本武門專政時代僧徒多聚徒講學于寺觀,名曰寺子屋)[7]67。私立圖書館中的舊書大多是別人寄存在圖書館的,經圖書館同意并認可后,私人可以將自己的圖書寄存于圖書館并提供給廣大讀者閱覽。由于圖書館有專門整理、保管的專業(yè)工作人員,因而這種文獻管理方式具有相當明顯的優(yōu)勢:一來私人的藏書能得到專業(yè)的保存與保護,二來能豐富圖書館的館藏量并讓讀者受益。根據他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日本已有呈繳本制度,即“每年國內新書則每出一種,凡日本人所著者及外國人所著而在日本印刷者,莫不送呈文部披閱”[7]67,然后文部將其副本再送給圖書館。日本采購國外圖書的方法別具一格,即各個國家都有日本“居留人”[7]67,而圖書館則委任一人專門進行圖書的采訪工作,每月給圖書館郵寄新書,以便及時購置國外新書。如果書籍數(shù)量較多,則放在標記有“某圖書館某書”[7]68的箱子中打包裝好,用郵船運送回日本,且給予文部憑單即可將書籍從國外免稅運回,但運費應由圖書館承擔。日本圖書館所收集的報紙通常由各報館捐贈,而并非由圖書館訂購,“西洋各國亦有由報館捐贈之報紙。”[7]62日本地區(qū)圖書館中的圖書購置情形,與我國有較大的區(qū)別。特別是對于外國圖書的購買,圖書館設置專門的人員搜集國外的新書,且政府為圖書館采購外國圖書免除關稅,由此可見日本政府高度重視圖書館事業(yè)。孫毓修所論述的有關“購書”的內容,偏重于介紹圖書購買應注意的事項與方式方法,而《叢記》則更多地介紹日本圖書館書籍、報紙的來源與購置方法,但兩者都分別敘述了購置國外圖書的方法。根據我國當時的實際情況,黃氏建議應“多集古書再隨購譯書”,這與孫毓修倡導圖書館不能一味“保存國粹”而要購置新書的觀點稍有出入。
《圖書館》推陳出新,設“收藏第三”。雖然我國的藏書事業(yè)由來已久,許多藏書家都會自己編寫藏書目錄,以彰顯其所藏書籍之多。但關于“藏室之規(guī)模,與書架之位置,則從未有言及之者”[2]20?!秷D書館》第三部分(“收藏”)涉及的內容較為寬泛,看似是以較大篇幅論說圖書館建造的問題,實則是以此為切入點闡述圖書館怎樣更好地為文獻的收藏提供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另外,為了統(tǒng)一圖書排架收藏的標準,孫氏提出了專門的圖書排架分類方法。他認為藏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建造書樓,如果建造圖書館的經費不充足或者經驗不充分,則不如租賃場地開辦圖書館更為適宜,如“佛殿古剎,鄉(xiāng)賢祠廟”[2]20都可以借用。建造圖書館之前,需慎重考慮其選址問題。通常而言,圖書館為了方便讀者閱覽,都會將其修筑在人流量較大且交通方便的地方,比如上海租界內外國人設置的圖書館就遵循這種原則。但他認為我國舊城區(qū)內房屋相鄰,一旦發(fā)生火災則容易蔓延開來,且房間距過小對圖書館的光線采集和空氣流通都有影響。為了藏書的安全以及藏書室的采光、通風考慮,最好選擇清朗開闊但又距離市中心適中的地方建造圖書館,且在正式建館之前,就應該為其以后的擴充預留空間。孫氏在《圖書館》一書中介紹了三種當前國內外較為流行的圖書館室內平面設計的圖紙,并詳細記載了室內各設置的尺寸。此外,他提出書匱最高為八尺,若圖書館的天花板與地板之間相距十六尺,就會造成收藏空間的浪費;為了收發(fā)方便,閱書室應與書庫相接;圖書館藏書主要是供公眾閱覽且取予較為頻繁,用書架放置比書柜放置更方便取用。這些措施的提出,都是為了做好圖書館的收藏工作,并方便用戶利用。孫氏充分考慮了圖書館具體的運作情況,所提出的這些建議都較為切合實際且值得提倡和推崇。同時,為了合理地收藏書籍,他歸納了四種圖書排架的分類方法,即“隨書形之大小為類”“隨著者之名氏為類”“依書之類別為次”“按時代之先后為次”[2]28。在他看來,舊書應按書形的大小或按時代的先后排列,“西書復當加入隨著者之名氏為類一條”[2]28。盡管其觀點有一定的時代性,但也不乏有可取之處,比如按作者的名氏分類,按書籍出版的時間先后為序等都較為可取。不過,他提出“依書分類之說,最不可通”的觀點則似乎不太合理,具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孫氏主要是考慮到不同書籍其大小長短各異,若依此方法進行排架,則可能會造成“形狀參差,不良于觀”[2]28。其實按此方法排架,能為不清楚書籍名稱、著者姓名、出版時間的讀者提供方便,無形中幫助讀者在其所查文獻的類別中搜集到更多相關的書籍與有用的信息。當時圖書館的設立,“主于保舊而啟新,固不當專收舊籍,亦不當屏棄外國文,示人以不廣”[2]2,即其他外國的書籍、報章等文獻都應該收藏?!笆詹刂H,首當分科,以為區(qū)別”[2]30,因而他認為可以按“舊書門”“教科及教科參考書門”“東文門”“西文門”“報章雜志門”以及“圖畫門”[2]30-31等進行排架收藏。只有將古今中外的圖書分類排架,才能便于管理與借閱。孫氏所論述的圖書館選址、圖書館室內布置、圖書的收藏排架等問題,都是圖書館完善其收藏工作的基礎與保證。
黃嗣艾同樣重視圖書的收藏環(huán)境,他介紹了日本圖書館建造的原則、日本圖書館的圖書收藏情況以及藏書樓內部的空間設置。黃嗣艾向湖南巡撫端方稟報日本圖書館的具體情況時提出館舍建造必須遵循具體的原則,不能魯莽而隨意建造。首先,圖書館館址應選擇“市鎮(zhèn)通中之地”[7]69,方便讀者來館閱覽,且應注重室內的采光和通風。其次,要選擇開闊的地方,“以便隨時加造?!盵7]69再者,還要與其他的房屋建筑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容易產生火患蔓延的情況。黃嗣艾關于圖書館建造選址的問題,與孫毓修所提出的看法不謀而合,都細致考慮到圖書收藏的環(huán)境。黃氏提及帝室圖書館建造在上野公園內,且其房屋也是租借的,認為“一切均不合宜”,“惟因初辦時風氣未開,利上野公園交通之便耳,據云現(xiàn)擬別行建筑房屋?!盵7]69圖書館設置在公園內并不一定“不合宜”,這在一定程度上堅持了圖書館服務的人本主義精神,這種空間融合甚至符合當前圖書館業(yè)態(tài)融合的服務理念,既延伸了圖書館服務范圍又完善了公共文化服務體系。此外,該書記述了日本圖書館中圖書的收藏情況,如帝室圖書館一共有五層,珍貴奇異的書籍通常收藏在第一層,“洋裝本”[7]72放置在第二層,新聞報紙、雜書等則收集在第五層。由此可見,該圖書館主要按照圖書類別進行分類收藏,這種分類收藏的方式似乎比孫毓修提及的按書形大小、時間先后順序、作者名氏排架收藏更為科學合理。帝室圖書館的“書架設置每層皆為螺旋式”,一些珍貴的書籍如宋本、先儒手抄本,“其柜必有門,裝以玻璃”,“如名人畫像及與地圖等類,則有木架懸置焉?!盵7]72他在參觀此圖書館時,看到其仿造我國古時“竹簡、卷子、折子各式,注明尺寸,用為考古家之證據”[7]72。為了較好地保存收藏的圖書,帝室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特意在書篋內放置“潮腦”,在書柜內外灑樟腦油;且圖書館內都使用電燈照明,有利于避免火災。大橋圖書館有藏書樓三層,設置了“書庫”“男、女閱覽室”“檢書、發(fā)書之室”“閱覽新聞之室”“委員平議室”“事務室”和“接待室”[7]69等功能各異的房間。大橋圖書館的室內空間、房屋布置比較合理,各項業(yè)務功能相對完善,為圖書收藏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因此,黃氏主張我國建造圖書館應仿照大橋圖書館的藏書布置式樣。從孫氏與黃氏分別所記錄的內容來看,日本圖書館室內空間的設置與利用更為合理、充分,其保護館藏圖書的意識似乎更為強烈,諸如在珍貴書籍保存的書柜上額外安裝玻璃,還備置有防蟲的樟腦油等。
《圖書館》融會貫通,設“分類第四”。圖書分類是圖書館一項重要的業(yè)務工作,我國古代形成了六分法、七分法、九分法、四分法等文獻分類方法。唐初編撰的《隋書·經籍志》基本確定了經、史、子、集的類名與相關細目,進一步完善了始創(chuàng)于魏晉時期的四部分類法,該分類法從此主導了官府藏書之分類排架。孫毓修在“分類”一章中主要介紹了古代的四部分類法、《杜威十進分類法》以及新型的圖書分類法,較好地繼承了傳統(tǒng)圖書分類法的思想。他主張舊書用四部分類法,而新書的分類則和舊書不同,“非四部之界,所能強合也。”[2]40因而,他根據歐美國家當前通行的類別目次,結合我國的現(xiàn)狀,加以變通后提出了一套較為全面的圖書分類法。這套分類法一共分為二十二部,分別是:哲學部、宗教部、教育部、文學部、歷史地志部、國家學部、法律部、經濟財政部、社會部、統(tǒng)計部、數(shù)學部、理科部、醫(yī)學部、工學部、兵事部、美術及諸藝部、產業(yè)部、商業(yè)部、工藝部、家政部、叢書部以及雜書部[2]40-50?!皷|文書”的分類法與新書的分類大致相同,但應該在文學部中加入“別集類”[2]50。孫氏倡導的分類法與通用的四部分類法已有明顯的區(qū)別,這是一套結合西方圖書分類知識的新型圖書分類體系。該分類法主要依據學科體系進行分類,各類別的名稱明顯受到西學的影響,指明了中國近代圖書分類法的發(fā)展方向,譬如當時“涵芬樓藏書中新書的分類,即脫胎于孫氏這部分類法”[10]。此外,他引進了《杜威十進分類法》,這是我國“在公開刊物上首次介紹西方的分類法”[11]。但令人倍感遺憾的是,《圖書館》一書沒有刊載完全,《杜威十進分類法》也只介紹到第三種類型(宗教部)。不容置疑的是,孫毓修積極吸收國內外圖書分類的先進理念與方法,希望通過介紹《杜威十進分類法》來倡導建立一種全新的圖書分類體系,為十進分類法在我國的普及與推廣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杜威十進分類法》引起了諸多學者研究圖書分類法的熱情,進而產生了“補杜”“改杜”“仿杜”等一系列圖書分類體系。這些成就充分展示了我國圖書館學界研究、吸收與融合西方圖書館思想的事實,而孫毓修引介《杜威十進分類法》之功不容忽視?!秷D書館》既繼承了我國傳統(tǒng)藏書的分類思想,又吸收了國外圖書館的管理知識,從而呈現(xiàn)出“中西結合”的光輝色彩。
黃嗣艾在《叢記》中則沒有提及四部分類法,更多地是介紹日本圖書館的圖書分類思想。他記載了大橋圖書館的“藏書目錄體例”和帝國圖書館的“新訂目錄體例”,由此可以大致了解日本圖書館圖書分類的具體情況。大橋圖書館的“藏書目錄體例”[7]24-35主要分為十大類,具體分類情況如下:第一門即書目、辭書、叢書;第二門即宗教;第三門即哲學;第四門即法律、政治;第五門即社會;第六門即文學、語學;第七門即數(shù)學、理學、醫(yī)學;第八門即產業(yè);第九門即美術、武伎、遊伎;第十門即歷史、傳記、地理及紀行。帝國圖書館的“新訂目錄體例”[7]36-42主要有八大類,具體分類情況如下:第一門即神書、宗教;第二門即哲學、教育;第三門即文學、語學;第四門即歷史、傳記、地理、紀行;第五門即國家、法律、經濟、社會、統(tǒng)計;第六門即數(shù)學、理學、醫(yī)學;第七門即工學、兵事、美術、諸藝、產業(yè);第八門即類書、叢書、隨筆、雜書、雜志、新聞紙。這兩所圖書館的圖書分類體系表明,其圖書分類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西方國家的影響,并適當結合日本的實際情況,比如大橋圖書館的圖書分類中有“武伎”一項,則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日本傳統(tǒng)“武士道精神”的影響。此外,孫毓修擬定的圖書分類方法與黃嗣艾所記載的日本圖書館的圖書分類法又有相似相通之處,許多類名明顯趨于一致,譬如都包括哲學類、宗教類、歷史類、法律類、數(shù)學類等。顯然我國與日本的圖書分類法都開始吸收西方的科學文化知識,且圖書分類名稱主要以學科體系為基礎并逐漸將分類名稱細化。不過這個時期并未完全摒棄沿用已久的四部分類法,正處于傳統(tǒng)圖書館管理思想與新式圖書館管理理念的新舊交替與融合階段。孫毓修認為四部分類法與新式的圖書分類法可以分別適用于舊書和新書這兩類不同的書籍,新式圖書館分類法尚未完全取代以往的四部分類法;而黃嗣艾記載的圖書分類法明顯受西方影響,推崇以學科體系為依據的圖書分類思想。
《叢記》成書時間早于《圖書館》,兩者所述內容頗有相似之處。不過《叢記》的內容較為寬泛、離散,諸多內容需要從有關記載中去發(fā)現(xiàn)與提取,而《圖書館》的目錄提煉更為精準、凝練,章節(jié)用詞更為概括、專業(yè)。黃嗣艾除了記載以上所述內容外,還以較大篇幅闡述了圖書館的管理、圖書閱覽規(guī)則、圖書收發(fā)狀況、管理人員的給俸數(shù)目等內容。日本圖書館的經費較為充足,“無論官私皆有定款”[7]68,“官立”圖書館享受一定的財政支持,私立圖書館在創(chuàng)辦前將經費預算清楚并“籌集定款”[7]68。大橋圖書館“以資國民教育之獎勵為目的”而特意制定“獎學閱覽券”[7]17,并給予捐贈圖書之民眾一定的獎勵。讀者入館閱覽需購買“求覽券”[7]6,求覽券的價格也不盡相同。大橋圖書館的求覽券“一次金三錢,即我國洋元三分余,若購十次金二十四錢,即我國洋元二角四分余,求覽新聞紙者減半價”[7]72。他詳細敘述了大橋圖書館“收發(fā)圖書之狀況”,此樓一共建有三層,“在第一層梁上設滑車,貫之以繩,每層樓板上啟一方口,彼此相對。繩垂于地,兩頭各系以木囊。又方口邊均有電鈴以別某層,司者聽鈴聲則趨伺于旁。囊上則所索之書簽即在囊內,照檢以付樓下之司者,又照檢以付閱覽室之司者。閱畢之圖書,亦盛諸囊中,便歸原處。惟取書則鈴三聲,還書則鈴一聲,書面粘以紙條識明第幾層樓、第幾架”[7]71。其記錄之詳細,充分向后人展示了大橋圖書館獨特的圖書收發(fā)方式。黃嗣艾參觀了日本多處圖書館,發(fā)現(xiàn)“官立圖書館”的職員較多。譬如東京上野圖書館“有館長一人,司書官一人,書記三人(兼會計),司書樓者三人,司閱覽事者四人”。圖書館的“館長由天皇所敕任,食月俸日金二百元”;在館中已有三十年的干事“食月俸日金一百元”;而“書記以下或月俸日金七十元或三十元”[7]69。這些內容的記述,為學術界提供了詳細、真實的史料。相比《圖書館》現(xiàn)存的內容,《叢記》一書涉及的內容廣度有明顯的優(yōu)勢。
如果說《圖書館》是一部“中西合璧”的圖書館著作,提倡“保舊而啟新”[2]2,那么《叢記》則是一部“洋為中用”的圖書館著作,積極吸收日本圖書館事業(yè)先進理念?!秴灿洝返男形姆绞街饕砸环N記錄的方法將日本圖書館事業(yè)的客觀情形與黃嗣艾的主觀感受相結合。譬如詳細記載了自己與日本圖書館學家的談話內容,書后所附的“上大憲稟稿”為黃嗣艾在日本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對圖書館建設、管理等方面的建議與看法。然而,《叢記》所涵蓋的內容十分廣泛,基本上包含了《圖書館》一書的目錄主題。顯然,此書所涉及內容的廣度并不遜色于《圖書館》,是一部詳細論述圖書館的著作。日本圖書館事業(yè)、圖書館規(guī)章制度等內容的引介與宣傳,直接影響了我國圖書館的建立。在此書出版一年后,湖南巡撫龐鴻書向朝廷呈送了設立圖書館的奏折,其中附有《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該章程共9章44條,其內容與《叢記》所記述的相關規(guī)則頗為相似。譬如,《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第四章第九條規(guī)定“書記在每月之末,作閱覽人月表,每年之末,作閱覽人年表”[12]153;大橋圖書館則規(guī)定“主事者在每月之末作閱覽人月表及會計一覽表,在每年之末作閱覽人年表及會計年表、年報”[7]5。《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第五章第十八條規(guī)定“無論何人寄贈圖書,搬運之費,不拘多寡,均由本館付給”[12]154;大橋圖書館也明確規(guī)定“無論何人寄贈圖書搬運之費或一部或數(shù)部,本館理當認出”[7]13?!逗蠄D書館暫定章程》第六章第二十一條規(guī)定“凡閱覽圖書館者,必須年齡在十二歲以上者,方得取券入館”[12]155;這跟大橋圖書館“年滿十二歲以上者,方許其閱覽圖書”[7]12的規(guī)定保持一致。另外,《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關于圖書館開館時間、閉館時間等規(guī)定,也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叢記》的內容。1910年頒布的《京師圖書館及各省圖書館通行章程》,又借鑒了《湖南圖書館暫定章程》。因此,《叢記》明顯影響了清末圖書館章程的制定,并為其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創(chuàng)辦經驗。同時,此書的出版與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晚清創(chuàng)辦新式圖書館的輿論,促進了清末公共圖書館的創(chuàng)設及其管理體制的建立,體現(xiàn)了清末時期受國外圖書館管理理念的影響進而形成自己本土特色的圖書館事業(yè)的蛻變過程。
我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的發(fā)展歷程跌宕起伏,近代圖書館學研究的學術成果亦似繁花盛開。孫毓修的《圖書館》與黃嗣艾的《日本圖書館調查叢記》無疑是“萬花叢中”較為耀眼的兩朵“仙葩”,兩者都是早期我國學者學習國外圖書館新型理念的智慧結晶,開啟了20世紀初期日本圖書館著作翻譯的高潮,豐富了晚清圖書館學的研究成果,且為清末民初公共圖書館創(chuàng)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程煥文曾提出孫毓修所著的《圖書館》,“恰好問世于清末公共圖書館興起之時”,因而“至少具有在輿論上配合公共圖書館運動的作用”[13]。從其結構設置來看,《圖書館》無疑是一部體系結構比較完整的圖書館學術著作,且比較偏重圖書館具體的業(yè)務工作,但令人扼腕嘆息的是此書的具體內容并不完全。此外,孫著闡述了許多先進的思想和理念,如圖書館的主旨是保舊啟新,應仿照日本設立兒童圖書館等?!秷D書館》一書注重闡釋圖書館相關理論并以此指導實踐,盡管其內容略有“殘缺”,但在圖書館學學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秴灿洝飞婕皥D書館方面的內容較為廣泛,不過更為注重吸收日本圖書館的具體實踐、應用,充分借鑒、參考日本圖書館的實踐經驗,進而為清末民初時期圖書館建設提供了許多行之有效的建議?!秴灿洝烦霭鏁r間早于《圖書館》,其實際影響絕不亞于《圖書館》,但在學術史中卻鮮有學者提及。圖書館學史研究不應忽視黃嗣艾及其《日本圖書館調查叢記》,從其出版時間、內容體系、實際影響等方面來看,該書應是近代第一部與圖書館相關的學術著作,而“黃嗣艾是中國編著出版現(xiàn)代圖書館學專著的第一人”[14]。總而言之,倘若孫毓修的《圖書館》是我國第一部體系架構較為全面的概論性的圖書館著作,注重對理論的學習并以此指導實踐,那么黃嗣艾的《日本圖書館調查叢記》就是我國近代第一部詳細論述日本圖書館具體實踐與應用的著作,注重對日本圖書館實踐的借鑒。兩者都是晚清極其重要的圖書館研究著作,凸顯了傳統(tǒng)圖書館思想與西方圖書館學說相互融合的演變過程,促進了清末民初圖書館事業(yè)與圖書館學的近代化轉型。
(來稿時間: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