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陽光灑在老舊的地板上。一位97歲的老太太坐在和煦的陽光里,一件紅色襯衫、一條呢子長褲,搭配一雙黑色皮鞋,一頭白發(fā),平和地笑著。如果不是窗臺上那些“沉甸甸”的獎杯;如果不是墻上她和周恩來總理親切握手的黑白照片;如果不是角落里一幅“凜然江姐真英雄,烈火鐵窗得永生”的小楷……很難想象這間十來平方米客廳的主人,是新中國電影藝術家、事業(yè)家于藍。新中國成立前,她演過很多舞臺劇;新中國成立后,她又演了很多電影。問她,更喜歡哪種藝術形式,于藍說:“我還是看劇本?!蹦鞘裁词呛脛”??她說:“真實的,就是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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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藍,遼寧岫巖人,電影表演藝術家、事業(yè)家。她1949年開始登上銀幕,在《翠崗紅旗》《革命家庭》《龍須溝》《烈火中永生》等電影中都奉獻了精湛的表演。尤其,于藍在電影《烈火中永生》中塑造的革命烈士江姐的形象,幾十年來,幾乎無人可以超越。
《檢察風云》:還記得1938年,走路去延安,那一千多里路的艱辛嗎?
于藍:其實很多事情,現在都記不真切了。但我記得,我是1938年7月,從“于佩文”改為“于藍”的。藍,萬里無云藍天的藍。記得我和趙路從天津出發(fā),到北平,然后跋山涉水,穿過敵人占領區(qū)的縫隙,渡過波浪滔天的黃河,一路走到了延安。記得自己看到寶塔山的那一天,是1938年10月24日。
《檢察風云》:到了延安,就直接投身革命了嗎?
于藍:是啊。第二天一早,我就拿到一張紙,要填上姓名、年齡、籍貫和簡歷。拿起這表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邊各一行醒目的鉛印字,一邊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另一邊是“對革命無限忠誠”。一下子我的眼眶就熱了。盡管走了一千多里路,盡管受了一些苦,但被視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兒女,讓人內心充滿了驕傲。我決心迎著一切艱苦,不辱沒這“優(yōu)秀兒女”的稱號。后來這80年,我也一直為此努力。
《檢察風云》:是不是很快就入了黨?
于藍:對,在那個火熱的、充滿理想的年代,不到半年我就和其他十幾個年輕人,一起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時,黨還處在秘密狀態(tài),在山上的一個窯洞,油燈閃閃,映著墻上的鮮紅黨旗,旗的下面是用毛筆寫的入黨誓詞。那一天是1939年2月17日,我永遠地記住了那個夜晚,記住了自己舉起過的右手和攥緊的拳頭。
《檢察風云》:您去延安前,就想當一名演員,為革命鼓與呼嗎?
于藍:還真不是。舊社會因為幼年喪母,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來延安后,我成了一個充滿熱情、活潑的女青年,當時,我很希望能夠學習理工科,將來當一名工程師,修橋筑路報效祖國。不過延安沒有這樣的學校,1940年春天“魯藝”來挑女演員,我便報名了。那時候自己對“藝術”二字毫無理解,只是愿意看戲、看電影、看得十分入迷。以前看電影的時候,我常?;孟胫偃缡郎夏苡幸蛔┲{布旗袍和學生裝的電影廠,沒有金錢、世俗的污染,那我就會投身于它,當時認為這是夢幻而已,但有一天我真的穿著布衣和草鞋走進了這藝術殿堂。魯藝的教室,是延安附近唯一一座未被轟炸的教堂,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我兩次回到延安,每次都去了魯藝舊址,看見它至今安然無恙。現在想起來,那段充滿著抗日青年樂觀主義、浪漫精神的歲月,仍歷歷在目。
《檢察風云》:1946年長春電影廠籌建,您又成了新中國第一代電影演員,從舞臺到電影,這個轉變容易嗎?
于藍:這真是一條漫長的、成長的道路。剛開始的時候,在“開麥拉”面前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攝影師一會兒喊,于藍,你的脖子太細了,一會兒又叫,你的肩膀太薄了,你的眼白太大了,我真是無所適從。第一次發(fā)現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缺點。不過,我沒有動搖,決心去嘗試、去努力。
《檢察風云》:1954年,您33歲時候,重新報名、考試,而后在中央戲劇學院跟著蘇聯專家?guī)炖锬驈念^學表演,是不是很需要勇氣?
于藍:是啊。那時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但說表演,還是一個學生。要上學,還得經過嚴格的考試,而不是單位推薦。田方很支持我學習,他送我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面寫著,“做一個好學生”。真是從“ABC”開始學起的,我還記得那些課程是:注意力集中、肌肉松弛、想象、改變舞臺態(tài)度、動作地點的改變、無實物練習……在學習中,蘇聯專家不斷地告訴我們要觀察生活。
《檢察風云》:“江姐”是您表演生涯中,最真最美的角色嗎?
于藍:我想是的。1961年冬天,我在醫(yī)院檢查身體,從《中國青年報》上讀到了小說《紅巖》部分章節(jié)的連載,就忍不住要讀給病友聽。1962年冬,我和導演水華前往重慶,廣泛地接觸了在那個時代里進行斗爭并幸存下來的共產黨人,許多共產黨人的事跡,比小說、比原型人物的訴說,更打動人。回北京后,我們整理出來的資料足有20萬字。這些資料,我視為珍寶,一直藏在家中。正是這些真實的故事,讓我觸摸到了烈士們的言談笑貌和鐵骨錚錚,使得我走進了“江姐”這個角色。
《檢察風云》:后來的創(chuàng)作順利嗎?
于藍:劇本打磨了很久。到了1963年夏天,我們整出的第三稿仍不夠理想,不能投入拍攝。沒辦法了,經過水華和汪洋(時任北影廠廠長)的努力,說服了夏衍,答應幫助我們完成《紅巖》的拍攝文學本。于是,那年冬天,我們去廣東新會拜訪夏衍。他聽了三天匯報后忽然問了一句,“你們?yōu)槭裁床粚懡??”第三稿的劇本,江姐只有兩場戲。我記得夏衍說,“江姐的經歷多么感人,她有丈夫、有孩子,而丈夫犧牲了,她又被捕了,老百姓會關心她的命運的?!?/p>
一周后,夏衍拿出了第四稿劇本,《烈火中永生》就開拍了。有人評述夏衍同志的劇本特點,是通過人物的命運來塑造人物,把黨性原則融化在藝術規(guī)律之中。他確實是電影藝術的先驅者,真正的行家里手,把我們引上了成功之路。
《檢察風云》:您對您自己的表演滿意嗎?
于藍:其實夏衍對江姐這個角色還有特別的貢獻,他改編后特地叮囑,“于藍,你演江姐,千萬不要演成劉胡蘭式的女英雄,也不是趙一曼?!庇谑?,我演起來,江姐就是江姐,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溫柔的女性,是一個在許多紛雜環(huán)境下,都能有條不紊去處理、去解決、去面對問題的“平凡”的城市婦女。
這份“有條不紊”最典型的呈現,或許就是江姐就義前的平靜。應該怎樣去塑造這段共產黨人的生離死別?江姐和許云峰共赴刑場時候,他們同時也各自用對共產主義理想必勝的目光來告別同志們。我自己也很滿意這場戲,每當壯烈的國際歌旋律響起,不管什么時候再看,我仍覺得激動、入戲。
《檢察風云》:您覺得您跟江姐像嗎?
于藍:我們是同時代人,懷揣著同樣的理想——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并為此奉獻了青春和熱血。她犧牲了,我是個幸存者。但我們個性上有相像的地方,我也從來沒有怕過生活的難。
《檢察風云》:那么經典的一個角色,對您來說,創(chuàng)作上還有遺憾嗎?
于藍:其實還是有的。比如和雙槍老太婆會面那場戲,我還應該演得更好一些。該是在這位媽媽的勸慰下,江姐哭了起來,但最后,她忍住淚水對媽媽說,“我不能帶著眼淚干革命”。這樣,就比一直控制不哭出來的拘謹克制,會更真實,更好些。
《檢察風云》:但后來,您為何演戲演得少了?
于藍:1972年落實政策后,我得到第一批回廠的待遇,但拍攝電影《偵察兵》的時候,我發(fā)現在干校摔傷后,自己面頰內部有個傷疤,已不能自如地控制表情,所以就只能遺憾地告別銀幕了。既然不能再當演員,我就決心去學習導演,沒有什么困難是不能克服的。
1981年,當時的文化部黨組根據中央工作會議的精神,決定成立“兒童電影制片廠”,任命我為廠長,一干就是二十年。那些日子,我們先后拍出了《紅象》《少年彭德懷》《鴿子迷奇遇》《哦!香雪》《豆蔻年華》《我的九月》《好爸爸、壞爸爸》等兒童電影,我很欣慰,這些電影溫暖和陪伴了一代代孩子的成長。其實,廠里有我們這樣的老同志,還有很多帶著愛和熱情的年輕人。比如從電影學院來實習的張藝謀、馮小寧、張建亞、謝小晶、田壯壯,后來他們都是極有成就的第五代導演,但我想他們是在兒童電影這塊綠洲上,步入電影事業(yè)的美好時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