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
——題記
原諒我這個不請自來的遠客吧,丹霞。
我手中握著片微枯的葉,那是風(fēng)捎給我的信物——在某一個午夜夢醒時,它從我沒關(guān)嚴(yán)的窗溜進屋內(nèi),只將這片葉子留下。
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我總會做那個夢,所見的光影在夢醒時分飛掠幻化,于是無關(guān)景致,此番前來,我是為尋找那個聲音,那首樂曲。
是無意間聽起路過窗欞的風(fēng)兒哼唱,醉了夕照,遍染霞云,似是夢里所聽聞的聲音。我連忙將風(fēng)攔下,追問那曲調(diào)來歷。許是不耐我多次央求,它說,讓我到這葉子生長的地方去,那個地方啊,有丹山碧水,云蒸霞蔚。
大巴車隨著山路起起伏伏,往窗外望去,奇峰險峻,千層不知誰斷裁;翠微連綿,綠樹難掩諸褐臺。我們一行人倒好似坐在一葉扁舟之上,搖曳在萬頃碧波之中。
終于見面了,你好啊,丹霞。
才下了車,風(fēng)兒便來相迎,替我消拂幾分悶熱。我聽從風(fēng)的指引,進山去尋那令我魂牽夢繞的聲音。
緩步未知山勢峻,沿著臺階一步步而上,卻終究是不如風(fēng)兒輕快的。山深竹樹幽,它穿過茂密的竹,繞過蔥蘢的樹,動作靈活,仿若曼舞。
我聽見了,那是樂曲的前奏。
風(fēng)動而葉鳴,是細微而倉促的聲音。但漫山是青樹翠竹,一個聲音延續(xù)一個聲音,一個聲音疊加一個聲音,于是聲聲不息,就連風(fēng)也止住腳步。那聲音回環(huán)波動,還震得蒙絡(luò)搖綴,參差披拂。
然后是蟬鳴樹間,鳥唱枝頭,蟋蟀隱身草葉中和聲伴奏,蜜蜂靜駐花朵旁低吟淺唱。有時候蟬聲停幾歇,鳥兒撲棱下翅膀做高飛模樣,露水偶落驚蟲鳴,花香沉醉蜂蝶。于是樂聲稍有起落,暫作變奏,如一支舒緩的交響樂奏鳴曲,此呼彼應(yīng),互相協(xié)和。
風(fēng)兒在這曲聲中徹底安靜下來,不知臥進了哪片云里,我隨著這樂曲,緩緩前行著。
“啪嗒”“啪嗒”—— 是雨。
山雨忽至,估計是風(fēng)兒睡不安分,翻了個身,水珠兒便從低垂的半邊云上溜下來。霧太輕柔,接攔不住,只好看著雨珠高高地躍下,然后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跳到石板路面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歡快地嬉戲。
我躲在山洞里,駐足聆聽。雨聲淅瀝,婉承著前奏,被花瓣草葉接住的雨滴沉醉在草木芬芳里,搖搖晃晃地滾落下來。像是拍打著鼓點,洼野中有蛙鳴應(yīng)和著,此起彼伏;像一首歡悅的協(xié)奏曲,落雨時緩時急,蛙鳴忽響忽倦。
雨漸漸小了,石板路面愈顯光潔,我的步伐也變得輕快許多,沿著蜿蜒的山路盤曲而上。經(jīng)山門兩道,過夢覺一關(guān),方行至錦石巖寺。風(fēng)雨止步,蟲鳥噤聲,行人的神色也不由變得莊肅,步履不由變得輕緩,不敢冒昧,猶恐打擾這佛門清凈。
錦石巖寺仿若鑲嵌在五色石窟之中,懸掛于百丈峭壁之上,紅塵不至,世俗難擾,一旁有道飛瀑縹緲而下,使雨后的空氣愈發(fā)清新。陽光反射在濕潤的山壁上,映照出萬丈霞光——丹霞從來是個出塵絕色的女子,她的肌膚是嬌艷的赤紅色,特別是在雨后,她如美人出浴,褪盡鉛華,顯露本色,臉龐被氤氳的水汽薰暖,平添幾分明媚。
“丹山別寺留客步,紅巖萬疊僧人歌”,殿內(nèi)有緇衣的尼僧頷首垂眉,低聲誦讀著經(jīng)文,呢喃之音仿若天籟,伴著一旁的飛瀑聲,禪意悠悠,予人的身心一番凈化洗禮。佛音梵唱,像佛座前靜焚的香,煙氣繚繞,凝煙隱隱,一圈一圈地漾開,撞進山的懷里,回音陣陣,空谷傳響,群山合唱。
群山合唱,唱的是它們自己的聲音。
長老峰聲音莊嚴(yán)沉穩(wěn),姐妹峰聲音甜美動人,睡美人聲音低沉慵懶,不一樣的聲色融匯在一起,卻是那么和諧而自然。它們才是壓軸,一出場,山間的萬物生靈皆屏息靜氣,唯余山下玉帶一樣的錦江,潺潺相應(yīng)。
一曲終了,我仍沉浸其中,仿佛忘卻了一切,忘卻了自己。
終于找到了,夢中的,樂曲。
丹霞山曾名韶石,傳說是舜為了弘揚仁德,在此山間奏《韶》一樂。山水回環(huán),這千萬年里,《韶》樂一直回蕩在這丹山碧水間,隨春日萌發(fā),伴四季漸長,于是也被山間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所銘記;它又融在風(fēng)里,化在水里,于是隨著清風(fēng)飄蕩,碧水肆流,這樂聲也漸漸傳響四方,悄悄地溜進每一個初生孩童的夢里。
那是自然的聲音。
只世事紛擾,許多人還來不及去找尋,就已將它忘卻。而我何其有幸,韶華之年得聞《韶》樂,觸之足矣,返璞歸真。
該離開了,我只帶走那片枯葉。有人借海螺而聽濤聲,那我便用這葉片來聞《韶》樂,它雖失了青翠的顏色,但葉脈依舊清晰,那一聲一調(diào),均可錄印在每一道脈絡(luò)之中。我不過是個朝圣而來的訪客,這山中一切都不屬于我,我沒能帶走什么;而諸如垃圾紙屑,它們并不屬于這山,我亦不可留下什么。
此曲本應(yīng)天上有,如此亦得幾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