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穎
我是被噩夢驚醒的。醒來的時候一身冷汗。我看一眼身邊睡熟的吉安,像貓一樣蜷著身子,呼吸勻稱。我伸手摸過床頭柜上的手機,按下屏幕,凌晨三點十八分。這幾年,我大都會在這個點上醒來,然后迷迷糊糊直到東方發(fā)白。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沒有睡,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后來我遇見吉安。
手機黑屏后,我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身上長了刺一般。更糟糕的是我感覺自己的的心臟像一只充氣的氣球,慢慢地膨脹快要炸裂開來,這使我感到特別恐懼,于是我輕輕推了推吉安。
吉安的眼睛隨著長睫毛撲閃了一下睜開,貓一樣的眸子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怎么了?她忽地坐起身。她就是這么一個可愛的女人,不管什么時候叫醒她,一點都不混沌。我告訴她亞平可能熬不過今天了,我夢見一群打著紙傘和白幡的小男孩正往亞平家里去。她的神色略略暗了一下,然后伸出雙臂將我的腦袋攬到她柔軟的懷里:不會的,夢都是反的??墒俏倚睦镫y受。吉安拿過一條毛巾,輕輕給我擦去腦門的汗珠:我去給你沖杯牛奶。
燈都打開了,我的心也隨著光亮豁然了許多。吉安在牛奶里加了一勺蜜,這些年我變得特別愛吃甜點,她是知道的。我喝了一口濃稠香甜的牛奶,走到陽臺上。遠近的燈火璀璨,高樓林立,有汽車行駛在棋盤般的道路和立交上,有點晃眼,不知道是剛從這個城市出發(fā)還是剛從哪個城市進來,好多次我也在這樣的車流中。就像每次堵車,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一層,我都會扶著方向盤嘴里不干凈起來:我操!一個個急著趕什么?非得他媽的這么忙嗎?吉安擠擠眼睛說:你不也是其中一分子嗎?想到這里,我舉起牛奶杯,向著那些奔馳的汽車晃了晃,作了一個干杯的模樣。
牛奶喝光后,我到底還是睡不著了,索性坐在沙發(fā)上等天明。吉安見我恢復(fù)了神態(tài),打著哈欠回到了房間并輕輕地關(guān)上了房門。她是只睡貓,每天會睡到陽光灑滿窗欞。偶爾有睡不著的時候,那是她夜里構(gòu)思小說散了神。這時候,我不敢驚動她,否則她會像一頭生氣的母豹,全身上下充滿敵意。
我看著茶幾的手機,總感覺有亞平的電話,不,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亞平家屬的電話,他的妻子,兒子,或是兒媳。我最后一次接到亞平的電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那時我正在上海談一個項目。就在談判進入階段性發(fā)展的時候,我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我沒有去理會,這個時候,沒有比我談成手里的這筆項目更為重要的事情,說實話,包括吉安。當(dāng)然,我不否定我是真的喜歡吉安。我曾經(jīng)最喜歡聽李麗芬的《愛江山更愛美人》,我覺得沒有哪首歌曲能將男人的心事表達得這么準(zhǔn)確。我覺得自己就是這首歌里那個英雄好漢,的確,沒有哪個英雄好漢喜歡孤單單的生活??墒俏矣钟X得自己不是個英雄好漢,因為我越來越害怕自己的兒子。如果說前幾年,我把吉安放在第一位,我是小心翼翼地喜歡吉安,那么現(xiàn)在,我加倍小心翼翼地對待兒子。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對比著,吉安像酒,兒子是水。離了酒我會難受,但終究是死不了。沒了水,我會斷了命。吉安當(dāng)然不知道我會這么想,我不敢想象她若是知道我的想法之后會怎么樣。也許她隱約知道我的想法,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女人。
待到談判結(jié)束,我第一時間掏出手機。我在談判的間隙腦中不自覺地想過會是什么人的電話,但沒有想到是亞平的電話。他幾乎從不打電話給我,我知道,亞平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接通電話后,亞平的聲音像是從空洞里飄過來一樣,虛弱到了極致。我的心立即緊張起來,我料定亞平是生病了,而且不是小毛病。那天在食堂我看見他,人好像矮了一截,也薄了一層,他面色蒼白地給員工打飯,動作依舊那么嫻熟,只是手上的力氣明顯小了,我看到他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他看見我的時候,蒼白的臉色驀地一紅:老板,你怎么到這里來吃飯了?自從亞平來我的公司后,一直叫我老板。直到有一次,我跑到他的家里跟他喝酒,酒到深處,他無意間叫了我的名字,就像當(dāng)年在學(xué)校叫我一樣。突然間,他又改了口。我什么也沒說,裝作沒在意的樣子。
我接過亞平遞過來的飯盒,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抽個時間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后來我也忘了這事,直到亞平的電話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打了進來。
亞平生了重病,肝癌晚期。他打電話給我兩件事,一是交代食堂的事情,他不會回去了,讓重新找個廚師。一是想跟我提前預(yù)付當(dāng)月的工資。他在說第二件事情的時候,本就低沉的語氣更低了,幾乎是囈語般,斷斷續(xù)續(xù)。我打斷他的話:你啥也別想了!安心治?。喥侥沁呁蝗粵]有了聲音,半晌,我聽到他壓抑的抽泣聲,我判斷得出來,亞平是將臉埋在枕頭里的,我緩緩掛斷電話后,撥通了財務(wù)部的電話……
亞平住院期間,我看過他一次。帶著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市人醫(yī)的腫瘤病區(qū)。我去的時候,病房里沒有人,我知道他的妻子回去休息了,她舍不得花十塊錢的床位費,一定是坐在亞平的床邊打了一夜的瞌睡?;及d癇的兒子不能在醫(yī)院,媳婦要上班,她得維持一家的生計。我在護士站詢問了他的病情,很不好。我是在護士的指引下去了他的病房,護士在門口指了一下就離開了。病房里白森森的,充滿了來蘇水和84消毒液的氣味。一眼看過去,亞平的床上好像沒有人,白色被子薄薄地鋪在白色的床單上。再一看,亞平就在被子與床單的中間,背對著房門,人也是薄薄的。我輕輕站在床邊的時候,亞平意識到有人過來。他很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我的時候,嘴角嚅動了幾下,眼睛里有了渾濁的液體。他想起身,但根本起不來,沒等我阻止,他已經(jīng)自己放棄了。我們就這么默默地坐著,都不知道說些什么。他仰臥著,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屋頂,我順著他的眼睛望過去,是冰冷的天花板。
亞平突然將右臂伸到被子外面來,并將目光落在他枯木一樣的手臂上,我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了一串佛珠,看起來質(zhì)地還不錯。他開口了,聲音很輕,羽毛般飄落在我的耳邊:這是侄女在大佛前開了光的。會保佑我。我笑著點頭:一定會的。亞平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眼睛里有一層笑意。他突然堅持要坐起來,我扶起他,肩胛后背的骨頭有點硌人。亞平喘了半天氣,跟我提了一個要求:幫他辦一張護照。
護照很快就辦好了,我找了熟人。照片是從他的手機里翻出來的,那年夏天,他以優(yōu)秀員工的身份去了一趟南京旅游,照片是在秦淮河邊上的黛瓦粉墻邊拍的,穿一件藍底白條的?;晟溃讐ψ龅谋尘?,我將這張照片上下做了裁剪。他很滿意這張照片,說有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我知道他說的當(dāng)年是哪一年,那一年,我下放在他的家鄉(xiāng),我見到他的第一天,他正在籃球場上奔跑。穿一件藍底白條的海魂衫,白球鞋。
這張護照是給他九十歲的老母親看的,他要騙他的老母親,他出國勞務(wù)去了,一年有幾十萬的收入,干上三五年,很快就會在市區(qū)買一幢像樣的房子,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太小,太破,太逼仄了。我去過他的家,那是我與兒子發(fā)生不愉快之后。那天我特別想找個人喝酒,不知道為什么,我想都沒想就打了亞平的電話。那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亞平接到我的電話后有些局促不安,只說家里太不像樣子,你來了怕招待不周。我說我不在意,當(dāng)初你不也陪著我在那鐵皮間里喝過酒嗎?再難,難不過當(dāng)年。亞平答應(yīng)了。
我找到亞平家。那是一個很舊的小區(qū)。院子里雜草叢生,亞平家這幢樓的后面有一株高大的臘梅樹,老遠能聞到淡淡的香氣。前幾年有人要砍了這棵樹,因為影響后面一樓的光線。聽說是亞平跟后面的鄰居協(xié)商,留下了它。亞平還特地給這棵梅花剪了枝條,他在食堂里跟人說過這事:有了臘梅花開,冬天才不感到冷。
亞平家的冬天并不冷,至少那天我是這么感覺的。四十多平的房子很小,從南到北一順,客廳夾在中間,順帶一間只能一個人轉(zhuǎn)身的廚房,窗戶上都糊上了花花綠綠的玻璃紙。我的到來讓亞平感到有點尷尬,更多的是不好意思。開門后的很久,他的兩只手都無處安放,在逼仄的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南北兩間的房門都關(guān)得死死的,亞平解釋說他們怕冷,早早上床了。他們指的是他的妻子,兒子。我知道,亞平接到我的電話以后就叫他們進屋了,抑或是他們知道我要來以后主動進屋了。小小的客廳里只有我們兩個男人。
桌子的一面是靠墻的,顯然,小小的客廳無法坦然地安放一只小小的餐桌,否則,人會轉(zhuǎn)不過身。桌上明顯為我多加了幾個菜:蒸香腸,紅煮小黃魚,雪菜炒毛豆,都熱氣騰騰的。我沒有客氣,一屁股坐下來,拿起桌上一瓶酒。酒是散裝的,倒在一只闊口玻璃瓶里,倒下來酒花很不錯。亞平告訴我,純糧釀造,他妹妹帶過來的,妹妹在老家的酒廠,化驗員,酒瓶也是化驗室里的燒杯。我知道,你幺妹,當(dāng)年比《廬山戀》里的張瑜還漂亮。亞平笑起來。你大姐也漂亮,還有大哥。你的家靠近學(xué)校,院子很大,你媽,欣大媽對我很好,一家人都對我好。我們呷酒,很少吃菜,廚房里咕嚕嚕的,那是熱氣頂著鍋蓋的聲音,隨即就有熱氣一陣陣蔓延過來。亞平起身去了廚房,我感到身體熱了起來,隨手脫下了外套。
那頓晚飯,我們并沒有說眼前太多的事,我只跟他講有困難就跟我開口。當(dāng)年我吃了你家那么多的油燉蛋,我能有今天,也有大媽的功勞??墒俏覜]想到你……
亞平的臉紅了,我從沒有見過一個中年的男子有這樣的羞澀。我悔恨自己傷了亞平的自尊。亞平瞇上雙眼呷了一口酒,嗞嗞地,很悠長,好像是要將所有的過往在這口酒里品味一番。我也跟著他一起喝,屋子里沒有聲響,能聽到窗外簌簌的風(fēng)聲。喝到中途的時候,亞平打開了東窗,他讓我看雨棚下掛著的各色咸貨:香腸,臘肉,風(fēng)魚,還有雞鴨腿之類的東西,光線太暗加之酒精刺激,眼前模模糊糊,看得不是很清楚。亞平說這些都是老家的姊妹帶過來的,他還比劃著說他的姐夫曾經(jīng)給他腌過一條扁擔(dān)長的草魚,這么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再見過比這條草魚更大的魚了。亞平的眼睛里有了一層溫暖的光亮,他說他們很惦記他,同樣自己也惦記著他們。只是自己不好意思回去,混得不好,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老娘。我沒有更好的語言勸慰他,只說慢慢來,沒有過不去的坎。亞平用嘴巴嚅了一下南邊緊閉的房門:短就短在兒子身上。
亞平的兒子是被人用磚頭狠拍后腦,外傷造成的癲癇。一個雙雙下崗的夫妻本就沒有多少積蓄,亞平為他看病欠了一屁股的債。亞平至今后悔三件事情,頭一件就是自己為了節(jié)省四千塊錢,讓兒子進了一所校風(fēng)不好的街道小學(xué)。二是在一次被解聘后自己喝醉了酒,隨手順走了巷頭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那時他的車正好被人偷了,心里憋屈得難受,不知不覺就做了這樣的事情。第三件是沒有守得住老城區(qū)的那幾間宿舍,手頭困難的時候賤賣了它,而買了這間舊屋的人卻因老城區(qū)拆遷得到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賠償。他說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會這么糊涂。
兒子一定會在市區(qū)最好的小學(xué)讀書,那里校風(fēng)正,學(xué)風(fēng)正,他不會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然后打群架,打傷后腦,造成終身的殘疾。他是個天資聰慧的孩子,三歲就會背很多的唐詩,五歲就學(xué)姜昆說相聲,人見人愛。他一定會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孩子。那夜他也不會在失意的時候一時沖動,順手拖走別人的自行車,給兒子做了壞榜樣。那間舊屋也不可能輕易賣掉,今天也會住進某個漂亮的小區(qū),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落魄。他不停地絮叨,不停地喝酒,我給他夾了幾口菜,都被擱在面前的小碗里,直到熱氣全消。那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但是我記得我給吉安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說了什么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兒子是因吉安的事情跟我吵架并將我拉進黑名單的。盡管吉安并不是破壞我與他母親的第三者。他的母親,我的前妻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一起下放,一起回城,一起創(chuàng)業(yè),我們在亞平的家鄉(xiāng),一起得到過亞平全家的照顧。我跟前妻去拍結(jié)婚照,我穿的就是亞平的?;晟?。隨著我們的房子越來越大,前妻跟我的話卻越來越少,就像我日夜稀疏的頭發(fā)。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了給他們母子更好的生活,我在外拼死拼活,狗一樣辛勞,她卻不能容忍我醉酒后嘔吐的穢物以及我不得已的遲歸。她變得越來越矜持,上衛(wèi)生間總是將門反鎖起來,好像我就是一個外人,而她并不是我的老妻。就連睡覺,她也不再卸妝,半夜醒來張開眼睛,我常常驚恐于她猩紅的嘴唇。再后來,她離開了我,沒有理由,也許有,我不知道。兒子是判給我的,可是一直跟著她生活。她說她不能讓自己的兒子也變成一個像我一樣對自己對生活極不負責(zé)任的男人。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不負責(zé)任。兒子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穿最貴的衣服,用最好的手機,他這樣的年紀(jì)幾乎已經(jīng)跑遍歐洲。
吉安是我后來認識的,與我先前的婚姻無關(guān)。她是一個小說家。在認識我之前,她說她像風(fēng)一樣自由,認識我之后,她就變成了一只風(fēng)箏,而我就是那根風(fēng)箏線,她愿意被我牽引著,無論飛多高,總有落地的時候。吉安與我相識兩年多,倒像極了我的老妻,她熟悉我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以及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她時常穿著我的T恤在廚房和客廳間穿梭,給我做各色的飯菜和甜點,小便的時候聲音特別大,弄得嘩嘩直響。我也知道卸了妝的吉安面色有些暗黃,眼角周圍已經(jīng)有了細密的皺紋。我醉酒回家常常吐得一塌糊涂,有時候會吐在家門口。第二天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屋子里彌漫著馬鞭草或是野山菊的氣味。
兒子是敵視吉安的,他的敵視表現(xiàn)在與我的決裂上。那天,他發(fā)來一條微信,起初我很開心,因為這些年來,他幾乎從來沒有主動跟我聊過。打開微信后,我的心驀地一沉:離開那只狐貍。
我握住手機的手簌簌發(fā)抖,我不敢相信這是某名牌大學(xué)的研究生發(fā)來的東西。我沒有稱謂,也沒有姓氏,而吉安,這個在你們離開我后,給予我無限溫暖的女人就被他這樣侮辱著。我的心臟又隱隱作痛了。扔掉手機,我扶著幾欲炸裂的頭顱,半晌,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的那頭,他一如既往地冷漠,除了我問他答,幾乎沒有一句多余的話。我問他為什么我就不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他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就在我冷靜下來給他發(fā)微信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消息已經(jīng)無法發(fā)送。
吉安應(yīng)該從我的情緒里捕捉到了什么。我說過,她是一個極度聰明的女人。她從來不去觸碰那些敏感而又現(xiàn)實的話題。只是一味享受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我喜歡讀她的小說,也經(jīng)常參與其中,我是她的第一讀者,也會給她提出一些建議和思考。她很多的時候是接受。偶爾我發(fā)現(xiàn),她發(fā)表的文章里依舊是她過去文章里的模樣。我不點破她,她也不做聲。就像我偶爾應(yīng)酬后身上會帶著香水味回來,她像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去給我放洗澡水,沖熱牛奶一樣。而我卻知道,她的嗅覺特別的靈敏。但是我不解釋,因為我無需解釋。我曾經(jīng)跟我的前妻解釋過無數(shù)遍,也告訴她“水至清而無魚”,生意場上就是這么真真假假,但是,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他們母子的事情??墒呛芏嗍虑閰s是越描越黑,她糾結(jié)著,終于走向了另外一間屋,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寧愿回到過去。可是,會回得去嗎?
吉安說她要去參加一個筆會,大約一周左右。她將奶粉分成七份用保鮮袋裝好整齊地排列在保鮮柜里。她給我熨好了七件衣服,也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大衣柜里。臨出門的時候,她也跟從前一樣,抱著我,用滑嫩的臉頰磨蹭我的下腭,唯一不同的是沒有說等我回來。她從來不跟我說回家二字。因為迄今為止,我沒有給她一個家。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又隱隱作痛起來。
我預(yù)感吉安是不會回來了。可是她還是回來了。這讓我感到很欣慰。她回來帶給我一個消息:亞平去找過我前妻了,為了我們的事情。我不知道亞平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更不敢相信亞平會去找我的前妻。我的前妻為此也找到了吉安,告訴她我是一個不會生活的男人,只是一個賺錢的機器。她無權(quán)阻止我們的將來,但是得說服我們的兒子,我們唯一的,唯一的兒子。那天晚上,我跟吉安沒有做愛,只是緊緊地摟在一起。我的下巴貼在吉安的額頭,吉安承受著我沉重的呼吸。我們誰也不說話,就這么擁抱著。半夜醒來,我低頭看見吉安的睫毛是濕潤的。
我看著病床上的亞平,幾乎是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的嘴唇灰紫干裂,不住地向外吐氣,像一條即將離水的魚。我頓時有了一種所有的存在都不真實的感覺,我開始坐立不住,我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我的眼前真切地閃過四十年前的亞平,穿著海魂衫,白球鞋,在籃球場上起跳,投籃的亞平。閃過在應(yīng)聘人群中一眼看見我那種似曾相識,想認不敢認,眼光里滿是羞怯與期望的亞平。閃過瞇著眼睛將一杯混酒絲絲入口,沉醉迷離的亞平……
打過針后的亞平臉色漸漸好看了些,我的心也稍稍平靜了下來。驀地,亞平捉住我的手,用眼睛示意,要跟我說些什么。我俯下身子,將耳朵湊近他的嘴邊,只聽他囁嚅著:很多次喝醉酒都會騎車往老家跑,可每一次方向都是反的。怎么就走不回去呢?我握緊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亞平的手很涼很涼,像是在冰窖里凍過的一樣。我不忍再呆下去,將那只厚厚的信封塞在他的枕下,跟亞平說了再見。出病房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又轉(zhuǎn)回身去,亞平正側(cè)著身子,一雙深凹的眼睛緊緊地追隨著我,見我看他,他凄然一笑,吃力地向我揮手。離開醫(yī)院的時候,我的眼淚布滿了臉頰。這些年來,我親歷了多少人的生離與死別。可不知道為什么,亞平竟是如此讓我心痛不已。
天徹底亮了,沒有亞平的消息。就在我準(zhǔn)備洗漱的時候,電話響了,亞平去了。吉安執(zhí)意要與我一起去送送亞平,那天,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衣服。她說穿黑色的太沉悶了,逝者已去,生者還得活下去,活下去就得有希望。我聽從了她,也沒有穿黑色的衣服,穿一件莊重的淺灰色的西服。亞平的靈柩安放在殯儀館的4號廳內(nèi),很安靜,我見到了他的姐妹和大哥。四十年的光陰足以將青春的印記湮滅,只能從大體的輪廓里一一辨識曾經(jīng)的相識。亞平的照片還是那張裁剪過的,因為放大有點失真。除了我定制的十只鮮花花圈,其余的并不多。亞平不是本地人,在遇到我之前也沒有固定的工作。就像他當(dāng)年孤獨地來到這個城市一樣,轉(zhuǎn)了一圈,又孤獨地離開。他沒能回去,就像他說每次醉酒后都回不去一樣。很多人,很多事,終究是回不去了。
因為家里太小,亞平的家屬選擇了火化后在殯儀館做“六七”。入殮師給亞平化妝的時候,我看見亞平的眼睛是半睜的。我知道亞平走得不放心,除了妻兒,還有遠在家鄉(xiāng)九十歲的老母親。就在一切停當(dāng),準(zhǔn)備蓋棺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輕輕掀開亞平的衣服,把那本假護照放進他貼身的口袋里。
亞平去了的那幾天,我沒有去公司。吉安一直默默地陪著我。這期間,兒子恢復(fù)了我的好友身份,破天荒地問候了我:近來可好?他告訴我,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已經(jīng)確定了關(guān)系,只等著雙方父母見面。他在微信里鄭重地說道:我只有一個父親,也只有一個母親。
見面的時間與地點是前妻定好的。在全市最頂級的酒店。那天她穿得很莊重,也很正式。兒子與他的女朋友一直相依相偎,低聲淺笑。我跟前妻并排坐在一起,看著對面的孩子們,竟也相視而笑,好像已經(jīng)忘了這幾年的恩怨。后來我才意識到,那一刻,我居然沒有想到吉安,沒有。
吉安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她帶走了所有與她相關(guān)的東西,甚至帶走了空氣中馬鞭草與野山菊的氣息。好多次,我從夢中醒來,想像從前一樣攬她入懷。枕邊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不知道這些日子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我也沒有顏面去問候吉安。前妻為兒子買房的事情前后跟我聯(lián)系了不少,我們也一起看過幾處樓盤。我想,這大概就是生活,我所面對,必須面對的生活。
此后,我一直沒有吉安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里看見她。穿一件黑白的襯衫,一條淺藍的牛仔褲,她安靜地微笑著,好像在看著我。我走上去,用手撫摸她的臉,鏡頭一晃而過,我摸到的是冰涼的屏幕。我以為吉安再也不會跟我聯(lián)系了。突然有一天,我的手機郵箱鈴聲響起。那是吉安的郵件,我為她設(shè)定的電子鈴聲。我慌亂起來,顫抖著雙手打開郵箱,不顧秘書疑惑不解的眼神。我吩咐秘書先出去,然后急急忙忙打開吉安的郵件。
那是一篇小說,吉安寫的小說,吉安還像從前一樣寫好小說先發(fā)給我看。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讓我想不到的是,吉安寫的居然是亞平,她是從我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說中了解的亞平。我像面對著吉安,也像面對著亞平一樣,一字一句地細讀吉安的文字。一如既往地細膩,流暢,充滿溫情……小說的最后,亞平坐在飛往境外的航班上,臉貼著舷窗,太陽升起來了,道道金光穿過云層,反射在舷窗上,也映亮了亞平的臉龐。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