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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城市“夜經(jīng)濟”的歷史基因

據(jù)預測，中國夜間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模將在未來三年呈現(xiàn)爆發(fā)式增長，2020年，有望突破30萬億元。這個數(shù)字，相當于2018年中國GDP總量的三分之一。這或許意味著，每三個中國人中，至少會有一個人愿意在夜間出來娛樂和消費。

可見似錦繁華的夜，處處有寂寞的信徒。

這是詩人對繁華夜的感嘆。這種情緒，古人用詩歌表達的話，大約可以是這句：“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p>

夜幕開張，越夜越“野”，場景雖異，但古今一概：不為打發(fā)時間，而為安頓靈魂。人口集中、生活相對便利的城市便主動迎合，在嚴厲的“宵禁”制度下，為這小部分人悄悄打開了一個“夜生活”的口子，一部中國城市夜經(jīng)濟的另類歷史便由此漸漸成型。

古詩中的夜生活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p>

酒，是城市夜經(jīng)濟的主角。而人，或許僅僅是一個配角。它和夜生活的關(guān)系，超越了一切人際關(guān)系。約二三知己，溫一壺酒，良夜快談，這大約是古人風雅生活之一種。何況，還是下雪的夜晚，何況，那紅泥小火爐，還散發(fā)著暖身暖胃的溫度。

女子也不會閑著。在自成天地的內(nèi)闈，夜晚的作業(yè)早就安排好了?！笆邽榫龐D，心中?？啾?。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薄犊兹笘|南飛》里的焦妻，夜晚織布到何時雖然沒有準確的時間考證，但卻為我們留下了一幅動人的漢代女子夜間織布的場景。只是，“夜夜不得息”成了一種抱怨，和“紅泥小火爐”的風雅自適，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夜生活情狀。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痹娙税拙右状蠹s和朋友喝完了送行的酒，然后乘著微醺，在江頭送客。時令正是秋季，月亮升起來了，冷風吹著楓葉和蘆花，正是離人心上秋的“愁別”意緒。不知道這位朋友何以如此急著趕路，夜間送客，又憑添了幾分惆悵。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李白大約也在夜間送別過朋友，但更多的時候，他在飲酒，在相思，或者邊飲酒邊相思。相思的對象，可能是友人，更多時候是妻子。夜越深，那相思便越濃烈。除了用來飲酒、織布，或許夜晚最適合做的事，就是用來相思了。你要盤點古往今來那些長夜相思的詩句，便會被那個龐大的數(shù)據(jù)震驚到，似乎一半唐詩和一半宋詞，都在夜間相思里完成。難怪，到了宋代，李白的句子就變成了李清照的句子：“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p>

不過，也有另類的漢子，選擇在夜間打獵，不知道是鍛煉自己的眼力，還是鍛煉自己的腳力?！傲职挡蒹@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睂④娎顝V成了古代另類夜生活的代言人，頗像今天那些夜跑者。只是不明白將軍為什么不乘興夤夜看看彎弓射箭的效果，而要第二天才去“尋”那白羽。

消失的夜娛項目

如果說上面的夜生活模式相對個性化或私人化，那么，下面這些夜生活模式，則完全成為了城市夜生活中的公共娛樂項目。

中晚唐打開的夜生活口子，到宋代完全解禁。一些為城市夜生活“定制”的娛樂項目也應運而生。今天，我們只能通過古人的筆記記錄，看到這些已經(jīng)消失的娛樂項目了。

在《東京夢華錄》里，都城勾欄里有小唱、傀儡、散樂、影戲、叫果子等娛樂項目。有一種類似于今天的魔術(shù)的“障眼法”在北宋的夜間街頭特別流行，表演者的技法也是相當高超。宋神宗時，一人表演藏舟，數(shù)十人抬著，轉(zhuǎn)瞬之間舟就不見，觀眾莫不驚駭，以為來神仙了。最吸引人的娛樂項目，還是相撲。相撲表演之受歡迎，從《水滸傳》的描述就可以看出：燕青和任原在泰山廟會上相撲比賽，臺下的觀眾有“數(shù)萬香客，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都坐滿了”。

由于夜間娛樂項目的增加，便催生了民間俱樂部和社團的誕生和發(fā)展。據(jù)記載，光是在臨安，就有寫詩詞文賦的、練武術(shù)的、相撲摔跤的、演雜劇的、說書的、演皮影的、演木偶戲的等數(shù)十種數(shù)百家社團。這些社團培育的民間娛樂項目，大大地豐富了兩宋時期的夜間生活形態(tài)，也從文化技藝上，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只可惜這些社團培育的夜間娛樂項目，除少數(shù)延續(xù)并發(fā)展保留下來以外，大多數(shù)都隨著朝代的更替而消失了。如弄蟲蟻技藝，藝人敲小銅鑼分別呼喚小動物的名字，就能讓龜、鱉、鰍魚等小動物分別依次從大斛水底游到水面，戴上戲具而舞，表演完后又自動沉入水底。

城市新生夜經(jīng)濟

去者不可惜，乃因有越來越多的夜生活模式在和時代一起新生。

聲色耳目之極，隨著電的誕生而被城市人開發(fā)到了極致。自由經(jīng)濟刺激了越來越多向往夜生活的人。詩不寫了，酒不用溫了，送客不用到江頭了，相思可以打電話發(fā)微信了。即便要學李將軍射箭，夜間射箭館也完全可以滿足。上海，這個于1843年最早開埠的中國城市，深深懂得夜經(jīng)濟對城市發(fā)展的好處，于是亦步亦趨地打開十里洋場，“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如今，夜經(jīng)濟積淀厚重的上海，入夜之后的商業(yè)貢獻已成整個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不可忽視的潛能所在。據(jù)上海市商務發(fā)展研究中心監(jiān)測，在為期一個月的2019上海購物節(jié)期間，晚上7點以后的夜間營業(yè)額同比增幅達22.6%。“夜經(jīng)濟”已成為上海提升城市活力的新引擎。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公布的全球燈光地圖背后折射的城市夜經(jīng)濟版圖，頗為耐人尋味。在全球第四個人口密集區(qū)，東亞地區(qū)主要包括中國、日本、韓國，而中國是其中的主力選手。把這個地圖再聚焦一下，中國城市夜景地圖里，上海和長三角是其中最亮的部分。以廣州為核心的珠三角地區(qū)也不容小覷，而西南地區(qū)成都最亮，中部地區(qū)武漢最亮。

夜晚城市燈光的亮度與城市發(fā)展程度息息相關(guān)，也和城市夜經(jīng)濟的發(fā)展程度息息相關(guān)。城市掌燈人早已意識到，與其讓那些潛在的消費，關(guān)在自己的單元門或者住戶門內(nèi)自己消化，不如因勢利導順勢而為讓他們?yōu)槌鞘邪l(fā)展的下半場貢獻活力?！耙菇?jīng)濟”的發(fā)展，集聚的不僅是與夜晚有關(guān)的消費能量，更多代表著一個城市的活力。明白到這一點，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加碼發(fā)展城市夜經(jīng)濟。成都新近推出的《關(guān)于發(fā)展全市夜間經(jīng)濟促進消費升級的實施意見》，僅僅是這一輪“城市夜經(jīng)濟”競爭的開始。

一份題為《2019-2022年中國夜間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發(fā)展趨勢與消費行為研究報告》，提出了一個天量的數(shù)據(jù)：據(jù)預測，中國夜間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模將在未來三年呈現(xiàn)爆發(fā)式增長，2020年，有望突破30萬億元。

這個數(shù)字，相當于2018年中國GDP總量的三分之一。這或許意味著，每三個中國人中，至少會有一個人愿意在夜間出來娛樂和消費。

在此回望，我們不難找到中國城市夜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歷史基因，并從那些只在文字和圖像記錄里保存下來的古代城市夜生活場景里，找尋到了一些熟悉的記憶，仿佛歷史并不久遠，那些挑擔“勾欄”的娛樂項目，就發(fā)生在昨夜。

為此，我們特地選擇了成都、廣州、杭州、西安、揚州、開封六座城市，穿越回它們在唐朝、宋朝，或者明清時的六個具有代表性的夜晚，去看一看古人們的夜生活圖景，為我們今天安頓越來越高級的精神世界和無限延長可控生活長度的“野心”找到歷史的理由。

成都人的夜市情結(jié)

成都人自古以來的生活習性里，具有一種“夜市情結(jié)”。摩肩接踵的散步逛街，也成為本地人喜歡的、一種激發(fā)愉悅心情的生活方式。

與王建并世齊名的詩人張籍《送南客》詩云：“夜市連銅柱，巢居屬象州?！边@大概是漢語“夜市”一詞在唐朝出現(xiàn)最早的例證之一，這說明在唐朝時期的通衢大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夜市。而從唐至宋，彼時的成都，夜經(jīng)濟也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了。

大慈寺的夜讀

夜市的發(fā)展使那時一度盛行的禁夜制度受到了沖擊，對封閉式市場模式開始有了一些開掘，但其規(guī)模和程度還不足以破除坊市的封閉格局。到了北宋，坊市分區(qū)的封閉格局被人們的欲望徹底沖破，民居與商業(yè)區(qū)融合為一體。這是市場制度和市場形式的一次大變革，使得成都等城市景觀較之前更為花樣繁盛與世俗化，城市的文化基礎因為夜市而擴大。

宋代成都夜市有稽可考的明確記載，來自元朝華陽人費著撰寫的《歲華紀麗譜》，這源于“十二月市”在成都的落地生根，由官辦肇始，逐步成為民間的狂歡。成都人自古以來的生活習性里，具有一種“夜市情結(jié)”。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夜市商家賣的價格相對商鋪里面要便宜很多，吸引顧客也是理所當然。摩肩接踵的散步逛街，也成為本地人喜歡的、一種激發(fā)愉悅心情的生活方式。

在成都的歷史上，大慈寺一帶歷來是游覽名勝與佛教圣地。根據(jù)文獻記載，大慈寺在唐宋極盛時，占了成都東城之小半面積，每逢廟會更加熱鬧。大慈寺附近商業(yè)繁榮，寺前形成季節(jié)性市場，如燈市、花市、蠶市、藥市、麻市、七寶市等。同時，解玉溪兩岸還形成夜市，一直沿襲到近現(xiàn)代?！斗捷泟儆[》卷五十一引《成都志》記：“錦江夜市連三鼓，石室書齋徹五更。”說明夜市的游樂生活在成都已是深入人心。

那時候大慈寺為了方便香客晚些時候購買香燭等佛事用品，便默許了寺廟門前售賣的攤販，一來二去寺廟門前便形成了“廟市合一”的場景。寺廟后面的錦江水運碼頭也為這個集市帶來了人氣，于是“蜀中首街”的繁華景象就出現(xiàn)了。發(fā)展到后來，大慈寺門前的夜市并不是單純售賣東西，甚至還有夜讀、詩會等文化交流。

在宋代祝穆的《方興勝覽》中曾提到了“登大慈寺前云錦樓觀錦江夜市”，宋代詩人田況的《登大慈寺閣觀夜市》也描述了這一時期大慈寺附近夜市的盛況。

從典籍資料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那時候官方非但沒有實行宵禁，還經(jīng)常性舉辦夜市活動。庶民與士大夫同游，太守與百姓同樂。

正月元日晚上，眾官員登安福寺塔看夜景，然后在安福寺設宴。二日晚上在大慈寺開宴，高朋滿座。三月三晚上在北門外的萬歲池宴飲，然后劃船游玩，每逢蠶市、藥市等月市，成都太守也開門出行，前呼后擁，晚上飲宴高歌，儼然一派歌舞升平的喧囂夜市圖。

到了清末，聽評書、看川劇、逛夜市已經(jīng)是平民最主要的夜生活內(nèi)容。在商業(yè)街和春熙路尚未開辟之前，東大街夜市一到開市就幾乎吸引了全成都的人。

民國時代即有的東大街夜市、城隍廟夜市則是成都夜市文化的代表。每到傍晚，賣炒菜的，賣燒臘的，賣湯圓醪糟蛋的，買擔擔面的，賣涼粉的，賣豆花的，賣油茶的，賣藕粉的，賣麻糖的，賣炒貨的，各種小吃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拉黃包車的車夫，做雜工的漢子，商店的店員，作坊的工友，他們也可以在這里不分彼此、不分階級地過一次夜生活。

但值得注意的是，夜市上，衣帽鞋襪、古董玩器、文房四寶、腌鹵燒臘固然一應俱全，如本土文史學者張紹誠先生指出的那樣，“可惜在蠟燭、亮油壺子和微弱的電燈光下，常常買到偽劣產(chǎn)品，甚至有拿吃去皮肉、只留骨架再糊以泥巴涂色冒充的腌鴨子”。

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為緩解就業(yè)壓力，春熙路再現(xiàn)繁榮，與緊鄰的青年路一起，迅速成為中外聞名的“西南第一街”。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應該說源自宋代以降的夜市。

夜市就像洪水開閘

時間進入到上世紀90年代初，春熙路歷史上的夜市首次開張。那時，春熙路平時的游人并不多，但一到傍晚，夜市像磁石一般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往里鉆。那幾年，一個夜市攤位轉(zhuǎn)手就可以賣四五萬元。王府井百貨出現(xiàn)的超過1萬人次的高峰客流恰恰是在夜市，而春熙路步行街商家全天的營業(yè)額中，有一半以上是夜晚貢獻的。

在一篇題為《四川成都夜市搶攤目擊記》里，我們得以看到成都夜市的諸多細節(jié)：

“執(zhí)勤人員一揮手，拉攤架的扛貨的便爭先恐后一路小跑去搶占位置，手忙腳亂地搭架掛貨，其中肩扛鋼制貨架的還有纖纖女子。老百姓要下海掙幾個錢，確實不容易。轉(zhuǎn)眼之間，在不到500米長的地段，平地涌出460多個貨攤，服裝、鞋帽、工藝品、玩具等應有盡有，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錄音機播放的音樂聲、一個賣衣服拖鞋的攤位前，記者問攤主生意如何，這位姓尹的大姐搖著手里的兩張5元鈔票說：‘做得走啥子？大半晚上才賣這10元錢，連攤位費稅費都交不夠。也有生意好的。在幾個賣新穎的動物造型保暖拖鞋和保健枕腰的攤位前，擠滿了顧客，攤販手里握著收進的大把鈔票，樂呵呵的。一位賣保暖鞋的大姐自報家門，她姓鄭，是婦聯(lián)的干部，她說：‘我還在上班，下午早點溜出來忙這頭下海。三個月，收入早超過了我一年的工資?！?/p>

“在夜市擺攤的，有機關(guān)干部、工人、教師、體育教練和待業(yè)人員，他們大多本錢小，掙點小錢。一位姓于的攤主對記者說：‘我是研究所的，那點工資不夠吃穿，想做生意又租不起鋪面?，F(xiàn)在成都的好的鋪面賣價抬到了上萬元一平方米，比深圳還貴，租金一平方米一月就要上千元?，F(xiàn)在東西又不好賣，做買賣的人又多，購買力就那么大，能賺點錢沒準連房租稅費都不夠，只好小打小鬧，掙幾個錢添點家什。雖是苦點，但我們還是想做下去往后錢越來越不好掙，現(xiàn)在練練攤也可以增強適應能力。”

“9點過，夜市攤位陸續(xù)撤離，生意好的高高興興，沒賺到錢的悻悻而歸，有的人夜市收場后又到街頭路燈下擺起麻辣燙、削菠蘿之類的飲食攤，在寒風中熬守到凌晨三四點鐘。他們就這樣日復一日，為了賺錢。”

我曾經(jīng)數(shù)十次穿行在春熙路夜市的攤點中。商家播放的震耳欲聾的通俗歌曲，此時也不覺得刺耳，反而覺得它烘托了夜市的氣氛。記得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說過，“喧囂有一個好處，淹沒了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在夜市的語境中，人們只有滿心歡喜地接受，高高興興地付錢，回家之后，才如夢方醒。

夜市與龍池書肆

春熙路上的龍池書肆，據(jù)說地名“聞名于唐代”。我倒是覺得它的興起，與“文革”時期在孫中山廣場上群眾自發(fā)形成的以書易書、以各種“計劃票證”換書等交易密切相關(guān)。有學者認為，這里的自發(fā)交易，應該算是1949年后成都最早的舊書買賣。1976年后，一大批文藝書刊陸續(xù)出版，群眾開始在此由交換到交易，內(nèi)容也擴大到科技、政治書籍及美術(shù)作品、掛歷等，逐漸形成了享譽省內(nèi)外的書刊市場?？梢娚饪偸窍嘈拧暗乩钡模鴮O中山廣場南側(cè)一帶，總是沾有文氣。

首先說一說，為何叫“龍池”。前蜀時，王建在現(xiàn)在成都展覽館的地方修建自己的皇宮。唐人盧求《成都記》記載：“隋蜀王秀取土筑廣此城，因為池。有胡僧見之曰：‘摩河宮毗羅，蓋摩訶為大官，毗羅為龍，謂此池廣大有龍，因名摩訶池?！蓖跹軙r，著名的摩訶池改名為龍躍池，也叫龍池。加上周圍的建筑群落和皇宮面積，總共有1000多畝，并正式命名為宣華苑。當時宣華苑的范圍南起紅照壁，北到后子門，東到東華門，西到人民公園?；ㄈ锓蛉水敃r寫過《宮詞百首》，描寫宣華苑內(nèi)的風景和生活：“龍池九曲遠相通，楊柳絲牽兩岸風。長似江南好風景，畫船來往碧波中?！饼埑貢粮浇?，為龍池至城東匯入油子河（府河）的水道。另外，龍池一詞，也蘊含“發(fā)達”“吉祥”之義。

龍池書肆1983年10月由管理部門重建，原名為“春熙書市”，成為了春熙夜市里的文化長廊。最繁華時，春熙路短短百米的街上就云集了40多家書店，成為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線。書肆全長50余米，有統(tǒng)一書亭48個，供書刊經(jīng)營者租賃使用。由此成為成都讀書人最愛光顧的地方。時任成都市市長的刁金祥為龍池書肆題名，著名歷史學者譚繼和撰文記述龍池書肆的掌故，刊刻于書肆南北大理石碑上。

1987年，錦江區(qū)文化局進行整頓管理，登記業(yè)主、統(tǒng)一制置書亭，將自發(fā)的書刊市場納入正規(guī)管理。到1990年龍池書肆有集體、個體書刊經(jīng)營者48戶。之后，因為春熙路改造，書店陸續(xù)關(guān)門搬離?！褒埑貢痢钡南?，讓當時的成都愛書族產(chǎn)生了集體性失落。一些讀書人建議保留書肆，因為它完全可以與正在建的露天水吧以及周圍的“休閑娛樂文化區(qū)”相得益彰，共同體現(xiàn)春熙路的文化品位。

在我的印象中，龍池書肆依然是沒有搬遷時的樣子，一長片較為簡陋的書店，分布在孫中山塑像周圍。傍晚來臨，販賣盜版CD的小攤販紛紛出現(xiàn)在龍池書肆的周圍，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搖滾的，抒情的，流行的，經(jīng)典的，新潮的，時尚的，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了。小販們熱情地招呼著買主，拼命做成每一單生意。當時的CD片并不貴，不足10元一張，相對于音像書店而言，實在是價廉。雖然國家一再強調(diào)和保護知識產(chǎn)權(quán)，可是對于囊中羞澀的小市民來說，音像書店高價待沽的版本還是一種奢侈品。

1998年2月，根據(jù)市政建設的需要，此地的龍池書肆被撤銷。春熙路整修以后，龍池書肆搬遷到了相距數(shù)百米遠的新聞電影院對面的新營業(yè)場內(nèi)，那是一個小巷子，生意頓時一落千丈，沒有了往日的繁華，剩下的只有曾經(jīng)輝煌的回憶。

成都夜市

成都夜景

難以復制的輝煌

春熙夜市的輝煌延續(xù)到了2001年。2001年4月24日，建市近10年、聞名川內(nèi)外的春熙路開始進入史無前例的改造。事前管理部門統(tǒng)一安排，當晚10時30分夜市準時停電歇業(yè)。隨著春熙路682戶夜市經(jīng)營戶的撤離和孫中山銅像前花木店的拆除，春熙路改造工程正式開始，許多夜市攤主與夜市灑淚作別。

當晚春熙路口掛出“別了，夜市”的巨大橫幅。大約晚上7點，春熙路東西南北四段已被迅速涌來的人流填滿，據(jù)粗略估計，此時的春熙路上已聚集了至少10萬人！

我站在春熙路與青年路交匯處，賣“舊貨”的年輕人沒完沒了地來兜售衣服，弄得我很心煩。當時我想，春熙路如同上海的南京路，停開夜市也許有一定道理。但10萬市民來參與“為了告別的聚會”，可見夜市在平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它強大的凝聚力。這難道不是“夜市情結(jié)”的表露么？

當夜之后，盛極一時的春熙路夜市在這個城市里徹底地消失了。用主流媒體的話來說，春熙路是清爽了，不知道為何，我卻有一種失落感。很久以后，我再到春熙路上散步，依然能看到街邊賣小吃的，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再也沒有撩動一個人靈魂的夜市氛圍了。

在闊別成都市民8年之后，春熙路夜市在2009年重新開張，一直持續(xù)到2月9日元宵節(jié)。只是新的春熙路夜市位于紅星路廣場，仍屬于傳統(tǒng)的春熙路商業(yè)圈，與當年的春熙路夜市“主戰(zhàn)場”中山廣場相距不過200米。

人們能否從日光燈的冷光中來續(xù)接昔日的輝煌？只能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就像1970年代的壩壩電影，牽腸掛肚的，是一代人的特殊歷史。

2001年拆除春熙路夜市后，1990年誕生的經(jīng)華南路夜市成為了錦江區(qū)內(nèi)唯一的夜市。2003年7月28日晚10時30分，成都市經(jīng)華南路占道夜市熄滅了最后一盞燈光，宣告拆除完畢。在當月的最后3天里，菊樂路夜市、建設路夜市、石人小區(qū)夜市、紫荊市場夜市、外化成夜市和青羊北路6大夜市，一起與成都作別。

然而，更多的夜市又伴隨著居民區(qū)的發(fā)展而形成。如成都太古里、蘭桂坊等街區(qū)。從唐宋時期開始，夜市的熱潮在成都似乎就沒有降下來過。新一輪的夜市由此席卷而來，遍地開花，讓我們相信，只要人們一如既往地熱愛生活，夜市燈如晝的場景，在這座城市里就會一直存在。

廣州：郎世寧畫中的廣州夜市

廣州在漢代就是國際貿(mào)易的重要城市，到了唐代，廣州已經(jīng)成為全國量大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而夜經(jīng)濟在唐朝中后期宵禁漸漸解除便產(chǎn)生，夜市的燈火燃亮了每個夜晚。

廣州早在漢代就已經(jīng)是國際貿(mào)易的重要城市，《漢書》稱：“處近海，多犀、象、瑇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會也。”到了唐代，廣州成為全國最大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江中有婆羅門、波斯、昆侖等舶，不知其數(shù)”。唐朝時來廣州的外國船舶，最盛時每年達四千余艘，韓愈《南海廣利王廟碑》中描述廣州當年的繁盛景況：“蓋海旗幢出，連天觀閣開”“貨通獅子國，樂奏越王臺?！倍菇?jīng)濟在唐朝中后期宵禁漸漸解除便已產(chǎn)生，夜市突破了當時的各種制約，天光消失后燈火燃亮了夜晚，貿(mào)易和娛樂消費持續(xù)進行，人們在夜里繼續(xù)著購物、美食和娛樂活動。

到了宋朝，遼夏阻斷了“絲綢之路”，廣州又成為了中國第一大港、世界著名港口和“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南宋時期，由于遠離政治中心，少逢戰(zhàn)亂，百姓安居樂業(yè)，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與商業(yè)大力發(fā)展。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推動了市民經(jīng)濟的繁榮，同時由于自宋朝以來，宵禁相對唐朝更為松動，加之商業(yè)經(jīng)濟的繁榮推動，人們的夜生活較之唐代更為豐富多彩。

那時的夜市有藝術(shù)品交易市場，紅顏仕女、文人雅客皆能尋到自己的一方天地。處處皆是夜宵美食，人們夜出品嘗著風味不同的八方美食，也可斗茶、填詞作畫，觀看藝人表演雜戲、幻術(shù)。

明嘉靖至清乾隆年間，廣州成為全國唯一對外貿(mào)易的口岸，商業(yè)的繁榮使得廣州工農(nóng)業(yè)大大發(fā)展。清末，隨著國門打開，外國資本的輸入和洋務運動的產(chǎn)生，促進了廣州近代工商業(yè)的興起，由于港口貿(mào)易興旺，許多從事港口貿(mào)易的人們在夜間也需要工作，從而帶動了相應的夜間產(chǎn)業(yè)的興起，廣州的名小吃“艇仔粥”便是如此產(chǎn)生的。市民也習慣了在夜晚進行越來越多的娛樂活動，看戲聽曲、吃夜茶等夜經(jīng)濟愈發(fā)興旺。

郎世寧畫中的明清夜市眾生

唐代詩人張籍送友人鄭尚書出任南海時，便遙望過嶺南的夜色：“遠鎮(zhèn)承新命，王程不假催。班行爭路送，恩賜并時來。牙旆從城展，兵符到府開。蠻聲喧夜市，海色浸潮臺。畫角天邊月，寒關(guān)嶺上梅。共知公望重，多是隔年回?！?/p>

千年后，一位畫師從遙遠的歐洲來到中國，經(jīng)澳門、廣州北上京師。行走萬里，神秘的東方在真正意義上為他敞開大門，展現(xiàn)中華大地繁榮而活力的經(jīng)濟文化的城市，便是廣州。

百舸千帆喧囂在夜晚的廣州港口，岸邊的船上，有四人圍坐一起，應是出海之人夜歸正在舟上“打邊爐”，爐火上煮著可口的食物。身旁的船只靜靜休息，有老者在幼童的攙扶下正緩緩上岸。港口旁邊就是市鎮(zhèn)，岸邊有人嬉戲打鬧，亦有人或推車或挑擔，仍繼續(xù)著營生的活動。再遠一點，是廣州的夜市，夜宵攤上，人們天南海北地閑聊著。一盞接一盞的夜燈點亮了夜里的空氣，暖色的光活潑歡樂地一顫一顫，與人們的喧囂聲交織在了一起。離城不遠的江面上還飄著一艘孤零零的扁舟，而遠處是愈發(fā)遠離喧鬧紅塵的山林草木。

這似乎全然不同的兩個畫面，卻完美地組成了這最真實鮮活的世界：近處是喧囂紅塵，喜怒人間，遠處是寂靜山河，肅然天地。一盞夜燈，一爐紅火，便能騰起這一絲人間煙火。

這一幅東方景象，深深震撼了這位遠道而來的畫家，他將之畫作了一幅《羊城夜市圖》。這位畫師，就是郎世寧。

煙火人間三千年，這座城市的人們用盡所有熱情去生活，而這人間煙火氣，因為羊城夜市，變得鼎沸而生動。

食在廣州，食在廣州夜

夜宵于廣州人來說，格外重要。在尚無空調(diào)、風扇的年代里，人們在嶺南悶熱的夜晚無法入睡，在涼爽的夜風里，他們找到了此時最合宜的活動：吃夜宵。

艇仔粥、腸粉、云吞面、老火靚湯，各雙皮奶、姜撞奶、砵仔糕，燒臘、牛雜、蛇羹、雞煲，在夜市宵夜中，面食、肉食與甜點可變換千百種方法碰撞味蕾。

廣州人猶嗜飲茶，兩人見面，打招呼都道：“飲咗茶未？”（喝了茶沒有？）廣州人飲茶，是去茶樓，不僅喝早茶，亦喝夜茶。一盅兩件，沸茶、食茶點，聊天，天南海北國事家事，家常情誼、生意往來，盡在這一壺茶、幾盅點心里。夜晚的活力，跳躍在茶樓鼎沸的人聲間。

而廣州的茶樓史，要從清光緒年間說起。在咸豐、同治年間，甚至到光緒初年，茶樓在廣州并未形成規(guī)模，只有簡陋的“二厘館”。所謂二厘館，是以平房作為店面，以簡單的小木桌木凳為店內(nèi)陳設，茶價二厘（每角錢等于七十二厘），并供應小糕點，招牌都是某某“茶話”。二厘店多為肩挑負販者光顧，供他們歇腳，也有街坊鄰里前去喝茶聊天，是基層群眾賴以休閑交流的場所。到光緒中期，茶居開始出現(xiàn)，茶居雖然樓層不高，但比之前的“二厘館”更加高檔舒適，并以“居”為名，意謂可媲美隱者之居，故開始有讀書人等有閑階層開始光顧。如“五柳居”則取材于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永安居”則寓意永遠安居樂業(yè)。如今知名的茶樓陶陶居乃創(chuàng)始于清光緒十九年（1893），原址是廣州老城清風橋，即今天中山五路廣大路右側(cè)，民國后遷至現(xiàn)在第十甫的地方，并由譚杰南、陳伯綺等重新招股組合，經(jīng)過裝修改造，加樓疊閣，開始形成規(guī)模。至今，陶陶居仍盛久不衰，聲名遠播。

廣州茶點形式多樣。如蝦餃，是用新鮮蝦、豬肉和竹筍作為餡料，用粘米粉包裹，外皮半透明狀，黏柔而有韌勁，內(nèi)餡鮮甜脆爽，湯汁流入口中帶來極大滿足。腸粉則是西關(guān)傳統(tǒng)點心，米漿制成外皮，可包裹牛肉、豬肉、蝦仁等，蘸以醬汁調(diào)料，而好的醬料則是點睛之筆。艇仔粥源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西關(guān)荔枝灣河面，白粥底部佐以切薄魚片、海蜇、叉燒等，上面鋪以蝦子、薄脆、炸花生、姜蔥香菜等，艇仔粥承載著廣州草根階層夜晚熱氣騰騰的溫暖美味，夕陽西下，一入夜便有搖晃燈火的小艇停泊靠岸，食客在碼頭點一碗艇仔粥，月光融融，江風輕拂，燈影漿聲里，處處是人間煙火。

廣州夏天漫長，晝長夜短，上百年的時光，廣州人的夜生活都與夜宵相伴。我曾與廣州本地友人去芳村吃雞煲，夜晚有江風吹來，熱騰騰的雞煲鮮甜爽口，吃完雞再下一份面條，個中美味讓人難以忘懷。食罷往江畔走去，珠江上夜輪往來，五光十色的燈光纏著夜風，閃爍出羊城的繁華與活力，而這其中的人間煙火氣，已飄了千載。

（清）郎世寧《羊城夜市圖》

杭州：只道是尋常闌珊

南宋后期的臨安城，經(jīng)濟和技術(shù)高度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人口百萬以上的大城市，馬可·波羅稱之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天城”。那是當時首屈一指的世界大都會，更是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盛世。

杭州宋城夜景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保ā肚嘤癜浮ぴΑ罚?/p>

浩瀚夜空煙火璀璨，好像千樹繁花被春風吹散，如星如雨。華貴的車馬駛過，滿路芳香，悠揚的鼓樂聲響，四處回蕩。在燈火月影交相輝映下，人們通宵達旦醉生夢死……雖然此時的南宋已是偏安一隅，但這夜市繁華足以令人沉醉。這夜市幾乎就是整個臨安城、整個南宋王朝的縮影。只是這看似尋常可得的繁華夜市，其實在此前的隋唐和此后的元代，都并不那么容易見到。

趣味“撲賣”

今天的杭州市中山中路一帶，古時也是商業(yè)中心。按當時的地名來說，從朝天門到官巷口的御街中段，是臨安最熱鬧的市區(qū)。沿途聳立著十四五座大酒樓。樓前彩棚高聳，稱為歡門。門兩旁放著紅綠相間的木杈子，相同色調(diào)的簾幕垂掛在門窗上。樓廳分為十幾座“小餐廳”，稱為“廳院”和“隱便閣兒”。閣中，夏有降溫冰盆，冬有生火暖箱，所有餐具一色銀制。酒樓自備樂隊，終日笙歌悠揚。

杭城大街上，買賣晝夜不絕。每當夜幕降臨，臨安城便騰起比白天更加喧囂的聲浪。從清河坊到眾安橋大街以及兩側(cè)坊巷，所有商店都再次活躍起來，十里長街，燈燭輝煌，人流如潮，摩肩接踵。

夜市中最誘人的是各具特色的玩物商品，除了普通的商品買賣，南宋的臨安商販們還喜歡用娛樂性更強的“撲賣”來招攬生意?！皳滟u”又稱“關(guān)撲”，類似于今天的博彩抽獎。想象一下，假如你正在臨安逛夜市，看中了一只價格為五十文錢的繡花小包。你可以按標價買下來，也可以和店家商量“關(guān)撲”：只花一文錢就能參與搖獎。贏了的話，繡花小包歸你，如果輸了，錢自然是歸店家。

“關(guān)撲”的商品一應俱全，有吃的，如糕點水果、瓜子花生、魚羊豬肉;有手工藝品，如絹扇、紙扇、花扇、紙畫;有衣物，如銷金裙帽、綢緞背心、裝飾頭巾等?！瓣P(guān)撲”方式五花八門，有擲銅錢、搖簽和轉(zhuǎn)盤扔飛鏢等。扔飛鏢最好玩，跟我們今天仍能見到的轉(zhuǎn)盤搖吹糖人差不多：一張三尺見方的圓盤，上畫六十四卦，每一卦上畫一只小動物或一件小器物，只有黃豆粒那么大。人們只要掏一文錢，便可獲得往圓盤射一箭的機會。射箭時，商販會將圓盤轉(zhuǎn)動起來，以增加射中的難度。如果顧客能夠射中圓盤上畫著的圖案，便可以得到獎品;如果沒有射中但還想玩，需要再掏一文錢，才可以重新旋盤射箭。

隨著時令季節(jié)的變化，撲賣的商販們還會變換出各式各樣時興產(chǎn)品：春冬之際，就撲賣小球燈、屏風、走馬燈、元子槌拍、金橘數(shù)珠、糖水、魚龍船兒、梭球、香鼓兒;隨著天氣逐漸炎熱，則撲賣青紗、黃草帳子、挑金紗、異巧香袋兒、木犀香數(shù)珠、梧桐數(shù)珠、藏香、細扇;到了花兒盛開的時節(jié)，撲賣的商品逐漸變成茉莉盛盆兒、帶朵茉莉花朵、挑紗荷花;等到秋風漸起，商販們便開始撲賣金桃、陳公梨、炒栗子、諸般果子等。

此外，還有走街串巷的流動小販，或稱行販?！靶胸湣奔葱猩?，是相對坐商而言的，大多從作坊購進加工好的貨物再出賣。由于這樣的歷史原因，杭州話中至今仍把個人經(jīng)商叫做行販。這些行販，有的推著小車，有的挑著擔子，有的頂著盤子，多以叫賣小吃為主，其中也雜有賣剪紙花樣、互色花線、木梳、頭油的小販們各自施展本領，大聲吆喝，招攬顧客。

文化夜市

夜市上不僅有吃喝，還有藝術(shù)文化。文化夜市賦予宋代城市市場以新的內(nèi)容，同時也滿足了南宋不斷壯大的市民階層的娛樂需求。

有一些窮秀才、相面人來擺設攤位，看相占卦售賣字畫，例如在臨安五間樓前坐鋪的李濟，就是賣“酸文”的。所謂“酸文”，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依靠聰明才智針砭時弊，制造笑料，以文字的式樣出售來換取錢財。二是可以引申為一種以滑稽、諷刺取悅于人的伎藝樣式。例如宋雜劇絹畫《眼藥酸》，兩個穿戲服的演員，一人用手指著有眼，示意有眼病，另一人則背著布袋，袋上掛著許多眼球，手拿一瓶眼藥酸，請有眼病的人使用。它諷刺的是賣假貨的商人。

酸文的買賣，反映出宋代夜市上已有這樣的供求雙方，一方是有知識的人，根據(jù)市民口味，編寫文章出售;另一方是具有一定文化欣賞水平的需求者，喜歡聽或看酸文這樣的作品來娛情。除了作為諷刺小品的酸文，還有秀才用于謀生的詩歌買賣。作者要完全根據(jù)買詩者的要求來寫詩，現(xiàn)寫現(xiàn)賣。仇萬頃就曾這樣立牌賣過詩，每首詩標價30文，停筆磨墨罰錢15文。

例如，有一位婦人以“白扇”為題，要求他寫一首詩，剛要提筆，婦人又要求以“紅”字為韻，仇不假思索便寫出了：“常在佳人掌握中，靜待明月動時風。有時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點紅?！碑斚芦@得滿堂彩。還有一刺繡婦人，要求以“針”為題，以“羹”字為韻，來向仇買詩。仇提筆書寫道：“一寸鋼針鐵制成，綺羅叢里度平生。若教稚子敲成釣，釣得鮮魚便作羹。”人人都拍手稱妙。

在臨安中瓦前，有一位“老來俏”的婆婆，頭上戴著三朵花，逛夜市的市民看到這扮相都會被她逗樂。不過，這位婆婆可不是一般的小商販，她用專業(yè)的吟唱叫賣香茶異湯，敲響盞，掇頭兒拍板，有板有眼，錯落有致，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伎藝表演。這邊廂賣茶湯的婆婆唱歌招顧客，那邊廂算卦的先生也放開了嗓子吸引人們的注意：“時運來時，買莊田，娶老婆！”

為臨安城夜景添色的，還有那成串的紅紗燈籠，這是酒樓的標志，吸引著各色人等進進出出，笙歌絲竹響徹夜空。從吳山俯瞰全城，但見一條涌動的燈河燭流，浮著沸沸聲浪，橫亙天底好一個壯觀的夜市！陸游有詩描述說：“隨計當時入帝城，笙歌燈火夜連明。”夜市時間很長，往往要到三四更天，游人顧客才逐漸稀少，而此時“五鼓朝馬將動，其有趁賣早市者，復晨起開張”，臨安城又要喧鬧起來。然而，離“王師北定中原”的夢想，似乎又遙遠了一些。

破坊市，除宵禁

航拍杭州清河坊街

杭州宋城情景再現(xiàn)

盡管在唐代已經(jīng)有“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的夜市寫照，但這只是對于少數(shù)商業(yè)繁盛區(qū)而言，且僅限于達官貴人。南宋夜市全民狂歡的盛況，在前朝是聞所未聞的。這受益于坊市制度、宵禁制度的廢弛。

坊市制是中國古代城區(qū)規(guī)劃和市場管理的制度。“坊”，指的是里巷、街巷，是人們居住的地方，“市”，指的是進行商品貿(mào)易的場所。在坊市制度下，市民的住宅區(qū)和交易區(qū)嚴格分開，對交易的時間和地點嚴加控制。這項制度是在唐朝政府強有力的統(tǒng)治下進行的。唐代中后期政府統(tǒng)治力下降，另外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人口增多，坊市制越來越難以維持，坊區(qū)逐漸出現(xiàn)了很多店鋪。坊區(qū)設店大大便利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所以坊中有店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唐代中后期坊市制逐漸打破，“坊”“市”不再分開。

到了宋朝，坊市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店鋪廣泛開設，商品交易量迅速增加，形成了商鋪和百姓居住地交錯的局面，成為以后我國城市的基本格局，是中國城市發(fā)展史上的重大進步。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嚴格的宵禁制度，普通老百姓在晚上是不能出門的。早在周朝就設立專職專門負責夜禁事宜，《周禮》中記載：“掌夜時，以星分夜，以詔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敝敝林刑茣r期，依然嚴格遵循夜禁，有士兵喝醉了夜里出門，被處以極刑：“杖殺之”。晚唐以后，坊市制打破的同時，宵禁制度逐漸顯現(xiàn)出松弛的跡象。到了五代時期，宵禁制度再無恢復。

北宋時期，經(jīng)過改建的汴京打破了傳統(tǒng)的坊市布局，允許市民在沿街開店設鋪;推倒坊墻與市墻，實現(xiàn)坊市合一。由于臨街擺攤，坊中開鋪，易于打破交易時間，由此形成夜市。就這樣，中國城市面貌煥然一新。沒有了里坊的限制，市場發(fā)展在空間上就不受限制;取消了宵禁制度，商業(yè)、娛樂活動有了充裕的時間。這不僅刺激了消費品市場的繁榮，促進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同時也標志著市民階層的娛樂愿望受到重視，豐富了平民百姓的生活。

宋廷南遷后，持續(xù)了北宋宵禁松弛的現(xiàn)象。臨安夜市繁華，“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辈粌H如此，南宋時期在節(jié)日的“放夜”期間設置了很多服務措施，節(jié)日夜間，城中有專門的舞隊，官方予以獎勵，鼓勵他們表演，便利百姓游賞。

夜與光

宵禁松弛后，夜間治安管理的難度增加了。對于臨安的夜間管理，宋政府在汴京基礎上設置了治安管理機構(gòu)和夜間安全防御措施，積極維護臨安夜間的社會穩(wěn)定。這些措施適應了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為夜市繁榮保駕護航，促進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

臨安城郭廣闊，人口眾多。居民住宅林立，接棟連檐，幾乎沒有空隙。巷陌壅塞，街道陜小，容易引發(fā)火災。為此，宋政府設立軍巡鋪，負責夜間防火和防盜;在一些重要地方，如官衙、名門望族的府邸等派遣士兵夜間潛伏暗道，防止盜賊對其盜竊，造成重大損失;設置嘹望樓，夜間發(fā)生火災時，瞭望樓以燈為信號，指示火災發(fā)生方向，派官員率領幾隊士兵合力滅火。

在臨安北面靠水的地方，富商和官宦之家建造了很多間房屋，稱為“塌房”，是專門租給店鋪和客商儲存貨物用的。為了保證這些房舍的安全，政府特別派遣人員夜間巡查警戒，不至發(fā)生失誤。宋政府對城門、城墻、街巷道路安全方面的防御，較好地保證了都城的門戶安全和百姓夜間出行的安全。在處理日常夜間違法犯罪案件過程中，宋政府制定了很多專門制度，對夜間犯罪人員進行懲罰，維護都城夜間秩序的穩(wěn)定。

到了南宋后期的臨安城，經(jīng)濟和技術(shù)高度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人口百萬以上的大城市，馬可·波羅稱之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天城”。那是當時首屈一指的世界大都會，更是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盛世。道路與街區(qū)不再封閉，夜晚的街燈亮如白晝。實際上，正是在南宋，能源應用技術(shù)進步，照明技術(shù)有了突破性進展：宋人已經(jīng)可以充分利用各種易燃的植物、動植物油以及石油等能源來作為照明的燃料，還綜合使用鉆木取火、陽燧、灰燼取火、擊石取火、發(fā)燭取火等多種取火方法。出現(xiàn)了各式各樣蘊含著科技因素和人文理念的燈具。市民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在夜市上散步、玩鬧、打情罵俏——也正是由于這些條件的俱備，才使夜市得以成為尋常百姓俯仰可拾的便利與繁華。

只是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當蒙元鐵蹄踏入臨安，一切終于歸塵歸土。唯有今日杭城運河西湖，還記得那片燈火那片花海。

西安：由束縛走向解放

晚唐時期長安夜市里的眾生，從盛唐的束縛與陳規(guī)中掙脫出來，走出一條解放思想、共創(chuàng)商業(yè)繁榮之路，個中景致，也成為了今天夜間經(jīng)濟的某些映照。

西安夜景

宵禁，從令行禁止到形同虛設

“宵禁”出現(xiàn)的時代非常早，《周禮》中就有“司寤氏掌夜時。以星分夜，以詔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的記載。從周初到清末大約三千年間，絕大多數(shù)朝代都對城市尤其是首都施行了宵禁。

貞觀年間，唐太宗命設街鼓，以掌控長安官員及百姓的作息。要求城門坊門啟閉有時，夜間禁止出入，且明令京城：“五更三籌，順天門擊鼓，聽人行。晝漏盡，順天門擊鼓四百槌訖，閉門。后更擊六百槌，坊門皆閉，禁人行。”唐人韋述的《西都雜記》中記載：“西都禁城街衢，有執(zhí)金吾曉暝傳呼，以禁夜行?！崩畎椎摹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長安中鬼的“六街鼓歇行人絕，九衢茫?？沼性隆?，李賀的“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描繪的就是宵禁下的長安街市。

然而，看似嚴苛的宵禁制度在人治而非法制的唐代，逐漸顯露出很多立法層面的缺陷與執(zhí)行層面的不公。比如元稹詩中所言“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然燭。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云鬟旋裝束”，皇帝特敕街市玩樂、燃燭、狎妓等夜間活動，再晚都不在宵禁之列。比如張籍詩中所言“千官盡醉猶教坐，百戲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問行由”，朝廷重臣的夜間娛樂，再出格都不在宵禁之列。比如羅鄴詩中所言“金鞍玉勒照花明，過后春風特地生。半醉五侯門里出，月高猶在禁街行”，達官顯貴、侯爺公子的夜間行游，也不在宵禁之列。以此推斷，宵禁所禁不了的特權(quán)階層、特殊情況等，仍有很多。

至唐中后期，社會承平，消費旺盛，加之首都夜間生活的各類元素逐步形成，宵禁制度得以寬松，小規(guī)模夜間經(jīng)營行為的零星出現(xiàn)，也一步步填補著城市經(jīng)濟在夜間的長期缺位。

至晚唐，一方面朝廷在風雨飄搖中實在無暇細管，另一方面普羅大眾的長安城里“晝夜喧呼、燈火不絕”已蔚然成風，因此，宵禁制度在這個時期幾乎可以說是名存實亡了。

夜市，市民消費生活的自然延伸

開元年間，國家空前富強?！皯浳糸_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薄耙亍笔恰俺鞘小钡囊馑肌６鸥υ凇稇浳簟分谢赝⑻疲阂蛔〕蔷陀腥f戶人口，無論是公家還是私人，倉庫里都堆滿了上好糧食。萬人小城尚能如此富庶，百余萬人的帝都長安就更不用說了。

富庶的城市，離不開繁華的市集。唐中期及之前，長安的商業(yè)活動聚集于兩個固定的市集：西市與東市。在兩市里，又分門別類出各種各樣的專業(yè)市場：如李白詩句“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中專門售賣金銀珠寶的金市，如皇甫冉詩句“貧居依柳市，閑步在蓮宮”中專門賣藤條編織物的柳市，如沈彬詩句“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中專門賣酒的酒市，如方干詩句“沙邊賈客喧魚市，島上潛夫醉筍莊”中的魚市，如崔日知詩句“霧披槐市藹，水靜璧池圓”中專門售賣書籍的槐市，如盧眉娘“蠶市初開處處春，九衢明艷起香塵”中的蠶市，除此之外，還有草市、花市、果市、菱市等。僅從唐人對長安市場的描述，我們足以窺見當時白天商業(yè)繁榮之景。

直到中晚唐時期，鬼市的出現(xiàn)才從真正意義上開端了長安的夜市。作為民間自由貿(mào)易的一個重要平臺，鬼市所售賣的貨物也基本上都是一些常見且必備的生活用品。據(jù)《輦下風時記》記載：“長安務本坊西市是鬼市，或風雨曛晦，皆聞其喧聚之聲。秋冬夜多聞賣干柴，云是枯柴精也?！惫硎型ǔＪ窃谧訒r開始，天亮結(jié)束，正如史料所記載的：“半夜而合，雞鳴而散?！惫硎?，無論從時間的延伸，還是空間的延伸，已然具備夜市的主要功能。

商賈，農(nóng)商并舉下的夜市眾生相

重農(nóng)輕商的思想起于春秋，北魏時期達到巔峰。至唐中葉，太宗、玄宗、憲宗等皆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關(guān)心農(nóng)產(chǎn)，白居易詩《牡丹芳》里有“元和天子憂農(nóng)桑，恤下動天天降祥。去歲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無人至。今年瑞麥分兩歧，君心獨喜無人知”，平實描述了天子的重農(nóng)思想。周曇詩《三代門后稷》里有“人惟邦本本由農(nóng)，曠古誰高后稷功。百谷且繁三曜在，牲牢郊祀信無窮”，更是將農(nóng)業(yè)提到國家祭祀、社會信仰的高度。此長彼消，農(nóng)業(yè)受到巨大重視，商業(yè)的發(fā)展肯定會受到制約，作為商業(yè)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夜市必然會受到很大的制約，而作為夜市的主人——商賈，也同樣會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與風險。

商，即行商，流動經(jīng)營的商人;賈，即坐賈，居所經(jīng)營的商人?！伴L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蓖踅ǖ倪@首《羽林行》里，長安城里的不良少年是出了名的，他們剛在樓下?lián)尳倭松倘说呢斘铮R上又跑進酒樓喝得爛醉，直至天明……商賈所面臨的風險與困境，可見一斑。

“莫作商人去，犧惶君未諳。雪霜行塞北，風水宿江南。藏鏹百千萬，沉舟十二三。不如來飲酒，仰面醉酣酣?！卑拙右椎倪@首《不如來飲酒》，更是淋漓盡致地道出了商賈的血淚艱辛。

憲宗之后的敬宗、宣宗諸帝，逐漸提倡農(nóng)商并舉。經(jīng)商獲得國家的支持與鼓勵，商賈地位較之前也有明顯提高，百姓經(jīng)商之風盛行開來。“客行野田間，比屋皆閉戶。借問屋中人，盡去作商賈?！币系脑娋溆涗浟诉@種轉(zhuǎn)變。

進而，在夜市里經(jīng)營著旅館、酒肆、手藝、珍玩的商賈們，讓長安城燈火輝煌;在夜市里消費者美酒、佳肴、輕歌、漫舞的市民們，讓長安城豐腴多姿。晚唐時期長安夜市里的眾生，從盛唐的束縛與陳規(guī)中掙脫出來，走出一條解放思想、共創(chuàng)商業(yè)繁榮之路，個中景致，也成為了今天夜間經(jīng)濟的某些映照。“紅粉當壚弱柳垂，金花臘酒解酴醵。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殺長安輕薄兒?！辟Z至筆下長安夜市里的女掌柜，放到現(xiàn)在就是“網(wǎng)紅”?！叭粘猎律锨叶冯u，醉來莫問天高低。伯陽道德何涕唾，仲尼禮樂徒卑棲?！饼R己筆下的紈绔子弟，放在當下應該算得上半個“夜場達人”?！叭胀硭蘖舫?，人家半掩門。群鴉棲老樹，一犬吠荒村。爭買魚添價，新篘酒帶渾。船頭對新月，誰與共清論？”唐彥謙筆下的夜市魚買賣，好像穿越到今天某個夜場拍賣“價高者得”的場景里了。

揚州：運河滋養(yǎng)下的夜生活

運河滋養(yǎng)了揚州，更滋養(yǎng)了揚帥I夜市。由漢唐至明清，揚州夜市的興盛全賴于運河所帶給的交通便利、經(jīng)貿(mào)頻繁、人口流動與文化融合。

杭州夜景

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86），吳王夫差大敗越國，俘越王勾踐。強大的吳軍乘勝揮師渡江，吞并了江北的邗國。之后，夫差的目光投向北方，想與強大的齊國爭奪霸權(quán)。為了吳國“以船為車，以楫為馬”的舟師水軍能順利北上，夫差決定在江淮之間開挖人工運河。

《左傳》里對此有極為簡略的記載：“吳城邗，溝通江淮。”然而這簡單的7個字，卻記錄了足以影響中國2500年的兩件大事：吳國在邗國城邑的基礎上建造新都邑;開鑿江淮的人工運河——邗溝。邗溝就像2500年前埋下的一顆種子，在漫長歲月中，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那就是橫亙于泱泱華夏的南北運河及其如網(wǎng)水系。

東漢時期，政府對邗溝進行整治，使其成為從洛陽而來的大運河的重要一環(huán)。由當時全國最大的漕糧中心洛陽入汴渠，至徐州入泗水，由泗水入淮水，再轉(zhuǎn)經(jīng)邗溝可直達江南。

西漢初年，劉邦的侄子劉濞被封為吳王，都于揚州，遂“即山鑄錢，煮海為鹽”，并開鑿大運河重要支流運鹽河，將鹽場所產(chǎn)食鹽運至揚州，再通過大運河與長江分運全國。運鹽河的開挖，為后來揚州成為千年鹽運中心與東南第一都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隋大業(yè)初，為了加強首都洛陽與南方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聯(lián)系，隋煬帝先后下令疏浚邗溝，開鑿江南運河及永濟渠。煬帝也曾三次順河巡游，南下?lián)P州，奢華浩蕩，盛勢空前。至唐中葉，“舟檣櫛比，車轂鱗集，東南數(shù)百萬艘漕船，浮江而上，此為檻吭”的揚州終成“江淮之間，廣陵大鎮(zhèn)，富甲天下”。彼時全國最富裕的城市中，揚州第一，成都第二，有“揚一益二”之說。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睂τ谒暹\河的功過是非，唐人皮日休的詩，堪稱公允：若無煬帝為己享樂而搞“水殿龍舟”游樂之事，開運河之舉完全可以與大禹治水相提并論。他不僅批評了將隋亡歸罪于運河開鑿的看法，而且充分肯定了運河成為南北交通動脈造福萬民的功績。

而唐人歌頌運河樞紐揚州繁華的詩篇，更是枚不勝舉?！肮嗜宋鬓o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崩畎状司?，當屬千古絕唱。“尊酒何人懷李白，草堂遙指江東。珠簾十里卷香風?；ㄩ_又花謝，離恨幾千重。”誰在懷念李白？誰在想和他煮酒論詩呢？是杜甫，在成都的草堂遙指繁華富麗的揚州，縱生惆悵?！按航彼B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睆埲籼摗肮缕獕喝啤钡摹洞航ㄔ乱埂防?，詩人凝望揚州南郭的月下江景，思考著天地宇宙下的蒼茫人生?！敖瘗Z山中客，來到揚州市。買藥床頭一破顏，撇然便有上天意?！北R仝筆下的“市”就是市場，金鵝山人要去逛的便是藥市。逛藥市的還有皎然：“搖蕩春風亂帆影，片云無數(shù)是揚州。揚州喧喧賣藥市，浮俗無由識仙子?！薄爱斈耆宋醋R兵戈，處處青樓夜夜歌?；òl(fā)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風多?！表f莊的揚州曾是夜夜笙歌的處處青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倍拍翆υ乱瓜碌膿P州更是情有獨衷，愛得深沉。

唐代揚州的夜晚，不僅有明月，還有市集。王建游覽揚州夜市，頗受震撼，揮毫寫下《夜看揚州市》：“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是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睋P州城里夜市繁華，千燈萬火映照碧云，尋歡作樂的游客紛至沓來，絡繹不絕?！耙股珟Т簾?，燈花拂更然。殘妝添石黛，艷舞落金鈿。掩笑頻欹扇，迎歌乍動弦。不知巫峽雨，何事海西邊”，艷麗的舞蹈與悅耳的弦歌，是劉長卿的揚州夜色?！耙荒杲ｍЭ裼危顾蕹視陨蠘?。嗜酒幾曾群眾小，為文多是諷諸侯。逢人說劍三攘臂，對鏡吟詩一掉頭。今日更來憔悴意，不堪風月滿揚州”，揚州的美酒佳人與熱衷夜場的張祜不謀而合。“江橫渡闊煙波曉，潮過金陵落葉秋。嘹唳塞鴻經(jīng)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斗牛。今日市朝風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李紳的《宿揚州》里，更是夜夜笙歌，處處迷樓?！笆捘锬槺‰y勝淚，桃葉眉尖易覺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毙炷凇稇洆P州》里，以蕭娘、桃葉代指佳人，感慨揚州的歌樓酒肆里竟然囊括了天下三分之二的美女?！短脐I史》里還有這樣的記載：“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shù)，輝羅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p>

涓涓運河，流過富饒的兩宋：“萬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風酒并壚”，司馬光看到的是一幅日落時分夜市開場的揚州城。元世祖忽必烈又將其擴鑿成為京杭大運河，馬可·波羅在他的《東方見聞錄》（《馬可·波羅行紀》）中如此描寫揚州：“城甚廣大，所屬二十七城，皆良城也?！敝撩髑鍍纱?，“夜珠照徹路西東，樺燭紗籠火色紅”，揚州再次迎來漢唐之后的又一次鼎盛年華。鹽運和漕運的強強合作，是一加一遠大于二的揚州經(jīng)濟。同樣，運河福澤下繁榮的鹽運和漕運也主導了明清時期的揚州夜市。

“凡替商家經(jīng)手者，俱集于此，但不能立談耳。另有一種人，租幾間屋子，名曰‘公店，任買賣人往來交易。日間尚覺冷清，夜分較盛”，夜市上的交易，鹽商并不直接參與，而是委托第三方（中介）代辦，足見當時的商業(yè)邏輯與市場規(guī)范是建立在可貴的信托責任之上的，正所謂“門非暴鹵煎沙地，貨有丙丁甲乙綱。交易無私夤夜盛，不管己事為人忙”。城中各處的名園與酒樓，成為夜市買賣人的好去處：“夕陽晚紅，煙出景暮，遂飲閣中。酒三巡，或拇戰(zhàn)，或獨酌，或歌，或飯，聽客之所為”，而“凡有沽者斤數(shù)，掌柜唱之，把持應之，遙遙贈答，自成作家，殆非局外人所能猝”，正所謂“量酒唱籌通夜市，采蓮打槳破朝煙”，從華燈初上到曙色欲明……

“記得歸舟舟泊晚，一處紅燈認揚州?！边\河之濱的夜市，哪能不開在江上？夜市里的船宴，便是明清揚州城流動的“深夜食堂”。《揚州畫舫錄》里有：“揚州畫舫，始于鼓棚。鼓棚本泰州駁鹽船，至朽腐不能裝載，輒牽入內(nèi)河，架以枋楣椽柱。大者可置三席，謂之大三張，小者謂之小三張。”每到傍晚時分，許多飯店里的伙計或拎著各種食盒送至各艘預定用餐的船上，或者駕船將游湖的客人接到自家酒店用餐，前者像極了今天的外賣送餐小哥，后者像極了今天一些酒樓的VIP用餐接送服務。宴飲之余，夜間的文化娛樂也一個也不能少，吟詩、作畫、看戲、聽曲、下棋、玩牌，魔術(shù)、雜耍等，應有盡有。

運河滋養(yǎng)了揚州，更滋養(yǎng)了揚州夜市。由漢唐至明清，揚州夜市的興盛全賴于運河所帶給的交通便利、經(jīng)貿(mào)頻繁、人口流動與文化融合。反過來，揚州夜市也有力促進了各個時期揚州經(jīng)濟的發(fā)展，豐富了揚州本地人與海內(nèi)外商賈、“揚漂”及游客的生活內(nèi)容，提高了揚州在世界上城市大家庭里的美譽度。

開封：繁華夜市背后的密碼

事實上，一千年前的汴京，無論是城市規(guī)模還是經(jīng)濟繁榮程度，都能在當時的世界大城市中排進前三。其夜市之繁華，即使與今天的諸多城市夜市相比，也毫不遜色。

開封上元燈會上的龍舟

大宋元豐六年（1083年）的一個冬日，48歲的蘇軾在貶謫地湖北黃州，突然懷念起首都汴京的繁華夜市，揮筆寫下了“蠶市光陰非故國，馬行燈火記當年”的詩句。其中的“馬行”，是當時汴京城最為繁華的大街之一。

汴京，又名東京，今日河南開封，北宋的都城。能讓見多識廣的蘇大文豪心心念念，當年的汴京城夜市魅力自是非同凡響。事實上，一千年前的汴京，無論是城市規(guī)模還是經(jīng)濟繁榮程度，都能在當時的世界大城市中排進前三。其夜市之繁華，即使與今天的諸多城市夜市相比，也毫不遜色。

那么，汴京的夜市，到底有多繁華？可以這么說，如果有人穿越到北宋時的汴京，一定會被當時的熱鬧景象所震驚，進而像劉后主那樣樂不思蜀。

繁華的夜市

說到汴京的繁華，需要先看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清明節(jié)出城上墳祭祖，是北宋的風俗，也是群眾性郊游的好日子。這一天，“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北宋畫家張擇端在清明節(jié)外出游玩，感慨于此，就用畫筆把這一幕記錄了下來。該圖主要描繪的是汴京城沿汴河到東水門的街市和虹橋的橋市景象。上海世博會期間，此畫是中國館的鎮(zhèn)館之物，運用現(xiàn)代電子和光學技術(shù)，讓畫中各色人等動了起來，北宋汴京城的繁華氣息撲面而來。

不過，《清明上河圖》所描述的，還只是當時市郊的景象。市中心的繁華，比圖中景象更甚。北宋時的汴京城，以皇宮為中心，主要有八條大街，即南面御街、東面御街、西面御街、北面御街、宮城宣德門前大街、宮城東華門前大街、景靈宮東門大街和相國寺東門大街。其中，以北面御街，即潘樓街、馬行街和新封丘門大街最為繁華。當時的人們，喜歡在夜間于酒樓、茶坊約會親友，或舉行宴會，夜游吃茶，常常尋歡作樂到深夜。許多大酒樓和茶坊幾乎都是通宵營業(yè)，夜市由此興起。

最為著名的，當屬相國寺附近的州橋和馬行街兩處。

州橋和馬行的夜市，之所以出名，首先在于商業(yè)規(guī)模大。從州橋往南到朱雀門，一直到龍津橋，夜市有數(shù)里地之長。州橋夜市美味飄香，各種食物令人駐足，各種煎炒、蒸煮、涼拌、燉熬的食物香氣撲鼻，吸引眾多食客前來品嘗。沿街兩邊出售有水飯、肉干、獾肉、野狐肉、風干雞、雞腎碎等，朱雀門則主要賣現(xiàn)做的羊白腸、加工過的腌魚、姜豉等。夏天此處售賣麻腐、雞皮麻飲、沙糖冰雪冷丸子、藥木瓜等，全部用梅紅色盒子盛裝。冬天賣的有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鲙、煎夾子豬臟之類，統(tǒng)稱雜嚼。

朱雀門到龍津橋，已經(jīng)離宮城較遠，處于市郊了，所以州橋夜市的特點是大規(guī)模的酒樓較少，沿街特色小吃店、流動餐飲攤販（類似我們今天的大排檔）比較多，比如當時城中著名的曹婆婆肉餅、薛家羊飯、鄭家油餅以及張家油餅、王家乳酪等，都在州橋以南到龍津橋這條線上。

馬行的街市比州橋更長，從馬行街向北，往外城新封丘門方向，綿延十多里，兩邊坊巷院落，縱橫萬數(shù)，處處擁門，布滿了各色茶坊、酒店、勾肆飲食等店面。這等規(guī)模的商業(yè)大街，即使放到今天的大都市，也毫不遜色。此處離皇城較近，緊挨著離宮城最近、最為繁華的潘樓街，所以大規(guī)模的酒樓較多，當時著名的莊樓、楊樓以及小貨行時樓都在這條街上，故而其夜市比州橋更盛百倍，車馬充塞擁擠，幾乎無法立足。據(jù)說，汴京四條御街中，夏天時只有馬行街上沒有蚊子，因為這里的夜市酒樓太多，油燭煙焰沖天，連蚊子都無法停留。

即使在更為偏遠僻靜的地方，馬行街的夜市一樣紅火，提供的食物種類有燒烤的蔬菜包子、夾脊豬肉燒餅、胡餅、和菜餅、獾兒野狐肉、果木翹羹、灌腸、香糖果子之類。甚至寒冬臘月的風雪陰雨天氣，夜市也不曾關(guān)閉，主要賣些紅綠冰晶膾、煎肝臟、蛤蜊、螃蟹、胡桃、澤州餳、奇豆、鵝梨、糍糕、團子、鹽豉湯之類冷飲熱食?？梢钥闯?，支撐起汴京繁華夜市的，主要是餐飲業(yè)，這也是當時汴京最為發(fā)達的行業(yè)。各色酒店遍布汴京的大街小巷，大型酒店有72家，叫做正店。小酒店難以計數(shù)，稱作腳店。由于飯店眾多，當時很多市民往往并不自己買菜做飯，到飯店來解決一日三餐。

汴京夜市的另一個特點是營業(yè)時間長。絕大部分酒樓、排擋都營業(yè)到三更天才歇息。即使到了三更，街上還有提著瓶子叫賣茶水的，為夜歸的人們提供一杯熱茶。更不可思議的是，不到五更天，路邊就又有人擺出早點攤，早起的吃貨們可以享受到灌肺、炒肺以及稀飯點心。所以只要你需要，在汴京24小時內(nèi)都能吃到冷熱熟食。

第三個特點是種類多、范圍廣。汴京城飲食花色品種很多，按食品特點可分北食店、南食店、川飯店，按食品種類又有從食店、羹店、瓠羹店、餛飩店、餅店以及菜面、賣隨飯的店。汴京城人孟元老在其所著《東京夢華錄》卷2的“飲食果子”篇里，僅就“茶飯”一項就列出了百味羹、三脆羹、沙魚兩熟、羊頭簽、荔枝腰子等近50種，且隨點隨做，不會有食材缺乏。

不過，光有吃吃喝喝，似乎還不足以撐起繁華二字。汴京城晚間的娛樂活動也不少。酒足飯飽后，有人相約去勾欄聽戲。勾欄是一種類似于今天大劇院的場所。以勾欄為中心構(gòu)成的集市，叫做瓦子。汴京最大的瓦子叫桑家瓦子，在潘樓街附近，內(nèi)有大小勾欄50余座，能同時容納千余人。瓦子里除了唱戲聽戲的，也有不少趁機做小買賣的，如賣藥、占卦、叫賣舊衣、買賣飲食、剪紙花等等。人在里面消費，根本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一些茶坊，則在夜間變身賭場，比較出名的是位于潘樓街以東十字大街上的“從行里角茶坊”，一般都是從五更賭到天明，美其名日“博易買賣”，又稱“鬼市子”。這種賭博以銅錢為賭具，按錢上的字幕定輸贏，為官方所禁止。北宋只在元旦、冬至和寒食三節(jié)，各開禁三天。所以，天明散去，也是為了給官府面子，免得公開犯禁，大家都不好過。

觀燈市，18世紀《帝鑒圖說》彩繪插畫。

從一般經(jīng)濟學觀點來看，任何市場的繁榮，離不開人和物這兩大支撐。從這一點來看，汴京夜市繁華的背后，主要得益于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政府的支持;二是便利的地理;三是龐大的人口。

政府的支持

在宋朝之前，中國商人雖然口袋有錢，但社會地位、政治地位一直不高。歷朝歷代基本都奉行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即便是在盛唐時期，商人也只能在指定場所進行交易，而且還限定時間。比如唐代的東都洛陽，全城的交易市場被局限在六百步的小范圍內(nèi)，不得有絲毫擴展。這種情況在宋代得到徹底改觀。公元965年，宋太祖趙匡胤下旨，令京城夜市自三鼓已來，不得禁止。延續(xù)了上千年的宵禁制度自此被廢止。同時，政府取消不再限定商品交易市場，也不再干預和管制商人的正當經(jīng)營活動，商人不僅可以自有選擇營業(yè)地點，還可以日日夜夜進行交易活動?；旧?，宋代將之前所有在商業(yè)經(jīng)營上的人為設置的障礙全部廢除，工商業(yè)迎來發(fā)展的黃金時代，這才讓夜市的繁華成為可能。過去朝代里只在重大節(jié)日里才出現(xiàn)的繁榮夜市，在宋代成為日常。不僅如此，政府還從稅收上對商人予以優(yōu)惠。1085年，殿中侍御史黃洚，見到官府對沿汴河設立的面行、菜行、果子行、牛馬行、紙行等新興行市抽稅過重，就向上奏皇帝，請求罷免。

政府不光鼓勵大家做生意，還自己經(jīng)營一些商業(yè)機構(gòu)，與商人爭利。這類商業(yè)機構(gòu)分兩類，一類如鹽、鐵以及香藥、犀牙等不允許私人販運的貨物，設立專門機構(gòu)管理，除了自行發(fā)賣，也批發(fā)給行鋪的商人，屬壟斷性行業(yè);另一類則經(jīng)營普通貨物，可在民間自有買賣。政府經(jīng)營的目的是通過大宗購進，防止市場的隨時波動和物價的暴漲暴跌。除此之外，官方還經(jīng)營一些日用消費品，比如，在一些繁華地段設置官營的果子行、面行、肉行等，同時，還辦了官營的豬羊圈和牛圈。不過，就活力和經(jīng)營手段而言，政府在這些小商品經(jīng)營方面還是比不過民營，所以到了北宋末年，此類官營行市基本就不復存在了。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政府在商業(yè)經(jīng)營上還是比較公平的，沒有依仗行政權(quán)力對商業(yè)經(jīng)營進行干預，刻意保護官營商業(yè)的發(fā)展。

政府對于商業(yè)的另一貢獻在于廢除自西周以來盛行的里坊制。在里坊制下，居住與買賣交易的地方分開，市場只能開在政府指定區(qū)域，聽鼓聲方可開市，黃昏時關(guān)閉。宋代時，這種界限被打破，代之以由街巷聯(lián)系宅院的開放式居住區(qū)。各行各業(yè)的工商業(yè)都可根據(jù)自己的營業(yè)需要，選擇能發(fā)展自己業(yè)務的地點，于是大小商店、鋪席、貨攤、飯館、酒店、茶肆以及各種小手工業(yè)的作坊散布全城，形成了許多繁華熱鬧的商業(yè)大街。馬行與州橋，不過是以夜市出名而已。因為好多街市緊靠宮城，皇宮內(nèi)的宮女們經(jīng)常外出來買日用品或買點零食打牙祭。仁宗年間某個夜晚，歡樂的市聲傳入深宮，被仁宗聽到，他問宮人這是何處作樂？宮人告訴他說這是宮外酒樓作樂，仁宗不禁感慨本人在宮中的冷清，艷羨起高墻外面的夜市生活。

正是在政府重商政策的影響下，整個帝國的商業(yè)得到高度發(fā)展。汴京城不過是個代表。口袋里有錢的宋朝皇帝，才能在武力不敵外族時，大多時候選擇用錢來解決問題。他們的思路，大概也是花錢買太平吧。

便利的地理

汴京的商業(yè)繁華，一個重要特征是貨物豐富且充足。如此多的商品，指望汴京自己生產(chǎn)顯然不可能，大多數(shù)都是通過水陸兩地從外地運入。

開封上元燈會

汴京，地處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四條河流交匯處。其中，蔡河在城南，東北為五丈河，西北有金水河，汴河則由東向西橫穿城中。四條河是汴京日用物資來源的生命線。北宋當時選擇在此建都，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這里的漕運。全國各地尤其是東南一帶的物資可以很方便地運抵京城，從而使汴京處于“天下之樞”“萬國咸通”的有利地位。有人估算，當時北宋用來漕運的船只約有6000艘。汴京作為全國漕運的集中地點，不僅全國商貨運匯集于此，供應市民所需，而且還是個中轉(zhuǎn)碼頭，全國商貨由此再轉(zhuǎn)販全國各地，所以汴京全城內(nèi)外大街小巷，無不店鋪林立，商貨充盈，日日夜夜在進行著商業(yè)活動。所以，汴京的商業(yè)是哪里有需要，商業(yè)活動就開展到哪里。比如，因為大量客商從汴河進入京城，汴河沿岸建起大量旅店、貨棧，其他空地上就相應興起了許多餐飲及日用必需品的市場。

全國商賈匯集汴京，既帶來了豐富的商品，這些人在京城逗留，免不了迎來送往，因此，也帶動了潛在的消費。這類消費，又進一步刺激了汴京商業(yè)的繁榮。所以汴京城的茶坊酒肆內(nèi)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按管調(diào)弦，杯觥交錯，一片歌舞升平。其菜肴可謂是“八方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為了招攬客人，不少酒樓內(nèi)部裝飾雍容華貴，有的甚至像園林庭院，使人一邁進酒樓就恍如到了私家園林，這是宋代城市發(fā)展的另一特征。就連位居高位的達官貴人和皇親國戚也喜歡到市井中的酒樓飲酒。宋真宗時，太子太傅魯宗道就經(jīng)常穿著便裝，不帶侍從，偷偷到南仁和酒樓飲酒?；实郢@悉此事，責問他：“為什么要私自入酒樓？”他卻振振有詞說：“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彼握孀谡J為他很實在，于是也不怪罪于他。

開封山陜甘會館

龐大的人口

宋朝成立之初，宋太祖就曾經(jīng)估計過，汴京城內(nèi)有軍隊數(shù)十萬，居民超百萬。整個北宋朝167年時間里，除了邊境騷擾外，國家相對升平，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也未出現(xiàn)毀滅性的自然災害，所以人口一直處于穩(wěn)定上升中。在這樣的背景下，汴京城的人口自然只多不少。如此龐大的人口，一方面，需要消耗大量諸如糧食、燃料等物資;另一方面，其自身也在生產(chǎn)制造消費品，由此造就了汴京的繁華。

百萬居民中，除了原住民，還有大量的外來人口。外來人口中，有的是經(jīng)由官方招聘而來，比如當時汴京最大的官營絲織作坊綾錦院，600多名工匠，多為四川人。有的是從全國各地來汴京旅游的。還有的則是不愿種地，到汴京來尋求發(fā)展機遇的農(nóng)民。此類人員大多缺乏技能，故只能從事簡單的服務業(yè)。服務業(yè)其實也是繁榮夜市的一部分。

汴京的服務業(yè)，分工很細，比如有專門給人家打水的，還有打首飾、刷漆、修鞋、洗衣服、刷腰帶、修補帽子等，還有到大戶人家做小時工的。宋哲宗時的宰相蘇頌家里，曾雇過一個婢女。有一次蘇頌向她打聽家里情況。這個婢女就說，她們一家10口，都是做這種打零工的狀態(tài)，并無正規(guī)職業(yè)。

在宋代，城市的發(fā)展繁榮，不斷吸引著外來人口尤其是農(nóng)民的涌入。盡管到了城市，所從事的往往都是低端工作，但比起種地負擔的徭役，還是城市的吸引力要大一點。正因為此，宋仁宗時，朝廷發(fā)布詔令，要求各地除了極為貧困的人家外，禁止舉家遷往京城。

城市的管理

汴京城并不大，新城舊城加在一起不過50多平方公里。單就人口密度而言，每平方公里超過2萬人，超過今天的東京京都1.3萬人和紐約、倫敦、巴黎的8000多人，也超過了北京和廣州，與上海相近。以單層或雙層木結(jié)構(gòu)建筑為主的汴京城，人口密度超過以多層鋼筋水泥建筑為主的現(xiàn)代都市，擁擠程度可以想象。有人描述城內(nèi)房屋甲第星羅，比屋鱗次，坊無廣巷，市不通騎，入夏有暑濕之苦，居常多煙火之憂。

人口多、住房密集，固然是繁華的特征，但這也帶來兩個突出問題。第一個是消防問題。古代尚未出現(xiàn)電燈，夜間照明基本全靠油燈和蠟燭，汴京城擁擠的建筑更是加劇了消防難度。一旦發(fā)生火災，造成損失不可想象。北宋一處官府辦公地發(fā)生大火，造成損失是“焚屋千八十楹，案牘等殆盡”。為此，朝廷專門設立望火樓以及每坊巷三百步設軍巡鋪屋一所的制度。每鋪兵5人，夜間巡警。望火樓上有人值班，下面屯兵百余人，配有大小桶、灑子、麻搭、斧鋸、梯子、火叉等裝備，遇有火情，即前往撲滅。此外，京城內(nèi)駐有大量軍隊，如遇大火，軍官可以迅速調(diào)集人力來撲火。

另一個問題是治安問題。大量外來人口的涌入，既為城市發(fā)展作出了貢獻，也導致惡性案件頻頻發(fā)生。汴京城內(nèi)就經(jīng)常發(fā)生夜里搶剝?nèi)说囊路⒔俾迂斘锒滤赖陌讣?。為此，官府設立了兩條線來管理，一是開封府，屬行政系統(tǒng)，類似今天的公安局;另外在軍事系統(tǒng)也設立了一支專門隊伍，加強日常巡視，類似于今天的武警。

汴京的繁華，放在中國古代的歷史背景來看，固然有經(jīng)濟發(fā)展的原因，更主要還是得益于政治效應，由于其都城地位的政治中心集聚效應，這才帶來經(jīng)濟的繁華，一旦這種政治地位消失，這些城市便很快衰敗。北宋滅亡之后，汴京的繁華隨之蕭條;南宋滅亡后，首都臨安也輝煌不在，都是這個道理。這可能也是為什么我國古代一直沒有發(fā)展出如西方那樣成熟的城市的原因所在。

（明）唐寅 《韓熙載夜宴圖》

詩人的夜生活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背怂X，古人都用什么來消遣漫漫長夜呢？是風雅的賞月、讀書，還是近俗的夜市、青樓？是忙著織布、搗衣，還是閑著烹茶、煮酒？是喜出望外的相會，還是舟車飄搖的送別？

賞月色

賞月，始于魏晉，盛于唐宋。

“玉匣卷懸衣，針樓開夜扉。妲娥隨月落，織女逐星移。離前忿促夜，別后對空機。倩語雕陵鵲，填河未可飛?！币箍绽锏男窃拢烩准缥峒毤氂^察，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是詩人們的天上人間。

與庾肩吾同時代的何遜，在《送韋司馬別》這首詩的第四段，寫到月夜送別友人后獨自歸家時的情景：“暖暖入塘港，蓬門已掩扉。簾中看月影，竹里見螢飛。”其中“暖暖”，是月色的綽約，更是友情的綿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崩畎淄滤监l(xiāng)，月光如清霜般朦朧、孤寂?！捌G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更憐花月夜，宮女笑藏鉤。”李白游樂宮中，沉浸于花香月明之夜。

歐陽詹在《玩月》詩序中有：“月之為玩，冬則繁霜太寒，夏則蒸云太熱，云蔽月，霜侵人，蔽與侵俱害玩。秋之于時，后夏先冬，八月于秋，季始孟終，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之天道，則寒暑均;取之月數(shù)，則蟾魄圓?！焙唵蝸碚f，要想賞月，春夏秋冬皆可，只是冬天太冷，夏天太熱，而中秋時節(jié)，氣候爽朗，是為最佳。

“前月月明夜，美人同遠光。清塵一以間，今夕坐相忘。風落芙蓉露，凝馀繡服香?！滨U溶便是在某個中秋之夜，與美人一起賞月，直至翌日清晨。

賞月之時，最好有琴聲相伴。如白居易《對琴待月》里“共琴老為伴，與月有秋期”，盧綸《陪中書李杼舍人夜泛東池》里“看月復聽琴，移舟出樹陰”，這是需要相當高超的心境與技巧的。

月色下，王建在《夜看美人宮棋》：“宮棋布局不依經(jīng)，黑白分明子數(shù)停。巡拾玉沙天漢曉，猶殘織女兩三星?！币蕴煜笥髌?，既寫棋子所余無多，暗示棋局將止，又寫通宵達旦，天色將明，足見美人興致之高。賞月觀棋，頗有意趣。

李邴的《念奴嬌·詠月》里寫：“素光練靜，映秋山、隱隱修眉橫綠。鵲樓高天似水，碧瓦寒生銀粟。萬丈斜暉，奔云涌霧，飛過盧仝屋。更無塵氣，滿庭風碎梧竹。誰念鶴發(fā)仙翁，當年曾共賞，紫巖飛瀑。對影三人聊痛飲，一洗離愁千斛。斗轉(zhuǎn)參橫，翩然歸去，萬里騎黃鵠。滿天霜曉，叫云吹斷橫玉?！痹律腥缃z絹懸空，光影晶瑩明凈，月下世間似無塵氣，意境清曠高遠。舉杯邀月，對影三人，飄然欲仙，直至天明。

在何夢桂的《山房約會於黃灘別后寄似》里，除了賞月，還有在月下美好的約會：“玉堂佳人佩瓊英，月下乍見心眼明。貞心野雪壓不死，幽韻天風吹逾清?！?h4>讀詩書

《魏書》里有：“有人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余?；騿枴嘀狻Ｓ鲅裕骸邭q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币棺x妙，冬夜讀書更妙，在雨雪的冬夜讀書實在妙不可言。

《晉書》里有：“胤恭勤不倦，博學多通。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shù)十熒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及長，風姿美劭，機悟敏速，甚有鄉(xiāng)曲之譽?！焙笥帧耙院夭W知名于世”?！渡杏袖洝防镉校骸皩O康，晉京兆人，性敏好學，家貧無油，于冬月映雪讀書?！避囏放c孫康，一個夏月囊熒，一個冬月映雪，成為后世讀書人勤學刻苦的典范。

“僻巷鄰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澆薤亦同渠。傳屐朝尋藥，分燈夜讀書。雖然在城市，還得似樵漁?！蓖粋€屋檐下的街坊鄰居，蒸梨共用一個爐灶，洗菜共用一個水池，連夜晚讀書也是共用一盞燈。難怪于鵠感慨：我們雖然住在城市里，卻還能過著像樵父和漁夫一樣安逸的田園生活。

“夜書細字綴語言，兩目眵昏頭雪白。此時提攜當案前，看書到曉那能眠”，“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zhí)煳疵鳌Ｑ弁礈鐭舄q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即使在漫漫旅途中，韓愈和白居易也放不下夜讀的習慣。

“憶昨未知道，臨川每羨魚。世途行處見，人事病來疏。微雨秋栽竹，孤燈夜讀書。憐君亦同志，晚歲傍山居?！薄恫肪诱袝鴤H》里寒夜伴燈而讀的杜牧，向志同道合的知音發(fā)出了高山流水的邀請。

“野寺石泉秋煮茗，松窗雪屋夜論詩。懸知別后東風近，先寄寒梅第一枝?！彼砷g、雪夜，與摯友烹茶論詩，是王庭硅最為享受的美好時光。

“挑燈夜讀書，油涸意未已。”陸游冬夜讀書，讀到燈油燃盡，還余興未盡，可見詩書有味?！鞍装l(fā)蕭蕭年八十，依然父子短檠燈。”他不僅自己夜讀，還與兒子一起夜讀，書癡父子，傳為佳話。

與陸游一樣，王思任看到自己的兒子常?？炭嘁棺x，非常欣慰，于是寫下了《聽鼎兒讀書歌》：“月沉燈渴雁無征，竹窗猶有讀書聲。雞未著裈鳥未醒，書聲先旭開東井?！?/p>

“雪夜圍爐讀禁書，為人生至大幸福?！北?400多年前的董遇更進一步，金圣嘆不僅夜讀，還要雪夜讀禁書才覺得過癮。

“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奔o曉嵐的草堂夜讀，讀出了燈火饋贈的脈脈深情。

袁枚有《寒夜》一首：“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燼爐無煙。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毙∧镒幼诖惭?，手撩幔帳，想來羅衾不耐五更寒，見丈夫還在讀書，便嗔怒相責。詩書越有趣，長夜越有情。

逛夜市

《周禮》里有：“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背袨樯衔缂?，日昃而市為下午集市，夕市為傍晚集市。由夕市始，夜市逐現(xiàn)端倪。

漢代夜市稍有形態(tài)，卻較為冷清。時至中唐，長安、洛陽、金陵、揚州、成都、臨安等各大都市的夜市迅速發(fā)展起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伎皆裱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薄奥尻枙円篃o車馬，漫掛紅紗滿樹頭。見說平時燈影里，玄宗潛伴太真游?！薄霸律珶艄鉂M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xiāng)人賽紫姑?！薄奥尻栵L俗不禁街，騎馬夜歸香滿懷。坐客爭吟云碧句，美人醉贈珊瑚釵?！碧K味道、元稹、李商隱與薛逢等描繪的是帝都長安、洛陽的元宵夜市，至于“有足不躡地浮行數(shù)十步者”，腳不沾地被人推著走的擁擠程度絕不亞于今天各大城市的跨年夜。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倍拍恋摹恫辞鼗础罚枥L的則是金陵秦淮河邊紙醉金迷的夜生活圖景。

在杜荀鶴的筆下，“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是蘇州與杭州的夜市繁華。

“蠻聲喧夜市，海色浸潮臺?！痹趶埣摹端袜嵣袝鲦?zhèn)南?！芬辉娎?，我們可以看到中唐時期的廣州之夜，南來北往，好不熱鬧。

夜市繁榮達到巔峰的應是宋代。夜生活極度豐富的宋人甚至還給夜市做出了區(qū)分，比如在東京開封，“州橋夜市”以美食為主，且在不同的季節(jié)供應不同的特色美食，“潘樓東街”則是以娛樂為主，茶坊酒家、歌樓戲臺、珍玩犀玉……逛夜市、談戀愛，成為當時年輕人的喜好，連皇帝宋徽宗也喜歡大晚上去樊樓約會李師師。從北宋的東京夜市到南宋臨安的夜市，燈火徹夜，歌舞升平。風雅兩宋是普羅大眾的兩宋，兩宋夜市更是普羅大眾的夜市。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宾』I交錯，唱歌跳舞，是官二代公子哥晏幾道的夜晚生活。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笨婆e落第后的柳永，入“秦樓楚館”，染“競賭新聲”，繁華的夜市，青樓的燈花，多情的歌伎，醇香的美酒，都融進他的詞里，融進他自由浪漫而悲情彌漫的血液里。

南宋皇城杭州，夜市連著早市，通宵達旦，一年四季，天天如此。夜市之盛，幾近瘋狂。吳自牧所著《夢粱錄》里記載得頗為詳細：臨安夜市熱鬧非凡，衣帽扇帳，盆景花卉，豬牛魚羊，糕點蜜餞，時令瓜果，應有盡有。僅風味小吃來說，就有孝仁坊的團子，秦安坊的湯團，市西坊的螺滴酥，太平坊的糖果等。

“碧玉融成萬里天，滿城羅綺競春妍。柳梢掛月黃昏后，夜市張燈白晝?nèi)??！睂τ诎子耋高@位道教南宗五祖來說，游玩夜市，與民同樂，或許使他領悟到“吾一身即天地，天地即吾一身，天下之人即吾，吾即天下之人”之真諦呢。

“風雨夜深人散盡，孤燈猶喚賣湯元?！蔽覀儚慕资脑娎锟梢钥吹降氖且故杏鲇?，可以聽到的是湯圓鋪子的叫賣聲。

陸游在《晚過五門》一詩里說到成都夜市：“城東深夜呼酒侍，五門鼓吹燈火鬧?！背啥?，一個讓人玩到夜深還不想入睡的城市。

明人所寫的《西湖游覽志余》里，盛贊當時杭州夜市秩序良好：“篝燈交易，識別錢真?zhèn)危w毫莫欺。”

至于后來明代金陵城出現(xiàn)了日落開張、不點燈火、暗中交易的“黑市”，揚州城的富貴人家“好晝眠，每自旦寢，至暮拾興”，以及清代上海吳淞出現(xiàn)了“煙戶數(shù)千家，其俗以夜中為市”的“鬼市”，皆可認為是唐宋夜市的迭代與創(chuàng)新。

邀宴飲

“吳王承國龐，列第禁城東。連夜征詞客，當春試舞童。砌分池水岸，窗度竹林風。更等西園月，金尊樂未終?！弊嬖亼獏峭跹缯垼菝易允钱斎?，盡興歌舞，直至深夜。

“鳳皇鳴舞樂昌年，蠟炬開花夜管弦。半醉徐擊珊瑚樹，已聞鐘漏曉聲傳?！遍惓[所赴的是安樂公主的喬遷喜宴，卻在管弦之中，喝得爛醉。

“東山夜宴酒成河，銀燭熒煌照綺羅。四面雨聲籠笑語，滿堂香氣泛笙歌。泠泠玉漏初三滴，滟滟金觴已半酡。共向柏臺窺雅量，澄陂萬頃見天和?！迸c一眾高官聚會宴飲的李群玉，酒量應該不錯，但容易上臉。

“一拋學士筆，三佩使君符。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須。公門衙退掩，妓席客來鋪。履舄從相近，謳吟任所須。金銜嘶五馬，鈿帶舞雙姝。不得當年有，猶勝到老無。合聲歌漢月，齊手拍吳歈。今夜還先醉，應煩紅袖扶?！卑拙右椎倪@次宴飲中，甚至還有主打樂妓作陪的一個專門位置——妓席，末句“今夜還先醉，應煩紅袖扶”讀來著實香艷。“檐問清風簟，松下明月杯。幽意正如此，況乃故人來。”屋檐間清風徐來，松樹下月光映照，鋪開竹席，擺酒設宴，與故人對坐松下，舉杯而飲，這幽深淡遠的宴飲調(diào)調(diào)，是生活在別處的白居易。

宴飲歌舞之余，還有名目繁多的游戲。

文字令考的是博學與敏思，相傳李白、杜甫、賀知章和王之渙四人曾一起飲酒作樂，聯(lián)句行令：“一輪圓月照金樽（李賀），金樽斟滿月滿輪（王之渙）。圓月跌落金樽內(nèi)（杜甫），手舉金樽帶月吞（李白）?！彼拇蠹抑麟m只有四句，但內(nèi)涵席上之物，文氣回環(huán)往復，尤其李白結(jié)句猶如點睛，堪稱杰作。

《申屠澄》里還記載了一段因行雅令而生的良緣。秀才申屠澄赴任縣尉，風雪阻途，夜投茅屋。好客的主人燙酒備席，圍爐饗客。申屠澄舉杯引《詩經(jīng)》句行令：“厭厭夜飲，不醉不歸。”不料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主人之女也引《詩經(jīng)》句脫口出令：“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焙疃擅畹叵蛩磉_了愛慕之意。申屠澄聽后，驚嘆萬分，遂向女子的父母提親，結(jié)成婚姻。

藏鉤、射覆拼的是機智與運氣。將“鉤”或藏于手中或匿于手外，握成拳狀讓人猜度，猜錯罰酒。射覆也叫分曹，與藏鉤的玩法略有區(qū)別?！案糇豌^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從詩意來看，宴飲中的李商隱是個游戲高手。

至于后來的猜枚、劃拳等，或脫胎于藏鉤。沈復在《浮生六記》中記載過一種類于劃拳的宴飲游戲——拇戰(zhàn)：“拇戰(zhàn)輒北，大醉而臥。”

有宴飲的相聚，就會有宴飲后的送別?？腿颂炝羷由恚T行送別當在頭天夜晚。宴飲之后的主客話別于次晨，客發(fā)而主歸。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奔拍尢扉L，歡娛嫌夜短。白居易的《琵琶行》，是送別友人時生出的愁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元代劉崧的《秋夜送伯衢別》：“山風吹落桂花枝，江上停杯欲別遲。半夜酒醒柔櫓發(fā)，一篷煙雨過平陂?！彼蛣e的宴飲，酒醒已是后半夜了，該輕搖船櫓揚帆啟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