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風 箏
你這么大了能不能穩(wěn)當點。
女人彎下腰,小心地用兩根手指撿起鋪散一地的玻璃碎片,又扭身輕放到簸箕里,最后剩下一些無法撿拾起來的殘渣,女人皺了皺眉頭。每天就知道玩,女人拍打著自己的油膩的圍裙,一臉嫌棄,這些心思用在學習上成績早上去了,女人說。
我知道了,媽媽。我以后會注意的。
少年直勾勾盯住自己的腳尖,他輕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的目光不敢和媽媽對視,就像過年時候點燃的香炷躲避自己的鞭炮盒。
我下次小心些,媽媽。少年瞥了眼窗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被覺察的焦慮。他吸溜下鼻涕,隨后把右胳膊下夾著的一團什么東西往胳肢窩里側挪了挪。
那風箏你每天放,還不厭煩么。女人起身去找笤帚。你去玩吧,今天好像風很大,小心點。
少年謙恭地一點一點退后,少年的臉上布滿憂愁和顯得有些夸張的懊悔之色,隨后少年輕輕推動門上的綠紗,門開了。
他穿過院子,在從院子到大鐵門的距離內逐漸加快速度,最后縱身一躍,從大鐵門前的四層臺階上輕盈地跳下去。
少年的臉上露出了忍耐已久的喜色。
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開始的時候,少年有些興奮,同時又有些茫然地在麥地里蹚來蹚去,他雀躍著。
今天的少年一次比一次跳躍到比以往的更高處,青嫩的苗,細細的舌尖,在他的腳背、腳踝、小腿肚上一次次地輕舐著。
少年回望身后,媽媽和房子已經逐漸模糊,然后他一臉滿足地松開自己的胳膊。
那是一只古舊的老鷹風箏?;液谏募埳弦恢机椳S然欲出,在鷹的雙翅你可以看到一些褶皺,盡管有些地方由于掉色顯露出來一些白色的底,但那雙鷹眼歷經時間的洗禮依然栩栩如生,發(fā)出攫取的光讓人不寒而栗。
少年雙手舉起風箏,高過頭頂,入迷地把玩在手里,他把風箏輕輕倚靠到楊樹低處的樹杈之間,然后一點點松開手里的風箏線。
少年在遠處稍微站定后,熟練地扭動起手中的線。老鷹在經過輕輕扭動身體和短暫的下墜之后,搖搖晃晃地上升起來了。
少年一點點把風箏線拉得很長很長,他得意地仰起頭,又仰,目送著天空中的風箏一點點地越來越小。
他的脖頸有些發(fā)酸。
少年手中的風箏線變得越來越緊,細細的風箏線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少年雙手火辣辣的,灼燒一樣。隨后他開始踉踉蹌蹌地跟著風箏向前奔走。
少年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纖細輕巧,他就像是一只被人左右的風箏那樣扶搖而上。在某一刻,少年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竟然又清楚地看見那雙琥珀色的鷹眼飛掠腦際。
在陣陣目眩中,少年終于松開拉住風箏線的雙手。
突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撲來一只一只風箏從他耳畔呼嘯而過,他嗅到四周充溢著風箏特有的紙香,無數只撲棱棱的風箏簇擁著少年像一片羽毛一樣升騰起來。
那天的正午,少年記得麥田、楊樹、房屋、遠處的電線桿和媽媽在他眼前一晃即逝,最后他的雙目被一團團濕潤的白色霧氣環(huán)繞、籠罩。
蒼茫茫的大地,倏然間變成遙遠的回憶不復存在。
他變成了一只真正的風箏——一只巨大的右翼嵌有深痕的老鷹風箏——在風的尖叫下注入深遠的湛藍虛空。
飛
外面,不能再黑。
星跳出教學樓,擁抱墨一般的夜。
星貪婪地吮吸深冬細涼的空氣。星觸摸到一種夏日舐冰的愜意,轉瞬即逝。
東風刺來,猶如老師的耳光。
星遲疑了,星嗅到書桌深處猩紅的獰笑。
星腿發(fā)軟,他機警地掃視周圍。
路燈下的矮冬青正在被夜色吞噬,孤單,掙扎,哭泣。
星突然留下一行熱淚。
周圍沒有人。
星慢下腳步。
晚飯還沒有吃,星感覺到一陣饑餓,他想去買一點東西塞進腸胃,就像把試卷塞進書桌。
星又不想吃了。
去他的,星說。星覺得一陣惡心。
燈紅,酒綠,肥白的大腿。
歌聲,寒暄,爬行的甲蟲。
去他的,星說。
星想到老村的一條狗,卑微,猥瑣,令人厭棄。它什么都吃,似乎越腐爛越骯臟越讓它愛不忍釋——骨頭,菜渣,剩飯,壞掉生蟲子的水果。它很少去碰那些美味的,別人主動熱情丟過來的——排骨和肉。這條狗總是躲人群很遠,它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便搖著尾巴遠遠跳開。
它面對比自己小的、弱的狗,會毫不留情展露獠牙,有一次它的嘴上沾滿了同類血的時候,星突然看到一絲獰笑,是的,那條狗,它在笑。
在夏日炎炎的中午,在一個酒足飯飽的宴后,在和同伴插科打諢煙酒繚繞的惺惺作態(tài)之中,星都忘記不了那種獰笑給他帶來的徹骨的寒意。每每想起星都如大夢初醒。
那條狗活得比其他狗都長。它活了十幾年,直到有一天它誤食了噴了藥的腐果,死了。
去他的,星對自己說,發(fā)出一絲獰笑。
遠處是第三教學樓的入口,黑黢黢,猶如黑洞,星進去,仿佛迷失在黑夜里,永遠不復存在。星從來討厭光,但這個時候星期待有一個人用一束手電的光,刺向自己的雙眼,讓星眩暈、戰(zhàn)栗、無助、恐懼,星一定會永遠記得這個人。
星逐步上樓。
你好呀,阿星。
一個班里的胖女生和星打了招呼,微笑。
嘿嘿,星像那條狗一樣獰笑,并沒有回答。
星小時候坐過摩天輪,那是唯一一次有關城市的記憶。
很高,很高。
星很多已經忘記了,星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得過一場病,星只記得那個逐步爬升,帶給自己暈眩的摩天輪。
星那個時候太小了。
星此刻覺得自己也在乘坐一個巨大的摩天輪,盤旋,眩暈,星低下頭,什么都看不見了。聲控燈亮了,然后黑了。
星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
上升,上升,星逐漸高了起來。
月亮出來了。
星從來沒想到自己的視野這么廣闊,星醉了。
好美,星說。
星清晰地記得那年冬天的夜晚在黢黑的夜空看到一只展翅的鳥。沒有人會相信星,沒有人會相信星了??墒切怯浀米约嚎吹煤芮宄?,深黑的喙,深黑的羽,瑪瑙一般的眼炯炯有神刺向星,星身上出現陣陣寒意。
直到那只鳥看不到了,飛到遙遠的墨綠色的天空深處,星還是久久難以釋懷。
遙遠,神秘,不堪的夜幕。
冥想,深思,迷醉的投注。
星忘不了那只鳥——那是星一個人的秘密。
星覺得自己也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