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雄(四川)
“渴望變成跟魚一樣的生命。”
——米沃什
蓮未長大,小小胸脯還無法安放那兩朵云。也沒有跑出身體的一場雪,含苞待放的她就得忍,只能讓寂寞生根,玉峰一樣堅挺——“千年寥落獨琴在”。
明月夜,她有透明的鎖骨,披時間的鱗,與一群飛魚隱身于秘密之池,澄明之境。
夜露和星空躍入春水的邀請。而我看見的蘇東坡卻一直浪行于大地,出紗縠行游學(xué),登遠景樓賞月,悵望峨眉,土地祭祖,載酒凌云,東坡樓點墨嘉州鯉魚……在鳳翔、杭州、徐州、湖州、黃州、潁州、揚州、定州、惠州、儋州,天涯孤旅倒也如清澈之魚,鴻爪雪泥,千年宋詞消得萬古愁。
獨在密州,寫了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薄涞缴綎|諸城的雪,眉州的絲綢,撕扯了人間的疼和痛。
青神中巖,水出巖下,花熳竹翠,澄潭一泓。東坡手書“喚魚池”還在,王弗的塑像也在。以聲呼水或以石擊水,池中空有波浪,卻無游魚。岷江在寺外,有兩條魚,一條已上溯至彭山安鎮(zhèn)(今東坡區(qū)土地鄉(xiāng)公益村),一條跟著流水和浮云眠于河南郟縣小峨眉。我在池邊獨坐,記憶于水中浮現(xiàn),陽光正將池水溫?zé)?。春天,世間萬物都未能幸免于這場溫暖的浩劫。
喚魚池畔,虞懷忠的“與造物游”告訴我,人生或似做一條魚,時間是一池水或一條河流。我們激流、沖撞,見證命運像波動的宋詞呼喚著我們出生入死。在路上,自由展開天空,才是未來的疆界和最終的方向。哪怕只七秒記憶,第八秒也是一次新生!
可我們的身體,為什么還保持著對往事的無限忠誠?
清晨入寺。凌云禪修的樂山大佛,潮濕而飽滿。
被早露潤了心的紅砂石的山,多了幾分人間慈悲。
霧氣蒸騰而上,岷江緩緩而下,時間的精神和肉體,都在鳴鑼開道。四季更替如此,一個人皺紋攀爬的速度亦如此。
這一切,被荒途靜修,悟得云鬢藏著美夢,額頭隱隱發(fā)光的野菊花,彎腰熟記于心。
立秋后,江流不再寬闊,九月熟透了的背影,靠了岸,下了船。傳說中,東坡先生借來蘆葦輕飏白發(fā)的漢嘉大地,就要風(fēng)華萎落了。而我懷抱遠山峨眉的鄉(xiāng)愁,和鄉(xiāng)愁上的瓷,欲往何方遍插茱萸?
水在低處是鏡子,高處是露雨,載酒亭吊在半空,偶爾才會有人登臨——來添少許鄉(xiāng)愁度數(shù),碼毫厘陡峭人生。
亭外草叢盛開的石斛蘭,花瓣形如刀片。早有退隱意的秋,要和誰交換眼中的清涼,才能莊重飲下,宋詞里窖藏了千年的甘霖……
坐在兒時那塊石頭上看流水。它們?nèi)壕釉谝黄?,腰身柔軟、透明。藍天飄過,剛好能撞著那些開始初戀的心跳。
那時我不識水性,也沒有學(xué)會用垂釣打探流水的身世。陽光清亮如水,淹沒了遠處那些茶事的歡聲。
一個孩子,在對岸扔石頭,水漂接龍的游戲,讓湖水變得年輕。
扔石頭的孩子,其實是在扔他的愛。把美好年華扔出去,他不僅收獲了春風(fēng)劃出的一道弧線,也收獲了電線桿上的鳥鳴。
他似乎還握著我小小的童年。
而在他尚未把我像石頭一樣扔出去時,我是否能將余生重新安排,像一滴晨露,在故鄉(xiāng)的眼睛里養(yǎng)魚。
再邀約一陣靈魂的細雨,讓夢自己洗凈,在一片安寧里,找回失散已久的愛情,以及改變命運的初心。
用它們給降落到黑龍灘湖面上的一片藍天,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