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
我試圖真實地還原多年前發(fā)生在這個北方縣城里的一起殺人案。
但我不是警察,不是醫(yī)生,不是法官。
我只是一個自由拍紀錄片的人,自己攝影,自己剪輯,大部分時候我的電影是沒有多少觀眾的。我走過很多地方,有時候徒步,有時候搭汽車,有時候乘火車,幾年前我在甘南草原拍片的時候還養(yǎng)了一匹馬在草原上騎著。我在一個牧民家里借宿了一段時間,老牧民熱情地問我結婚了沒有,我說沒有。他連忙說,那我把拉卜楞寺住持的侄女介紹給你吧,和你一樣,也三十好幾了,人家開一家吉祥用品店呢,那可都是開過光的。我只好又改口,老伯,其實我已經(jīng)結婚了。老牧民很不高興,連自己結婚沒結婚你都記不清楚啊。
騎著馬離開甘南草原,我又朝著河西走廊的那些雪山走去。那些雄壯的雪山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如同神殿,讓人不能不遠遠生出敬畏來。聽說通往這每一座雪山的半路上都埋有幾具凍骨,有幾年前的,還有十幾年前或幾十年前的,都是些來朝拜雪山的人們。每到春天,這些凍骨就會隨著雪山的融化暴露出來,居然衣衫完整,然后又隨著一兩場大雪的到來繼續(xù)封存在雪山深處。
雪山使他們的死亡看起來不像死亡,更像一種千年不朽的沉睡。還有更多的死亡就地成謎、成冢、成化石、成清風、成流云、成永生、成時間。
直到過了幾年又返回京城之后,我仍然時常懷念在雪山上看星星的感覺。那種感覺來自即使知道自己會朝生暮死,但因為離諸神般的天體如此之近,竟會覺得再短暫的生也自有著一種莊嚴感。
出來拍電影之前我是京城一所大學里教影視課的老師。我終日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藝術電影,講雅克·貝內克斯影片中如古典油畫般端莊而不羈的美感;阿倫·雷乃在電影中關于時間與記憶的曖昧與不確定性;路易斯·布魯埃爾電影中的超現(xiàn)實主義與精神分析痕跡;魯奇諾·維斯康蒂深埋在骨血里的貴族氣和那些傲慢優(yōu)雅的鏡頭;阿巴斯電影中的極簡主義;法斯賓德的邪性狂熱;赫爾措格的幻想偏執(zhí);安哲電影中如慢慢拉動的小提琴一樣的長鏡頭;塔爾可夫斯基電影中藏在詩后的對信仰和救贖的極度渴望。
然而有一天我終于厭倦了這一切。當我努力把自己穿得像模像樣,以期更有尊嚴一點,站在講臺上熱淚盈眶地講塔爾可夫斯基的時候,坐在下面的學生卻露出嘲諷的微笑。顯然,他們覺得我講的這些對他們來說是無用的。我孤獨地站在講臺上,硬著頭皮繼續(xù):“塔氏電影反復在說的是一個主題,當宗教信仰不再,人類心靈麻木不仁,如何才能彌補這世界的裂痕?!倍鄶?shù)學生只顧低頭劃手機屏。這些表演系的學生們?yōu)榱嗽谠拕±飺尩靡粋€配角而使出渾身解數(shù),以至于在謝幕之后的深夜里還久久不愿卸妝。女生們排隊向一個不入流的導演獻媚。一個真正有想法的學生寫出了自己的劇本四處找不到投資方,最后找到的投資方卻以霸王條款要求他簽賣身契。
我感覺自己拖著龐大而不合時宜的身軀置身于人群中間,就像一只正在表演馬戲的笨拙大象。同樣是表演,登臺卻迥異。院里管教學的女領導找我談話,學生們反映來的問題,說你講課不要總這么嚴肅,現(xiàn)在的人都想要點輕松的東西。另外,還有人舉報你在課堂上亂說話,我就順便提醒你一句,不管什么時代,不該說的話就不要亂說,明哲保身總不是壞事。
我說,課堂上隨便講了幾句實話便被記錄并舉報上去,倒是頗有明朝東廠風度。
女領導說,如果你以后說話還是毫不顧忌的話,就得考慮換工作了……其實對于知識分子們來說,學學人家某某某的幽默風趣會開玩笑肯定不會有壞處,想迎合這個時代嘛也簡單。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女領導的雙眼皮是剛割出來的,忽閃忽閃,火眼金睛似的??瓷先ゾ拖褚粋€老女人的臉上驟然冒出了一雙十六歲少女的嶄新眼睛。
那個黃昏,我久久站在學校十七層的窗口望著窗外,遠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在京城陰郁的天幕下繪出一條灰暗無光的輪廓線,它看起來就像科幻小說里建在月球上的一座城市,頹敗冷漠,散發(fā)著謎一樣的氣質。夕陽西沉,天邊的光線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星河燦爛,我似乎看到遙遠的冰雪天體閃著寒光,絢爛的彗星正從夜空中疾馳而過。它們本是些呆板的丑石,失衡之后恰好經(jīng)過太陽,便搖身變成壯美的彗星。與人世間倒也相映成趣。
我主動辭去了大學里的教職,脫離體制,背著一只大背包,扛著一臺半舊的EOS C500開始了我的自由生涯。我已經(jīng)交往了五年的女友自然沒有跟著我一起辭職去流浪,但也沒有立刻提出分手。我知道她還需要些時間去想清楚這一切。
就這樣我獨自遠離了京城,全身被曬得黢黑,經(jīng)常不刮胡子,頭發(fā)很多天沒機會洗,以至于后來都生出了虱子,身上的衣服也漸漸襤褸起來,我甚至有時候會被人當作是流浪漢,而同時我被另一部分人叫作是獨立導演,據(jù)說現(xiàn)在獨立的意思就是真實。
既然不再需要依附于什么,我便決定要說出一些自己真正想說的話。我要拍出一部能被人記住的電影。
為了找到這部紀錄片,我走過很多地方,大雪紛飛寒鴉數(shù)點的北方,纏繞著榕樹妖嬈氣根的濡濕的嶺南,草甸上牛羊如珍珠撒落的巍峨雪山下,千里湖光漁舟晚唱的江南。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足以讓我心儀的題材。眼看積蓄在漸漸花光,這使我心里越來越恐慌,而曾經(jīng)的生活不管到底怎樣,都已經(jīng)是回不去了。為了維持生計,我不得不每到一個縣城和鄉(xiāng)村,就做點倒賣盜版碟的小生意或者走街串巷地去做攝影師。我在鄉(xiāng)村的流水席上給新娘新郎做過婚禮攝影,還在小鎮(zhèn)的十字街頭給那些為自己準備后事的老人們拍過遺像。洗出的照片里的老人們都是陰森森的,好像正從另一個世界里看著我??墒窃谧鲞@些事的時候,我又時時刻刻想撇清眼下這游販走卒的身份,想提著耳朵告訴對面的人們,我原來是個大學教師,我原來是在大學里教藝術的,我并不是應該專門做這個的。
不過他們正沉浸在喜悅或悲傷里,根本沒有人想聽我在說什么。這種感覺與在大學課堂上面對學生講課的感覺竟出奇地相似。
我只好繼續(xù)尋找下去。
有一天我來到了這個灰暗的北方縣城,它叫交城。這個縣城的邊緣有一大片破敗的工廠,工廠的后面是一大片陰森的樹林。
工廠一進門的空地上擺著一臺花花綠綠的旋轉木馬,木馬身上的顏色已經(jīng)斑駁脫落得厲害,但仍能看到它的主體部分曾經(jīng)是金色的。我能想象到這樣一臺金色的木馬在燈光下旋轉起來的時候必定接近于流光溢彩,富麗堂皇。木馬頂棚上繪上去的一幅幅簡陋的圖案,在旋轉的時候會莫名地有點像繪在教堂頂上的圣經(jīng)故事,肅穆的、光明的、半人半神的。所有旋轉起來的木馬一直都給我一種神秘的感覺,似乎都帶著一種暗啞的神光。
現(xiàn)在,這臺破舊的金色木馬靜靜地被廢棄在這里,好像一個被埋葬起來的過時秘密,軸心里長著半人高的荒草,一看就是久沒有人來玩過。估計是當初哪個無業(yè)游民看中了這塊空地,把木馬裝在這里,想收點小孩子的門票錢,不料卻人跡罕至,最后只得廢棄。
金色的木馬背后是月球一般荒涼的工廠廢墟,廢墟的背后是一輪血紅色的大夕陽。就在那一瞬間,我站在那里忽然就被什么擊中了。
我打開攝像機往工廠深處走去,我通過鏡頭看到一根根墓碑似的電線桿,一座座冰冷的鋼爐,想來當年這些鋼爐應該都是鋼水奔流火花四濺的。一排排早已廢棄的廠房,沒有了玻璃的窗口黑洞洞的,像一張張無聲的嘴巴,窗下的荒草有一人多高,彌漫著一種植物屬性的殺氣。這一排一排灰色的廠房和那臺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木馬相偎依在一起,詭異地站在這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時間荒冢里。
我試圖向那廠房里張望,卻只能看到銹跡斑斑的機器和蝙蝠的影子,還有大片大片鐵一樣的死寂,這里好像除了我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我又順著樓梯上去,鏡頭慢慢搖動,我看到了休息室里墨綠色的木頭長椅,油漆斑駁的鐵皮柜,桌子上散落的鋁飯盒、搪瓷茶缸、象棋里的車、撲克牌里的K,如同一場煙花之后留下的滿地碎屑。鏡頭繼續(xù)往深處移動,周圍的一切越來越破敗荒涼,我感到了害怕卻又欲罷不能,就像有一種神秘的音樂正不斷把我引向深處,順著這音樂的紋路我怕忽然會走進某種夢境。
像一切廢墟一樣,時間在這里早已失去了意義,連瞬間都是凝固的。繼續(xù)往里走,在一間昏暗潮濕的大屋子里,我看到了被廢棄的澡堂,巨大的水池里長滿暗綠的青苔和鬼魅的倒影,看起來神秘而恐怖,但這種神秘卻更深地吸附著我。
忽然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腳步聲,我一驚,連忙走出去一看,樓道里正迎面走來一個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小男人,臉上溝壑縱橫,一只很大的編織袋把他的一只肩膀壓了下去。他站在那里也正吃驚地看著我。我連忙解釋,我是來這里拍電影的。他盯著我手里的攝像機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干笑了一下,有些緊張地說,你是電視臺派來的么?我說,不是不是,我和電視臺沒什么關系,我是來拍電影的,我想把這工廠拍下來,沒想到一個小縣城里還有過這么大的工廠。
他聽我不是電視臺的,便也懶得再搭理我,只是俯身把樓道里的一些破銅爛鐵撿到了編織袋里。難得在這里見到一個活人,我想和他搭上話,就又補充了一句,你看這舊工廠還挺有意思啊。聽到我這句話之后他卻忽然翻起眼睛冷笑一聲,有意思?原來這縣里十分之一的人口都在這廠里上班,后來這些人嘩啦嘩啦全部都下崗了,一個沒留,你說怎么能沒意思呢?我在他身后又追問了一句,那么多的人后來都做什么去了?
他晃悠悠回過頭看見我正站在澡堂門口,忽然就無聲地笑了一下,詭異地說,這里面你可別亂進去啊,我給你講個故事,當年我們廠的工人下了班都要在這里泡澡,后來不是讓我們都下崗嘛 ,不走也不行,都不給開支了。工人們就越來越少,在這兒泡澡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后就剩下幾個人還來這兒泡澡,到最后就只剩了一個工人每天還要來泡澡。后來你猜怎么,有一天這人泡完澡忽然就從澡堂里消失了。哪兒都找不到,至今也沒找到這人。
我渾身一哆嗦,仿佛還能看到當年滿池的熱水中擠著熙熙攘攘赤身裸體的工人們。男人們白花花地泡在一個池子里,很是壯觀。后來工人們越來越少,慢慢剩下了幾個,慢慢剩下了兩三個,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工人孤零零地泡在一池浩大的水中久久不肯離去。 我想不出這工廠里的最后一個工人究竟在這池子里泡了多久,他又是何時離開的?;蛘?,他其實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里。他的骸骨至今還埋藏在布滿青苔倒影斑駁的池底。
這種神秘的恐懼像一個水中的漩渦一樣要把我吸進去,我拼命掙扎。在一陣輕微的眩暈之后我忽然明白過來,我終于找到了我想拍的東西。
血色的夕陽正在群山之上獵獵燃燒著,半個天空都被燒得像一座肅穆的希臘神廟,夕陽下的工廠看上去愈發(fā)荒涼闃寂,像座遠古時代留下的廢墟。我和那拾荒的瘦小男人各自騎在一匹木馬上,各自叼著一根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一根煙抽完,他不愿說下去了,我又遞過去一支煙,說,我再出一百,你再給我多講點你們廠里的事。他騎在木馬上,垂著兩只腳,腿短,腳尖都夠不著地,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謙遜的凄涼。他跳下木馬跺了幾跺腳,不和你說過了嗎,我沒文化,嘴笨,不會說。當年我是頂替了我老子的班,十八歲就來這廠子里了,那時候進廠里那個吃香啊,誰不眼紅。他瞇起眼睛看著遠處的群山,悵惘地看了半天才又說,不過有誰是長了前眼后眼的,真要是長了前眼后眼,人哪還用得著后悔,一眼就把一輩子看到底了。這樣吧,你再給我加一百,我就告訴你去找誰。
我只好又給了他一百塊錢,他嘴角叼著煙,把錢拿住,裝進了口袋,又抽了兩口,才慢條斯理地說,有一個人肯定知道得多,這人叫伍學斌,是我們車間當年的車間主任。
告別了矮個子男人之后我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興奮的是,終于遇到了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緊張的是,資金是個問題。就是成本再低的紀錄片也是需要花錢的,如果遇到矮個子男人這樣的,他還會不停地要挾加價。思來想去,我不得不厚著臉皮給多年前的老友打電話,想問他借點錢。打電話之前把要說的每一個字都想好了,結果寒暄了半天卻始終開不了這個口,于是沒提一個錢字就慌忙掛掉電話。掛了電話又趕緊關了機,好像生怕人家會追著打過來一樣。
半宿沒睡著,吊著眼睛到天亮,然而到了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銀行賬戶里忽然多出來兩萬塊錢。我嚇了一跳,竟像做賊被抓了現(xiàn)行一樣。獨自呆呆坐了半日,心里算想明白了,一定是老友在電話里聽出了我的窘迫,便告訴了我在北京的前女友,一定是她打到我賬戶上的,因為只有她知道我這個賬戶。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任何聯(lián)系,我也不敢和她有任何聯(lián)系,因為我怕和她聯(lián)系的時候,我會后悔,更怕她至今沒有一點后悔。
看到賬戶上有了錢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上街頭先要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面。一碗面居然幾下就下去了,我在燈光下久久與那只空碗對視著,一種古怪的輕松感伴隨著尊嚴的失去,反而充斥在我身體的每道褶皺里。我索性又要了兩瓶啤酒,走出小飯店,坐在路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一個騎自行車的差點撞到我身上,我坐在夜色里挑釁地罵了一句,沒長眼睛???對方停下打量我一番,罵了一聲醉鬼便走了。我只是想引來某個路人對我的攻擊。在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我如此強烈地想被當作泥土,當作灰塵,當作樹葉,而千萬不要被當作人類。我在這個夜晚單單只是不想被當作人類。
我并沒有向她道一個謝字,因為眼下我只希望能被她遺忘甚至遺棄。我發(fā)現(xiàn)在這世界上被人遺棄居然也具有一種近似于狂歡的氣質,帶著沉醉、喜悅、爛熟與遼闊的墮落。
我按矮個子男人說的地址一路找到位于縣城西南的棺材街,老車間主任家門上卻掛著鎖。他鄰居的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墩上曬太陽,她像只猴子一樣用手搭了個涼棚看了我半天,才張開沒牙的嘴,走風漏氣地說,扛著這個你是來拍電視的吧?你是電視臺的?這么說是老伍要上電視了?我說,啊,那個,那個。老太太已經(jīng)又把話搶過去了,老伍出名了?那快不用等了,去北面找他,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一棵老柏樹,他肯定在那兒撞背呢,他又沒地兒去,天天都長在那樹上,天黑了他還要繞我們縣好幾圈,你還能等到?
我順著老太太的指點一直往北走,果然遠遠就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柏樹,看上去怎么也有一千多歲了,老態(tài)龍鐘,幾個人怕是都抱不攏,像是這個縣城的老祖母,從樹梢到樹根的每一寸樹皮下都散發(fā)著一種介于樹和妖之間的氣息。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大樹下確實有個老頭正使勁地把自己往樹上摔。樹太大太老,襯得樹下的老人如蹦蹦跳跳的頑童。只見他摔背、摔肩膀,拎起自己身上的任何一件器官都“咣咣”往大樹上摔。我曾聽說過是有這么一種流行一時的保健方法,但在這里猛然看到有個真人真這樣把自己“咣咣”往樹上摔,好像有仇一樣,還是嚇了一跳。老頭起先并沒有注意到我,他再一次擺好架勢,很投入地把自己整個人摔出去。我忽然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絕望而熾烈的東西,就好像他的整個人都被逼到一個最狹小的格子里去了,把自己摔到樹上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宣泄、樂趣、熱情、癖好,一種激烈的狂怒。然后,當他再次提氣、轉身,準備往樹上撞去時,忽然看到了幾米之外扛著攝像機的我。
他警惕而興奮地盯著我,準確地說是盯著我的攝像機,他審問道,你扛著這個是要干嗎?
我舔了舔嘴唇,正準備耐心地解釋我想拍一部關于工廠的電影??墒俏覄傞_口就被他打斷了,他說,我知道了,你是來拍電視的。我忙說,是電影。他說,哦,拍電影的?電視和電影也差不多。我看你年齡也沒多大吧,就一個人能拍電影了?嘖嘖,拍電影不是要很多人嗎?你們拍的電影是不是都要在那種城里的大電影院放?。磕欠N大電影院我就去過一次,好家伙,那個大呀,上下兩層,那得坐多少人才能坐滿啊。
我思忖著他這架勢是不是準備問我要很高的報酬,我忙說,您說的那是大眾電影,我這種紀錄片上不了大影院的,不會有什么票房,我就是希望拿出去能在電影節(jié)上獲個獎。
誰料他更加興奮起來,好像整個人都要撲到我臉上來說話,獲獎好啊,一獲獎全中國就都知道你的電影了,你看什么金雞獎啊百花獎啊多風光。你想拍工廠里的工人?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你找對人了。你想拍什么都告訴我,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這兒不行?那就不行,走走走走走,到我家去拍。
說完便極熱情地引路,還要幫我拿攝像機。搞得我不禁有些心虛,這樣的熱情里好像應該有詐一樣。他一路上都在向我絮絮叨叨,且每見一個人都一定要停下來打招呼。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忽然就讓我們下崗,我開始還以為自己怎么也是個車間主任,還是個八級鉗工,再難的活兒也拿得下,別人都下了也輪不到我呀。后來才知道一樣,都一樣,最后整個廠里就沒留下一個人。都不發(fā)工資了那還能怎樣?有人說要去縣長家門口上吊,還有人說要每天去堵縣長的被窩,讓他光著屁股跑來跑去,最后還不是都乖乖下崗。下崗后?我什么都干過,擺過襪子攤,賣過紅棗,養(yǎng)過雞,修過電器,開過三輪,還離了個婚,老婆不跟我了。人家要走我也留不住,我一個破工人。怎么養(yǎng)老?我早就是老頭子了不也活著?
“忙什么呢?哎,張三,和你說,這是個從北京來拍電影的導演,人家要拍我呢。
“后來我兒子長大也工作了,我的退休金也慢慢漲到一千多塊錢了,餓不死就行,我不想再那么像只雞一樣不停地從地里刨食了,大不了就少花一點,少穿一點,少吃點好的。人心哪有盡頭。
“不是拍電視的,是拍電影的,要在電影院放的那種電影,到時一定去看啊。人家是個導演,要去我家拍去。不是我請來的,是他自己找上門的。
“但不刨食了也得給自己找事做啊,你說我們這種半截子已經(jīng)入土的人還能做什么?我以前就喜歡給人修理個東西,修個錄音機修個手表都沒問題,但現(xiàn)在都不時興修東西了,壞了就扔了,再買新的。老工友們讓我再找個老婆,找老婆又得花錢,又怕我兒子不高興,做飯洗衣我自己都會,想想還是算了。還是身體是本錢,身體都沒了,別的都扯淡。為了有個好身體我先是跟著寺廟里的老和尚練了幾年武術,看人家老和尚都能活一百多歲,還頓頓一大碗飯。練著練著覺得山上清凈,就干脆到玄中寺里做了兩年的居士,后來覺得在山里待久了太孤寂,就下山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啊,下山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廠的老工人們已經(jīng)嘩啦啦死了一半,活著的也都老得不成個人樣了。聽說還有一個得了抑郁癥,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還老想著怎么能跳樓,身邊得寸步不離地守著人,結果你猜?就是家里人眨了個眼的工夫,他就‘吧唧一聲真跳下去摔成了肉餅。你看看要一個人死容易不容易,其實和拍死一只蒼蠅差不多。
“已經(jīng)吃過飯啦?人家可是個導演,拍電影的,現(xiàn)在去我家拍去。一會兒過去看哪。
“我以前廠子里的那些老工友們,有的子女有出息的給他們錢,他們就有錢買保健品吃,據(jù)說吃了之后一年到頭都沒有個發(fā)燒感冒的。我沒錢,買不起,保健品都死貴死貴,我怕自己也哪一天忽然死了怎么辦?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啊,那就得想辦法鍛煉身體,所以我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把身體搞好。我每天早晨五點起來就繞縣城跑一圈,晚上再繞縣城走幾個圈,一直走到半夜,有人半夜撞見我還嚇一跳,好像我是個夜游鬼一樣。后來聽人說這千年的古柏有靈氣,已經(jīng)差不多成精了,多撞樹就能吸到它的精氣,我反正也沒事干,就一天到晚想法兒鍛煉身體,要么就練武術,要么就跑步,要么就散步,再要么就去撞樹。一天到晚都不怎么在家里,要不你看見我鎖著門呢?!?/p>
開了鎖,進了屋子,攝像機開著,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屋里很簡陋,有幾件八十年代自己打制的家具,一張暗紅色的木床上摞著一床花棉被,墻上貼著一張花紅柳綠的娃娃年畫和一張世界地圖。他進門之后又是給我倒水,又是拿塑料袋里儲存的花生。我說,老主任,不忙不忙。他說,先吃著喝著好說話。見我不動,又抓過一把花生剝了殼送到我手里,說,吃啊,多吃點。我只好吃了幾顆。倒好水之后他端坐在我對面的一把椅子里,雙手扣在腿上,忽然就抬起頭很緊張地看著我說,導演同志,我求你件事,我求求你一定要把我拍進電影里去,等你獲獎了全國人民就都看到我了。我想出名,你的電影一定能讓我出名,只要能讓我出了名,那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心里為遇到這么想出名的老人暗暗叫苦,嘴里忙說,老主任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拍一部能說真話的電影,肯定是小眾電影,還不知道會拍成什么樣子,更不敢想著能出名了。他見狀忽然起身打開衣柜,在最下面的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點東西,然后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我面前。我一看,是一個紙包,他把紙包一層一層剝開,最里面露出了一卷皺巴巴的錢。我立刻被嚇了一跳,只聽他急切地說,導演同志,我一個工人也沒什么錢,就攢下這么一點,你要不嫌少就都拿去吧。還有這屋里的東西,你看著什么好就都拿去吧。我還會打家具,你以后要是需要家具,我?guī)湍愦颉?/p>
我嚇壞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說道,老主任……
他也不好意思再看我,只管對著我身后的一大團空氣說,以前我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我有證書,都給你看。說著立刻開始翻箱倒柜,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從里面取出一沓滿是灰塵的先進工作者證書,一邊塞給我看,一邊連聲問,你看我沒有騙你吧?我說的都是真的吧?我可年年都是先進啊。這些證管用嗎?你聽說過吧,三年一個精車工,十年一個爛鉗工,鉗工想做好那是很難的,可我會自己設計、制圖、排工藝,像鍛造、鑄造、車、銑、刨、磨、鏜、鉚、焊、鈑金下料,這些工種我都很熟練,就連絲桿我都車得了,別人能行?年輕的時候我還參加過省里的青工鉗工大賽得了第一名,給你看,就是這個證書。你不是想拍廠里的工人嗎?那你找我真是打著燈籠都沒有的事。
因為緊張和激動,他的兩片嘴皮子都在哆嗦,以至于連字都要咬不住了。我剛又好不容易插了一句,老主任……他就已經(jīng)蹲下身子又拖出一只箱子,打開了,里面是舊筆記本、舊車票、舊頭燈、舊手套、各種發(fā)黃的票據(jù)、一堆銹跡斑斑的工具,居然還有一沓幾乎沒有用過的名片。他哆哆嗦嗦地從那沓名片里拈起一張,像看別人的名片一樣,瞇起眼睛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才半是榮耀半是感傷地交到我手里。我拿起一看,上面印著他的名字伍學斌,職務是副廠長。他說,其實我不想說的。當年我剛剛被提拔成副廠長,名片都印好了卻要下崗了,一張都沒有用過,就再沒機會用了。
拈著這張名片我已經(jīng)不忍心再開口了,同時又為能拍到這樣的鏡頭而暗暗竊喜。見我不說話他更慌了,還是不夠,是吧?你不要著急,你先坐下吃著喝著,讓我再找找,再找找。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他立刻回頭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我會跑掉,又掉頭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繼續(xù)在床底下尋找。我用攝像機拍下他的一舉一動,一邊竊喜一邊又愧疚,結果舌頭越發(fā)不管用。這時他忽然像變魔術一樣從床底下又拽出一樣東西。
這次是個推光漆的朱紅樟木盒子,撣掉塵土之后還能看到盒子上繪著白牡丹的圖案。盒子慢慢地莊嚴地在我面前打開了,一股濃烈的樟腦味撲面而來,我有些緊張,覺得里面正蟄伏著什么古老而艷麗的有毒生物。卻只見里面靜靜臥著一團駝色的、毛茸茸的、安靜的東西,像一只小動物。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件手織的毛衣。只見他使勁一咬牙,便把那件毛衣拎了起來,像拎起一具動物的尸體一樣展覽給我看。他對我晃著那件毛衣,除了眼睛邪亮峭拔,全身都在加速向著某個方向坍塌下去。他說,我看出來了,你是不愿把我拍成先進工作者,不愿意把我拍成好人是吧,沒關系,真沒關系,你把我拍成壞人也可以,只要能出名??吹竭@個了嗎?這是當年我在廠里的相好給我織的,我有過一個相好的。怕我老婆知道就藏了起來,一藏這么多年,這毛衣我都沒舍得上過一天身。我們偷偷好了好幾年,廠里也沒幾個人知道我們好過,只有幾個能割頭換肉的弟兄知道。后來就這么過去了,十年前她就得癌癥死了。
他眼睛里的邪亮轟然坍塌下去。我開始感到一種真正的難過,我口干舌燥地說,老主任……
他抬起眼睛盯著我,這次是一個真正的老人的目光,疲憊、渾濁、恐懼、無措。他說,你是想說還不夠是吧?那我再告訴你,這些工具,你看到了嗎,這些生銹的工具都是我當年順手從車間拿到自己家里的,就這么放著放著生了銹。那時我年年是先進工作者,是車間主任,可沒人知道我還偷過廠里的東西。沒事的,你不想把我拍成好人那就把我拍成一個壞人、一個惡棍,偷廠里東西,背著老婆搞相好的,到我那相好的快死的時候我都沒給過她一分錢,壞吧?壞不壞?只要能讓我出名,拍得再壞些都行。我不怕。
我說,老主任,你……
他再次打斷我,我知道你想問什么,睡過的,我和她睡過覺的,我們每次就在廠子后面的那片小樹林里,那樹林里有一層厚厚的落葉……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是不是還想聽樹林里的細節(jié)?沒問題的,我都講給你,每一句話我都會講給你。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猛然被喝住了,就像被一團什么堅硬的東西硬生生地堵回去了。那件毛衣還是剛才那個姿勢被他拎在手里,它就像一張剛剛被剝下來的獸皮一樣血淋淋地掛在那里,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我似乎都能聽到那“滴答滴答”更漏將闌的聲音,像雨滴拂過樹梢,像鳥爪落入雪地,有一種極深極靜的悲傷正緩緩流動在里面。
我們面對面久久站著,他不動,我也不動,他不敢看我的臉,我也不敢看他的。只有攝像機無聲地注視著我們。我們像遙遙站在一條大河的兩岸,只從水中依稀可以看到對方波光粼粼的倒影,卻不忍去看清楚,似乎此時看清楚了便是要把對方置于死地。
好像有幾個春天從我們中間踩踏過去了,又有幾個秋天也過去了,他終于疲憊地把那件毛衣收了回去,用兩只手輕輕摩挲著那團毛茸茸的駝色,忽然就用徹底坍塌下去、徹底抽掉骨頭的聲音冷清清地說了一句,連這也不管用。是嗎?
晚上,他一定要留我在他家喝酒,我也不推辭。兩個人都像是剛從戰(zhàn)場上撤退下來,身心俱疲。坐在昏黃的燈泡底下推杯換盞了幾個回合,便漸漸都有些醉了。最初的幾杯他還很矜持,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抿了兩小杯,就像一個人正站在水池邊試水溫,但很快地,他便漸漸沉入水中了。先是兩只腳進去了,然后是全身進去了,再然后連頭也埋進去了,他整個人都完全浸泡在了酒精里。他說,這是我到杏花村打的原漿,七十度,這才叫白酒,你放開喝。有人不抽煙不喝酒,你說要是連酒都不喝了這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意思?
很顯然,這種徹底的浸泡很快讓他獲得了某種安全感,他甚至有些貪戀于其中都不肯出來了。他酒喝得越來越快,就像正在自己身上點燃一種加速度,即將把自己發(fā)射出去。果然,不一會兒他就醉了,他開始反反復復地重復一些話,導演,我這輩子也沒求過什么人,但求你了,你就讓我上一回電影讓我出一次名吧。十五年就這么過去了,我一年一年地等,就這樣等了十五年,這十五年里我每次覺得活著實在沒什么意思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有點耐心,再耐心點。導演你用十個指頭數(shù)數(shù)十五年有多長,十個指頭都不夠用的,還得加腳趾頭。別人都笑我這么大年齡了跑步還跑得比誰都歡,真是比誰都怕死,你們真以為我怕死嗎?死還不容易?我要想死隨時都能死。可我不能死。但你別以為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我怕的東西太多了,那件毛衣,那沓名片,都是我怕的,這么多年里我碰都不敢去碰它們,只敢把它們藏在角落里,讓它們永不出世??墒墙裢砦胰沓鋈チ?,全部,你知道我為什么全要拿出來抖摟給你看,你知道是為什么?你肯定不會知道的,你怎么會知道?
他想把臉湊到我跟前,卻一下從椅子上滑了下去,跌坐在了地上,他又歪歪扭扭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到椅子上,揮舞著手臂,笑嘻嘻地看著我說,導演,活著不容易吧,不怕,來,我給你唱段戲吧,我們喝著酒兒唱著戲,閻王來了也不怕……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澗,啊啊啊……
猛然他連人帶椅子一起栽倒在地上。他也不起來,就用那個跌倒的姿勢一直躺在地上。我先是大笑了兩聲,然后又踉蹌著過去扶他,結果被他一把抱住了肩膀。他抱著我的肩膀先是安靜地靠了兩分鐘,然后忽然就開始號啕大哭,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胸前的衣服都哭濕了一大塊。他的哭聲好像要活活把自己撕扯成幾塊,他邊哭邊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拿出來展示給你看?因為如果不拿出來給你看一眼,它們就只能跟著我入土了,它們就和我一起被埋在地底下,永永遠遠地消失了,永永遠遠,就好像我們這些螞蟻一樣的人從來就沒有來過這世上。所以我要把它們展覽出來給你看,我求求你把它們都拍進電影,我想讓它們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啊。那件毛衣,你一定一定要把它拍進你的電影里,我不怕丟人不怕被人罵,我就想給它在這世上留下來一個紀念。那和我好過的睡過的女人,我什么都幫不了她。她和她男人也都下崗了,一家子忽然沒有了活路,那男人身體也不好,后來她就跟著出去站街了。我們廠里的很多女人下崗之后都去做這個了,年齡越大的越便宜。我在街上看見她站在那里,穿著一件她最好的衣服,就明白她也去干這個了。我知道她那時候最希望的是我能繞路走,假裝沒看到她,我知道她最怕的就是我會給她錢。后來我就真的每次都繞路走,我們連面都再不敢見了。又過了幾年她就無聲無息地死了,聽說是得了癌,到死我都沒有再見她一面,也沒有給她一分錢。就這么過去了,一個人就這么過去了。她留給我的就這么一件毛衣,是她一針一線織出來的,我沒有舍得穿過一天。可是我為什么要翻出來給你看,還讓你拍下來,不是因為我不要臉,不是因為我不是人,我只是想替她在這世上留下一點點紀念,紀念像她這樣的人曾經(jīng)也來過這世上一遭。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癱倒在地上,然后又開始嘔吐,把衣服上、地上,吐得到處都是。我也醉了,歪倒在他污濁不堪的身上,被刺鼻的酒精味和穢物味包圍著,卻忽然感到了一種奇特的、從沒有過的丑陋滿足。不遠處的攝像機安詳?shù)刈⒁曋覀兊囊慌e一動。三年了,我已經(jīng)出來三年了。我掏出手機終于按下了一個爛熟于心的手機號碼,是我在北京的前女友的電話,雖然這個號碼我太過熟悉,這卻是三年里我第一次給她打電話。聽著電話里等待的嘟嘟聲,我想,三年是什么,三年足夠一個人出生,夠一個人死去,夠一個人開始變老。而對于我來說,這三年的時間更是如廣袤的蒼穹一般接近永恒,在質地上更像上帝,像海水,像音樂。
她終于接起了電話卻并不說話,無邊無際的沉默。我明白了,她身邊有男人。我說,那再見了。便掛了電話。
早在一年前就聽北京的朋友說,她和一個有錢的老男人住在一起了,只是好像還沒有結婚。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怎么給她去電話,甚至連先說什么再說什么都想了無數(shù)次,我是應該感謝她雪中送炭,還是應該告訴她,給我點時間,直到我能拍完這部電影。然后呢?然后告訴她我有一天會把錢還她還是祝她幸福。但是直到今天晚上,才是三年里我第一次給她去電話。我知道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我身邊東倒西歪的老人把頭埋在兩腿間像一只羽毛掉光的鴕鳥。他以為電影根本還沒有開始,卻并不知道,從我見到他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動作就都已經(jīng)在攝像機里了。它不僅在觀察著他,也在觀察著我。我對著攝像機的鏡頭更深地笑了起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部電影里其實我也是一個角色,而且如此真實。我扛起攝像機,拉起老主任就跌跌撞撞往外走,我說,老主任,這世上的事情你哪管得過來,走,不如跟我看星星去,我心情不好了就去看星星,你看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啊,地球也是顆星星。
外面是無邊的黑夜,夜空里有寒涼的星光,我丟下老主任,開始拍墨青的夜空,拍街頭的小販,拍擁抱的戀人,拍頹敗的工廠還有那金色的木馬。這種感覺就像在寫詩,就像一個鋼琴師在琴鍵上隨便彈奏自己編出來的一串音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拍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此刻我是如此需要它們,就如同圣徒置身于教堂,只要能聽到所有與圣誕有關的依稀的音樂,那便是最大的安慰。活在這個世界上,多少人需要這種圣誕式的安慰,比如那舉著毛衣讓我看的老車間主任,比如他那已經(jīng)死去的相好,比如我那在北京的前女友,比如此刻的我自己。
我對著無邊的夜色拍下一個悠揚緩慢的長鏡頭,鏡頭里有黑暗、有蝙蝠、有樹影、有星光。我一連拍了兩遍,緩慢、莊重,如同在鋼琴上彈奏一曲《圣誕憶舊》。
第二天早晨我哆哆嗦嗦從路邊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路邊過了一夜。到了老車間主任家里一看,他上身還是昨天那件衣服,下身卻只穿著一條花短褲坐在桌子旁邊發(fā)呆,渾身還散發(fā)著宿酒的難聞氣味。我嚇了一跳,說,老主任,你怎么穿個短褲坐著?他連忙往自己下身一看,驚叫道,我沒穿褲子?我都不知道我居然沒穿褲子,那我的褲子呢?肯定是被人扒走了,昨晚喝多了,也不知怎么就跑到大街上睡去了,后半夜被凍醒就自己走回來接著睡。真是喝多了,我醒來坐這兒半天了都沒發(fā)現(xiàn)我居然沒穿褲子。我抱歉地說,哎呀,昨晚是我把你拉出去的,打算帶你看星星,結果我自己喝多也睡在大街上了,都沒管你。他說,不礙事不礙事,肯定是哪個可憐的流浪漢連條褲子都沒有,馬上天就冷了,就當送他了。我昨晚喝多了,說了什么我自己都忘了。我說,老主任你什么都沒說。他說,不過酒后的話大部分都是真的,倒是也可以信。
我反倒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又說,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在這里醒神呢,酒還沒醒,所以也沒覺得腿上冷。我說,我也喝多了,不過運氣還真是好,醒來一看,攝像機還抱著,居然沒丟,真是走大運了。他顯然根本沒認真去聽我在說什么,只是帶著一身宿酒氣,光著兩條腿遲鈍地杵在那里,又定了會兒神,才像下了什么大決心一樣,咬著牙狠狠對我說,看來我就不是你想拍的那個人,反正好人壞人你都不想拍。
看著他的目光我忽然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于是忙說,哪有哪有,你就很合適,我特別喜歡你那件毛衣。
他忽然陰冷地盯了我一眼,我打了個寒戰(zhàn),手心出汗,忙補充道,我是說你毛衣的故事,不是毛衣。他又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把目光挪向別處,他對著空空的墻說,你不想拍我,我不會勉強你的,總不能把你吃了。就剛才我倒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我覺得她肯定是你想找的人,我給你打包票。她原來也是我們廠的女工,叫李小雁。她父親原來是我們廠里的老工人,當年死于廠里的一起事故,她初中畢業(yè)沒多久就去南方打工養(yǎng)家了,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了總有十來年了,有一天忽然又回來了,還哭著喊著要進廠子當工人。因為她父親死于工傷,就把她招工到了我們廠里,其實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聽到廠子改制的風聲了,只是還不信。她就那個時候進來的,那時候她大概都有二十七八歲了,還沒有結婚。結果她到了我們廠沒兩年,廠子就不行了,開始下崗了。她就每天往廠長那里跑,想求著廠長不要讓她下崗,聽人講她后來在廠長面前把衣服都脫光了。但這也沒有用,最后還是得下崗。她就和廠長約好,下班后在一個車間里見面,她要和廠長最后一次談談。結果你猜怎么,兩個人給談崩了,李小雁在氣頭上一把把廠長推倒在了車間的電解池里,幾分鐘的時間廠長就連人帶骨都被電解液化掉了,一個人就這樣死了,尸骨無存啊。當然李小雁是不可能承認自己殺了廠長的,但正好那天就在那車間里還有個工人因為忘了什么東西又返回來拿,正好看到了殺人現(xiàn)場,后來就是這個工人出來做了證人,李小雁自己也承認了,于是就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后來大概在里面表現(xiàn)好,又被減了幾年。我為什么想到這個人呢?是因為再過十來天就是她出來的日子了。我一直都記得這個日子呢。她在里面都十五年了,進去的時候三十來歲,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五六了。我們廠長死了竟然也有十五年了,那樣好的一個人。
末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對我說,我那件毛衣,你要不要再拍一次?我也稍一猶豫,最后還是說,老主任,差不多了。他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只是揮揮手,示意我和我的攝像機可以走了。
我趕緊扛著攝像機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就這樣我又循著老車間主任的話,開始在棺材街上四處尋找李小雁的痕跡,因為聽他說李小雁從小就是在這條街上長大的。這條街本來不叫棺材街,反而有一個氣宇軒昂的正派名字,興華街。它在一個縣城里其實不算老街,一排排低矮的宿舍平房一看就是七八十年代建的,沒有磨得油光水滑的老青石板路,沒有掛著銅風鈴的飛檐,這里是隨工廠一起興起的工人區(qū)。九十年代末工廠倒閉之后,這條街也便跟著衰落,漸漸淪落為縣里的殯儀一條街,就被人們喊成了棺材街。我在棺材街上一連游蕩了數(shù)日,加上老車間主任從中幫忙介紹,我逐漸打聽到,李小雁有一個弟弟和母親還住在這條街上,弟弟四處給人打工,一家人的生活也很窘迫。母親則因為腦萎縮幾年前就已變成了癡呆,都不怎么認識人了。
棺材街上。
老年婦女甲(退休老教師):你說李小雁啊,怎么不認識,我就是她初中時候的語文老師。這個學生上學時不怎么愛說話,喜歡在日記本上寫點詩歌,春天花開了她要寫首詩,下點雨她也要寫首詩。因為這個我還說過她,我說日記就要好好記事,不能寫個詩歌就應付了。不過她個人資質很一般,雖然學習刻苦,但是功用不到點子上,考試成績一直也就是班上的下游。這樣的學生考不上大學是很正常的,所以李小雁初中畢業(yè)就不上學了。我記得那時候經(jīng)常讓她幫我擦黑板,因為她特別聽話,你和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也很愿意幫老師干活,可能生怕自己成績不好被老師瞧不起。你說這樣的學生能去殺人,還把人推進鹽酸池里?我怎么也不能把這種事想到她頭上去,聽說她最后還真坐了牢,到現(xiàn)在都沒出來。
中年婦女甲(縣醫(yī)院B超科大夫):我和李小雁小學初中都是一個班的,又住在一條街上,我太了解她了。她是那種不太聰明的人,但自尊心強,就知道死用功。上初中的時候,我們班有個女生學習成績特別好,李小雁就什么都學人家。那女生早早去學校背英語,她就去得比人家更早,也在教室里背英語。那女生中午要做會作業(yè)才走,她便走得比她還晚,連午飯都要吃不上了。晚上睡覺前她還要跑到那女生家門口偷看一下她屋里的燈滅了沒有,如果沒有就說明人家還在看書。那她也不睡了,回去繼續(xù)看書學習一直到半夜。一心要做好學生,就這樣學習也不好。所以班上的男生們都喜歡捉弄她,我記得那時候他們經(jīng)常走在她后面忽然揪她的頭發(fā)玩。初中上完她就不上學了,那時候大概正是八十年代的尾巴上,聽大人們老說下海下海的,流行個體戶,她便也跟著別人去了深圳打工。我考上衛(wèi)校之后她還從廣東給我寫過一封信,說很羨慕我什么的,里面夾著一片干花瓣,她信中說是木棉的花瓣,北方?jīng)]有。我也沒回她。后來我們之間就再沒有過聯(lián)系,偶爾想起小時候,我還覺得心里挺過意不去的。人小的時候不懂事嘛。再后來就忽然聽說她殺了人。她這人雖然不聰明,但從小那么上進,所以她能殺人,我還驚訝了好一陣子。
中年男人甲(雜貨店小店主):我們是初中同學,上學的時候李小雁確實經(jīng)常被班上的男生們欺負,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跟在她后面追著她跑,要拽她的頭發(fā)玩。因為那天她梳了條奇怪的辮子,學校里從來沒見有人梳過,她還在辮子上綁上路邊采來的野花。那時候哪有女生會把野花戴到頭上去學校的?她摘個花草、撿個樹葉、捉個蝴蝶什么的,都要夾在本子里,等樹葉干了還在上面寫上詩。我見過她用的一條手帕上都用毛筆寫上詩,你說那還能用嗎?一擦不都擦到臉上了。還往死里用功,學習也不咋的。她人也不壞,可那時候我們?yōu)槭裁炊加憛捤??現(xiàn)在想想,可能就是覺得她老是在做一些她夠不著的事情,像活在夢里一樣,有時候覺得她都不像個真人。我們那時候欺負她其實也是一個看一個。
中年男人乙(縣教育局職工):我就記得李小雁特別喜歡寫詩,這在中學生里還是不多見的。有一次交日記的時候她又交了一首詩,被語文老師批評了一頓,說她偷懶?;?,分行寫了幾句話就當一天的日記交上來了。還把那首詩當眾讀了一遍,那詩也不見得多好笑,就是些樹啊云啊眼淚啊,無病呻吟的東西,但全班人都笑成了一團,都覺得可笑得不行。以至于我后來好多年里都不敢和別人承認自己也是喜歡讀詩的。后來我在師專讀中文系的時候,不知怎么有一天想起李小雁,我心里忽然就一陣難過。就連她后來的流浪、殺人、坐牢,都和別人不一樣,有點像俄羅斯小說里的生活。其實啊,我覺得她還真是個有詩意的人。寫詩本來就不是一定要聰明人干的事,你想太聰明的人哪有心思每天看花看樹葉看月亮?因為這個世界給聰明人的機會太多了,他可以去做很多事,寫詩顯然沒什么用。
中年婦女乙(焦化廠會計):我們以前是同學,李小雁這個人哪,一方面比誰都聽話,別人告訴她什么就是什么,好像很容易被人擺布。另一方面,她無論怎么聽話,都還是和別人不大一樣,不知哪里就是有點別扭勁。要不你想她一個女人家后來怎么會去殺人呢?殺人那可不是誰想殺就能殺得了的。
李小雁出獄的那天,我一大早就去了郊外,在監(jiān)獄門口等著接她。監(jiān)獄的大門開了,我看到一個穿著一身灰色囚服的女人夾著一只小包怯怯地站到我面前。在見到她之前我已經(jīng)把她想象了無數(shù)次,可是等她終于站在我面前了,我還是沒法把眼前的女人和想象中的那個對上號。她看起來枯瘦膽怯,不敢正眼看人,臉色暗黃,短頭發(fā)里夾著半頭白發(fā)。我努力對她笑著,是李小雁吧,他們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吧,我就是來接你的那個人。
她都來不及看清楚我的臉就急切地說,你能幫我買身衣服嗎?我以后還你錢,讓我先把這身上的衣服換掉。我打開隨身背的包,取出一套女人的衣服遞給她,說,前兩天就給你買好了,就是不知道合身不合身,先試試吧。她接過衣服連個謝字都不說,就急匆匆躲進附近的樹林里換衣服。我抽著煙等她出來。盡管我已經(jīng)在盡可能地降低這部電影的成本,但李小雁對我來說是這部電影里最關鍵的一個人物,我必須得取得她的好感。
她穿著一身換好的衣服出來了,因為她太瘦,衣服還是顯得大了一點,袖子得挽起來兩圈,整個人裝在里面空蕩蕩的。我說,唉,還是買大了,真是抱歉。因為已經(jīng)脫下了囚服,她臉上的神情不似剛才那么緊張,只是手里還團著那身換下來的囚服不知所措,她沒去聽我在說什么,只是求助地看著我,怎么處理?扔了?還是送給什么人?
我扔掉煙頭,接過那身囚服扔到了附近的一個垃圾堆上,我說,你不舍得扔掉難道還想送了別人來穿?她站在我面前一直不敢看我的臉,只說,我是看衣服還好好的,扔了可惜。片刻之后她躲著我的眼睛慢慢走到了我面前,似乎猶豫了幾下,才下了決心一般忽然說了一句,那個,你能借我點錢嗎?她語速很快,似乎生怕說慢了就說不出口了。我微微一愣,她感覺到了我的猶豫,立刻抬起頭來直直盯著我,臉上是一種暴露無遺的、毫不設防的乞求,你能先借我點錢嗎?等我一有了錢就還給你。不用多,我就是想買點吃的回去看看我媽,我弟弟寫信說我媽還活著,我已經(jīng)十五年沒有見到她了啊,我都想不出她已經(jīng)老成什么樣子了,我覺得她能活下來就是在等我。
我用租來的電動摩托車帶著她找到一家小超市,她有些惶恐有些迷惑地看著超市,又看著貨架上擺放的東西,像剛來到一個陌生星球上的外星人,輕輕拿起這個又放下,拿起那個又放下。在超市里轉了幾圈之后,她還是小心翼翼地選了幾樣最老式的食品,白面包、混糖餅、橘子罐頭。在付錢的時候她還不時拿眼角偷偷看我一下。我假裝什么都沒看到,只是站在門口抽煙。
她用塑料袋拎著食物,我又把她帶到了棺材街上的家門口。她從電動摩托上下來的時候幾乎站立不穩(wěn),兩條腿都在打哆嗦,她把那只塑料袋緊緊抱在懷里,踉蹌著靠在了墻上喘氣。我走到她身邊時,竟然可以觸摸到一種從她骨骼里散發(fā)出來的恐懼,那恐懼摸上去堅硬而冰涼。我扶住她的肩膀往前走,她的腳已經(jīng)幾乎不是自己的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我的那只手上。我?guī)退崎_了院門。
然而就在推開院門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種人形的力量從這女人癱軟的身體里剝離出來,把女人的肉身丟棄在一邊,而它自己則以一種堅定的甚至有些快樂的步伐向屋里走去。它顯然對這里的一切都太過熟悉了,以至于什么對它來說好像都是透明的,它像魂魄一樣從一切的中間穿過去,從門里穿過去,一直來到躺在床上、渾身散發(fā)著異味的老婦人面前。它怪異地簡單地叫了一聲,媽。
老婦人半躺在床上,蓬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兩只手袖在袖子里,呆滯地看了來人一眼,顯然并沒有認出她是誰。她把塑料袋里的吃的一件件掏出來,積木一樣搭在老婦人面前,然后又抖著聲音叫了一聲,媽。老婦人瞇起兩只渾濁的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似乎像想起了什么,又看了看她帶來的食品,張了張嘴,說了一句,帶這么多好吃的做啥,你是誰家的?
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還是合上。呆呆坐了幾分鐘之后她站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一圈,忽然抓住角落里的掃帚就開始掃地,又擦桌子,又給老婦人換洗床單。此刻她整個人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浩大而溫柔的平靜,幾乎沒有一點破綻,這種平靜使她看起來像一枚正滑行在軌道上的月球,散發(fā)著磨砂質地的光暈。她似乎越干活便越快樂,到后來還小聲哼起了一首十幾年前流行過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這時候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中年男人,看樣子應該是她的弟弟。男人看見她一愣,繼而淡淡打了個招呼,回來了?
嗯。
男人在一只板凳上坐下來,我遞過去一支煙,他把煙點上,打量了我一番,卻并不和我說話,只是繼續(xù)問那女人,在里面過得怎么樣?
就那樣,每天都一樣,白天在車間里干活,晚上按時睡覺,過年過節(jié)的還有頓餃子吃。
聽你這口氣在里面也沒受過什么罪啊。
她不接話了,哼著歌繼續(xù)搓洗床單。
男人忽然就從凳子上蹦了起來,用一只發(fā)抖的手指指著女人的鼻尖罵道,坐了十幾年牢出來了你居然還能唱得出來,我嫌你丟人都不夠,你還能唱出來?你看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殺過人,坐過牢,出來了還有臉唱歌,真是一點悔改的意思都沒有,這監(jiān)獄我看你也是白坐了。你要是回來也千萬別讓街坊鄰居再看見你,都在背后指點你呢,我跟你丟不起這人!
她洗床單的兩只手只略略停頓了幾秒鐘,然后,她抬起頭忽然對著空氣堅定地微笑了一下,低頭又繼續(xù)搓洗。她的兩只手越搓越快越搓越快,到最后,她的整個人簡直都要乘著她的那兩只手飛起來了。我從她的眼睛里連最后一絲恐懼都看不到了,她的眼睛里堆積著一大片奇異的安詳和肅穆,像雪地里站著一棵掛滿了彩色燈泡的圣誕樹,遠處是雪橇上依稀的鈴鐺聲和孩子們的笑聲。
我站在屋門口,忽然聽到坐在床上的老婦人在屋里大放悲聲,她抽抽搭搭地邊哭邊說,你還給我洗床單,閨女就是好啊,我原來也有個閨女的,小川說她去了南方掙錢,還掙了大錢,可她就是不回來看我,我一年年地等,可她就是不回來。每年過年侄兒們外甥們給我的幾十塊錢我都偷偷攢著呢,等我攢夠了路費,我就去南方看她去。
李小雁已經(jīng)把洗好的床單晾在了院子里,正好有風從院子里吹過,鼓鼓的床單像只即將開走的大帆船,她把自己埋在飛翔的床單里久久不肯出來,只露出兩只瘦骨伶仃的腳在外面,那兩只腳上穿的是一雙綠膠鞋。我知道她也許正躲在那里面流淚,也許不是。但我絕不去催她,只走到院子里的棗樹下又抽起一支煙來。自打離開京城,收入越來越少,煙癮倒是越來越大了。
只見那鼓起的床單像一大片云一樣,久久托著她不忍把她放下來。
弟弟家是不能住了,我只好用租來的電動摩托帶著她來到我寄身的旅店。進旅店的時候我恍惚看到有個人影站在不遠處好像正看著我們,我也沒多想。我說我再給你開間房吧。她連忙惶恐地沖我擺手,不用不用,真不用,太浪費錢了,你能讓我打個地鋪就行,我睡哪里都能睡得著。我也正在發(fā)愁這又多出來的一筆開銷,見她這么說便把她帶到我住的房間里,指著另一張床說,這里倒是有兩張床,你要不介意就先在這里將就一下,前提是如果你肯信任我。
她忙不迭地說,就這就這,住這么好,這么大的床,這么軟和。她說著把那只從監(jiān)獄里帶出來的小得可憐的布包端端正正地擺在枕邊,剛才在她弟弟家時臉上那種過于虛張聲勢的平靜明亮已經(jīng)徹底萎謝下去了。事實上她整個人此刻看上去都是萎謝的,不是痛苦,不是憤怒,沒有怨恨,沒有任何鋒利的東西在里面,就單單只是一種從骨頭深處長出來的萎謝。而這萎謝又散發(fā)著白骨的釉光。
我遞給她牙刷和毛巾,說,這是專門給你買的,不知你喜歡什么顏色,我特地給你挑了塊粉紅色的毛巾。她接住了,有些惶恐地看了我一眼,不說謝謝,卻只低下頭去反復研究那塊毛巾。我說,我還沒來得及和你細說,我是個拍電影的。我想拍一部關于老工廠的電影,再沒有人拍的話,它們可能就要從這地球上徹底消失了。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找到你,因為,我對你十幾年前的那些和工廠有關的故事很感興趣。我是覺得,它們應該被留下點紀念。你覺得呢?不過這個還是要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同意的話,這段時間我也不會白辛苦你,我會盡我的能力付給你一些報酬。
我不忍說出的一句話是,我知道你剛從里面出來,身上肯定一分錢都沒有。我更不忍說出的另一句話是,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因為你沒有多少選擇。
我發(fā)現(xiàn)我在這個世界上越來越像一個形容丑陋的軟體動物,我那只攝像機就是背在我身上堅硬殘忍的殼,下面包裹著的是我內里那種肉質的軟弱和干渴。
果然,她只是疲倦地點點頭表示同意,也不多說什么,便側身朝里躺了下來。我剛要伸手關燈,她忽然睜開眼睛恐懼地對我說,不要關燈,我在監(jiān)獄里十五年晚上都沒有關過燈,關了燈我會睡不著,會害怕。
于是燈就整晚那么亮著,我能聽見燈泡里面因為阻絲燃燒而發(fā)出的微弱的爆裂聲,有一只蟲子使盡全力想撞到燈泡的光亮里去。她背對著我,但顯然也沒有睡著,我覺得應該讓她輕松一點,便對著她的背影說,不要為難,我肯定不會勉強你的,你要不愿意明天就可以走。我是想說,你不要把這個事情當成一種負擔,甚至也不算一種工作,你只要給我講一些你們工廠過去發(fā)生過的真實的故事就好,就你知道的那些過去的事。我想在這部電影里能說點實話。
她重復了一遍,那些過去的事。
我說,對,你好好想想。
我沒有辦法告訴她,那些過去已經(jīng)變成一個時代,而不管是多么瘋狂多么無法理解的時代,只要放在整個的歷史中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自有著一種內部的秩序,內部的音律,甚至于悠然自得,就像四季俯仰日月盈昃一樣。
她面朝里安靜地躺在那里,不再接我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她好像完全不介意睡在這屋里另一張床上的是個男人,那也就是說,這種性別之間的氣息差異對她來說已經(jīng)很不重要了,她并不在乎我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顯然我只要是個人就可以。她雖然就睡在離我兩米之外的地方,我卻感覺她整個人是被裝在一只透明的玻璃匣子里的,她不想出來,別人也別想進去。至于我,一個學油畫出身的攝影師,即使再窘迫再孤獨,也還是有一些執(zhí)拗的審美,很難對她有任何性別上的幻想。
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只睡了靠外的半張床,而靠里的半張床是空著的,這不像是無意中空出來的,倒像是刻意留出來的。細細一看,倒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正躺在那里,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這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擺在她枕邊的那只小布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而是被她緊緊抱在了懷里。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洗漱了,我看到她正用那塊粉紅色的新毛巾反復擦洗自己的臉和手,末了,又把那毛巾久久貼在自己一邊的臉頰上摩挲著,不舍放下。
吃早飯的時候我點了兩籠熱氣騰騰的包子,她并不看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包子,然后一聲不吭地拿起來一個吃了。她嚼得很慢很細,嘴里沒發(fā)出一點點聲音,嘴唇也幾乎不動,像是很不好意思被我看到她正在吃包子。她吃完一個,猶豫了一下,又拿起一個吃了,然后又吃了一個。吃完第四個包子的時候她忽然打了一個飽嗝,她一驚,像是不相信是自己發(fā)出的聲音,嚇得連忙把嘴捂上。
我遞給她一碗小米粥,問道,你這些年在里面過得怎樣?她又把那幾句話機械地重復了一次,白天到車間干活,晚上按時睡覺,過年過節(jié)還有頓餃子吃。兩人沉默了片刻,我又試著問,你為什么在九十年代末才進工廠?那個時候國有工廠已經(jīng)都開始面臨改制和破產(chǎn)了啊。李小雁不安地看看一邊的攝像機,又不時偷看我一眼,半天才說,我想回廠里看看,行么?我心中暗暗高興,看來她還愿意回去。
她帶著我來到了工廠門口。深秋的風從廢墟一般的工廠上空呼嘯而過,我和她站在金色的木馬前,都有些畏懼地看著這龐大的骨骼林立的老工廠。當我們一旦走在其中的時候,我又覺得就像立刻墜入了時間的永生地帶,周圍除了時間還是時間,大團大團黏稠的時間,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時間,大雪一般覆蓋住一切道路。沒有過往,也沒有將來。
她腳步蹣跚地往前走,眼睛上有一層灰蒙蒙的薄脆的淚影。我不忍心去看她的臉,只通過攝像機看著她,這樣就好像給我們彼此都隔離出了一個安全帶,好像我和她并不在一個世界里。來之前我已經(jīng)和她說過,她可以用她所愿意的任何方式去講述這工廠里過去的故事。但我發(fā)現(xiàn),當她真的站在這工廠里的時候,即便不說話,光是她的表情和背影也足以令我滿意了。
走著走著李小雁忽然站住了,她只是舉目四望,卻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我猜測,她一定是來到了什么熟悉的地方。這么多年里,她一定會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來過這里,在那些黑白的夢境中,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臉,包括她自己的。十幾年之后當真的站在了這夢中的工廠里,她一定在艱難地辨別著,這是不是只是又一個夢境。
呆立了一會之后她終于又邁步,腳步蹣跚地向工廠更深處走去,我扛著攝像機一路跟在她后面。我想起諾蘭有一部電影就是關于多層次的夢的電影,做夢,夢中之夢,夢中之夢之夢,夢中之夢之夢之夢。電影中的夢就是在虛無中用意識建造出一座城市,夢中人的每一次退出與重新進入都是一座身世之牢。所以,那些一再重復的夢境,對一個人來說其實很容易變成一個真實的世界,直到他徹底無法區(qū)分夢境與現(xiàn)實。
有些走累了,我們在長滿荒草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荒草沒過了我們的頭頂。我說,你曾經(jīng)夢見過這里嗎?果然,她說,開始的時候每晚每晚都會夢見這里,沒有一個晚上不夢見,夢見我又來上班了,夢見我們新發(fā)的白帆布手套戴在手上,在陽光下干干凈凈的。夢見我們又圍著桌子吃著瓜子開茶話會,夢見我們表彰先進工作者的鏡子還掛在墻上,又夢見我們一起在廠子后面的樹林里摘柿子吃。秋天的時候柿子葉基本上已經(jīng)落光了,只剩下那些金色的大柿子掛滿枝頭,陽光好的時候,看上去真像在樹上點著一盞盞燈籠。那柿子又軟又甜,鳥兒們和松鼠們也愛吃。我還經(jīng)常夢見我以前的那些同事們,每次他們都對我說同樣的話,你可回來了啊。我在夢里都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快樂和擔心,我在夢中對自己說,這次一定不是做夢,這次一定是真的,我一定是真的回來上班了,我終于又回來了,這次回來我就再也不走了,我愿意到老都在這里,我哪里都不想再去。有時候做夢做著我就會哭出來,一直到把自己哭醒為止。醒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還是一場夢,還是一場夢。然后我就會想,能再回到剛才的夢里該多好啊,我想再睡過去,再繼續(xù)那個夢。所以在監(jiān)獄里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個白天里我最盼望的就是天黑,因為天黑了就可以睡覺,睡覺的時候就可以做夢。到后來,再后來,一年又一年過去,夢見這里就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一年才夢到那么兩次,每次夢到這里的時候我就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覺得不管過去了多少年,自己終于還是回來了,在夢里又回到這里了。你不知道,有時候做夢讓人真快樂。
她臉上仍然是那種麻木而略帶不安的神情,看不到我期待中的大慟或大喜。她就像一個正游走在冥明分界處的魂魄,好像她自己也分不清過去和現(xiàn)在,分不清獄里與獄外,甚至也分不清現(xiàn)在到底是一九九九年還是二○一五年。
時間對她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效力。
我問她,這工廠里你最喜歡的是什么地方?她慢慢走到墻角下抓起一把土給我看,她邊在土里翻找著什么邊說,你看這廠子下面的土,這下面都是沙土,里面還經(jīng)常能找出很小的貝殼,看,就是這樣的貝殼的碎片,北方連雨都很少下,怎么會有貝殼的碎片?我很小的時候跟著我父親來這工廠里玩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了,但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因為我覺得這是只屬于我和這工廠之間的一個秘密,它就像一個老人一樣,有很多屬于自己的秘密,我得為它守住這點秘密。后來我也想過,這個縣城在幾億年前可能是海底,后來滄海桑田地殼運動,把海底變成了黃土高原,就是在這黃土高原上慢慢有了村莊、縣城和工廠。所以這廠子在很遠古的時候其實是在海底的,可能這里原來長滿水草和五顏六色的珊瑚,魚兒們在其中游來游去?,F(xiàn)在卻變成了一片破舊的工廠,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了。我從小就沒有見過大海,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些從沙土里撿出的貝殼碎片,我突然就覺得離大海好近,好像我就站在曾經(jīng)的海底,魚兒們正從我身邊經(jīng)過,海星爬到了我的腳趾頭上,水草像頭發(fā)一樣飄來飄去,我站在那里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啊。
我還是想問問你,你為什么要在快三十歲的時候忽然回到這工廠?
在我小的時候,我父親來工廠上班的時候就把我也帶來,讓我一個人在廠里玩,捉蟲子、撿石子、摘柿子。我對這里最熟悉。
你那時候是不是還把進工廠當成是進體制的保障?
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自己作過什么主,上學的時候只想做個好學生,因為別人都喜歡好學生。剛上完初中,別人說正流行下海,上學沒什么用了,不如去南方闖蕩,我就跟著去了廣東打工。我就像一直在被推著走。我在南方待了很多年,都快三十歲的時候,忽然就想回去。別人又說你都出來這么多年了,南方比北方工資高,別人都往南方涌,你卻要回去??墒俏液鋈挥X得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關系。我總是想起通往工廠的那條小路上開滿野花,想起沙土里的那些小貝殼,想起秋天里的那些大紅柿子。一想起這些我心里就覺得快樂。后來我就自作主張回來了。我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再過兩年工廠就要倒閉了。
聽到這里我心里忽然就一陣難過。我發(fā)現(xiàn)我在拼命窺視她、打探她,想要打探到一個人與體制之間的真正關系。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懷疑自己當初離開京城,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而我又不能不為這種懷疑感到羞恥。如果說我不該離開京城卻離開了,而她是不該留在工廠了卻一定要留下來,我們看似兩輛列車一般背道而馳,結果卻奇異地殊途同歸。
我摘了幾枝身邊的狗尾草編成一只鳥送給她,她笑了一下,說,小時候常玩的。我又問,可是,后來你都知道廠子要倒閉了,為什么還是不愿意離開?
我都回來了還能去哪里。
所以你就想一輩子守在工廠?
守不住的,最后什么都要消失的。我在監(jiān)獄里睡不著的時候經(jīng)常想,那么大的一個工廠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看來世上真的沒有什么永遠的東西。我們那個縣城說不定有一天說消失就消失了,說不來哪天這黃土高原就又重新回到海底了。我們住過的房屋、我們的工廠都會被海水淹沒,人是沒法再住進去了,只有大大小小的魚兒們從門進去,再從窗戶游出來。還有螃蟹、蝦米、貝殼都住在里面,像一大家子一樣。這樣想來想去,就覺得守不住也無所謂了,連海底都能變成高原,又能從高原變回到海底,一個工廠又算個什么。
我忽然想起在棺材街上聽到的那些話。
中年男人丙(下崗工人):李小雁是后來才進了我們廠的,那時候都很晚了,九七年吧,從她進廠到廠子倒閉統(tǒng)共也就兩年時間。她進廠的時候年齡已經(jīng)老大不小了,奔三十了吧,聽說在廣東打了好多年工,也不知道干過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工作,只聽說好像被騙過好幾次,錢也沒掙到多少。還有人說她在那邊坐過臺,也不知真的假的。進廠的時候還打著她爸當年死于廠里事故的旗號,不然也招不進來。她倒不是壞人,但是確實不太討人喜歡,怎么說呢,就覺得不知道她什么地方總和別人不一樣,她那么大年齡的人了,時常表現(xiàn)得像個小姑娘一樣,要么在自己的衣服袖口上繡朵花,要么在手腕上用五色線戴了兩只小鈴鐺,盯著片樹葉也要一看老半天,還把廠里那些開殘了的花瓣都拾起來說要做香囊。說上進倒是真上進,可上進得也和別人不一樣,像個小學生一樣。你想她都那個年齡了,又獨自在外面闖蕩了多少年,開會的時候還要坐在第一排,一個字一個字認認真真地做筆記,好像別人告訴她什么她就聽什么,領導說的那些假大空的話她居然也都相信,還要記下來。見了領導恨不得把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人家看,她好像生怕別人會嫌棄她。她倒是在背后從不說任何人的壞話,不搬嘴,也不扯閑話,一說全是些書里面的話,像背書一樣,可是這樣已經(jīng)很嚇人了不是?下班了也不走,還要一個人在車間里加班加點,錢也不比別人多拿一分,上班又來得最早。聽說她晚上還要熬夜點燈地寫詩,就是寫個花朵啊月亮啊,寫好了還要往出投稿。
我說,其實你當時是不是一回到廠里,就已經(jīng)感覺到那種失業(yè)前的危險了?
……
我又說,你還記得當年戴在手腕上的那串鈴鐺嗎?你還留著它們嗎?
她不看我,好像沒聽見,只是向著那些幽暗的住著蝙蝠的車間走去,我緊跟在她后面。車間里蟄伏著一臺臺銹跡斑斑的大型機器,像插滿墓碑的墳場。她指著這些龐大的機器說,我當年就在這個車間里,當年好幾個工人的手指都是被這種切鋼板的機器切掉的,那被切下來的手指自己還會蹦一會兒,還有人的整只手都被切掉了,就是從手腕這里。我當時很害怕的,害怕哪天我的這只手也被整個切下來了。所以那時候就給自己編了串鈴鐺,鈴鐺叮叮當當響的時候就像在提醒我,要小心要小心。干活的時候我真怕自己的手忽然就沒了,后來這只手一直留著,那鈴鐺卻早不知丟哪里了。
她站在機器中間一邊細細端詳著自己的那只手,一邊說,那時候我是很害怕,害怕傳說中的破產(chǎn),害怕手會被機器切掉,所以我就拼命地給自己找些小快樂,就是用月季的干花瓣做個香囊我都覺得很快樂,戴串鈴鐺我也會覺得快樂。
我們默默地往出走。
我用攝像機對著外面那些冰冷的鋼爐說,這些鋼爐都燒開的時候是什么顏色的?可惜看不到了。
她說,是金紅色的,好像太陽住在了爐子里,讓人都睜不開眼睛,還讓人覺得恐懼,因為你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會突然跑出來。后來真的有個鋼爐裂開了,里面的鐵水噴了出來,就像太陽炸裂開一樣晃眼。人們還沒看清楚的時候就燒死了一個司爐工人。
我問,被鐵水燒死的人是什么樣的,會不會變成黑炭?
她輕輕笑了一下,說,黑炭?怎么可能,只是一縷青煙罷了,只有一縷青煙,在一秒鐘之內一個人就變成一縷青煙飛走了,你都來不及和他打招呼,也來不及看清楚,他是從窗戶里走的還是從門縫里走的。
我打了個哆嗦,說,怎么聽著就像聊齋一樣。
我們走進一座二層的樓房,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幽暗的休息室,我和她在休息室里的一把長條椅上坐下來歇息,長椅上落滿灰塵,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進來,生生滅滅地在她臉上變幻著,像有四季正在那里疾馳而過。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在這廠里上班的時候,談過男朋友嗎?
她正數(shù)著在我們腳下一寸寸爬行的光陰,數(shù)了半天,那陽光爬走了,她才悵惘地說,有啊。十幾年前的一天,我們剛在這里吃過午飯,那時都是自帶的飯盒。然后就是在這把椅子上,趙金良,我們廠最優(yōu)秀的一個技術員,是個大學生,那時他是我的男友,就是躺在這里,把頭枕在我腿上給我講了很多很多。他給我講他小時候,講他外婆,他外婆怎么帶著他在雨后采蘑菇,怎么帶著他走幾里山路去聽戲。那時候陸續(xù)開始下崗了,車間里上班的人已經(jīng)少了很多,但機器每天還在轉動,我們只要看見機器還在轉動就覺得還有明天,心里就踏實了不少。那天他好像有什么預感一樣,忽然就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又說他小時候就愛學習,因為除了學習他知道沒有別的出路。所以后來還算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他們全村幾年里就出了他一個大學生,大學一畢業(yè)就被分到我們廠里做技術員。他的話剛剛說完,就見我們車間主任急匆匆走了進來,看見我們坐在這里就告訴了我們一個消息,通知下來了,從明天開始廠子就正式解散了,工資停發(fā),以后就不用來上班了。車間主任走了很久了,我們還在這里坐著,沒動。后來他忽然就一把抱住了我,但什么話都沒有再說。
我想象自己正坐在一間黑屋子里剪輯這些片段,我把棺材街上聽到的一段話剪下來貼在了這里,仿佛它們是一堆萬花筒深處的碎片,只要隨意變換一下位置和顏色,就可以看到深處和更深處的景致。
中年婦女丙(下崗女工):李小雁當時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還單身著,我們廠長還試圖要給她介紹幾個外廠的男工人,她都不去見,也不愿和人家介紹自己的情況。看她那樣子倒不著急,不像是想結婚的樣子??墒俏覀兌贾浪低迪矚g廠里一個叫趙金良的技術員,他們年齡也差不多,也都沒成家,但人家趙金良是大學生,怎么可能看上她。她自己也明白,所以死也不敢過去和人家說句話,就只在背后一遍一遍地偷看那個人的背影。直到我們廠子后來倒閉大家散伙了,她都沒敢說出來。大家伙都下崗了,那就更沒機會了。你不知道李小雁當時最怕的兩件事,一件是別人在她面前提文憑,另一件就是別人問她在廣東打工的那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她特別害怕別人問她文化程度,所以有些職工登記表格發(fā)下去她也不填,工會上告訴她不填要影響工資的,她還是不填,當沒聽見一樣。我還記得她喜歡動不動就寫詩,大中午吃完飯她還要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寫幾句詩,寫完還要自己讀幾遍,都成了我們的笑料。大概是她覺得這樣能顯得她有文化一些吧。
我問,那你們后來為什么不結婚呢?
她沒說話,從椅子上站起來。下樓。繼續(xù)往前走。我扛著攝像機跟著她。我恍惚聽到在我們身后還有一個人沙沙的腳步聲,回頭張望,卻不見人影。我跟著她來到廠子后面一個半干枯的水塘邊,水塘的后面是一片樹林,因為常年沒有人來而顯得陰氣森森。她看著那水塘說,這原來是廠里最美的地方,這塘里面原來有很多水的,還有魚,是個野生的水塘。我記得那時候塘邊長滿了蘆葦,八月的時候蘆葦開滿了白花,下雪一樣,飄得水面上到處都是。老是有大大小小的魚兒浮出水面,用嘴去咬那些蘆花,你站在岸邊都能看到水面上那些一張一合的魚嘴,特別好玩。那時候水還是清的,夏天的時候就有男工人在這水塘里游泳,冬天的時候整個水塘都會結冰,凍成一面厚厚的大鏡子,膽大的年輕人還會在上面溜冰。那些冬天的黃昏,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金色的余暉會斜斜落在整個冰面上,整個水塘看上去就像一大塊金色的水晶,會有一種很壯麗很輝煌的感覺。那時候,我和趙金良,大冬天下了班也不愿回家,就愿意坐在岸邊一起看著這夕陽下的冰湖。我記得有一次我一扭頭,正好看到他滿頭的黑發(fā)被夕陽染成了透明的金色,毛茸茸的,像嬰兒頭上剛長出來的那種柔軟的毛發(fā)。我忍不住就伸手摸了他的頭發(fā)一下,他就乖乖坐著,只是看著遠處笑。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啊,我們坐在那里經(jīng)常鼻子凍得通紅,得不停地跺腳,互相搓手,卻還是想多坐一會兒,多坐一會兒,直到天完全黑下來。那時候我覺得我們兩個可以一直就這樣坐下去,一直坐到我們都滿頭白發(fā),得互相攙扶著走路。
中年婦女?。ㄙu菜的小販):那時候我們在廠里都知道李小雁為趙金良寫過很多情詩,我們就打趣趙金良,問他一共收到過多少情詩。他就很著急地辯解,你們不要亂說話,真的一首都沒看到過。又過了幾個月,他忽然就和一個小學老師結婚了,大概也是為了堵住人們的嘴。我們知道他心里壓根兒看不上李小雁,所以就不愿讓人們多開他倆的玩笑,要是個自己喜歡的姑娘,怕他都每天盼著人們開他的玩笑呢。而且那時在工廠里大家好像都覺得寫詩是一件好笑的事情,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互相之間都抿嘴一笑。
她抬頭望著水塘對面的樹林,我也朝那里望著,我忽然想起,老車間主任說的他和相好幽會的那片樹林大概就是這里。她說,就是這片林子里長著很多柿子樹,還有核桃樹、杏樹。每種樹的性格其實都不一樣,有的喜歡熱鬧,有的就喜歡安靜,可它們還是能平平安安地長在一起。我記得林子里有棵大杏樹,每到春天的時候就開滿杏花,我特別喜歡站在那棵樹下,有風吹過去的時候一樹的杏花就像下雪一樣落我一臉一身,那時節(jié)整個樹林里都是杏花的清香。
我說,那我們要不要繞過去看看。她卻搖搖頭,轉身離開。
我跟在她后面繼續(xù)往工廠深處走去。走著走著我看到廠房外面有一只很長的水泥池,便問她,這是做什么用的?她說,這是原來的電鍍池,機器上的零件做出來之后要在這里電鍍一下。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廠子里的白楊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一有風吹過,樹葉就沙沙沙地響成一片,有大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樹下的蜀葵和波斯菊開得正鮮艷。我們圍著池子一起把電鍍好的零件撈上來,剛鍍好鉻的零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像剛撈上來一大網(wǎng)銀色的魚。你說奇怪不?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那個下午的陽光和蜀葵我卻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一樣。
水泥池的旁邊是一間無聲洞開著的巨大車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覺得里面凝固著一團一團陰森的黑暗,使人本能地不敢走近。我指著那車間問了一句,這又是什么地方?
她看著那車間遲疑了半天,忽然幽冷地低低地說出一句,電解車間。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正是夕陽完全墜入樹林之時,隨著天邊最后一抹光線的消逝,周圍的一切轟然墮入了巨大的黑暗。車間、水塘和樹林都變成了粗糲的黑色剪影,在墨藍色的夜空下靜靜散發(fā)出鬼魅的氣息。
《雪夜》
李小雁
春雪的聲響
很輕
就像冬天從未來過這里
我在這落雪的夜晚寫信
給那個過去的自己
我想感謝她
一直陪著我等到一場雪
深夜,慘白的燈光下,我和她躺在各自的床上。放在一邊的攝像機像一只無處不在的荷魯斯之眼,它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工作,要把她纖毫畢現(xiàn)的每一寸神情每一個動作都記錄下來。經(jīng)過剪輯之后,我要讓這些黑白的影像變得明艷動人,我想讓那些被深埋在時間之下白骨一樣的秘密轟然開放。我期許把它帶到電影節(jié)上的時候能引起一些轟動。
所以我必須得拍好這部電影,因為這樣就算是沒有什么商業(yè)票房,起碼也可以獲得一些電影基金會的扶持。
躺在床上睡不著便又細細算了算賬,在棺材街上的采訪花掉了一些錢,除了像老車間主任那樣急著出名的人不收錢,其他人多少都要付一些報酬才肯開口說話的。還有每天我和李小雁的吃住開銷,老是住在旅館里成本太高,還是得租房子。這樣算下來,前女友上次打到我賬戶里的錢也快用完了。我唯恐看到等我再次山窮水盡時,前女友又一次把錢打進了我的賬戶,卻更恐懼于她即將把我忘記,即將把我徹底拋棄到人海中再也不會想起我。
我躺在嘎吱作響的床上,又不能關燈,連黑暗里都去不了,覺得真是焦躁而無處可逃。我朝那張床上看了一眼,那女人正背對著我,衣服也不脫,她每晚都是這樣穿著衣服睡覺。她對生活的期望好像真的已經(jīng)低到了就這樣每晚和衣和一個男人睡在一間屋里,她看上去既不抗拒,也不痛苦。在那一瞬間,我忽然對她充滿了憐憫、嫌惡還有愧疚。我第一次想到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里了她該怎么辦?
她忽然輕輕翻了個身,看來也沒睡著。我試探著問,你是不是也沒睡著?那聊會兒吧……你在監(jiān)獄里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么?她面朝墻沉默著,我以為她打算裝睡,沒想到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她說,想事情,什么都想,把從小到大所有能想起來的事情一件一件想一遍,反反復復地去回憶每一個細節(jié)。想到后來,那些過去的事情就會變得像真的一樣,好像正在我眼前發(fā)生,包括過去了的那些人,那些很久以前的人們,還有那些已經(jīng)死了的人們,都會一個個活生生地走到我面前跟我說話。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居然一點都沒有變老,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的爺爺、我的外婆,還有我父親,還有趙金良,還有廠長,他們看上去都那么年輕。只有我一個人變老了,像個老太婆一樣滿臉皺紋地坐在他們面前,我都覺得不好意思被他們看到,可是他們還是經(jīng)常會來看我。后來我便覺得,人能活在回憶里其實也挺好的。我記得有一次在夢中趙金良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在夢里都能感覺到他手心里的溫度,手是熱的,那是人的手。我知道,如果是鬼魂的話,手應該是涼的。
老年男人甲(退休工人):李小雁她爸如果不是當年死于廠里的事故,她可能后來也進不了廠子。但她進了我們廠子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那不是很快就下崗了么。當時我看在她爸的份上,覺得她也老大不小了,本來還想撮合一下她和趙金良,后來一看,趙金良一聽就躲,根本沒那個心思,那還是算了吧。但他們沒成也不一定就是壞事,這不趙金良早死了,十多年前就得癌癥死了,還是腦癌,年紀輕輕的,當時他小孩才兩歲,也真是個沒福氣的人。李小雁要真嫁給他,那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她的話在深夜里多少讓我有些不寒而栗,顯然她知道趙金良已經(jīng)死了,才說來看她的不是鬼魂。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在里面 ……怎么知道趙金良已經(jīng)死了?她面朝里躺著一動沒動,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他托夢來過。我更加駭然,卻還是硬著頭皮問,他告訴你他死了?她回答了一個字,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說,睡吧,不早了。
她便安靜地面朝里躺著,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她好像一臺機器一樣可以嚴格執(zhí)行外界的命令,這顯然是在過去十五年的時間里條件反射成這樣了。這時我再次注意到她仍然只睡了靠外面的半張床,里面半張小心地空著。這么謹慎的動作不像是無意的,而是,這半張床顯然是她故意要空出來的。我還注意到,她睡覺的時候仍然把那個小布袋緊緊抱在了懷里。
她好像真的睡著了,我卻一直睜著眼睛到天亮。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失眠越來越嚴重。
在外面打聽了一番之后我在縣城的一個舊小區(qū)里找了一套房子租了下來,兩居室,帶廚房衛(wèi)生間,還有個小陽臺。這樣我和李小雁可以各住一間,我終于可以關燈睡個覺了。為了進一步籠絡她從而加快電影的拍攝進程,我又去農貿市場上給她買了身換洗的衣服,那種市場上衣服比較便宜,又看到有條紅色的絲巾很是顯眼,想起她曾說喜歡紅色,便也給她買了。我已經(jīng)能夠嫻熟地在農貿市場上砍價,砍完價之后甚至還有點小得意,但接下來便是一種很深的恐慌與自我厭惡,仿佛眼看著自己正往一個更深更暗的地方墜去,墜去。當初離開京城是為了一點所謂的尊嚴,而幾年下來卻發(fā)現(xiàn)好似自己上了自己的當一樣。這種感覺類似于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詩人飯局,碰到一個六十來歲的很有影響的老詩人,還帶著比自己小三十多歲的新任太太。老詩人在飯桌上熱淚盈眶地朗誦了自己的一首代表作,大家一起熱情地討論了詩歌與藝術。然后老詩人忽然央求在座的各位給他新太太介紹份工作。飯局散后他又悄悄告訴我,沒工作沒一分錢收入不說,前陣子居然還花兩千多塊錢報了個肚皮舞班。然后又對著新太太說,不過學會也好,可以在家里跳給我看。
她看到新衣服和絲巾,愣在了那里,我怕她又要拼命找詞向我道謝,便放下回到自己屋里。等到黃昏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正穿著新衣服站在陽臺上,把那條紅絲巾蒙在眼睛上看群山之上的夕陽,那樣看上去夕陽一定是血紅色的。在那一瞬間,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小女孩正在除夕里獨自等待過年的鞭炮。遠處的夕陽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幾只倦鳥的影子正從夕陽里掠過,整個小城的天空都是血色的。我悄悄拿出攝像機對著她的背影。
一段時間下來,我和李小雁越來越熟,住在一套房子里使我們看起來多少有些像一家人。剛開始時她對攝像機開著的那種不適應已經(jīng)慢慢消失了,那臺攝像機在她眼里已經(jīng)和飯盒和茶杯沒有什么區(qū)別。為了取得她更多的信任和好感,我每天帶她去各種小飯店找些好吃的東西,只要她有什么需要,我都盡力去滿足。有一次看到一個老太太在路邊擺了個地攤賣各種頭花,我想起她的那個小學同學說她喜歡往辮子上戴野花,便買了兩只頭花送她。她看見先是吃了一驚,然后把一頭半是白發(fā)的短發(fā)勉強扎起了兩只小牛角辮,把頭花戴上去讓我看。她并不照鏡子,只是站在窗前讓我看。我在攝像機后面看到玫瑰色的頭花在白發(fā)的映襯下竟顯得有些猙獰,這時,我從鏡頭里又猛然看到了她此刻臉上的表情,寬容、麻木、陰沉,而嘴角略帶著一絲不耐煩的微笑。我忽然明白了,她并不喜歡戴這頭花,她是特意表演給我看的。為了討好我。
更多的時候她喜歡默無聲息地躲在一個角落里,那種死寂沁涼的氣息,會讓人覺得她只是墻壁或家具的一部分,她是從它們身上或芯子里長出來的。只有在黃昏時分,她才會走到陽臺上盯著那漸漸西沉的落日一看半天,直到夜色完全籠罩大地。
盡管我已經(jīng)是她身邊最可信賴的人,她卻還是經(jīng)常用一種復雜的目光偷偷打量著我。她看著周圍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像看著一個外星球,她說,怎么到處都是汽車,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這么多的汽車來,以前路上都很少見的。她不認識不銹鋼保溫杯,說,我們那時候都是用玻璃罐頭瓶喝水,進廠時人手一個,用毛線織一個杯套套上去就能手提著走。 她不認識手機,說,我以前只見過傳呼機,那時候有人在腰里掛個傳呼機都神氣活現(xiàn),擺闊氣。她還小心翼翼地問我,互聯(lián)網(wǎng)到底是什么樣的?
《告別》
李小雁
當樹葉靜靜地飄落枝頭
我一直以為是季節(jié)
或風的過錯
從來沒想到
是葉子
自己要從容離開
它只想安靜地衰老
腐爛
直到滿心歡喜
我深夜讀她那些十幾年前的詩稿,一首一首地讀下去,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對我說的這些話和她十幾年前寫的那些詩,在氣質上竟出奇地相似。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其實還是在寫詩。這使她講出來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往事,聽起來如璀璨透明的蟬翼,似乎一陣風就能讓它們刮起、飛揚,露出里面血一樣鮮紅的肉質??墒怯袝r候,明知道是詩,我還是會情愿沉迷在她假設的往事里,像是行走在煙雨迷蒙重巒疊嶂的異鄉(xiāng),艷麗的夾竹桃真誠地開在白墻后面,葉脈里的毒汁像眼淚一樣滴在大地上。我在這粉墻黛瓦、落花微雨之間踟躕行走,心間卻是一種無名的恐懼,整條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也不知道那些被竹枝撐起的寂靜的窗口里,到底正蟄伏著些什么。
電影的拍攝在漸漸深入,我們又去工廠里拍過多次,每次我都試圖和她一起走進那間陰森黢黑的電解車間,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在車間門口停住,不再說話,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我用各種辦法鼓勵她,慫恿她,我說拍工廠怎么能不進電解車間呢?為什么不進去,這車間有什么特別嗎?我說你就是進去告訴我一下什么是電解車間,你總得讓我知道什么是電解車間。我說這只是在拍電影,只是一部電影。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進去。但電解車間無疑是這部電影里最關鍵的一個部分,我甚至開始沮喪地懷疑這部電影是不是就要在這電解車間的門口流產(chǎn)了。
僵持在電解車間門口,我不由得再次審視眼前的女人,她臉上仍是那種麻木呆滯的表情,只是在呆滯的下面隱隱閃爍著一絲深不見底的恐懼。她站在時間里,看起來就像一尾中間的軀體被挖空的魚,十五年的時光在她身上挖出了一個空空的大洞,如今她看起來只是首尾相連地擺在那里,頭出奇地大,腳也出奇地大,中間卻是露在外面的累累白骨。
她拖著可怖的白骨和艷麗神秘的往事站在二○一五年的秋天。
從工廠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在晚風中踟躕向前,心中忽然就一陣悲傷。再這樣毫無進展地繼續(xù)下去,我也許就真的要山窮水盡了。然而比此更可怕的是一種恐懼,恐懼于人在山窮水盡的時候也許任何事情都做得出來,比如,會橫下心來問人借錢,或者,厚著臉皮欲重返大學教書而被拒之門外。還有更多可怕的或許。在這世界上,也許確實有這么一類人,他不斷奔向一種現(xiàn)實,但甚至就在他最投入的時候,他也總是在現(xiàn)實之外。
我們各懷心事地往前走,誰都沒有說話。走到十字路口從一家商店的櫥窗經(jīng)過時,她朝那櫥窗看了一眼,已經(jīng)走過去一段路了,她又回頭朝那櫥窗留戀地張望了一眼?;璋档穆窡粝挛疫€是看到了她的目光,那種頭戴野花的小女孩的目光忽然又借尸還魂在了她身上。連日來積攢下的怨憤和此時的憐憫猛烈地沖撞在一起,像一種化學反應一樣使我在一瞬間里就作出了一個決定。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自己身上還有多少錢,就扭頭帶著她又回到了櫥窗那里。櫥窗里掛著一件紅衣服。衣服本身倒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紅得凜冽異常,這種原始粗糲的正紅色,在這灰敗的北方縣城里顯得異常招搖,它葳蕤飽滿地掛在燈光里,猶如一棵長在熱帶的巨大木瓜樹,帶著一點母儀天下的慈祥,還有一點斜睨人間的妖氣。我不再猶豫,走進商店買下這件衣服送給了她。
她直接就把新衣服穿在了身上,這種熱烈妖氣的紅色與她身上的那種死滯凋敝鉚合在一起時,看上去是如此的強而有力,但這強而有力又分明是一種疾病。在愈來愈昏暗下來的街道上我們一路無話地往前走。街道兩邊已經(jīng)開始出夜市了,風燈凌亂,人語喧嘩,白天扔下的紙屑像魂魄一般在夜風中踏過來踏過去。她的紅衣服使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忽然有了些過節(jié)的氣氛。
就在這時,手機倏地亮起,一條短信通知我,有人把一萬塊錢打進了我的銀行賬戶。在晚風中我呆呆地與手機對視了很久,只能是我北京的前女友,除了她不會再有別人,也只能是她。就在昨天,北京的朋友剛剛告訴了我一個確切的消息,我北京的前女友結婚了,結婚對象似乎就是那個經(jīng)濟條件不錯的老男人。
手機是一條深藍色的大河,我站在對岸隱隱看到了她落在水中的影子。我滿眼是淚地抬頭看著夜空,我不知道她是在以這種方式和我作最后的道別,還是她已經(jīng)作好準備要一次一次這樣繼續(xù)下去了。與看到她第三次第四次再給我打錢相比,我真的情愿放棄這部電影了。
夜空澄凈,月華如水,我說,今晚月光這么好,我?guī)闳コ渣c好吃的吧。我?guī)е业揭患胰瞬欢嗟娘堭^,臨窗坐下。窗戶開著,月光汩汩流進來,一種峭壁似的邊緣感似乎就在窗下。在這個尋常的夜晚我莫名地生出了幾分介于悲戚與狂歡之間的興味,索性就多點了幾個菜,又要了兩瓶當?shù)禺a(chǎn)的白玉汾,據(jù)說這酒里有龍眼的清甜。當?shù)厝诉€會在酒里泡竹葉、泡玫瑰花、泡枸杞,那些泡好的酒看起來便有些近于五光十色了,讓人不由得會想起一些依稀而美好的事物,比如那春天里的桃花,長出第一片嫩葉的香椿樹,金黃的銀杏葉厚厚堆積在一起,還有那落在雪地里的殷紅的爆竹碎屑。
穿著紅衣的李小雁端坐在我對面,她今晚一直不敢與我對視,但我卻能感覺到,好像有另外一個更緊張更害怕的人,正從她的身體里時刻向外窺視著我。隔著一張桌子和浩大的月光,我能隱約嗅到她身上的種種氣味,酷似死亡的氣味,少女時代的氣味,情欲腥甜的氣味,渴望腐爛的氣味,蓊郁夢境的氣味。所有這些氣味糾纏成一片雨林,藤蘿交錯、重重疊疊,于陰森潮濕的空隙間孕育出另一些不可知的生命。不知道這些生命會不會也長出手腳,也有一天變成人形。就像遠古時期在寂靜荒蕪的地球上,大海也不知道自己孕育出的生命有一天會變成人類。
我第一次認真打量她,以前總覺得這樣太過殘忍,總是不忍。她的紅衣和她的白發(fā)襯在一起,有一種古艷的哀傷,我看到她手腕處有幾道利器劃過又愈合的紫色傷疤,看到她的虎口處居然穿了一個洞。又在她下巴內側看到一處奇怪的傷口,面積不大卻是圓形的,我能想到曾是一把鈍器,比如是筷子或木棍把從這里直直插進了腦袋。我還在她的脖子上看到過一大片暗紅的疤痕,那應該是某種皮膚病引起過局部潰爛,后來也愈合了。
《樹葉》
李小雁
如果下個輪回還是一片樹葉
那么
請允許我在月光里慢慢生長
或者在有風的日子里
像一個普通的舞者
帶領一群伙伴
在你面前招搖
直到你把我夾在一本舊書里
再藏進圖書館的 ?書架上
我說,今晚月光這么好,我們喝點酒吧。她好像感覺到了什么,忽然就小心翼翼地對我笑了一下,有些緊張還有些討好,說,你對我真好,我、我都不知道做什么謝你。
我就著月光對她舉了一下杯,喝了一杯酒。
她也連忙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我又把兩只酒杯倒?jié)M,說,來,這杯酒是敬你的,喝過這杯酒我們就要分別了。我也幫不了你太多了,以后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
她一下愣在了那里,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淚光,她使勁對我笑著,一邊笑一邊小心地說,怎么了,怎么就不拍了?不是還沒拍完嗎?怎么就不拍了?是不是我哪里不好了?
我沒有吭聲,自顧自地把杯中的酒又喝完了。
她伸出一只手來,好像急切地要抓住我的手,但那只手只做了一個手勢就縮回去了,她的聲音打著戰(zhàn),前言不搭后語,好像充滿了某種恐懼,她說,你說你要聽以前的真事,我和你說過的話都是真的,你不相信么?你不信我原來在這廠里工作比誰都賣力?你就不信嗎?我在這廠里原來有個男朋友也是真的,他是個大學畢業(yè)生,搞技術的,你也不信嗎?我們很相愛,都準備結婚了,可后來我們都得下崗,都沒有了工作。他也覺得我很好,他很愛我,雖然后來我們不能在一起,但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原來我以為就是別人下崗我也下不了崗的,我工作那么努力、那么認真,你知道我工作有多么努力,你根本想不到的,每天晚上我都是全廠最后一個下班的人,第二天早晨我又是最早到的一個,我灑水掃地給暖壺里打滿開水之后,才有人開始來。連開會筆記我都是全廠做得最認真最工整的一個,不信你就去看,誰看我都不怕。
我把窗戶開得更大了些,好讓更多的月光能流進來,能在我們中間設一層帷幔,去抵御那些疼痛??粗粯拥脑鹿鉂u漸把我們淹沒,我忽然不想再掩飾自己的絕望和徒勞,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她聽見了,我也聽見了,空氣陡然在變硬變脆,她整個人也在變硬變脆,但她還是掙扎著說出一句,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聽的是什么?
我直視著她說,你和你那叫趙金良的男朋友,真的曾說過一句話嗎?她臉色慘白,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狠了狠心,終于說,我想拍的是一部關于工廠的真實的電影,但你對我說的話都是表演性的。
攝像機在一旁安靜地注視著她的臉,我斷定她心里已經(jīng)開始坍塌了,因為我在她臉上看到了疼痛的瞬間與享受疼痛的瞬間相結合時一剎那的臨界點,一種心碎到略帶猙獰的表情。然后她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然就微笑了。我看到她的微笑卻忽然有些害怕了,似乎有什么陌生的龐然大物正迎面向我走來,我忍不住往后縮了縮,給月光和她騰出了更多的地方。滿世界都是這無孔不入的月光,像是要把一切都遁回原形。
她緊緊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似乎只有這樣我才不可能中途從她眼前跑掉。她說,以前別人都笑我寫詩,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詩歌?因為每次讀詩歌的時候我都能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我會想起小時候我奶奶家門口的那條小溪,會想起夏天的指甲花,秋天的黃葉,還有冬天的大雪。真的,在廣東那么多年,我最想念的就是家鄉(xiāng)冬天的大雪,屋頂、樹枝都是白色的。但我知道我的詩寫得不好,我文化不高,上完初中就去南方打工了,我父親當年死于廠里的一次事故,我媽沒工作,我弟弟還小,沒有人養(yǎng)家。那時候正流行下海,聽說能賺錢,老師們又說我根本不是考上大學的料,我就跟著大人們去了廣東,進了工廠。這都是真的。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我忽然有些緊張,不知道有什么即將從她的話里走出來。
她繼續(xù),很多年里我給家里寫信總是說我一切都好,還要往家里寄錢。其實我找第一份工作就被人騙了。三個月試用期后,那老板讓我和他睡覺,不然三個月的工資一分錢都拿不到。我記得我半夜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廠里一個對我還不錯的老鄉(xiāng)打電話,他比我大五六歲吧,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也只有他了。我一邊哭一邊在電話里哀求他,你做我男朋友吧,求求你做我男朋友吧,我想有一個人能保護我,真的真的,我現(xiàn)在好需要一個人能抱抱我,就只是抱抱。他睡得迷迷糊糊被我電話吵醒,并沒有認真聽我講什么,只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你神經(jīng)病吧,大半夜的。然后啪一聲,他把電話掛了。后來我們再沒見過面,因為我一拿到工資就又換了份工作。
我又端起一杯酒作掩飾,我已經(jīng)有些怕聽下去了。卻只見她一邊說一邊在胸前指手畫腳地比畫著,像是要把那里剖開,露出里面,拼命想讓我明白她的意思。因為有了些醉意,她的動作看起來笨拙滯重,所以幅度都很夸張,以至于使她周身看起來正處于一種極度干旱極度匱乏的狀態(tài)。她忽然高聲道,可是,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一個多么想美好的人。
我說,好。
你要相信我從小到大是多么努力,我一直努力地學習,努力地想當個好學生,后來努力想當個好工人。不錯,我是很賤,我十七歲就為了三個月的工資和別人睡覺,我算個什么東西,我確實不是個東西,我也看不起自己,厭惡自己。可是,你就不相信我的努力嗎?在廣東打工的時候,只要一有空我就看書就寫詩,我還一次一次往雜志和報紙上投稿,可是從沒有任何回音。就是沒有回音我也還是要寫,我是寫給自己看的,真正的詩都是寫給自己看的,對不對?
我說,對。
我是什么苦都吃過的,我不怕。記得有一年冬天我一個人流浪到北京想找工作卻沒找到,那晚下著雪,我身上所有的錢都不夠住一晚小旅店。我就拎著個包冒著雪往前走啊走,我沒有目的不知道該去哪里,就那么在雪地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公園里的長椅上都是雪,不能睡覺,橋洞下面太冷了,坐一會兒就會全身凍僵。我只好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生怕自己停住了就再也起不來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想給任何人打電話了,因為我知道那沒有用。我從來都沒交過一個真正的男朋友,但有那么一個男人已經(jīng)成了我想象中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會和他在一起過上安生的日子,他就在那里等著我呢,我遲早會走過去,他就在那里呢,又跑不了。我一直走到半夜實在走不動了,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坐上了夜班的公交車,從第一站坐到最后一站,再從最后一站坐到第一站,這中間的路途上我靠在椅子上睡了會兒??晌矣X得在最苦的時候我寫的那些詩卻是最好的。
《紅棉鞋》
李小雁
大雪下著
像極了童年的故鄉(xiāng)
那個下雪的夜晚
我在雪地里丟失了一只紅棉鞋
你找了許久
在雪地里找到了一只小貓的尸體
它在你掌心里蜷成一個冰球
都可以裝進我那只紅棉鞋里
帶走
夜已深,飯館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除了我們倆,還有兩個在對飲的中年男子。從窗戶里望出去,清冷的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人跡,一輪金黃的大月亮就掛在窗外。她拿起瓶子咕咚喝下去一大口酒,我正要勸她不能再喝了的時候,她的淚卻嘩的下來了。她忽然把身上那件紅衣服緊緊裹在身上,就像冷極了一般,她一邊流淚一邊大聲說,在那樣下大雪的冬天的夜晚,沒有人能抱住我,沒有一個人,誰都不能。我只能用大衣緊緊抱住我自己,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你看到了嗎?我當時就是這樣抱住自己的,緊緊地抱住自己。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真的很需要一個人能抱著我,我特別特別需要那個時候有一個人能抱著我。我非常非常需要那種被人抱著的感覺,就只是被抱著,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被抱著。你知道嗎,無論我在哪里,其實我都很孤獨很害怕,沒有人會保護我,我只有我自己,所以我要寫詩,所以我必須得不停地寫詩,可是,我最想寫的那些話卻怎么都寫不出來。
她幾乎是號啕大哭了,一邊大哭,一邊踉蹌到我跟前一把抱住了我。兩個喝酒的男人一臉驚訝地扭頭看著我們,飯店的服務員也全都圍了過來,連廚師都圍過來了。我趕緊扛著攝像機,扶著喝醉的女人走出飯館。
她先是蹲在路邊撕心裂肺地吐出一堆東西,我說,吐了就好了,我們回去吧。她不肯走,仍踉蹌地站在晚風中拼命地用兩只手向我比畫著,我要再不告訴你你就要走了是不是?那都告訴你吧,其實我不是被騙過一次,這么多年里我被騙過好幾次,有個男人說喜歡我,他還讀過我的詩,但后來卻騙走了我的錢。你看到我虎口上的這個孔了嗎?是有個算命先生告訴我的辦法,在這里穿個洞,系一條紅繩,就能把運氣轉過來,就能遇到那個心愛的人。假的,我在這里系上紅繩也不管用。我從來不敢告訴別人這些,害怕告訴了別人就更沒有人喜歡我了??墒墙裉煳乙遣桓嬖V你你就要走了不是嗎?你就要走了。我還要告訴你,我在監(jiān)獄里死過好幾次都沒死成,每次都被發(fā)現(xiàn)都被救活過來。這里,這里,你看到了吧,這不是你想知道的嗎?那我告訴你這個疤是怎么來的,監(jiān)獄里根本找不到自殺的武器,這是我把牙刷把偷偷磨了好多天,磨尖了從下巴這里戳進去想把自己戳死,連這樣我都沒死成??墒呛髞砺匚揖筒慌铝?,好像我所有的害怕已經(jīng)到達了頂點,就再也害怕不起來了。我還有個秘密,也都告訴你吧,我都告訴你了你就不走了,是吧?我有一個兒子,有一個孩子陪著我呢我還怕什么,所以后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我也有些醉了,覺得離月亮如此之近、如此之大,似乎只要一步就可以跨進去。據(jù)說,在那真正的月球上,一個腳印都可以安靜地保留上百萬年,而每粒微塵皆可盡享永年。兩千年前從地球上看它的目光和我現(xiàn)在的目光并沒有任何區(qū)別,而兩千年前的人們早已化為塵埃。再過些年,無論是我還是李小雁也都將是這樣的塵埃,我們看上去不會有任何區(qū)別。這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幻象。
我們兩個迎著金色的大月亮,在寂靜的天地間,相互攙扶著往前走。我說,你居然還有個兒子,你都沒告訴過我,你兒子幾歲了?她舉著頭,一邊看大月亮一邊癡笑,八歲了。我在醉意中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八歲了都,哎,不對啊,你在里面待了十五年,怎么會有個八歲的兒子,難道是你在監(jiān)獄里生的?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呢?對了,他爸爸是誰?
可是這女人只是對著月亮滿足地笑,并不打算理睬我的話。似乎她眼前就是螺旋式的臺階正垂在天地之間,她只要拾級而上就可以爬到月亮里去。深夜的小縣城越發(fā)闃寂,街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我似乎再次聽到有種神秘的腳步聲在后面跟著我們,猛一回頭,不遠處的陰影里真的站著一個人影,卻只是站在那里,并沒有向我們走來。我看不清那人的臉,又疑心自己確實喝多了。這時一陣涼風襲面,酒醒了一半,我怕明天酒醒了我又開不了口了,便趁著一點殘留的酒意對她說,你又在騙我吧?你哪有什么兒子,我知道你這人就是喜歡編故事。
她背對著我忽然站住了,月光愈發(fā)盛大,似乎有太多花和樹的秘密即將在這月光里怒放,蛛網(wǎng)般的葉脈,藤蘿交纏,血腥的花瓣遮蔽著重重殺機。她終于回過頭來,在月光里用一種陰森莊嚴的神情對我說,你還是不愿相信我?要我告訴你多少遍你才肯相信我是一個好人?我并不知道我有一天會去殺人會去坐牢,可是,就算我真的殺過人坐過牢,你就覺得我是個壞人嗎?我就應該是個壞人嗎?我喜歡寫詩,我寫了很多詩,你說一個壞人會去寫詩嗎?
我聽到自己呼吸加速,心跳不止,在銀器一般潔凈明亮的月光下,我聽到自己如釋重負而又小心翼翼的聲音,原來你真的殺過人?
《寬恕》
李小雁
多年以后
我靜靜躺在墳墓中
我所有的親人已經(jīng)在土壤中等我
就好像 ?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云彩下面走動的不再是我
一想到這里 ?我的心
就會變得溫暖和輕松
又是那條通往工廠深處的甬道。
常年瘋長的荒草幾乎已經(jīng)把道路吞噬了一大半,只留下一條狹窄的小道。從這小道上往工廠深處走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越是往深處走,這些荒草越是長得狂野、恣肆、妖氣森森,讓人都不敢朝那野草深處多看一眼,似乎那里面蟄伏滿了大大小小的秘密。因為時間,因為寂靜,這些秘密已經(jīng)紛紛變老,已經(jīng)長出了堅硬的盔甲和滿面的皺紋,卻還在這荒草里抵御著四季和流年,冬雪和烈日。我甚至懷疑,它們會不會結伴出來攔住我的去路,向我哀告一種過時的冤屈,或者,向我亮出雪白的獠牙??墒?,沒有,只有過人頭的荒草和踽踽走在前面的李小雁。還有背后隱隱約約的神秘腳步聲。
這次竟是她主動提出來的,主動提出要帶我去電解車間看一看。她默默地走在前面帶路,我扛著攝像機跟在她后面,拍下這條陰森的甬道和她走過的每一個腳步。她終于在那個神秘的車間門口停住了腳步,我也隨之停住,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整座車間看上去就像一座廢棄在大漠深處的古堡,車間的窗戶和門都是洞開的,有風像大蛇一樣在門窗之間呼嘯盤旋,疾馳而過。站在門口往里看,里面只有一團團黑黢黢的影子。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最想進去的那個車間——電解車間。
她走在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走了進去。眼睛適應了最初的黑暗之后,我大致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巨大的車間,到處是生銹的機器、各種粗細不同的鋼管和已經(jīng)廢棄的鋼板,在車間的中央沉默著一個巨大的水泥池。李小雁站住不走了,看上去全身都在微微發(fā)抖,并不說一句話。我怕她又要改變主意了,忙問道,你怎么了?她仍不說話,只見她呆立片刻之后,忽然拖著兩條發(fā)飄的腿向那水泥池蹣跚而去,我趕緊跟了過去。我和她一起望向池底,巨大的水泥池里空蕩蕩的,池底是一層黑色的淤泥,還散發(fā)著一種刺鼻的氣味。我忽然明白了,這就是電解池。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站在當年的殺人現(xiàn)場了,雖已年深日久,只覺得殺氣還是撲面而來。心中頓時一陣驚恐,不由得后退兩步。
電解池早已枯涸,只殘留下一些枯骨般的鋼板沉在池底的淤泥里,還有一團團發(fā)酵得堅如固體的鹽酸氣味。時間早已從這里撤離,只能從這些殘骸里隱隱約約聽到這個車間里當年充斥的各種聲音,機器聲、人聲、鋼板扔進電解液里時發(fā)出的沉悶的回聲。又恍惚能看到當年生生滅滅在這個鋼鐵叢林里的各種光線,晨光、暮色、紅色的火光、電解板上閃爍的銀光。聲音、光與線條的糾纏似乎至今還有呼吸,我想到當年就是在這里,李小雁一把把那個男人推進了池中,那個男人瞬間便化為一縷青煙,連白骨都無存。他像《聊齋》里的鬼魅一樣,從這車間的門或者是哪扇窗里永遠地飛走了。
攝像機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而我自己,竟不敢朝她臉上多看一眼,就像是怕與當年的那起殺人事情對視。她站在那里像很深地陷入了某種往事當中,低著頭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如一塊池邊的石頭。過了好一會兒見她還是不打算開口,我只好先開口,我決定開門見山,因為這里已經(jīng)是殺人現(xiàn)場,沒有地方可再躲避了。我為自己即將進入這部電影的核心部分而感到緊張。我說,你當初就是從這里把你們廠長推下去的嗎?
她仍低頭看著池底,似乎那黑暗深處正有什么人在與她默默對視。她終于開口,話像是講給我聽的,又像是講給沉睡在池底的人聽的,還像是講給一個更虛空處的人聽的,所以竟帶著一種陰陽分界線上的詭異。她說,好多年了,我一直都很想念我的父親,我一直想念著他。我父親去世后我本來可以頂他的班進工廠,可那時候聽別人的話去了南方。打工了十年我還是要回來,因為我父親原來也在這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才進的工廠嗎?我翻出多年前我父親死于工傷的舊歷,他是被鋼筋砸死的,這是我多年碰都不愿去碰的事情,結果我又翻出來和他們說,他們這才給了我一個進廠的名額。所以我去工廠上班的時候就好像又在替我父親上班一樣,他那樣的人一輩子就在這里,到死都沒有離開過這工廠,我離開了可還是要回來,一想到這里我就想哭。這么多年里,每次當我想哭的時候、心里難過的時候、高興的時候,我就去寫詩,我在車間里寫,在汽車上寫,在宿舍里寫,在半夜打著手電筒寫,想寫找不到紙的時候就寫在手帕上,寫在自己手上、胳膊上。
“過度的莊嚴。”我站在陰森森的車間里忽然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她還在說,我沒想到進了工廠才兩年就說要下崗了,以后我們這些人就沒有單位了。我不信,就去找我們廠長,我說,我是廠里表現(xiàn)最積極的職工吧,兩年來從來沒有遲到早退過一次,每天都加班加點,開會也是做筆記最認真的,我哪里做錯了要下崗?廠長說,不是你的問題,這次大家都得下崗了。我說,這么大的廠子,總要有人留下來的,我說誰下崗也不能讓我下崗。
老年婦女乙(下崗女工):那時候廠里已經(jīng)有人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下崗了,沒有下崗的每天還堅持到廠里熬日子,然后上班上著上著,就會有領導過來通知你,某某某,今天要站好最后一班崗,從明天開始你就不用來上班了。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都知道了,李小雁最怕下崗,天天跑到廠長辦公室里去求廠長,后來廠長也煩了,躲著不見她,她就在廠門口等他,要么就去人家家門口堵著,天天又哭又鬧,別人也都要下崗,沒見過她這樣的。聽說她后來實在沒招了,一進廠長辦公室,二話不說先把衣服脫光了,把我們廠長嚇壞了,讓她穿上,她死活不穿,非要廠長答應她。她大概覺得和廠長睡一覺就不用讓她下崗了。后來聽說她還不止一次,反復脫過好幾次衣服,脫光了就坐在廠長辦公室里不走,結果廠長只好把她留下,自己走了,窗戶外面圍了一圈人看她。這事我們全廠上上下下都知道,不信你問別人去。
我說,因為廠長最后沒答應你,你就把他從這里推下去了?
這時候黃昏已至,金色的夕陽從車間破敗的門窗里斜穿進來,金碧輝煌地鋪滿了半個車間,最里面照不到的半個車間則在光線的對比下顯得更加深邃幽暗,金色與黑暗的切割,使整個車間在那么一瞬間里散發(fā)出一種類似于古希臘神廟的肅穆。我漸漸看不清她的臉了,卻只聽到她的聲音說,是我把他殺了。
我反倒沉默下來,只覺得哪里不對勁。
過了一會兒,只聽她又說,可是你猜我是怎么把他殺掉的?我從不敢告訴任何人。那天他悄悄叫住我,讓我下了班不要走,等人都走完了在電解車間等他,他要和我說個重要的事情。其實那時候基本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上班了,基本都下崗回家了,只有幾個領導和幾個工人還每天來廠里,可我還是天天堅持去上班,從沒有遲到過一分鐘,就是沒有一個人來了我照樣把辦公室打掃得干干凈凈。我以為他是要告訴我廠里終于可以留下我了,心里特別高興,就按他說好的時間在電解車間里等著他。等了好一會兒,天都快黑了他才走進車間里。我們當時就站在這電解池邊說話,我本來等著他告訴我好消息的,卻沒有想到,他一過來就張口罵我,像瘋了一樣。我從沒有聽他那樣罵過人,他變得無比兇惡,無比惡毒,他大罵我真不要臉,像個婊子,罵我隨隨便便就能脫衣服,說不知道我以前在南方的時候和多少男人睡過,做過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又罵我沒有文化太可憐,說我就是太笨,干什么也干不成,下崗就應該先下我這樣的人才能給國家減輕負擔,還癡心妄想要留在廠里。他后來甚至連我父親都帶進來一起罵,說我父親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什么技術都沒有,就會下點死力氣,幸虧死得早,不然下崗的時候也是第一批。我根本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我當時整個胸腔里都燒著了,我真的是恨死他了,我真想撲過去和他拼命,甚至恨不得一把把他推到電解池里燒死他解氣,我當時真是這么想的,我簡直要氣瘋了??墒俏覜]有想到的是,我整個人還沒來得及撲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忽然就真的掉進了電解池里,不到一分鐘時間他就從電解池里消失了。他就這樣在我面前忽然死了。
聽到這里,我猛地一驚,我往前一步緊緊盯著她的臉,你剛才說什么?你是說,他并不是你推下去的?
她的聲音猶疑微弱,像一只在密室里四處亂撞卻怎么也出不去的蝙蝠,她說,我當時就這么站著,就站在這個地方,我嚇得一動不敢動,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一把就把他推了下去,里面是濃鹽酸,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救上來??稍谖夷X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見了,先是他的身體,然后是他的頭,我就那么看著他化得一點都沒有剩下。我完全被嚇呆了,腿都軟了,連路也走不了,也叫不出聲來。我以為車間里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卻不知道當時車間里還有個落下東西又返回來拿的老工人,后來就是他出來做了證人,說他回到車間的時候,正好親眼看見是我把廠長推進池子里的,就這樣我被判了刑。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我伸手推過他,我根本就沒有碰到他,但他確實就在我眼皮底下掉下去了。開始我心里也沒法承認我殺過人,可是廠長已經(jīng)死了,還有那個出來作證的工人,他是我父親一輩的老工人,我平時很尊敬他,他又為什么要害我呢?我實在想不出他害我的理由。后來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我反反復復在想這個問題,有一天我終于想明白了,為什么在我腦子里想讓他死的那一瞬間,他就真的死了。這說明,我本來就和常人有不一樣的地方。我別的方面是不如別人,可是老天是公平的,總會在另一個方面讓我比別人強吧。所以我就想明白了,如果我在腦子里想讓一個人死,那個人也許真的就會死。
我驚呆了。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滾燙,猶如黑暗中的煙花,使我?guī)缀醪桓抑币曀退穆曇?。只聽她的聲音在亂飛:我在監(jiān)獄里睡不著的時候翻來覆去就想這個問題,想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突然就死在了我眼前。后來我忽然想起來九三九四年的時候,我當時正在深圳打工,跟著別人練過一段時間的氣功,那時候不是大家都在練氣功嘛,都說治好了自己的好多疑難雜癥。我覺得可能就是那時候的氣功沒有白練,當時別人向我發(fā)功的時候,我真能感覺到一股熱量向我撲來。我想起當時我腦子里確實有那種想讓他死的強烈念頭,結果他就真的死了。那不是別人,就是我殺了他。后來我心里終于承認了這個事實,是我殺了他。
說完這句話的李小雁身形更加模糊,似乎她也像那個多年前的池中人一樣,正在消失,正在融化,正在變成一縷青煙。它們無所謂時間,也無所謂過去和將來。我站在那池邊忽然就一陣劇烈的眩暈,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垂首望著那幽深可怖的池底,像在井邊窺視著一個埋藏了千年的巨大秘密,井底沉著藍色的星光、焦黃的月牙,還有一雙陌生的眼睛,正與我意味深長地對視著。我知道,它就是多年前那個把自己像謎一樣沉入池底的男人。
我絕不會像李小雁一樣認為用她自己的意念就殺死了廠長,如果當時站在池邊的確實只有他們兩人,李小雁也確實沒有來得及動手推他,那么廠長自己掉進電解池的原因只可能有兩種,一種是當時他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站立不穩(wěn)失足掉了進去。另一種是他自己讓自己掉進去的,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自殺的。可是,當時在車間的第三個人,就是那個因為返回來拿東西而無意中目睹了這整個過程的工人,又為什么要站出來作證說,他親眼看見是李小雁把廠長推下去的?讓一個人坐十五年的監(jiān)獄對他來說又有什么好處?可是現(xiàn)在,十五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個當年的證人有沒有活到現(xiàn)在都不可知。
這時候大約夕陽已經(jīng)徹底下山了,車間門窗外的顏色已經(jīng)從金色,變成了堅硬的鐵青色,整個暗下來的空曠車間有如月球,彌漫著一種冷兵器上才會生成的朽寒與死寂,沉入黑暗中的巨大機器像遠古時代的象群一樣,隱忍沉默地注視著我們。在十五年的漫長光陰里,這些黑暗與寂靜每晚都會如約來到,在空曠的車間里一層層地出生、死亡、再出生,直到像皮膚一樣裹在這車間的每一寸空間里,達成了一種神秘而祥和的平衡。我對著李小雁那團模糊的影子說,如果根本沒有殺過人而坐十五年牢,你也愿意嗎?
她說,天黑了。就開始往外走,我緊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后面是不是還有一雙池底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幽幽注視著我們,只覺得脊背上一陣發(fā)涼。夜空中鋪著一層璀璨的星光,我們穿過巨大的工廠往回走。在走出工廠大門的那一刻,我回頭張望了一下,對她說,其實你是不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殺過人沒有?她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才說,有些事情就算你徹底搞清楚了又有什么用。
我甚至感到了憤怒,我說,其實你心里一直就不能確定他是怎么死的,就算當時有證人出來指控你,就算你是一個被馴化得只會聽話的人,你就承認是你殺了人嗎?那個證人除了自己的眼睛還拿出別的證據(jù)嗎?你為什么要承認?從法律上講,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你殺了人你就可以不承認。別說沒具體證據(jù),就算是有證據(jù),廠長被殺了,可是他連一點尸體的殘骸都沒有留下,他消失了。如果連尸體都找不到的話,那所謂指控殺人其實本身就很難成立。因為誰也不知道廠長到底去了哪里,沒有人能說他已經(jīng)死了,他有可能是失蹤了,有可能是自己離家出走了而不愿告訴任何人,還有可能,三個月之后他自己忽然又回來了。
她在星光下回過頭來,臉上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她看著我說,可是他人已經(jīng)死了,還有什么是比死更大的事情。我當時就在他眼前站著,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如果不是我那還能是誰?總不會是他當著我的面自己把自己殺了吧,他好好的為什么要殺死自己?人死了總得有人站出來承認的,不是我就是他,可你讓一個死去的人還要承擔什么?而且,如果當時我死活不肯承認,我知道我就又會變成人們的話題,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出來對我說三道四,又要抓我過去的把柄說事。與其讓他們說三道四,我倒更愿意坐牢。
你過去到底有什么事?
都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
我想起了棺材街上那些對她語焉不詳?shù)臅崦撩枋觯P于她在外十年打工生涯的模糊片段,關于她脫光衣服坐在廠長辦公室里的傳聞。我說,這才是你愿意去坐牢的真正原因吧。
她抬頭看著星空,看了很久才說了一句,我已經(jīng)無處可去,還不如去坐牢。
我也抬頭看著星空,荒野的上空是巨大的獵戶座,星座們跟隨四季在我們頭頂?shù)倪@方夜空里輪番登場,恪盡職守。我們出生的時候它們在那里,我們死亡的時候它們還在那里,等我們死了一千年的時候它們依然在那里,嬉戲玩耍、自由自在,偶爾有一架飛機像蜻蜓一樣經(jīng)過夜空的時候,它們也只是寬容地、安靜地注視著它出入于云堡、銀河、黑洞、時空。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坐十五年牢又能解決什么問題?
她依然看著星星,說,在監(jiān)獄里我早就想明白了,有些事情其實是靠什么都解決不了的,比如靠法律,靠信個基督教、佛教,就能解決嗎?最后還不是要靠自己的心。所以后來我愿意相信廠長是我殺的,是我用我的愿望殺了他,因為愿望太強烈的時候是可以殺人的。
所以你就去坐牢?
其實坐牢也好,也就無所謂下崗不下崗,無所謂再另找活路,無所謂社會又要變成什么樣子。也省得人們再議論我猜測我,坐了牢事情就都解決了。
……你真厲害。
告訴你啊,相信了這一點之后,我就再不敢在腦子里隨便詛咒誰死了,萬一人家真的死了,那就是我的錯。
……是啊,你都不用動手就能殺了人。
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我又想明白了一點,我既然可以在腦子里讓誰誰死,不是一樣也可以讓誰誰生嗎?反正他們都在我腦子里。
你看,那就是獵戶座。
李小雁的弟弟傳來話,母親快不行了。
在一個縣城里找到一個胡子拉碴、成天扛著攝像機的外地男人太容易了,而這個男人又和一個剛出獄的女人在一起,那么這個目標便又膨脹了一倍,實在是太顯眼了。李小雁哀求我和她一起回去,顯然,她不敢獨自回到弟弟家中。
我騎著電動摩托帶著她回了家,一進門便看到那老婦人正平躺在床上,看起來像紙人一樣,只剩下薄薄一層。李小雁過去伏在老婦人身上,只叫了一聲媽,便不再說一句話。老婦人睜開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到枕頭下面,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著的東西,她慢慢對李小雁搖晃著那卷東西,咬字不清地說,這是我攢下的錢,你幫我數(shù)數(shù)夠不夠去看我閨女的路費?不敢讓我兒子看見了,他看見就都拿走了。我老早就想著要在死之前去南方看我閨女一趟,可是老也攢不夠錢,怎么也攢不夠。我說,錢不夠坐飛機就坐火車,不夠坐火車就坐汽車,汽車也坐不了就走著去,慢慢地走,一月兩月的總能走到。你看我早把出門的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著出門了。說著說著她好像困極了,說要睡會兒,便又閉上了眼睛昏睡了過去。手里還死死握著那卷用塑料袋包起來的錢。
李小雁就那么一個姿勢趴在床邊抱著老婦人,不動,不說話,也沒有一滴淚。她的臉上看不到痛苦,只有一種要和母親靠得近點再近點的貪婪,還有一種近于可怖的平靜。老婦人再沒有睜開眼睛,到了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她躺在那里靜悄悄地停止了呼吸。李小雁把母親那只握錢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兩只手之間,然后把臉慢慢貼了上去,卻還是沒有一滴淚。她一遍一遍細細地撫摸著那只手,好像要記下長在上面的每一條皺紋的位置。
她弟弟不時進來看一眼,她對他說,睡著了。到了半夜她還是對他說,噓,別吵,她睡著了。到第二天白天,她還是用那個姿勢抱著那具已經(jīng)變冷變硬的尸體,還是趕走每一個走過來的人,噓,她睡著了。她一直握著母親的手,似乎這樣她就可以不必再離開她,也就無法再失去她。她不吃、不喝、不動,最后,她終于趴在尸體上握著那只僵硬的手睡著了。她的頭發(fā)落在額前遮住眼睛,像極了一個寫作業(yè)寫累了,蜷縮在母親身邊的小女孩。我用攝像機默默記錄這一切的時候,幾次都要落下淚來。直到黃昏時她才被她弟弟猛地叫醒,他到第二天黃昏時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一直和尸體抱在一起。
安葬完母親的那個深夜,月光如雪,整條棺材街變成了純銀色的,像從很深的海底轟隆隆浮出來的象牙宮殿。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人影,給死者送行的夜紙還在墻角閃著藍色的磷光,遠處傳來幾聲低低的狗吠。此外就是無處不在的月光,淹沒了街道兩邊的每一扇門、每一塊石板。她蹣跚走在前面,步伐機械干枯,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好像一定要給自己找件事情來做。我只在她后面跟著,一路走著,不知漫無目的地走了多遠,都像是要走到世界盡頭了,她還在往前走。我終于對她說,歇會兒吧,不要太難過了,人都是要死的,包括你和我最后都是要死的。
前面就是那片廢墟般的工廠,巨大金黃的月亮正俯視著大地上的一切。她站住了,對著月亮呆呆立了片刻,忽然就對著那月亮號啕大哭起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她終于是哭出來了。她伏下身趴在地上放聲慟哭,整個人痙攣成一團。我默默站在后面,也不勸她,只由她哭去。我們兩人連同我們身后的那片工廠,都變成黑色的剪影拓在了月亮里。她在寂靜的深夜里哭了很久很久。
啟明星已經(jīng)在天邊出現(xiàn)的時候,我才終于把她背回了我們租的房子,把她安頓在床上,我剛喘了口氣,忽然見她又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像臨終前的人回光返照一般,眼睛明亮異常,臉上浮著一種很詭異的笑容。我嚇了一跳,問她又怎么了。她撲朔迷離地笑著,看著周圍的空氣說,我媽她沒有死,我看到她了。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只見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她母親生前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她每晚睡覺時都要抱在懷里的小布袋里。她說,我怎么忘了,我有這樣的本事啊,我心里想著讓誰死誰就真死了,我心里想著讓誰活那誰就能一直活著啊。只要我心里讓她活著她就能一直活著,她就死不了,我走到哪里她都能陪著我到哪里,就像我兒子一樣,無論我在哪里他都一直陪著我。以后,我們一家三口就團聚了。
她說著,哆哆嗦嗦地從那只神秘的布袋里掏出一張小男孩的照片給我看,我拿過來仔細一看,居然是張外國小男孩的紙片,看上去好像是從什么舊畫報上剪下來的,因為長期被摩挲的緣故,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皺,可能是怕紙片破損了,又在外面仔細地罩了一層塑料,用透明膠封上。這張紙片帶著一種奇怪的體溫臥在我的手心里,讓我想到它一定是被一個人的體溫日日夜夜烘焙著,日日夜夜地吮吸著一個人的感情和血液,有了這樣的哺育,才能在一張舊紙片上最終也長出了類似于人類的體溫。我甚至懷疑在它的最里面是不是也已經(jīng)長出了心跳和血液,甚至于懷疑它是不是在月圓之夜還能變成人形開口說話。
這就是她口中那個八歲的兒子。
她把她兒子的照片要了回去,和她母親的照片一起裝進了那只貼身的布袋。然后她不再說話,翻過身去,緊緊抱著那只布袋閉上了眼睛。這時候窗外已經(jīng)是黎明了,青色的天光象征著陽光將再一次普照大地,新的一天和過去的一天將不會有任何區(qū)別,大地上的悲歡離合和天體運行一樣永恒。我坐在床邊從攝像機的鏡頭里看著這疲憊到極限的女人。她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悲傷,睡得近乎安詳,但懷里一直死死抱著那只布袋。我想到在監(jiān)獄的十五年里,她一定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絕望和渴望之后,終于為自己發(fā)明出了這樣一個兒子,然后監(jiān)獄里余下的每個夜晚她都是這樣度過的,把這個幻想中的兒子緊緊抱在懷里,給他留出睡的地方,溫暖他、哺育他,和他說話。
現(xiàn)在,她又用同樣的方式為自己發(fā)明了一個母親,亦是可以隨身攜帶的親人,可以裝在手心里或口袋里,可以寸步不離,可以同生共死。天光漸亮,我恍惚覺得對面睡著的真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女人和她年老的母親,還有她年輕的兒子,他們三個人以一種天衣無縫的姿勢,在這個世界上緊緊擁抱成了一個人。我坐在那里,忽然就無聲地笑了。我覺得自己笑得溫柔而慈悲,簡直像一個老祖父。
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與窗外陽光對視的一瞬間,眼淚還是流下來了。我一直想逼她說出某種過去的真實,卻不知道,她的這些幻想和癲狂其實便是最大的真實。
她看起來需要一個很長的睡眠。我獨自出門,扛著攝像機,向棺材街慢慢走去。已經(jīng)是深秋了,白楊和銀杏的葉子開始變得金黃剔透,柿子樹的葉子則開始變紅,在陽光下猛地看過去,就像葉脈里流動著鮮血一樣。我踩著地上的枯葉嘎吱嘎吱往前走,秋風過處,落葉像大雪一樣從我頭頂簌簌飄落。現(xiàn)在,還有一件事是必須弄清楚的,那就是,當年廠長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的直覺,這才是這件事的真正關鍵所在。我想找到那個多年前的證人,因為他是當時唯一的目擊者,只是,十五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我想去棺材街上再細細打聽一番,看是否能有些收獲。
這時候我聽到身后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種嘎吱嘎吱的神秘腳步聲,我想起了幾次三番都曾聽到過身后跟著這樣的腳步聲,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猛一回頭,我身后不遠處果然跟著一個人。我站住的同時他也站住了。我站在那里不由得一愣,跟在我后面的居然是那老車間主任。我打了個招呼,老主任,您怎么也在這里?
他慢慢走近了些,然后站在離我十步開外的地方,不再往前走卻也并不說話,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比我上次見時瘦了不少,目光卻如刀劍出鞘,鋒利異常。這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渾身上下只剩下了兩只眼睛,散發(fā)著一種陰冷堅硬的氣息。不知怎么我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恐懼,嘴上卻忙掩飾著,這天氣真是說涼就涼啊,等我把片子收尾了就該走了,我還想著走之前再去看看您呢。
他仍然站在那十步開外,一身的刀氣,有些像落魄在江湖里的老劍客,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忽然毫無征兆地就對我說了一句,她進監(jiān)獄確實是被冤枉的。我大驚,說,您說的是誰?他說,李小雁,她進監(jiān)獄是被冤枉的,她白坐了十五年牢。
我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卻又往前走了一步,廠長確實不是她殺的,廠長是自殺的。
我的頭一陣眩暈,勉強讓自己站定,半天才問了一句,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只聽見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句,因為,我就是當年案發(fā)現(xiàn)場的那個證人。
我倆最終還是在路邊坐了下來,我點了一支煙,又遞給他一支。我看見自己點煙的手在不停地發(fā)抖,點了幾次才勉強點著。一陣秋風過去,落葉像雪一般,落得我們滿頭滿身都是。我張口說了聲,老主任,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吧,這可不是玩笑。然后繼續(xù)抽煙。他說,其實這么多天里我一直都跟著你們。
我想起這么多天里總不時會聽到身后傳來的神秘腳步聲,不覺駭然,又猛吸了一口煙。他又說,我等她出來等了十五年,這十五年里我連死都不敢死,就是為了等她。
……你當年真的看到她殺人了嗎?
她沒有殺人,廠長是自殺的。
老主任,你是不是以為你這樣說就能出名?我知道你想出名,可是,這不是鬧著玩的。
我再說一遍,廠長是自殺的。
那……你為什么要做證人?
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和廠長早計劃好的。
……老主任……
這些天我一直跟著你們,我看你還算個仁義的人,待她還可以,你要待她不好,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她可是坐了十五年的牢啊。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們?
我不放心。我和廠長本來也沒有想過讓她坐牢,我們當時想的是把殺人這個罪名栽贓到她頭上以后她肯定會死不承認,她那么死腦筋的一個人,沒想到她很痛快地就承認了,結果一進去就是十五年。都不知道她這十五年是怎么過來的。
……可你為什么要栽贓給她殺人的罪名?
我和廠長是十七歲一起進的廠,我們的工作可是那時候最好的,一起喝過酒一起打過架,在廠里待了四十年,親如兄弟。工廠倒閉的時候,我們都被趕出了工廠,我們沒有別的謀生技能,也沒有了單位。而且你知道嗎?最可怕的其實還不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而是屬于我們的時代忽然就結束了,可是新的那個時代我們根本就擠不進去,我們忽然成了最被看不起的一群人。他是廠長,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不想離開工廠,他想告訴所有的人,想告訴這個國家,不要這樣拋棄工人們,國家要改革就得犧牲這么多工人么?工人也是人。更重要的是,這樣會讓一批人,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工人們,過早地失去了活著的尊嚴。還有他們的下一代,從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父母,他們的以后又能好到哪里。這一點尊嚴就是人的精氣神啊!可是這些話能告到哪里呢?哪里都不會聽的,這個國家也聽不到的。所以他死前那段時間和我說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能把這些話讓更多的人聽到,讓我們這個國家聽到。那就必須有一件轟動性的事件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最好能上了報紙上了電視,讓人們都看到都聽到。
……所以,他就想到了靠自殺引起人們的關注?
光自殺是不夠的,一個人死了根本不稀奇,別人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所以必須制造出一個事件來引起人們的注意。大活人說句話誰會聽你的?像放屁一樣。一個人只有死了而且還得死得蹊蹺,才可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沒辦法,自古世道就這樣。那時候廠長就反復和我說,我們都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六十歲就夠一輩子了,六十歲往后一天那都是白賺的。既然也要活夠一輩子了,那舍出這一條命去又怕什么?怎么死不是死?要么病死了,要么老死了,要么被車撞死了,要么哪天掉進水里淹死了,橫豎是要死的。一件終歸要丟掉的東西早丟幾年又怕什么?所以他就想到了讓死人來說話或許還有用。廠長是早死了,你別看我多活了十五年,這十五年都是白賺的。
我坐在大雪一樣的落葉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哆哆嗦嗦地點上了一支煙。問他,還抽嗎?
再來一根。
半支煙下去我才又問了一句,你明知道李小雁并沒有殺人,又為什么要做這個偽證?就是為了出名嗎?
他坐在那里看起來愈發(fā)蒼老,如同一株長在深秋里的枯樹。他彈彈手中的煙灰,看看天空說,讓她坐了牢其實還不如讓我去坐牢,我心里那個不好受?。∷缘浆F(xiàn)在我都不敢站在她面前和她說一句話,我心里虧得慌。從她出來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跟在你們后面,我遠遠就能看到她那半頭白發(fā)。進去的時候才三十來歲,我記得她那時梳著一條長辮子,有時候還喜歡在辮子上綁點花兒草兒,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像個小老太太了??晌耶敵醪荒敲醋鲇帜茉趺醋??廠長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我敢讓他就白白死了嗎?你倒是試試你能死幾次?
……
我怎么都忘不了廠長臨死前的那個眼神,當時他站在電解池邊和李小雁說話,我就按計劃躲在車間里不遠的暗處,他知道我正在那里看著他,所以他臨跳進池子之前還向我那邊看了一眼,就一眼哪,但我知道他在說什么,那是千言萬語啊,那是他在和我道別,是在托付給我遺言。我躲在那里差點哭出來。他又不是活不了,卻為什么非要讓自己死?他是寧愿和工廠一起沒了,都不愿離開工廠后到處去搖尾找食。所以他做不完的事情只有我接著去做,才對得起他這一死。
……他為什么要選擇在鹽酸池里?
因為這樣他就會很快被鹽酸腐蝕掉,連救都救不上來。他連救都不想被人救上來,他就是決心了要死的。
你沒想到李小雁會那么痛快地就承認了?
是的,我真的沒有想到。在我們本來的計劃中,我作證揭發(fā)之后李小雁一定死不承認,一定會反抗,而我就咬定說我親眼看到了她殺人。這時候廠長已死,死無對證,只要我們各咬一頭,那這件事就會變得沸沸揚揚起來,會被人們議論紛紛,然后就會引來媒體報道,媒體一報道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說不來還能上了電視。可是萬萬沒想到她很痛快地就承認了,承認是她殺了廠長,就這樣她坐了十五年的牢??晌耶敵跽娴?、真的根本沒想到讓她去坐牢。
你知道她為什么要承認嗎?其實她僅僅是害怕人們說她的閑話,怕人們又翻出她在廣東打工時的那些陳年舊事。就像她當年為了不讓人們知道她的學歷,就連履歷表都不肯填。
所以我才恨她,這十五年熬下來我真是恨透了她,她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就承認是自己殺了人,殺個人就這么容易嗎?她以為是割韭菜還是過家家?她居然連反抗都不反抗一下就去乖乖坐牢了,一坐十五年,你說她怎么能這樣?這十五年里每次一想到她還在牢里,不知道她每天都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我就會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我會半夜里爬起來在黑漆漆的屋里轉圈,想象這就是一間牢房,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再走回來,就這么來來回回地走一夜。我不應該還活在這世上的,對吧?其實要是她出來了想要我的命,我倒高興了。
你是故意讓我找到她的吧?
這世上本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我看你不愿把我拍進電影,覺得把我拍進去沒意思,所以我就想讓你把她拍進電影。不管是拍她還是拍我,都一樣的,就是想讓你把這件事的真相拍成電影,等到電影放映的那天,所有的人就都看到了。人們就會知道廠長當年是為什么死的,也會知道她李小雁是被冤枉入獄的。都不是壞人,沒有壞人。
如果根本也沒什么人會去看我的電影呢?
怎么可能呢?那是電影啊。我年輕的時候只要聽說哪里放露天電影,就是連夜趕二十里山路都要趕過去看場電影。在電影院看不比看露天的舒服?怎么會沒有人看?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出來了,你打算怎么做?
現(xiàn)在你也知道了,那我們趕緊幫她翻案,讓她知道自己是冤枉的,白坐了十五年牢。她肯定咽不下這口氣,她最好能往上告,哪怕告到中央,讓天下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大冤案,再讓上面判她個清白,那我也算對得起她和廠長了。然后我就是死了也不虧了。
讓她告你當初做偽證陷害她?
我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好人怎樣,壞人又怎樣,都一樣的。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不?我說只要你能讓我上了電視電影讓我出了名,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因為只有我出名了,我說什么才會有人聽。
你把你們三個人都當成了道具在用。
人在世上誰不可憐?
可是……你們當初為什么一定要選中她?她這樣一個人……喜歡寫點詩……你們就不覺得……
廠長死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想了很長時間了,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廠長對我說,從李小雁在他面前脫下衣服的那一瞬間里,他就明白了,這是她最后僅有的一點東西了。她在三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只剩下了余生。所以他說,就是她了,這個幫助我們完成計劃的人也只能是她了。
《工廠》
李小雁
我總是會在下著春雨的夜晚
迷路在
去往工廠的那條小路上
好像我從不曾走過這條路
也不知道路的盡頭通往哪里
我第一次看見路邊的
那朵蒲公英
在雨中給自己撐起了一把白色的傘
落葉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前面一排平房的屋頂上已經(jīng)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在陽光里看上去如金色的廟頂一般閃閃發(fā)光,有一只黑貓正從屋頂上無聲地經(jīng)過,又順著一棵槐樹跳了下來。落葉正從四面八方涌來,整座小縣城像沉浸在了一場奇異而蠻荒的大雪之中,四季沉睡,時間倒流,一只孤鴻掠過田野,大地上所有的回憶和往事都將被這些金色的落葉徹底淹沒。
我坐在那里大口抽著煙,腦子里飛快地盤桓著。顯然這才是事情最核心的那個部位,但我還是不能不心酸。顯然,老主任還不知道,他等待了十五年的那場轟動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完全不知道?,F(xiàn)在是二○一五年,任何信息都是轉瞬即逝的,只要過一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會去關注一個十五年前的老下崗工人和一個剛出獄的中年女人之間已經(jīng)過時的故事。他白等了十五年。他這十五年和李小雁在獄中的十五年本質上是沒有區(qū)別的,一腳踩下去,中間都是空的。他們其實都還站在十五年前的碼頭上遙遙望著對岸。這個真相公布之后,唯一能震撼到的估計只有李小雁一個人。可是如果讓她知道了當年廠長并不是她殺死的,她只能得到一個空洞的清白,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殺過人。與此同時,她的那兩個親人就沒有存在的依據(jù)了,他們將會隨之消失。
我終于站起來扛上我的攝像機,我對他說,我不會告訴她的,你也不能把這真相告訴她。
他絕望地看著我,為什么?她本來就沒有殺過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殺過人。她是被冤枉的,她白白坐了十五年牢。為什么不讓她知道?
在監(jiān)獄里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相信自己沒有殺過人,她第一年信,第二年也信,但是等到第十五年的時候,她已經(jīng)深深地相信,廠長就是她殺的。
可我當時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她連廠長的衣服都沒碰到,廠長已經(jīng)向后一仰,掉進了電解池里。難道她真的以為廠長是被她推下去的嗎?
她后來真的相信是她殺死了廠長,她是在自己的腦子里把他殺死的。
傻瓜都知道那是她在騙自己。
她現(xiàn)在每天有兩個形影不離的親人,一個兒子,一個母親。但事實上,她從來沒有過孩子,她母親也已經(jīng)離世了。
他整個人幾乎都撲到了我的臉上,他聲音開始嘶啞,我等了十五年就為了告訴她一個真相,如果我不告訴她真相,我既對不起廠長,也對不起她。那我就根本不是個人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讓我的攝像機能看到他的臉,我感到我的手明顯在發(fā)抖,但是我嘴里說,老主任,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十五年前了。你信我吧,十五年過去了,沒有人會在乎的。
他站在那里沒有再動,狀如枯木,他喃喃地說,不管過去多少年,有人把自己的命都舍進去了。
我只好又說,老主任,十五年里一切都變了,都回不去了。
他干枯的眼角流出兩行淚來,他流著淚看著我說,不能讓一個人到死都以為自己是殺人犯,那死了連自己的祖宗都見不了。我必須得告訴她。
我把目光收回,聲音也開始沙啞,老主任,你還是放過她吧。
然后我便丟下他,扛著攝像機,踩著枯葉,嘎吱嘎吱又向我們租的房子走去。進去一看,李小雁還沒有醒來,想來是因為前幾日安葬母親已經(jīng)心力交瘁到極致了。她蜷縮著身體睡在半張床上,另外半張仍然空著。就是在很深的睡夢中,她都會記得要把半張床留給自己的兒子,他正睡在她的身邊,她不能把他壓著了?,F(xiàn)在,這半張床上也許還睡著她的母親,顯然,她得給他們騰出更多的地方來,才能保證他們睡得安穩(wěn)。
我沒有叫醒她,此前我還沒有拍到過這么疲憊這么安靜的她?,F(xiàn)在,在一個悠揚的長鏡頭里,一個半頭白發(fā)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睡在半張床上,另外半張空蕩蕩的床上,可能正躺著一老一少兩個看不見的人。我盯著這個鏡頭看了很久,看久了竟恍惚真的看到了那兩個隱身人的身形和眉眼,他們和女人緊緊抱在一起,正在熟睡中。這種幻覺讓我一陣駭然,我忽然發(fā)現(xiàn),幻象本身也許真的是另一種真實。只要給它填充入足夠的感情和思念,它就確實可能獲得另一重維度里的生命。
屋子里的光線正在鏡頭里一點一點變化著。爬在白床單上的那叢金色的陽光漸漸暗淡下去了,逐漸變成了緋紅、橘色、灰橙、暖青、灰青、蒼青、銀灰 、深灰、藏青、寶藍、鴉青、玄青、烏青、油黑、漆黑。這些轉瞬即逝的光線在這個尋常的黃昏里,變得像一曲斑斕壯闊的交響樂。在音符莊嚴停下的地方,巨大肅穆的黑夜將會再次如期降臨。
我來到窗前推開了窗戶。今晚沒有月亮,卻是滿天星斗。巨大的獵戶座正高懸在我的頭頂,從我記事起,這巨大的獵戶座便會在每年的深秋出現(xiàn),伴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以至于每年冬天看到它的時候,竟有了見到親人般的感覺。我忽然想起李小雁曾說過的一句話,我最想寫的那些話卻怎么都寫不出來。我站在窗前點上一支煙,我想把太多的話寄托給這部電影,可是,我最想說的話又能說出多少。其實我和她之間究竟又有多少區(qū)別?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床上有一個異常平靜的聲音在問我,天怎么黑了?一回頭,是李小雁正坐在床上看著我。我說,你睡了一個白天,現(xiàn)在天黑了,晚上剛剛開始。然后便開了燈,她在燈光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連忙把身體往邊上挪了挪,好像怕壓住了還躺在那里的人。我便再次想到,這被子下面還藏著一個小男孩和一個老母親。
我?guī)е齺淼揭患倚∶骛^吃晚飯,昏暗的燈光下擺上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我們對坐著卻都半天沒動筷子,我忽然便有一種相對如夢寐的滄桑感。我說,快趁熱吃吧。她還是不動,我便自顧自拿起筷子,又斟酌著字句說,等電影拍完,接下來我還得做剪輯,可能最后要剪成三個小時,然后我可能要去電影節(jié)上碰碰運氣。你呢,你也要為自己做些打算了,就是說,你還得找點事情去做。就是不為糊口,人也總要找些事情做的對不?我可以幫助你,但我不知道你最擅長做什么……其實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怎么都餓不死人的。我已經(jīng)替你想過了,你可以擺個小攤賣菜賣水果賣包子,還可以賣花生瓜子什么的小零食,這也不要多少本錢的?;蛘撸氵€可以租間門面店做裁縫,因為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在監(jiān)獄里每天都要在車間里做衣服。
我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只見她低著頭半天不語,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過了好久才終于說出一句,那就還是做裁縫吧,習慣了。
我說,那太好了。然后便趕緊埋下頭吃面,竟不敢再抬頭看她一眼。又過了半天忽然聽見她用很緊張的聲音小心試探著我,你,是不是要走了?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她坐在我對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滿臉都是淚水。那碗面還一筷子沒動。
我故作輕松地說,電影快拍完了,干我們這行的就是得成天東奔西跑的,在這里拍完了就得再換一個地方。不像你,以后就可以在自己家鄉(xiāng)安定下來了。我也是光人一條,沒老婆沒孩子,倒是去哪里都沒什么牽掛。
忽然,她的眼睛深處又浮出了那種詭異空洞的目光,她不再看我,而是看著周圍的空氣,好像空氣里正有人和她對視著,她看著那團空氣說,你走吧,我不怕的,我什么都不怕,我白天出去干活,晚上有我兒子陪著我,他就和我睡在一起,他長著一頭金色的卷發(fā),像只小狗一樣毛茸茸的,他還長著藍眼睛。我臨睡覺的時候就給他講故事,他睡著了我就把他抱在懷里?,F(xiàn)在還有我媽也陪著我呢,能和兩個親人在一起也足夠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在這世上只要能和親人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