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啟蒙老師”,其實只比我大一歲,留著西瓜皮頭發(fā),同樣又干又瘦又小。但她對于花草樹木的常識卻比我豐富,在平原的農(nóng)村里,第一個教我辨識海邊林投果與鳳梨的差別的人就是她,至于防風(fēng)的木麻黃與高山松針也是她告訴我的。可笑的是我用她教我的常識在野外辨認植物的比賽得了獎狀,而她卻遙遙掛尾,因為許多生字她不會寫,在“木麻黃”那題格里,她說她只會寫一個“木”字。
她與我坐在一起——小學(xué)老師為了提高整體學(xué)習(xí)成績,刻意把功課好的與功課稍弱的學(xué)生編在一塊兒。我們一起寫字,一起打掃戶外,一起種菜,一起上廁所。但她的成績并沒有進步,每天早上我問她:“生字寫了沒?”她溜著大眼睛盯著百褶裙,隨即又高興地問我:“你今天便當(dāng)帶的什么菜?”就這樣養(yǎng)成每天早上交換看便當(dāng)菜的習(xí)慣,而且非常神秘,掀一道小縫快速瞄一下,馬上蓋緊交回對方,這些動作都在桌底下進行,好像兩個匪諜交換情報。其實都是蘿卜干主題,但我因為父親賣魚,天天塞魚,她家賣菜,天天塞菜。我們偷看之后,總是下一致的結(jié)論:“又是魚!”“哼!又是菜!”她老是不能控制口腹之欲,順道把便當(dāng)吃完。我們原本說好中午吃便當(dāng)時交換菜,便一直沒換成。
中午吃便當(dāng)?shù)臅r間,她就溜到操場蕩秋千,百褶裙張得像傘,快碰到大榕樹的頭頂了。我坐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她蕩來蕩去,偌大的操場就她一個人。我吃飯一向慢,別的同學(xué)開始往操場跑,她就改坐在秋千板上閑晃,一手抓著另一臺秋千繩,不給別人玩,待我解決掉便當(dāng),跑去找她,沒蕩兩下,又得進教室午睡了。
她還教我在游戲中怎么逃過男生們的欺負。在玩躲避球時,“敵國”的男生都十分默契,一定先打死其他人,把場子空出來,最后才全力攻擊我。她雖為敵軍,卻很護我,大叫往左、往右、趴下,但我仍然被球砸到,衣服上一團大球印。她看我這么不成材,打定主意叫我下回跑出場外“自動求死”。有時,被欺負得心頭很酸,不免吸鼻子掉眼淚,她就說:“我替你報仇!”她的報仇方式很簡單,回頭狠狠地瞪男生一眼。
不過,我也替她得了一面獎狀。我教她這次月考交白卷,下次月考再答題,終于得了“進步獎”,賞鉛筆一支。嚴格說,不能算我的功勞,因為交白卷那回,她的手心被打得發(fā)紅。
我與她只合坐一學(xué)期,編班之后少有來往。但我永遠記得,編班前有天中午,她不知道從哪里摘來幾片茸茸的葉子,告訴我那是薄荷。那天的中午,我完全睡不著,嘴里含的薄荷葉涼得讓我拼命吞口水。現(xiàn)在的我對薄荷茶特別喜歡,應(yīng)該是拜她所賜。
“我替你報仇!”曾經(jīng)有位尋找薄荷的小女孩這樣對我說,也是唯一對我說這話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漂浮在哪一處海面,如果她像我當(dāng)初一般哭泣,我希望換我對她說:“我替你報仇!”
(聶勇摘自《經(jīng)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