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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碎珠米

2019-01-09 07:20■曾
長江叢刊 2018年36期
關(guān)鍵詞:菊香老幺林森

■曾 瑞

寒假里一個下雨天,海艷和幾個伙伴一起,在她幺叔家吊腳樓的私檐上撿子,不小心吞下了一串碎珠米。九歲的海艷從未想過死是怎么回事,所以,當(dāng)時她并未感到有多害怕,除了喉嚨哽得特別痛。

碎珠米很光滑,黑色的,有孔,就像珍珠。前幾年,她特地從一個同學(xué)家挖了一棵,帶回家栽在場壩邊。直到今年,那棵綠色的,葉子形似高粱的植物,才結(jié)出了碎珠米。海艷幾乎每天去看幾遍,看看碎珠米長多大了,看看碎珠米變黑了沒有,看看碎珠米是不是已經(jīng)像珍珠了。終于,到了秋天,碎珠米長得又黑又光滑了。她喜不自勝,摘下這些碎珠米,仔細(xì)抽出葉莖,然后,用麻線串成一串。往年,她撿子只能用苞谷串,今年,她也有碎珠串了。

她的那副子是由四顆麻將組成。這四顆麻將,是她去城里的親戚家玩,特地要來的。在同學(xué)之中,能用麻將作子的很少,大多是木頭削制的??梢哉f,擁有一副麻將子,簡直就是一種驕傲。唯一不足的是,她沒有碎珠串。而今年她也有了碎珠串,這下,可謂完美了。還從未想過死是怎么回事的海艷,肯定不知道,在她吞下碎珠米十四天后,她躺在床上,咽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

一起撿子的,有大她三歲的哥哥長青。長青要她吐出來,就是吐不出來。海艷憋得一臉通紅,眼睛里嗆出了淚水。長青就拍她的背,經(jīng)常吃紅薯哽住了,他也這樣拍自己的背。海艷弓著身子,趴在吊腳樓的私檐上,嘴里打著干哇,樓板上吐了一大灘口水,就是吐不出那串碎珠米。長青見拍背沒用,就叫她用手指摳喉嚨。一摳喉嚨,就會嘔,一嘔,肯定就把碎珠米嘔出來了。海艷試了幾下,吃的東西差不多全嘔了出來,也沒嘔出碎珠米。

她直說喉嚨很痛,一吞口水就特別痛。

長青無法,只得喊父親。他一直沒喊父親,因為他怕父親罵他。自從上次砸壞了華坤家牛的眼睛,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他就更恨父親,也更怕父親了??粗妹媚歉蹦樕?,實在怪嚇人的,如果再不喊父親,或許會被罵得更兇。他便跑到私檐一頭,放聲喊:

“爸爸,你快過來,海艷吞碎珠米了?!?/p>

翠云正在灶屋里炒菜,聽見坎上長青在喊,炒菜的聲音太大,沒聽清楚在喊什么。接著,只聽見老三開罵了。她斷定老三又在罵孩子。等她炒好菜,準(zhǔn)備把洋芋下鍋時,聽見了老三的喊聲。老三在喊對門的老大。

洋芋一下鍋,頓時響起噼里啪啦的炸聲,她用鍋鏟一陣翻攪,又沒聽清楚老三在喊老大干什么。炒了一陣,洋芋散發(fā)出一股香味。她便把筲箕里的米胚子倒進(jìn)鍋里,用鍋鏟推著,使其均勻地覆蓋住洋芋。然后,她坐在灶孔前,投了一些木柴進(jìn)去。灶孔里的火呼呼地燃起來,撲出一片紅光,映著她棕色的面孔。

雨還在下,屋檐水拍打著陽溝。天怪冷的,莫非要下雪。屋子不嚴(yán)實,呼呼的風(fēng),從木板縫隙間灌進(jìn)來。她坐在灶孔前,也不禁打了幾個冷顫。估摸著飯快好了,她走出灶屋,穿過堂屋,站在階沿上,喊男人吃飯,一邊又忍不住問道:

“老三先前喊老大干什么,喊得那么急?”

宗曹輕輕吹著口哨,雙腿夾住一個即將完工的背簍,挑上壓下把一根篾條編進(jìn)去。他的動作非常麻利,似乎不是他在編織,而是那根篾條在自行編織。見女人這么問,他便不假思索地回道,喊老大過來化酒嚨水。他想趕在吃飯之前,把這個背簍編完,就沒再說下去。明天逢場,翠云要去賣背簍。多編一個是一個。他準(zhǔn)備打夜工,再編一個出來。多一個,就能多賣點錢,也就能多買點糧食。家里的糧食已經(jīng)不多,再不買,過不了幾天就沒米下鍋了。

翠云更疑惑了:“化酒嚨水?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翠云不問出個究竟,不會罷休,就干干脆脆說:“海艷吞碎珠米了?!?/p>

翠云聽后,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畢竟和老三家又不說話,只是催促:“快吃飯吧?!?/p>

宗曹滿心思只在編背簍上:“等我把這根篾條編完?!?/p>

林森很快就趕過來了。他到底上了年紀(jì),走幾步路,已經(jīng)累得只喘粗氣。走到場壩里,德明就迎了出來。海艷穿了一件補疤連補疤的破衣服,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雙手掐住脖子,還在使勁嘔吐。菊香拍著她的背,見老大來了,慌忙叫坐,一面倒茶裝煙。

林森說:“吐不出來就別吐了,一副酒嚨水下去,包然就屙出來了?!?/p>

德明趕緊取出苞谷酒和一疊草紙,又叫女人拿杯子。菊香慌忙進(jìn)灶屋,倒掉杯子里的茶葉,用水沖了沖。林森一點也不急,他已經(jīng)緩過氣來,慢悠悠抽著煙。一切準(zhǔn)備齊全了,他才慢悠悠的開始。長青沒見過化酒嚨水,就站在一旁看。林森吩咐菊香倒一些開水在杯子里,又吩咐德明拿一個碗來。他倒一些苞谷酒在碗里,取一張草紙,浸入酒中,翻攪著草紙蘸了蘸。他的動作很慢,眼睛微微閉著,嘴里嗡哩嗡哩念叨著什么。長青聽不清他在念叨些什么,想必是咒語。之后,他摸出一個煤油打火機,點燃那張草紙,伸進(jìn)杯子中,任其燃燒。

這期間,海艷也好奇地看了幾眼大伯。但她的喉嚨實在太痛了,顧不上多看。林森不慌不忙,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拿著草紙,嘴里還是在嗡哩嗡哩的念叨。草紙快燃完時,他將其取出杯子,在杯子上方劃來劃去。最后,他把杯子遞給海艷,叫她喝。海艷接過杯子看了看,里面飄著一層黑乎乎的紙灰。她忍著痛,幾口喝了下去。

林森慢條斯理地說:“就算卡的是骨頭也能打下去?!?/p>

德明兩口子都樂呵呵地笑了。

見海艷喝完后,德明滿含期待地說:“你吞口水試試,還痛不痛。”

海艷小心翼翼吞了一口,面有難色:“感覺還是痛?!?/p>

林森不以為然:“哪有這么快,三天之內(nèi),包然沒事了?!?/p>

從海艷喝下酒嚨水那一刻起,德明兩口子幾乎就已經(jīng)放心了,沒再把這當(dāng)回事。所以,在接下來的三天里,不管海艷有多痛,德明直說藥效還沒完全發(fā)揮,三天后肯定就好了。海艷只好忍著痛,依舊穿著那件補疤連補疤的衣服,跟伙伴們一起玩。直到死的時候,她還是穿著那件補疤連補疤的衣服。

華坤是當(dāng)天晚上告訴他父親,海艷吞了碎珠米的。東老幺一聽,就吼華坤。因為自從那次長青砸壞了他家牛的眼睛,他和德明兩口子大吵了一架之后,就警告過華坤,不要再和那兩個東西瞎伙在一起。于是,華坤就不敢再去找長青和海艷玩了。不過,只要天一晴,去山上放牛,大家還是照舊。這幾天接著下雨,不用放牛,每天給它喂一些干稻草就行了。華坤只好一個人呆在家里。

他很想告訴父親,那次砸牛的事,不能全怪長青。長青完全是為了幫他把牛趕出來,不小心才一石頭砸中了牛眼睛。他一直不敢把實情告訴父親。就算說出實情,父親恐怕也不會便宜長青家。反正,他不會把長青家的黑牯還回去了。他家的瞎子黃牯換了長青家的黑牯,他總覺得過意不去。為此,長青挨了一頓打。那晚,他睡在床上,只聽見竹鞭的抽打和長青的哭喊。第二天,他偷偷跑去長青家看。他們都上坡了,沒人在家。他看見灶屋里,有一大灘血跡。

那天夜里,東老幺原本要喊宗曹把黃牯殺了賣肉。另外,再要德明賠一筆錢。德明沒錢,一分錢都沒有。兩家大吵之后,在鄰里的勸和下,東老幺才肯坐下來商量。結(jié)果,德明只好很不情愿地?fù)Q了牛。自此,兩家不再往來,見面也不說話。

換牛之后,翠云當(dāng)著宗曹說:“老三家真倒霉。”

翠云家和老三家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也是許多年不說話。對老三家的事,翠云并不想過問。翠云或許連想都沒想過,八天后,她會主動走進(jìn)老三家的大門,并親自掏錢為海艷買了一套衣服。

當(dāng)她再一次聽見老三喊對門的老大時,她還是不知道海艷吞了碎珠米到底有多嚴(yán)重。她還以為經(jīng)老大的酒嚨水,肯定已經(jīng)好了。老大的酒嚨水,可是在村里遠(yuǎn)近出了名的。不管是誰,或是卡了魚刺,或是卡了刷把簽,只要喊老大去化一回酒嚨水,沒有不好的。而老三又在喊,顯然海艷的碎珠米還卡在喉嚨里。

林森依舊不慌不忙,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海艷,當(dāng)下掐指算了一通。這一算,他就問老三:“這一段時間有沒有動過土?”

德明回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在哪兒動過土:“坡上我去挖過土,應(yīng)該沒問題吧?!?/p>

林森很有把握地說:“你肯定在屋邊動過土,好好想想,是在哪兒?”

菊香突然想起來了,就提醒說:“那天,你不是把磨子移開了?”

德明的確把磨子移開了。磨子原本在柴房外面,為了方便,他花了差不多一整天工夫,才把它移到灶屋外面。

林森說:“這很顯然,是被磨子壓住了。既然找到了原因,燒點香紙,打整一下就沒事了。”

德明趕快拿出香紙和斧頭,帶老大去到磨子邊。林森手持斧頭把,在地上一陣敲敲打打,嘴里嗡哩嗡哩念叨著,來回敲打了好幾遍。最后,他點了三根香,插在磨子邊,又燒了草紙?;氐轿堇铮_始對著海艷施法。長青像看稀奇一樣盯著看。只見他雙手在海艷脖子上方來回?fù)崦?,動作很慢,嘴里依舊嗡哩嗡哩念叨著。撫摸了四五下,他五指略彎的手便聚成一個爪形,似乎在抓著什么,抓了就狠狠地扔出去,如此反復(fù)抓了四五下。整個過程中,他絲毫沒碰到海艷的皮膚,雙手始終懸浮在空中。施完法,他要海艷好好睡一覺,別吃太粗糙的食物,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翠云是從長青口里得知,老大怎么給海艷施法的。長青學(xué)得挺像,在空中抓來抓去,又胡亂念叨。這幾乎成了長青在伙伴們面前炫耀的一種本事?;锇閭円娝@么手舞足蹈的亂抓,都會捧腹大笑。翠云沒笑,因為她相信老大的法力。據(jù)說,老大的法術(shù)是從金邊魯班書上學(xué)來的。當(dāng)然,他只學(xué)了一半。因為任何看金邊魯班書的人,都不能看完,看完就會瞎眼睛。法術(shù)自然也不能學(xué)完。學(xué)過法術(shù)的人,經(jīng)常不走運。這也是對看金邊魯班書的一種懲罰。所以,一般人不會去學(xué)法術(shù)。每當(dāng)有人嘆息林森倒霉時,翠云就會說:

“他嘛,幫得了別人,幫不了自己?!?/p>

東老幺親眼見過林森施法。那還是很多年前,在搞公社的時候。集體的牛死了,大伙剮了吃肉。村支書貪便宜,多提了幾斤牛肉回去。林森不服氣,就暗中施法。東老幺一直知道林森會法術(shù),卻從未親眼見過。林森悄悄告訴他,村支書提回去的不是牛肉,叫他自己去看。村支書的牛肉,是東老幺親手割下來的,怎么可能不是呢?于是,他就去村支書家看。果然,村支書站在大門外大嘆稀奇,圍了一圈人在看熱鬧。原來,村支書提回去的牛肉,不知走到哪兒,就變成了幾張紅紙。東老幺還走上前去捏了捏,的確是紅紙。不過,他并沒有告訴村支書是林森施了法。因為他知道,既然林森敢告訴他,肯定就不怕他拆穿。這事,作為他和林森之間的秘密,幾十年來,他沒在任何人面前說起過。

所以,當(dāng)華坤不知從哪里學(xué)了施法的動作,回來手舞足蹈的演示時,他頓時感到一陣恐懼,狠狠地教訓(xùn)了兒子一頓。

對海艷喉嚨里的那串碎珠米,林森的法術(shù)好像失了靈。不管他怎么施法,那串碎珠米始終卡在海艷喉嚨里。落后,德明幾乎天天喊林森過來。林森總是不慌不忙,他相信并不是自己的法術(shù)出了問題,而是那串碎珠米有問題。于是,林森開始對著場壩邊那棵干枯的碎珠米樹施法。他說,這東西肯定有邪氣。德明聽后,一心想把它挖了扔掉。林森制止了他,因為染上邪氣的東西,必須驅(qū)邪,扔了也不管用。

在那棵干枯的碎珠米樹旁邊,林森同樣用斧頭敲打,然后插上三根香,燒一疊草紙。他又叫德明找一塊紅布。德明叫身后的菊香去找。菊香找去找來,也沒有紅布。長青就拿出了他的紅領(lǐng)巾,問大伯行不行。林森說,只要是紅色的就行。菊香便用剪刀,沿著紅領(lǐng)巾的邊,剪了一條下來。這樣,對長青的紅領(lǐng)巾也沒多大損害。林森接過紅布條,小心翼翼捆上去,邊捆邊慢條斯理地說:

“這么一捆,邪氣就被捆住了。過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把它挖出來,一把火燒了,免得再禍害人?!?/p>

德明要老大再化一次酒嚨水。林森說沒必要。酒嚨水這東西一次不行,就沒必要再次了。林森給德明解釋,很顯然,問題就出在那個東西上(他指了指場壩邊干枯的碎珠米樹),酒嚨水能把卡住的東西打下去,并不能驅(qū)邪,既然卡住的東西還沒打下去,就說明酒嚨水起不了作用,得另想辦法。德明疑惑地望著老大,雖然老大句句說得在理,他還是有些擔(dān)心。海艷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臉色蒼白,不見好轉(zhuǎn)。德明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呢?林森接著說,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德明再等等。

“我是想,”德明搓著手,“再化一次酒嚨水,肯定就好得快?!?/p>

林森擺了擺手:“治病最講究什么,最講究的是對癥下藥。不然,怎么可能藥到病除呢?”

海艷躺在三天之后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床上,聽著大人們談?wù)撍牟∏椋睦镉行┰?。她想睡一覺,屋子里太吵鬧,根本睡不著。她便用被子蒙了頭,散發(fā)著霉味的被子,使她透不過氣來。她想說話,這才發(fā)覺,自己的喉嚨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輕輕吞一點口水,就痛得受不了。她渾身無力,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她便哭起來,卻沒有聲音,眼淚打濕了她的臉頰,沿著臉頰流下去又打濕了枕頭。

林森給那棵干枯的碎珠米樹施法時,翠云正在吊腳樓的私檐上晾衣服,抬頭看見了。她暗自想著,老三是不是應(yīng)該帶海艷去看看醫(yī)生。不過,一走下私檐,這個念頭便在她腦海中消失了。

宗曹還是坐在階沿上編背簍,見女人正要進(jìn)屋去,便喊住她。翠云問有什么事。他手里依舊編著背簍,說,收稅款的先前來過。宗曹沒再說下去。翠云已經(jīng)明白。每到年終,收稅款的總會來幾次。這一交,就得交三四百,哪來錢。翠云悶著頭進(jìn)屋煮飯。

這時,東老幺來了,在階沿上和宗曹說話。他是來借米的。宗曹便喊翠云。翠云正在淘米,只好擱下了。東老幺笑嘻嘻地把一個木升子遞給她。她接過木升子,見升子里面還放著一個青花碗,不覺笑了笑,心想東老幺這人果然精細(xì)。她走進(jìn)臥房,拉開衣柜上裝米的抽盒,盛了冒尖滿一碗米,倒進(jìn)升子中。抽盒里的米也不多了,摻著紅薯洋芋包谷面,總還夠吃個十來天吧。她小心翼翼端著木升子,走到階沿上來。

東老幺和宗曹正在談?wù)摱惪畹氖?。東老幺滿臉發(fā)愁,聽他說,他前幾年的都還沒交清。他家兩個孩子上學(xué),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xué),哪還拿的出錢來交稅款。

“聽他們的口氣,”東老幺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今年的年豬又吃不成了?!?/p>

宗曹拿過蔑刀,使勁用刀背捶了捶背簍的花箍,一面回說:“我也是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都還沒交清,收稅款的來,我只說一分都沒有。我也懶得管了,罰款就罰款吧,反正我就是沒錢。”

東老幺笑嘻嘻地接回木升子,連聲道謝,便回去了。

吃飯時,宗曹問翠云什么時候去把孩子接回來。

“過幾天媽的生日,”翠云在想著別的事,“去了就接他們回來?!?/p>

宗曹吃得很快,免得耽擱時間。

半晌,翠云突然說:“你說老三是不是應(yīng)該帶海艷去醫(yī)院看看,這么久了也沒好,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闭f這話,她似乎就是在跟老三商量。

宗曹沒搭腔,依舊呼嚕呼嚕吃著飯。

德明也和菊香商量過,是不是帶海艷去醫(yī)院看看。菊香嘆息著說,哪來錢呢。家里一分錢都沒有,收稅款的又來了,看著海艷那樣子,德明不知如何是好。菊香一直覺得,睡一覺醒來,海艷肯定就好了,跟以前一樣了??蛇^了這么多天,海艷非但沒好,看樣子反而更嚴(yán)重了。每天夜里,她都在盼望著第二天早上醒來見到奇跡,而她見到的,只是海艷越來越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忍不住掉著眼淚,默默地念叨著——海艷,你一定要好起來,海艷,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海艷雙眼緊閉,不知聽見了沒有。德明往往拽拽她的衣服,要她別弄醒了海艷,讓海艷多睡睡。

林森給碎珠米樹施過法后的第二天早上,海艷沉沉地睡著,不管菊香怎么喊,都沒醒來。菊香嚇壞了,撲在海艷身上哭。德明趕緊喊林森。林森風(fēng)急火急地趕過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摸了摸海艷的脈,寬慰德明兩口子說,不要緊,很正常。到了中午,海艷還是沒醒來。德明又喊林森。林森丟下農(nóng)活,急急忙忙趕來,又摸了摸脈,似乎要確定海艷死了沒有。海艷還沒死,呼吸雖然微弱,至少還有呼吸。

林森像是要使出絕招一般,決定再化一次酒嚨水。德明用筷子,好不容易才起開海艷的牙齒,菊香便把酒嚨水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給她喂進(jìn)去。這副酒嚨水一喂進(jìn)去,果然起了效果。沒過一會兒,海艷就睜開了眼睛。她一睜開眼睛,就輕聲說出氣很痛。盡管她還是顯得那么虛弱,畢竟醒了過來,德明兩口子到底松了一口氣。他們要海艷別說話,躺著多睡會兒,慢慢就好了。

不料,到黃昏,海艷又喊不答應(yīng)了。德明想不出辦法來,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菊香說,還是去找劉醫(yī)生吧。于是,長青就跑去喊村里的劉醫(yī)生。劉醫(yī)生到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他給海艷打了一針,直說恐怕太晚了,又問德明兩口子怎么不早喊他。德明搓著手,不好意思說沒錢,直說沒想到會這么嚴(yán)重。劉醫(yī)生在德明家吃了晚飯才走。他說明天下午還會來給海艷打一針,再看情況,如果仍是不見效,恐怕只得去鎮(zhèn)上醫(yī)院開刀。德明兩口子聽這么一說,心里就更急了。臨走,他又囑咐德明,給孩子熬點稀飯喝喝,不能吃粗糙的食物。

第二天早上,海艷早早就醒了,整個人顯得很有精神。翠云上坡去干活,從老三家屋邊路過,見到海艷正在喂雞。她跟海艷打了個招呼,問了問她的情況。海艷的嗓子有些嘶啞,像是著涼了一樣,看不出有什么別的問題。翠云心想,看來劉醫(yī)生還是比老大厲害些。再過一天,她將徹底推翻這個觀點。她怎么也沒想到,這是她見到活著的海艷的最后一面。

德明沒去上坡,他是木匠,這段時間,為了照看海艷,他一直在家裝修房子。他正是用著自己一雙木匠的手,就在明天,為死去的海艷釘了一個木匣子。釘木匣子的木板,是這些天來,他精心刨出來的,非常光滑。木匣子不大,差不多剛好容得下海艷小小的身軀。他從舊木頭上,用釘錘取下的那些釘子,也派上了用場。這些釘子取出來,都彎彎曲曲的,他費了很大工夫,才在石頭上將其一一敲直,似乎就是為了在明天能夠派上用場。

鄰居們都來了,默默地看著德明怎么把海艷放進(jìn)木匣子里去。海艷穿著一件新衣服,是翠云買的。菊香哭著說,這些年來,海艷還從沒穿過這么好看的衣服。然后,德明拿過一塊木板,放在木匣子封口處,一釘錘一釘錘把敲直的生銹鐵釘釘進(jìn)去。為了讓菊香多看幾眼海艷的臉,德明有意從海艷放腳的那頭開始封口。菊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感覺,隨著釘錘的每一次敲擊,生銹的鐵釘不是釘進(jìn)了木頭,而是釘進(jìn)了自己的肉。當(dāng)最后一塊木板蓋住了海艷的臉,她拼命阻止德明,她要再看一眼她的海艷。結(jié)果,眾鄰居只得緊緊抱住她,德明才流著淚把那塊木板釘牢了。

海艷喂雞時,長青在大門口獨自打彈珠。當(dāng)明天父親背著木匣子,手里拿了一把挖鋤,母親哭哭啼啼的跟著,不要他去時,他也只好蹲在大門口獨自打彈珠。眾人走下場壩,有些回家去了,有些還跟著。長青抬頭望著父親和母親,他們沿著一條山路走去了。他默默地打著彈珠,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華坤帶著幾個伙伴來了,趴在地上,陪著長青默默地打彈珠。長青再一次抬頭,他看見父親背上的木匣子在搖晃,輕輕地?fù)u晃。很快,父親走進(jìn)了一片樹林,母親也走進(jìn)了那片樹林。長青的眼前,只剩下了一條空寂寂的山路,以及場壩邊那棵干枯的碎珠米樹。樹上捆著的紅布條,在微微的寒風(fēng)中飄揚起來,猶如一面小小的旗子。

菊香去上坡干活時,還囑咐了一番海艷,要她多休息,喂雞的事就讓長青去做。海艷笑著說,在床上躺了這么久,想活動活動。喂完雞,她去看了看那條牛。牛在圈里站著,嘴里慢悠悠嚼著草??赐昱?,她又去看豬。豬在圈里睡覺,一動不動,聽見有人來,只是哼了幾聲。然后,她走上吊腳樓,拿了掃把,開始掃地。德明不讓她掃,她非要掃。掃了地,她開始收拾衣服,把柜子里的衣服全拿出來,一件一件地疊好。疊好衣服,她開始整理碗柜。整理好碗柜,她開始燒水。德明問她燒水干什么。她說要洗澡洗頭。洗澡之后,她想換一件衣服,可找去找來也沒一件厚衣,只得仍舊穿著那件補疤連補疤的棉襖。

這一整天,她在家里忙個不停。德明雖然不想讓她累著,看她這么有精神,也暗自高興。下午,劉醫(yī)生又來給她打了一針。晚上,她早早地就睡了。德明說,肯定是累了。而這一睡,她就沒再醒來。從未想過死是怎么回事的海艷,躺在十三個小時之后就要死去的床上,或許,直到她咽下生命中最后一口氣的那一刻,還是不知道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曾瑞,1988年生于湖北恩施,現(xiàn)客居廣州,從事編劇工作。出版有散文集《煙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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