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改革開放40周年紀念日還有8個月的時候,吳南生去世了。
今天,深圳博物館三層的改革開放史展廳入口處,醒目地寫著鄧小平那句話:“中央沒有錢,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記者遇到的一位參觀者說:“那時深圳還是不毛之地,鄧小平這句話對廣東的領導干部們來說,既是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豪言壯語,又是給他們出的一道難題?!?/p>
這個難題交到了吳南生等人的手上。
1980年成立的深圳、珠海、汕頭、廈門4個經(jīng)濟特區(qū),有3個在廣東。吳南生出任廣東省經(jīng)濟特區(qū)管理委員會主任、深圳市委第一書記(當時第一書記主持工作)。在深圳百姓眼里,他是任勞任怨的“拓荒?!?;在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眼里,他是敢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他那句“要殺頭,就殺我”至今回響在很多人耳邊。記者在廣東采訪期間,當?shù)厝硕挤Q他一聲“吳老”。
吳老走時96歲?!八砟瓴荒艹砩钲?,我叫人把每天的《深圳特區(qū)報》給他送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在關注深圳的變化和成就。”深圳市委宣傳部原副部長、深圳報業(yè)集團原社長吳松營告訴記者,“他跟在小平同志身后,撞開了一個時代的門;他參與締造深圳,又眼見40年來小漁村變成國際大都市,他可以瞑目了。”
“如果要殺頭,就殺我好啦”
1978年4、5月間,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選派3個代表團(組),出訪考察經(jīng)濟,一路赴西歐的法國、聯(lián)邦德國、瑞士、丹麥、比利時,一路赴東歐的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另一路赴港澳。去港澳的考察組回京后,寫了《港澳經(jīng)濟考察報告》:可借鑒港澳的經(jīng)驗,把靠近港澳的廣東寶安、珠海劃為出口基地,力爭經(jīng)過三五年努力,在內地建設成具有相當水平的對外生產(chǎn)基地、加工基地和吸引港澳同胞的游覽區(qū)。中共中央、國務院“總的同意”,并要求“說干就干,把它辦起來”。創(chuàng)辦經(jīng)濟特區(qū)的思想開始萌芽。
當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了把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jīng)濟建設上來的重要決定。1979年初,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吳南生率領一個工作組奔赴汕頭市,傳達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汕頭是吳南生的家鄉(xiāng),他參加了1949年解放汕頭的行動,1952年奉命調離,沒想到這次回到闊別27年的故鄉(xiāng),看見的竟是滿目瘡痍。
“那些我所熟悉的樓房,殘舊不堪,搖搖欲墜;街道兩旁,到處都是用竹子搭起來的橫七豎八的竹棚,里面住滿了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這些人一些是在‘備戰(zhàn)、備荒’歲月隨工廠遷到大小三線去的汕頭人,一些是一次又一次上山下鄉(xiāng)到海南、粵西的知識青年。而今他們返回家鄉(xiāng)汕頭,由于沒房子住,沒工作,只好棲住在大街小巷臨時搭建的竹棚里。城市公共設施殘破,道路不平,電燈不明,電話不靈,經(jīng)常停電,夜里漆黑一片。市容環(huán)境衛(wèi)生臟亂不堪,由于自來水管年久失修,下水道損壞嚴重,馬路污水橫流,有些人甚至把糞便往街上倒,臭氣熏天。眼前的汕頭,比我們小孩子的時候還窮??!”吳南生生前曾回憶說。
“汕頭是個歷史悠久的港口城市,吳老說過,恩格斯也知道這個地方,并在其著作中提及清政府簽訂的《中英五口通商章程》時寫道:‘其他的口岸差不多都沒有進行貿(mào)易,而汕頭這個唯一有點商業(yè)意義的口岸,又不屬于那5個開放的口岸。’新中國成立初期,汕頭和香港的差距并不大。30年過去了,香港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而汕頭變得如此凄涼,吳老當時的心境可想而知。葉劍英是廣東梅縣人,曾對吳老說:南生啊,我們家鄉(xiāng)實在是太窮了,你們有什么辦法沒有?快想想辦法,把經(jīng)濟搞上去?。 睆V東省委黨史研究室研究員盧荻告訴記者。
回鄉(xiāng)探訪的海外華僑也很關心家鄉(xiāng)發(fā)展,吳南生同他們進行了交談,問道:“有什么最快的辦法?”新加坡僑商羅新權說:“你敢不敢搞自由港?這樣是最快的。你看我們的香港、臺灣和新加坡能夠那么快地發(fā)展起來,就是靠這個。臺灣叫‘出口加工區(qū)’,香港叫‘自由港’。”1979年2月21日深夜,吳南生一邊發(fā)高燒,一邊vi3boNU/1cXcVhrhXMORhw==向廣東省委發(fā)了一份1300字的電報,提議在汕頭劃出一塊地方,徹底開放,利用外資發(fā)展經(jīng)濟,打破計劃經(jīng)濟的舊框框,把市場經(jīng)濟引進來,扭轉汕頭經(jīng)濟落后、群眾生活困難的局面。
7天后,吳南生回到廣州。當晚,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就來到他家中,支持他把這件事拿到省委常委會議上說。3月3日,吳南生在會上說:“三中全會決定改革開放,我提議廣東先走一步。我是喜歡下象棋的人,懂得先走一步,叫作‘先手’,就先掌握主動權。我提議在汕頭劃出一塊地方搞試驗,用各種優(yōu)惠的政策來吸引外資,把國外先進的東西吸引到這塊地方來。因為:第一,在全省來說,除廣州之外,汕頭是對外貿(mào)易最多的地方,每年有1億美元的外匯收入,全省創(chuàng)匯除了廣州就是汕頭,比江西全省還要多,搞對外經(jīng)濟活動比較有經(jīng)驗;第二,潮汕地區(qū)海外的華僑華人是全國最多的,約占我國海外華僑華人的1/3;第三,汕頭地處粵東,偏于一隅,萬一辦不成,失敗了,也不會影響太大。如果省委同意,我愿意到汕頭搞試驗。如果要殺頭,就殺我好啦!”
與會的省委常委都贊成吳南生的設想。盧荻說:“當時名字定不下來。叫‘出口加工區(qū)”,臺灣已這么叫了;學香港叫‘自由港’,又怕被認為搞資本主義。最后定了一個‘貿(mào)易合作區(qū)’的名號上報中央?!备=ㄊ∥弥耸?,認為福建華僑不少,也向中央提出實行特殊政策的要求。
1979年4月,習仲勛到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代表廣東省委向中央提出廣東要求創(chuàng)辦“貿(mào)易合作區(qū)”的建議。鄧小平非常贊同。他聽說大家對“貿(mào)易合作區(qū)”的名稱意見不一致,就說:“還是叫特區(qū)好,可以劃出一塊地方,叫作特區(qū)。陜甘寧開始就叫特區(qū)嘛!”
提出“經(jīng)濟特區(qū)”名稱
1979年5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領工作組到廣東調研,找到吳南生說:“中央有個意見,汕頭辦特區(qū)的條件不夠,只辦深圳、珠海,你的意見怎樣?”吳南生不同意:“谷牧同志,如果不在汕頭辦特區(qū),我也不負責辦特區(qū)了。不是因為汕頭是我的故鄉(xiāng),而是辦特區(qū)的建議是在汕頭醞釀開始的,海外和港澳的朋友們都知道。不辦了,我就失掉信用了。一個沒有信用的人是不能辦特區(qū)的!” “要講信用!我明白了。那么推遲辦行不行?”“行。”
盧荻回憶:“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試辦‘出口特區(qū)’,并指出可先在深圳、珠海兩市試辦,待取得經(jīng)驗后,再考慮在汕頭、廈門設置的問題。這就是著名的‘50號文件’?!贝藭r文件里出現(xiàn)的名稱還是“出口特區(qū)”,“經(jīng)濟特區(qū)”這4個字是吳南生后來提的,其理由是,“我們辦特區(qū)的目的,絕不是像世界上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出口加工區(qū)那樣,單純?yōu)榱私鉀Q就業(yè)和外匯收入問題,我們的特區(qū)不僅辦工業(yè),還要辦農(nóng)業(yè)、科研、商貿(mào)、旅游、住宅、文化等事業(yè)”。
9月,谷牧陪同丹麥女王由廣西桂林抵達廣東。習仲勛向谷牧匯報了廣東“先走一步”的情況,并研究廣東是小搞、中搞還是大搞等問題。谷牧說:“中央是要廣東先行一步,要廣東大搞,小腳女人小步走就起不了這個作用。辦特區(qū),就看你們廣東的了,你們要有點像孫悟空那樣大鬧天宮的精神,受條條框框束縛不行?!绷曋賱桩攬稣f:“南生,你去當中國的孫悟空吧!”于是吳南生開始負責廣東3個特區(qū)的規(guī)劃和籌建工作。
吳松營記得,起初吳南生沒在深圳任職?!?979年1月,寶安縣改為深圳市。深圳第一任市委書記并不是吳南生。當時的深圳領導認真貫徹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思路,但忽視了文化、思想等方面的建設,香港一些文學影視作品和走私生活用品涌入深圳,有人認為這侵蝕了社會主義,就向中央反映。1980年6月,省委任命吳老兼任深圳市委第一書記?!?/p>
“吳老做了一件轟動一時的事:愚公移山?!眳撬蔂I說。深圳經(jīng)濟特區(qū)成立之初,羅湖一帶下了一場大暴雨,無數(shù)個水塘、洼地被灌滿。吳南生生前回憶道:“香港來的小姐一下火車,都要把高跟鞋脫下來拎著。我們集中了全國108個工程師,住在欣園招待所,都是平房,地勢很低,一下大雨,水就上來了,圖紙被沖得亂七八糟。”工程師對他說:“你敢不敢搬掉羅湖山?這樣可以填平洼地,羅湖這一塊就是寶地?!眳悄仙X得這個建議很好,同意動工,他還從這次“愚公移山”中總結了經(jīng)驗:“羅湖旁邊都是農(nóng)村,那些農(nóng)民怎么辦?弄不好他暴動啊。我們從日本、我國香港進口一大批吊車、鏟車、載重汽車,讓羅湖農(nóng)民開,把農(nóng)民都變成工人了。深圳搞多少年沒有發(fā)生什么鬧事的,一開頭就把他們安排好了?!?/p>
“只做不說,多做少說,做了再說”
來深圳特區(qū)投資的第一家外資企業(yè)是正大康地公司。時任正大集團董事長謝國民是華裔,其父謝易初和吳南生都是汕頭人。正大康地公司行政部經(jīng)理陳健禮告訴記者:“1980年初達成協(xié)議,正大康地投資3000萬美元建立飼料加工廠、種雞場、孵化場、種豬場等,是當時深圳最大的企業(yè)。有人受‘左’的思想束縛,覺得讓資本家進來不就是搞資本主義嗎?是吳老拍板同意的。”
然而,有些老干部到深圳參觀后說:除了天空飄揚的國旗外,深圳已經(jīng)見不到紅色?!坝械膱蠹埧俏恼?,講舊中國租界的由來,影射特區(qū)出租土地就是新的租界;還有的說經(jīng)濟特區(qū)成了走私通道;有人悄悄給中央寫信說深圳80%的干部爛掉了。非議非常多。當時的一個說法是‘冷空氣南下’?!眳撬蔂I說,“這個時候,吳老給了一個‘約法三章’的名言:只做不說,多做少說,做了再說??傊褪浅媚切┓磳μ貐^(qū)的人糊里糊涂弄不清楚看不明白的時候把經(jīng)濟搞上去再說?!?/p>
1982年1月,中共中央發(fā)出緊急通知,指出鑒于廣東省及各地和中央一些部門的干部,有走私販私,貪污受賄,把大量國家財產(chǎn)竊為己有等違法犯罪行為,全黨一定要抓住不放。2月,中央書記處在北京召開廣東、福建兩省座談會,討論如何貫徹執(zhí)行中央緊急通知。
當時,習仲勛已回到中央工作,時任廣東省委第一書記是任仲夷。他回憶此次會議時說:“對廣東對外開放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中紀委一位領導同志說:廣東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我不同意這一看法:不能籠統(tǒng)這樣講,見怪不怪不對,少見多怪也不對,更多的還是有人自己少見多怪,對一些新人新事看不慣,接受不了,橫加指責,干預過多。國務院有關領導同志說:廣東‘放羊’了,對下面管理不嚴,放任自流。我和(廣東省長)田夫對此表示不同看法,認為不存在‘放羊’問題。我和田夫在會上還提出:應當劃清因經(jīng)驗不足而造成工作失誤和違法犯罪的界限。胡耀邦等中央領導明確表示,中央給廣東的政策不會變,但是要總結經(jīng)驗,繼續(xù)前進?!?/p>
兩省座談會期間,吳南生和時任深圳市委第一書記梁湘登門請陳云來深圳實地看一看。陳云身體欠佳,兩人轉而請他的老秘書來:“陳云同志身體不是很好,你來吧,你來看一看深圳?!?/p>
兩省座談會結束后,吳南生回到廣東,感到壓力很大。他知道這些非議主要針對的是特區(qū)。也有人趁機在背后放暗槍?!笆∥_生活會,我不知道要干什么,坐下來了,省長說:‘南生啊,今天開生活會,有人說資本家送給你一部汽車,有沒有?’我說:‘哪有這樣的事?’一位老同志說:‘沒有?停在迎賓館的那部車是誰的?’這一說我就知道了。我說:‘現(xiàn)在只有從香港到廣州的大飛機,廣州到汕頭沒有大飛機,有一種蘇聯(lián)出的小飛機,碰到有風就停飛了。那車是僑商羅新權為了幫助開發(fā)汕頭特區(qū),特別放在咱們這里的,我一次都沒坐過。’”
鄧小平是支持特區(qū)發(fā)展的。1983年底,他決定到南方看看特區(qū)究竟辦得怎樣。1984年春,鄧小平來到特區(qū),給珠海題詞:“珠海經(jīng)濟特區(qū)好?!苯o深圳題詞:“深圳的發(fā)展和經(jīng)驗證明,我們建立經(jīng)濟特區(qū)的政策是正確的。”吳南生說:“這一題詞讓那些有關興辦經(jīng)濟特區(qū)是是非非的議論基本畫上句號,也給我們這些特區(qū)建設者吃了‘定心丸’!”
1992年春,鄧小平再次來到特區(qū)視察,并發(fā)表著名的南方談話,堅定了特區(qū)和全國的改革開放發(fā)展方向。陳健禮說:“后來,為了響應市委市政府發(fā)展高新技術產(chǎn)業(yè)的號召,我們公司搬離了原址,原址現(xiàn)在是騰訊、萬利達、大族激光等,新生代企業(yè)遍地。深圳越來越現(xiàn)代化,我們現(xiàn)在享受的就是老一輩‘拓荒?!瘋儙淼募t利?!?/p>
“您的兒子參加革命了,準備死了”
籌建經(jīng)濟特區(qū),成了吳南生和那一輩改革者最閃耀的時刻,他們無疑被載入中國的改革史。在另一段歷史上,也少不了吳南生的名字,那就是抗戰(zhàn)史——1937年,抗戰(zhàn)烽煙燃起,這個15歲的潮汕少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對父親說:“您的兒子參加革命了,準備死了!”
吳南生是投筆從戎。他1922年出生于汕頭的貧民窟中,父親在小公園的騎樓下修理鐘表。他尚在襁褓之中,父親就成了大革命中的工會積極分子。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汕頭頗為開放,有5家大報,時常刊登魯迅、蕭紅等左翼人士的消息。吳南生上學后,受此影響頗深,擅長文墨,14歲便以“左慈”為筆名,在報紙上發(fā)表了進步文章《評蕭紅的〈生死場〉》。左慈之名,來自《三國演義》里擲杯戲曹操的狂道士,吳南生覺得他很厲害,代表正義的聲音,便拿來自用了。
這篇文章為吳南生帶來了一筆“巨款”——2元稿費,更帶來了老黨員的關注。1937年,在“七七事變”激起的全民族抗日浪潮中,吳南生破格入黨了。日軍攻占潮汕后,吳南生帶著一支隊伍,翻山越嶺,到潮州鳳凰山建起革命根據(jù)地。及至晚年,他還寫詩《懷鳳凰山》:“一別鳳凰數(shù)十秋,年年夢作鳳凰游。白水湖畔花似火,烏崠山前月如鉤。壯士揮戈戰(zhàn)閩粵,天兵仗劍下潮州。而今重踏鳳山路,滿眼風光不勝收。”
抗戰(zhàn)后期,吳南生奔赴延安,趕上了整風運動,趕上了七大召開,趕上了黃炎培和毛澤東的“窯洞對”,趕上了日本投降。他還收獲了愛情。妻子許英也是潮汕人。1945年日本投降后,毛澤東動員大家去東北建設工業(yè)基地,以奪取革命的最后勝利。去東北前,老同志們給吳南生和許英辦了婚禮——用砂鍋煮了一小鍋糯米飯,一鏟子鏟到鍋底,寓意“一甜到底”。2015年,在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前夕,吳南生憶及此事仍是喜滋滋:“一轉眼70年了,真的是甜到底??!”
新中國成立后,吳南生調回廣東工作,從此鮮少離開。晚年,他回答過年輕人的提問?!拔覀冞@一輩人提著腦袋鬧革命、辦特區(qū),為的就是理想,哪里想過當什么官?‘昔如埋劍常思出,今作浮云不計程?!沂?0多歲的老人了,能盡的力量已十分有限。希望青年人不忘歷史、堅守信仰?!?/p>
這就是吳南生,可愛的吳南生。他的故事就像他1979年出版的那本書名一樣:松柏長青。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8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