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來信,常常感嘆體力不支:“我的有限生命,很明顯是為了責任,正如《莊子·大宗師》上提到過的‘息我以死’名言,到死才算真正休息的……個人唯一可取處,只是十分認真、細心、耐煩,來用腦子而已?!?/p>
如果說,沈從文的前半生是致力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拓;那么,他的后半生,被迫放下他作為作家的一支筆后,就在全心全意地為中國文化史的建設而奠基,他是當之無愧的奠基人。由此,那一年得到他辭世的消息,我并不意外,也不突然。中國古人講究“君子殉道”,他是為工作而獻身的,工作就是他的“道”,為之而死,這自然是遲早的事。
30年時間,忽忽已成過去,沈從文先生逝世也已經30周年了。當年,張兆和先生用毛筆書寫寄來的訃告,還留在我的身邊。施蟄存先生當時用十行箋書就的挽聯(lián)稿,也仍然留在我的身邊:
沅芷湘蘭,一代風騷傳說部;
滇云浦西,平生交誼仰文華。
一字一句,都在傾吐沈從文對中國文壇抹煞不掉的卓越貢獻,以及他們之間的友誼。
沈施相交于1929年的上海,抗戰(zhàn)期間,又曾同處云南昆明一隅。教課之余,兩人常常結伴涉獵街邊的一些冷攤,一個尋覓“黑老虎”(碑帖之類的俗稱),一個找尋一些瓶瓶罐罐。于今,一切都成過去。那一天,看罷施蟄存挽沈從文聯(lián),我們相對默然,只見他手中握著的半支云南雪茄,吐著縷縷白煙。人死,畢竟終會引起悲痛。莊子提倡“人死擊盆而歌”,也畢竟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境界。
他的拳拳之愛心,像正在掏出來
我認識沈從文先生,還是在抗戰(zhàn)勝利不久,一次偶然的投稿。這時,從文先生也剛從西南聯(lián)大復員返還北平,在國立北京大學教書。同時,正在主編天津《益世報》的《文學周刊》。當年的我則是一名在敵偽區(qū)經歷了抗戰(zhàn)八年,勝利后又四顧彷徨,只讀了幾年書的失學小青年,先后給當時鳳子、柯靈、唐弢諸先生主編的報刊文學副刊學習著寫一些稿。1946年的下半年,我在故鄉(xiāng)小巷深處的讀報處,忽然讀到一份沈從文主編的《文學周刊》,一時興起,就寫了一篇習作,寄了過去。不久,竟收到了用“國立北京大學”信封寄來的熱情洋溢的長信,并附還了我的原稿。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香還先生:
大作拜讀,極好。只是字太難認識。以編者寫草字能認識尊文,猶十分費力,排字人和校對吃力可知。因恐錯誤,易失本意,故特寄還。尊文若樂意發(fā)表,最好能寫得清清楚楚,標點也明白具體,用一定行格稿紙,可以省編者改字、加標點、計字行精力,也可以省排字人與校對精力。據私見,此雖小事,亦作者一種義務,且近于道德,因本人若尚吝嗇氣力,不能將文章寫得完完整整,怎么好意思費他人精神?推己及人謂之恕,話若迂腐,亦大有道理也。不知尊見以為如何?
又“百夫長”似在譯文上用,趣劇上用,普通恐得找個代替。隊長、甲長、團練長、連長、特務長,都現(xiàn)成名辭,惟百夫長近外國古典,似得改改。正如有人稱先生為“員外”“相公”,雅趣而不切,不甚相宜。
又私見,字能耐煩寫得清清楚楚,占去作者時間較多,作者不以為意時,即必然還可以在字里行間多用點心,更仔細安排得好些。(熟人中卞之琳先生,每有譯著,如排印齊整,而標點亦不茍且,真可示范。)事雖瑣屑,但想想,如系將稿寄給最挑剔文字之編者過目,排出后又照例有個十萬讀者來看,作者就會覺得細心處理為必需了。閑話一堆,不以為意,幸甚。
并候著安。
沈從文頓首
九月五日
沈從文熱情,更突出的是他的這份誠懇執(zhí)著,和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他耐心地條分縷析,全為了讓你心悅誠服;接受這一份寫作者理應遵循的意見。他的拳拳之愛心,像正在掏出來。我過去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沒有在這方面認真思考過。我確實幼稚和無知。于是,不容任何猶豫,趕緊找來紙墨筆硯,端端正正,謄寫清楚;然后,寄給從文先生。
這篇題名《風景》的習作,沒多久就刊出于這一年10月天津《益世報》的《文學周刊》。顯然,刊前曾經過了他認真的修改、潤飾;真是點石成金。不論人物的刻畫,還是語言的個性化,都是當時的我無法達到的。由此,我得到了極大的啟發(fā),宛如親身上了一堂從文先生精彩的寫作指導課,一時有無法言說的痛快。這在過去的投稿中,也是從不曾遇到過的。
隨后,就收到了刊載我習作的報紙。還有,一份經過了毛筆修改的我的原稿。此外,還不嫌其煩,附來了一封信。信上寫著:
香還先生:
尊文載出,略增飾過。因文字如繪畫。小冊頁作查二瞻(清代畫家查士標)、奚岡(清代畫家奚鐵生)法,筆可簡到某程度。如陸包山(明代畫家陸治)、沈周(明代畫家沈石田),卻須稍致密。宋人則尺幅千里,或從小景中見大格局。小品文以格勝,一舉筆似亦必于左(《左傳》)、史(《史記》)、論(《論語》)、孟(《孟子》)、莊(《莊子》)、韓(《韓非子》)、說苑、水經(《水經注》)……有會于心,方能于小小篇章中使人事凸浮于紙上。對宋元人畫意有較多興趣,必更易成功。不知尊意以為如何?
沈從文頓首
十月十一
沈從文用寥寥的筆墨,對我這個從未謀面的習作者,還要作進一步的寫作指導,是不曾想到的。他講述文章與繪畫,實同出一源;以及兩者關系。從而啟發(fā)我,教導我,寫作散文、小品,要注意從這兩方面多看、多讀,融之于心。這又是給我上的一堂課。他仿佛是一名園丁,冀求通過一次次耕耘,務使幼小者能茁壯成長起來。
他的書信,就是他情感的一部分
此后不久,出之于柯靈先生的幫助,我進了一所大學的中文系讀書。由于功課多,就再沒給沈從文先生寫稿,也就再沒有關于他的消息了。
一次,偶然在學校邊的書店,看到香港出版的一本名為《大眾文藝叢刊》的刊物,赫然刊出一篇題名《斥反動文藝》的文章,其中竟把沈從文冠以“粉紅色作家”而橫加鞭撻。當時,我僅認為這是個人之見,也沒有過多關注。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就是從文先生命運轉折的開始,行將從一名大學名教授、名作家,莫須有地改變身份,去做一名歷史博物館的說明員。以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就十分清楚了。
很長、很長的時間過去,一切的一切終于合乎規(guī)律地“偃旗息鼓”,趨向平寂。
我在1975年7月給從文先生寫了一封信。很快,就收到他寄贈的一頁手書章草的五言詩條幅??磥硎谴颐ψ鞲?。只在信封背面左下方,留下數行蠅頭小楷。內容如下:
來信盛情厚意,極感謝。所寄習字、詩書多不足道,但供玩玩而已。
遲日當另作覆,奉告近況??偟恼f來,即日子過得很好,體力、情緒還如三十年前也。望釋念。
時隔數十年之后,這是一封不得已用了掩飾之詞,旨在釋念的短箋。對照當時現(xiàn)實,沈從文人還在;比之他一些熟人的遭遇,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以后的往來,最難忘卻的,當然是那一年為避唐山地震,沈從文從北京南下蘇州,我與他聚晤的事了。
至今還記著的,是他臉上始終帶著的笑,極令人難忘的笑。我們傾心而談,談得那么歡暢,雖然也仍然會涉及他的不痛快的事——不公平的待遇。這對任何人都是無法避免的。臨別時候,對他最為緊要的是,囑托我常去看看巴金先生。還有,寫信給上海博物館的陶瓷研究工作者,他不能忘記他們去東北研究馬蹄壺和遼三彩的進展情況。此外,就是托我去福州路上海舊書店淘幾本當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清人所著的《蘇州織造局志》。他陪著我,從九如巷張家老屋,向大街的公交車站走去。當我上了車,車開始啟動,只見從文先生還站在那里,在秋日的斜陽中,向我不停地揮手……
這以后,他給我寄來了一封封的信。他為我們的見面而高興,他說很難忘記,甚至列入避震蘇居幾個月的收獲之一。他是一個十分珍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人,他喜歡寫信,感情的閘門,就在這里開放。他的書信,就是他情感的一部分,也是他長時期著作生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中涉及文學、哲學、藝術、歷史、文物、考古、陶瓷、織造,以及保健、書法,形形式式的領域,無異于一座寶藏,為現(xiàn)代作家書信中所少見。
他是中國文化史當之無愧的奠基人
沈從文艱苦生活、艱苦工作了幾十年。在他小小的、窄而霉的居室內,祖孫三代合用一張寫字桌。在歷史博物館午門樓上,很長的時間里,冬天照例不許生火,晚上不允許用電燈;約有兩個多月,都在零下十度。但這個在上世紀30年代初在上海中國公學工作時,就被校長胡適稱贊過的“難得的天才”,卻照樣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堅持著。為這里的一件件陳列品分門別類,細致又耐心,寫下了別人不屑一做卻難以計數的說明。他的成績看似平易,其實輝煌。沈從文年少時本就是個軍人,軍人的責任感、使命感,似乎就深烙在他的身上。他真正做到了為工作奮不顧身。就是這樣,過去從沒接觸過的文物考古的課題,經過他的手,一個個完成了,并且是極富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了。經由他,開啟了一條注重實物、揚棄“以書注書”的新路。他的這一本由周恩來總理托付的、前無古人的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也終于完成了。
進入垂暮之年,陽光忽然照拂到了他的身上。海外研究沈從文第一人、美國哈佛大學畢業(yè)的金介甫博士,在上世紀80年代找到我,一開口就稱揚沈從文作為作家,是屬于世界的。他認為沈次于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喬伊斯,卻高于都德和法朗士,以及紀德、莫泊桑。這是他長期研究的結果,絕不是一時地忽然想到。然后,金介甫又花了不少時間,埋首著述,連續(xù)寫出了兩本有創(chuàng)見的關于沈從文的專著,《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和《沈從文傳》。
是金子就無法掩蓋它的光亮。有關沈從文的書,他的作品集,一本本出版了。他的工作以及居住條件,也有了改善。但實在是有點遲了,他來信,常常感嘆體力不支。比如:
我的有限生命,很明顯是為了責任,正如《莊子·大宗師》上提到過的“息我以死”名言,到死才算真正休息的……個人唯一可取處,只是十分認真、細心、耐煩,來用腦子而已。今年北京特別,氣候寒冷,熟人中已陸續(xù)于一月中作古三五人,均不過一二日即故去,真所謂警鐘頻敲,不能不令人悚目驚心。弟今年已七十八歲,從表面上說來,還像比不少同年友好,經摔耐磨,用油省而能量大。事實上,一身零件,多日消耗到差不多程度,報廢將亦只是遲早間事也。
沈從文嘆息還有很多很多課題待他去完成,他不愿放下,也決不放下。如果說,他的前半生是致力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拓;那么,他的后半生,被迫放下他作為作家的一支筆后,就在全心全意地為中國文化史的建設而奠基,他是當之無愧的奠基人。由此,那一年得到他辭世的消息,我并不意外,也不突然。中國古人講究“君子殉道”,他是為工作而獻身的,工作就是他的“道”,為之而死,這自然是遲早的事。
我想起了“音容宛在”。這原是中國傳統(tǒng)中悼念逝者常用的話。沈從文常常帶著微微的笑容,和聽來帶有些艱澀的、輕輕的湖南話,似乎就在我眼前。但,逝者已矣。他,確確實實已辭世30周年了。
(摘自5月28日《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