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輝
(山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沒有梁方仲(1908—1970),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不知要失卻多少光彩和魅力,整個20世紀中國史學也不知要留下幾多遺憾與空白。梁先生主攻社會經(jīng)濟史,尤其在明代賦役制度方面頗有建樹,被公認為中國經(jīng)濟社會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之一,“社會經(jīng)濟史的基礎是在梁先生的一筆一字中奠立的”[1]。他與其他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的第一代學者創(chuàng)立了切實可行的理論、方法、思維方式和學術規(guī)范,深刻影響后來的追隨者,被譽為研究“明代賦役制度的世界權威”[2]。
通讀梁先生的論著,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學術大廈是在一點一滴篤實的研究基礎上層累地構筑起來的。前人研究其相關論著,多以《一條鞭法》《明代糧長制度》和《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為重心進行解讀。雖然這也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但對他的其他著作卻多有忽略,這樣難以窺測其治史的整體面貌和來龍去脈(1)據(jù)筆者所見,相關研究多側重于論述梁先生學術的某一方面,而從整體上著眼其史學的僅有兩篇(劉志偉,梁方仲文集·序言[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劉志偉,陳春聲.梁方仲文集·序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8),此兩篇序言著眼點在于宏觀概括,本文則側重于梁先生整個史學的細部考察。。本文將對他的著作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分析,從而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其一以貫之的治史路徑、學術脈絡和內在體系,進而領悟其背后的治學理念及現(xiàn)實啟示。
要了解其學必先了解其人?!霸谘芯繗v史學家之前,要研究歷史學家的歷史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盵3]對其“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4]。所以在開始具體分析梁先生治學的學術脈絡及內在體系之前,有必要對其人生歷程與學術成就作一鳥瞰式地概覽。
梁先生“生辰值清末,誕地在京師”[5],是廣州十三行之天寶行梁經(jīng)國的后人。12歲前在私塾學習“四書五經(jīng)”,打下了一定的文史基礎;后到北京就讀,1926年以高一學籍考取清華大學;1930年畢業(yè),繼入清華研究院,3年后獲經(jīng)濟學碩士學位。“非無行樂心,所憂天下事”[5],他認為中國自古“以農(nóng)立國”,滄桑事變,皆與“農(nóng)”有關,所以報考農(nóng)學系;后因此系被取消,而轉入經(jīng)濟系,并選擇明代賦役制度為畢生治學方向,以實現(xiàn)其“以農(nóng)救國”的夙愿。由上可知,他既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又接受過系統(tǒng)全面的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訓練,又有對現(xiàn)實的積極關懷,由此決定了其學術研究中包含了中西融合、古今貫通的治學特色,并將古今中外治學傳統(tǒng)融為一體[1]。
1933年臨近畢業(yè)時,梁先生陸續(xù)撰寫了一些關于明初賦役制度的論作,其中《明代魚鱗圖冊考》被日本史家贊為這方面研究的代表作[6]。畢業(yè)后即入北平社會調查所工作(后改為“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自此真正開始研究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次年,他參與成立了“史學研究會”,這對其自身的成長及中國史學都有極大的影響(容后詳論)。
1934年至1937年,梁先生陸續(xù)發(fā)表了十余篇論作,幾乎篇篇都是佳作。其中關于中國土地制度、田賦問題的兩篇書評也是質量上乘、可供書評者參考的佳作[7]。明代糧長制度是前人很少關注的課題[8],梁先生很早便察覺了這一制度的重要性,在其后的20年間一直留意史料,最后五易其稿,終成一部言簡意賅的典范之作——《明代糧長制度》[9]?!短镔x輸納的方式與道路遠近的關系》一文是他利用吞倫(Thunen)的區(qū)位理論研究古代田賦輸納與地理因素互動關系的濫觴[10],是近人首次全面深入地研討這一問題的專題論文[6]?!睹鞔鷳艨谔锏丶疤镔x統(tǒng)計》開中國以現(xiàn)代統(tǒng)計學方法研究經(jīng)濟史的先河[11]?!睹鞔拿癖肥菄鴥韧馐灼嘘P此問題的研究報告[12]。關于明代黃冊問題,梁先生也是近代第一位系統(tǒng)研究此課題者。其中與“一條鞭法”有直接關系的有《一條鞭法的名稱》《一條鞭法》《一條鞭法的爭論》《易知由單的起源》等篇,而《一條鞭法》是其代表作,對明代田賦制度作了總結性研究,被認為是“最為全面和深邃”的研究[13],是成就其學術功業(yè)的基石……被學界公認為一條鞭法研究最具權威性的經(jīng)典之作[14]。這些論作僅僅是梁先生治學的開始,可見其出手不凡,為以后更深入細致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受到了國內外學界的關注,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其學界地位。日本史學界遂有訪學兩年之邀,但因抗戰(zhàn)爆發(fā),在愛國心的驅使下幾個月后便毅然離日歸國。接著與社會科學研究所三次輾轉南遷,至1939年初才逐漸恢復工作[15]。但是在此顛簸動蕩的艱難環(huán)境下,梁先生并沒有停下治學的腳步,僅1938年抄錄相關賦役資料就達20萬字左右[16]。
1939年至1940年近九個月時間,梁先生只身奔赴川、陜、甘及內蒙古進行農(nóng)村土地經(jīng)濟調查,搜集資料并發(fā)表多篇力作。1942年34歲時晉升為研究員。此后至1944年訪學英美前,在條件十分艱苦的境況下,他仍然持短筆,照孤燈,無論白天黑夜一直在工作,每天如是,根本沒有“今天我休息”的星期天[8]。在此期間,其發(fā)表的作品頗豐,主要是對以前論作的加深和拓展,如《田賦史上起運存留的劃分與道路遠近的關系》《江西一條鞭法推行之經(jīng)過》《釋一條鞭法的名稱》《明代糧長制度》《明代的戶帖》《明代十段錦法》等。
由于其深厚的學養(yǎng)和出色的治學成就,梁先生被選中公費赴英美考察,于1944—1947年分別在哈佛大學與倫敦大學做研究員?;貒?臨時代理社會所所長一職,主持所內大小一切事宜。1949年請假回廣州侍親,隨著時局的變化,幾經(jīng)思慮后,加入嶺南大學,任經(jīng)濟商學系主任,并開始帶研究生,培養(yǎng)了一大批研究經(jīng)濟社會史方面的后進,為我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做出了相當?shù)呢暙I。此期發(fā)表了《明代黃冊考》《易知由單的研究》《明代一條鞭法的論戰(zhàn)》《明代一條鞭法年表》四篇長文。
1952年院系調整后,嶺大被取消,梁先生分配至中山大學歷史系,與陳寅恪、岑仲勉、劉節(jié)并稱四大名宿,與上述幾人來往密切[17]。由于此時“變了人間”,史觀派取代了史料派的霸主地位,由邊緣走向中心。為響應時代號召,梁先生走上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道路[18],在基本掌握馬克思主義理論后,又厚積薄發(fā)作了人生最后一期的學術“沖刺”。因他一心治學,反對史學與政治混纏,所以很少受當時“教條主義”的影響,并沒有簡單地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生搬硬套于歷史研究中,而是把它當作一種治學利器,嚴謹踏實地整理歸納以前的資料。他深知經(jīng)濟史本質上是一門實證的科學[19],經(jīng)濟史學科應該建立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20]。他晚年從建構“完整的史學”出發(fā),研究領域躍出明清、上溯至隋唐宋元,整理歸納了一些通論性質的資料,其中影響巨大、堪稱鴻篇巨制的當屬《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一書。
1966年“文革”爆發(fā),梁先生受到?jīng)_擊,1970年患病離世,終年62歲。雖然他的治學計劃未能全部實現(xiàn)、史學才能未能全部展現(xiàn),像“一座沒有完全爆發(fā)的火山,但他的光和熱已經(jīng)永遠地留在人間,澤被后世了”[21]。
梁先生治史從整體出發(fā),有通盤的考慮和計劃,其所治題目雖專精細致,但實有錯綜復雜、不可分割的內在聯(lián)系。正所謂“事不孤起,必有其臨”[22],每一個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在其發(fā)展過程中與周圍的事物均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梁先生也說,任何一樁歷史事件,從開始萌生直到結束,都有一個發(fā)展過程,這是每一歷史事物本身的發(fā)展變化。從事歷史課題的研究,首先弄清楚該課題的整個發(fā)展過程非常重要[8]。他的研究內容上從田賦制度擴大到各種典章制度,如田賦的稅目、稅率、額數(shù)、戶帖、由單、黃冊、魚鱗圖冊等征收賦稅的冊籍,里甲、均徭、驛站、民兵等役法,夏秋兩稅、一條鞭法、十段錦等賦法,里甲長、糧長等征收人員;時間上從明代下接清代、民國,上溯隋唐宋元??傊?由專精至博通,循序漸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外延及縱深兩方面都在不斷發(fā)展,但始終是圍繞社會經(jīng)濟史一條主線展開。我們將立足文本從史學史、學術史的角度,細致全面地分析其著作,展現(xiàn)其一以貫之的學術脈絡與內在體系。
碩士論文《明代田賦制度考》的完成,使得梁先生對明代田賦制度的來龍去脈有了全景式地把握,很大程度上指示了他以后的治史方向。隨后對此課題進行了專精細致地探索,逐漸構筑起屬于自己的學術大廈。1933年發(fā)表《明代田賦初制定額年代小考》,對明初役法、賦法的初制定額年代問題進行了考察,慎重地得出兩條“暫時結論”:一,役法年代定于洪武元年,賦法似非同時;二,賦役兩法,至洪武十四年攢造黃冊時始告大成。隨后在《明初夏稅本色考》中對歷來眾說紛紜的明初兩稅具體所指一一進行了厘清、考訂,得出確切結論:“夏稅本色之為麥,斷斷無疑矣”。在《明代魚鱗圖冊考》中對魚鱗圖冊之內容、與黃冊之關系、名稱之由來、本身之來源和攢造之經(jīng)過一一論述。隨后發(fā)表《明代戶口田地及田賦統(tǒng)計》一文,將《明實錄》與《明會典》中明朝各代各地記錄的戶口、田地、田賦三項數(shù)據(jù)清晰明白地以表格形式呈現(xiàn)出來,給自己及他人以后作專題研究提供了方便[16]。上述幾篇文章是梁先生初入學界的“處女作”,對明初田賦制定時間、交納對象和制度依托進行了初步探討,大體勾勒出明初田賦制度的概況,可以看出它們之間是一個有機整體,相互依存、相互聯(lián)系。
為了弄清田賦的交納時間與數(shù)目核實問題,梁先生考察了催糧的通知單:易知由單。考證并探究其多個別稱、所列款項、交納時限等[16]。接著他又對田賦從地方交至中央的經(jīng)過進行了梳理,對明代糧長制度進行了全面地探析[23]?!睹鞔Z長制度初探》一文大致勾勒出這一制度的演變輪廓,指出糧長的職責、建置時間、原則、地區(qū),充當人選、任職人數(shù)、時限及其變化。其對明初的賦率也進行了簡要地考察,指出其狀況依然多仍其舊、無多變化[16]。
與此同時,他又發(fā)表了《明代兩稅稅目》一文,將《明會典》及《明實錄》各書所載稅目的種類與其輸納地區(qū)之分配進行分析,然后探索各項稅目的意義和來源,探討許多不屬田賦范圍的稅目混入田賦征收的原因。重申“夏稅為麥,秋糧為米”的觀點,并指出各項雜稅有歸并于丁糧,丁糧歸并于田糧,夏稅歸并于秋糧,最后統(tǒng)歸于折銀交納的趨勢[16],這為其后探討賦稅由實物變?yōu)檎坫y交納埋下伏筆。他認為南方稅項之多且復雜遠過于北方,這促使其接著探討南方田賦過重的現(xiàn)象?!督镔x史中的一種奇異制度及其原因》一文考察了明清至民國蘇松地區(qū)賦率和賦額的歷史情況,肯定了蘇松地區(qū)確存在“重賦”問題,并探討了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政治、歷史、經(jīng)濟的原因及對當?shù)氐南麡O影響[24]。進而在《田賦輸納的方式與道路遠近的關系——一個史的考察》中,以明代為重點考察了中國田賦輸納的方式與道路遠近的關系,揭示了起運與存留的種類及差別對待的事實與理論。文中還提到“明代倉庫有輕重緩急之別”,他遂著文探討明代預備倉問題,指出這種規(guī)制雖完善:從中央至地方莫不具備,然未收之實效,反生弊端,隨后探尋其因由[16]。
賦役的主要征收對象為土地和人口,對于田賦問題已有上面諸篇文章,那么關于人丁稅呢?所以梁先生接著探查了黃冊的來龍去脈,指出“黃冊是戶口冊籍的一種,編制的主要目的在作征收賦役的根據(jù)。它的性質是合戶口冊與稅冊為一的東西,是與里甲制度相表里的”。其次分別論述了黃冊的編造及其內容、名稱的由來、源流演變等相關問題,為其20世紀50年代繼續(xù)更深入細致地探討打下了基礎[23]。人丁除了交稅之外,還有其他的義務嗎?對此,他對民間基層組織的民兵進行了考察,對此制度變遷分三個階段進行了歷時性分析[16]。
前面諸文基本上對明初的賦役及相關典章制度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橫向梳理,接著梁先生順藤摸瓜對明中后期國家賦稅由實物改為折銀交納的一條鞭法進行了全面地解讀。此一時期接連發(fā)表了三篇文章,由于一條鞭法名稱甚繁,容易造成史書的誤解,所以他首先對此進行了廓清。他認為一條鞭法的名稱隨時空變化而變化,所以衍生出不同的名稱。通過細致分析后,他歸納總結道:編字才是正字,而鞭字乃是俗寫;其有不同的寫法或稱呼,如“鞭”字可寫作“編”或“邊”;以上三種寫法又皆可省去“一”或“鞭”字。此外“總編”“明編”“類編”等亦為其別稱。又如“十段需編”“十段條編”“均平法”“十段錦法”等,因人們所注意之點不同,故另給以完全不相同的名稱[23]。在其代表作《一條鞭法》中,首先揭示其重大意義:其為田賦史上一絕大樞紐。它的設立,可以說是現(xiàn)代田賦制度的開始。自從一條鞭法施行以后,田賦的繳納才以銀子為主體,打破二三千年來的實物田賦制度。其意義不僅限于田賦制度本身,實乃代表一般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各方面。文章主體分“導論”和“本論”兩大部分,“導論”對明前期賦役制度研究進行簡要概括,簡述了賦法、役法的要點,分析夏秋兩稅及“里甲”“雜泛”的演變、崩潰原因?!氨菊摗眲t仔細論述了一條鞭法產(chǎn)生的緣由,各地實行的具體形式、內容,分編派、征收、繳納、解運及憑據(jù)五大方面[23],并撰文對此制度贊成與反對兩類人群群體及理由進行了概括梳理[23]。
一條鞭法使得各種稅項由實物交納改為折銀,但中國向來是個產(chǎn)銀不多的國家,那么折銀交稅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對此,梁先生在《明代銀礦考》中對明代銀礦經(jīng)營方式、開采歷程和銀課收入諸問題進行了專門的探討。從此文可知國內產(chǎn)銀有限、供不應求,所以他把眼光轉向了國外,在《明代國際貿易與銀的輸出入》一文中,主要分“鄭和下西洋前后”與“歐人東來以后”兩個時期進行考察。前一時期影響有限;后一時期,貨幣貿易日漸繁榮,僅葡萄牙、西班牙、日本三國輸入的白銀數(shù)目就已遠超過一億元,由此可以明了一條鞭法得以用銀普遍交納的緣故。但折銀交納興起的另一直接原因是鈔法的廢壞,他在《明代鈔法》(大綱)中對此進行了探析[25],后來他把視野拉長,對從唐至清各朝的紙幣制度進行了研究[24]。在《明代銀礦考》中,他注意到各省中云南產(chǎn)銀最多,故而對滇省銀廠的地域分布及其課額進行了探索,接著又著文探討了云南上交國家銀額數(shù)的情況[16]。隨后,對在日本搜集到的“孤本秘笈”進行刊布,并借此具體考察了江西實施一條鞭法的情況。在《跋〈洞陽子集〉——兼論明隆萬間江西一條鞭法推行之經(jīng)過》一文中,首先介紹了此書的基本情況和珍貴的史料價值,然后對隆萬年間江西各地推行一條鞭法的時、地、人進行了初步考察[23]。接著又撰文對江西各地推行一條鞭法之前后經(jīng)過進行細致論述[23]。由此可知,梁先生是為了“把國家財政賦稅體制與市場商品貨幣流通體系打通,從而深刻地揭示明代社會經(jīng)濟的內在運作機制”[14]。
20世紀40年代初,梁先生在以前研究課題的基礎上,從縱深加強與外延拓展兩方面繼續(xù)攻堅。結合當時國民政府實施田賦征實的改革,寫撰《田賦史上起運存留的劃分與道路遠近的關系》一文,把歷史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對“歷代田賦征收的規(guī)定、辦法、實施情形及中央和地方的分配情形”,“就其歷史方面加以原理上的探討”。在《明代的戶帖》一文中,考察了明代人身份證明書問題,指出唐代就有戶帖,明承前制,對戶帖的樣式、內容、設置與頒發(fā)時間進行了考察,并探究其與黃冊的異同及因承關系[16]。同時還撰寫了《釋一條編法》一文,從制度沿革方面進行了更加系統(tǒng)深入地研究;回顧了一條編法前的賦役制度,然后就其內涵、寫法、名稱及各地實施前推行的賦役改革依次進行了說明,并對流行于浙閩等地的十段錦法進行了詳細探討?!凹Z長制度是明代田賦史上一件應注意的事。它本身不僅提供了田賦征收方面的種種特殊問題,并且蘊藏著深遠的社會和政治意義。這一個研究可以幫助我們對于中國地方政治基層組織的形成,以及地主縉紳勢力擴張的種種現(xiàn)象增加不少了解?!币虼?,他對其制度又進行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主要考察了設立用意、職務與特權、演變歷程、組織上的幾個問題,以及盛衰、消極影響等諸問題[23]。
至1949年南下執(zhí)教嶺大后,他在前作的基礎上厚積薄發(fā),接連發(fā)表四篇長文。在《明代黃冊考》增加了更多堅實的史料,著重于詮釋分析,旨在批判黃冊制度的危害[23]。而在《易知由單的研究》中,主要利用搜集的三萬余件檔案和三百余份由單實物對明清以至民國時期都進行了細致的分析研究。他拉長視野作通論式的概述,揭示了由單的重要意義:“它已變成田賦制度的一部分……易知由單的研究不但替我們解決了田賦史上許多重要的問題,并提供了關于社會、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各方面的強有力的暗示”[16]。與上兩文類似,《明代一條鞭法的爭論》延續(xù)了以前的基本史實,用更多論據(jù)對爭論雙方的理由及利弊進行了深入剖析[23]?!兑粭l鞭法年表》一文以表格加文字說明的形式,“將明代一條鞭法在全國各地推行的歷史鉤玄提要地排比出來,以收一目了然之效”[23]??梢钥闯鲆陨蠋灼恼?都是梁先生憑借長期的積累,對相關典章制度的歸納總結之作,體現(xiàn)了其治史的計劃性、整體性及一以貫之的學術脈絡。此期的作品與前期不同者在于前期的文章偏重于微觀細致的史實考訂,此時則偏重于通論式的宏觀概括、分析詮釋。這也為他進一步由專而通,探討隋唐宋元的社會經(jīng)濟問題做了鋪墊。
執(zhí)教中大后,梁先生于1953—1955年全程選聽了陳寅恪先生的“兩晉南北朝史料”與“元白詩證史”兩門課[1]。這促使其跳出明清、上溯至隋唐,先后撰寫《戶調制與均田制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與《論隋代經(jīng)濟高漲的原因》兩文。在前文中,他“獨惜前人多以斷代且僅止于土地制度或租稅制中的兩三個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進而“應用發(fā)展的觀點和辯證的方法,來做一個全面地考察:一方面企圖打通各朝代的界限,綜合地說明并比較諸制度演變過程;另一方面,又試從一般生產(chǎn)情況、貨幣、物價、兵制等方面來推論租稅和土地兩制度間的連帶關系及其交互影響”。在后文中,列舉隋代經(jīng)濟繁榮的幾件具體史實后,對其富強的原因進行探討,指出最主要的原因為“人口繁殖帶來生產(chǎn)事業(yè)中勞動力之增加”[24]。接著溯源而下,他對元代的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進行了探討[25],為編撰《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作準備。這本巨著集其畢生治史功力于一爐,系統(tǒng)全面地整理統(tǒng)計自西漢至清末兩千余年來中國歷代戶口、田地及田賦資料,分為三大部分依次展開?!罢帯卑ńy(tǒng)計表178個,內容主要是根據(jù)史籍所載自西漢迄清末約二千年間歷代王朝所掌握的戶口、田地和田賦的數(shù)字材料。“附編”包括統(tǒng)計表37個,主要挑選若干在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歷程中曾占重要的府,作成分縣戶口統(tǒng)計或分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且各個統(tǒng)計表都有附注或說明?!皠e編”包括“表說”20個,內容主要是關于自西晉迄清代土地賦役制度資料的編集[26]。
思想指導行動,任何人的活動都是有目的的,開始時肯定有一種指導思想[27]。那么梁先生的治史理念是什么?他先從細心苦讀以發(fā)現(xiàn)問題,然后綜合排比史料進行實證說明,但又不局限于史料與考據(jù),而是在繼承傳統(tǒng)學術的基礎上,綜合運用現(xiàn)代學科的理論、分析架構、概念范疇來開展以典章制度為核心的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揭示王朝上層制度與下層社會的互動關系,進而揭示其背后所反映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和明清社會結構的變動。這種“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理念是同時代專攻社會經(jīng)濟史的典范,看似容易,其實非有高瞻遠矚的遠光和細密扎實的史實相互結合不可為也。我們常常見到的是“小處著眼,小處著手”,雖然扎實,但不免流于瑣碎饾饤之偏、見木不見林;或者“大處著眼,大處著手”,雖然立意高遠,但言之無物、空疏浮泛,僅是花架子而已。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一位非常學院派的歷史學者。梁先生探討的問題不僅有客觀的基礎,而且具有自然的關聯(lián)性,研究內容是連續(xù)的、有計劃的,“治學有整體眼光,尤擅抓緊要點,一開始走的是專精路線”[10]。但他并沒有孤立地看問題,而是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對各個相關制度都進行細致嚴謹?shù)胤治?注意名物術語、史料真?zhèn)蔚目加?又能做到本末兼?zhèn)?、源流兼?從而抓住事物的核心與本質。我們在研讀其文章時,可以很深切地感受到他治學的實證風格,這應該是受窮源畢流、竭澤而漁的傳統(tǒng)“清儒家法”和西方實證主義“如實直書”學風的雙重影響。曾有人誤解這種研究方法是繁瑣考證,其實它與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不同,它不是用不同的證據(jù)去印證一個事實,而是把在不同時空中發(fā)生的不同事實,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分析性研究,從而找出一種制度發(fā)展的內在脈絡,揭示出概括性的敘述所不能呈現(xiàn)的原理,從而為把握這種制度實際運作的機制建立一種認識的邏輯[14]。
梁先生雖從專題入手,但其內心實有一通盤的考慮,目的仍在貫通,即使是專題也力求其通,常常圍繞一個課題而擴大之,深入之[8]。他主張要先有廣博的知識,在此基礎上從專題研究入手,在專題中體現(xiàn)其通,最后再做通論性的研究。他曾說,學習經(jīng)濟史不僅要懂得歷史學、目錄學和樸學,而且還要懂得經(jīng)濟學、社會學、統(tǒng)計學。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對社會經(jīng)濟史作多學科的綜合研究,作出整體規(guī)律性的概括[21]。所以王學典教授鮮明地指出,他是吸收“史料派”與“史觀派”兩派之長、兼重理論方法與史料的“會痛派”[28]。把所有的東西都貫穿在一個總的中心見解之內,把所知、所思、所感全都歸結到一個一貫而明確的系統(tǒng)之中。他的這種治史路徑不僅暗合古人的“道欲通方而業(yè)須專一”的原則[29],而且也與現(xiàn)實情況相符。因為中國很大,包含的內容很廣,籠而統(tǒng)之進行研究不可能深入,所以要分地區(qū)、分部門、分專題進行研究,但同時也需要綜合和貫通地研究,即使是從事斷代研究,也應該有“通”的眼界,要瞻前顧后[20]。
一切事物都有其來源,天下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那么梁先生的治學理念又來源于何處?我們認為主要來源于清華大學、中研院社會科學研究所和“史學研究會”。“一般地說,對于一個社會科學研究者而言,大學本科和研究生時期是專業(yè)理論和思維方式奠基的關鍵階段。”[30]毫無疑問,清華七年的學習為其一生的基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是其主要知識體系和價值觀念的重要形塑期和建造期。他主修經(jīng)濟學和治史學,這與當時西方主流思潮不期而遇,正如巴勒克拉夫所說:“在所有社會科學中,對歷史學影響最大的是經(jīng)濟學”[31]。梁先生對社會經(jīng)濟問題的敏銳洞察力,便得益于他的經(jīng)濟學理論素養(yǎng)、歷史研究功力和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懷[14]。而社會科學研究所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浩如煙海的史料收藏、陶孟和所長的垂青與提攜,以及與所里志同道合的學友相互切磋砥礪,這些都利于梁先生在史學園地里快速成長。尤為重要的是所內提倡的運用多學科,尤其是社會科學治史的旨趣和重視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研究與他的治史理念和治學規(guī)劃不謀而合。
當然,對梁先生治史理念影響至深且巨的應該還是“史學研究會”。1934年由清華同學會成立的“史學研究會”,發(fā)起人為:湯象龍、吳晗、羅爾綱、朱慶永、谷霽光、孫毓棠、梁方仲、劉雋、羅玉東、夏鼐,后來又陸續(xù)吸引了張蔭鱗、楊紹震、吳鐸、李誕、繆鸞和、王崇武等。這些人后來大多成為我國史學界的名流,為中國的新史學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們每月集會一次,進行學術交流,相互切磋砥礪,以《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研究集刊》《益世報·史學》和《中央日報·史學》為主要言論陣地,主張“但論是非,不論異同;不輕視過去舊史家的努力,也尊重現(xiàn)代一般新史家的理論和方法,目標只是求真;重視正史以外的記載;分工合作,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關注底層社會和民眾”。梁先生正是按照此會的宗旨,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博采歷史資料,全面考察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32]。為了求真,不惜與摯友吳晗發(fā)生激烈的“爭吵”,甚至與老友羅爾綱公開論戰(zhàn),指導學生公開發(fā)表論文與時任中共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的鄧拓商榷學術問題。他既繼承了傳統(tǒng)學術,又接受并運用現(xiàn)代社科理論、方法,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的制度史研究不同的旨趣。不僅重視正史記載,而且在開拓史料來源方面也走在前列,他是較早大量利用地方志資料的先行者。此外,他還特別重視各種公私檔案、民間文獻和實物證據(jù)的搜集、研究與利用,如抄錄清代內閣大庫檔案,利用筆記、民間文學,搜集、運用賦役全書、糧冊、黃冊、魚鱗圖冊、奏銷冊、土地執(zhí)照、田契、串票等,正是從直接研讀這些史料的過程中,形成自己獨到的見解。
隨著國家穩(wěn)定繁榮的發(fā)展和對社會、經(jīng)濟的高度重視,當今社會經(jīng)濟史的研究也是高歌猛進,在外延和縱深兩方面均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但與此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亟待解決,尤其是學風方面。綜合前人的成果,現(xiàn)今學風主要存在有以下幾方面的問題。一,割裂歷史及史學的整體性,致使局部研究扭曲變形。具體表現(xiàn)于三方面:其一,治學不識大體,為材料而找材料,見木不見林;其二,不能把握整體與具體的關系,研究趨于碎片化、瑣碎化;其三,強古人以就我,采取“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任意剪裁史料,以己意妄測他人。二,急功近利,強調短平快。在未占有大量資料的情況下,愛追風,愛炒剩飯,缺乏創(chuàng)新。片面追求數(shù)量,相對忽視質量,缺乏統(tǒng)一規(guī)劃和協(xié)調,各自為戰(zhàn),重復勞動。三,教條主義,尤其對西方理論的過度崇拜,不加區(qū)分地套用在中國史學研究中(2)參見: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32-33.陳春聲,劉志偉.遺大投艱集·紀念梁方仲教授誕辰一百周年·上[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62.李根蟠.二十世紀的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研究[J].歷史研究,1999(3).。
讀書治學“欲知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莫如即以國朝著述名家為師”[33]。針對上述存在的問題,我們從梁先生其人其學中都能得到有益的借鑒。一,他的研究都是來源于讀書有得的結果,他是“由細心苦讀以發(fā)現(xiàn)問題”,而不是“懸問題以覓材料”。治學有整體眼光,對每一歷史事件或一種制度不是孤立地進行研究,而是同整個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他的研究題目雖專精細致,卻可以讓人看到整體的經(jīng)濟局勢。二,他甘于“坐冷板凳”,清貧自守,不分白天黑夜“寫文章,反復修改”,就是為了寫出傳世之作,為史學的發(fā)展貢獻自己的力量。他說:“我搞科研就是要多少年以后,人還在用……我希望中國的學術能一浪高過一浪。”[34]三,他受過正統(tǒng)的經(jīng)濟學訓練,是個社會科學出身的學者,但他并不迷信社科方法帶來的普遍性概念,僅把社會科學僅看作一種方法、思維工具、構思技術,僅限于將其當作實現(xiàn)其承自傳統(tǒng)的基本目的和價值的工具[35]。
以上,我們大致勾勒了梁先生的人生歷程,論述了他不平凡的學術成就,通過解讀文本探尋了其一以貫之的學術脈絡和內在體系,追溯了他的治學理念及其背后來源,并揭示了他對現(xiàn)今學界學風存在的問題的有益啟示。重讀他的作品仍有積極的指導意義,應該繼承發(fā)揚他那種澹泊自甘、寂寞自守的學人風骨和治學的勇猛精進、鍥而不舍的精神。為推動中國史學的發(fā)展,我們也不得不對以往所經(jīng)歷的道路有一番深刻徹底地反省[36],而重讀經(jīng)典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在閱讀前輩著作的過程中,我們能夠尋求和理解那些具有恒久價值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