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
西藏林芝地區(qū)得益于母親河——尼洋河的滋潤,山清水秀,就是寬廣的河岸上都長滿樹木和青草。藍天在尼洋河的映襯下,湖藍湖藍的,草原一樣醉人;白云像羊兒在藍天的草原里追逐嬉戲。人說:尼洋河是仙女流下的眼淚,然后涓涓細流匯成了一條河,養(yǎng)育了林芝人民。凄美的是傳說,動人的卻是故事。
它是我揮之不去的過往,我是它漸行漸遠的永恒。它把我的思緒掀開,撥動著我的心弦——多想去那美麗的地方,一步一叩首,虔誠地匍匐著,讓思念伴著喜悅的淚水,一滴一滴落進孕育我生命的沃土里。
1965年的春天,我的父親母親響應黨和國家號召——參加了援藏任務。父親以自己的一技之長,給林芝藏族村民提供果樹修剪的技術服務。我的父母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識的,只認識半個月,因為工作的需要,年輕的父母剛剛領了結婚證,簡單和媽媽的父母一家人道個別,第二天就隨著援藏小分隊出發(fā)了,從此踏上新的人生旅途。
因此,這一天顯得特別有意義:援藏出發(fā)的日子也是父母的結婚紀念日。對于他們來說,結婚的場面沒有,喜糖沒有,結婚儀式也沒有。而新房就是一輛顛簸的軍用敞篷車,婚床就在敞篷車的行李卷上,那是一場長途奔襲似的蜜月旅行。有一首歌曲始終伴隨著他倆:“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安家——”
父母親隨援藏隊伍行程兩個多月,才輾轉(zhuǎn)到了西藏的林芝縣,被分配到一個叫雪巴的小山莊里。農(nóng)場依偎在尼洋河附近,尼洋河是雅魯藏布江的一條支流,河面的水是瓦藍瓦藍的,靜時,如一面平闊的鏡子,動時,可翻起雪白雪白的浪花。那每朵浪花都成為我童年的回憶!
尼洋河兩岸坐落著高高低低的山峰,爸媽就分在有山峰,有江河,有湖水和小溪的雪巴山莊任果園技術員,因為這里的氣候和土質(zhì)很適合果樹栽培。
雪巴山莊不大,依稀記得我家的小木屋坐落在半山腰。這里是高山河谷地貌,以緩坡獨立居住的方式,零星分布在河谷的半山坡上,又不失為一個大集體。房子的構造簡單,清一色用很厚的松木板扣出來的,房屋里總有淡淡的,松香的味兒。
村民們一戶一戶都有一小段距離。一縷一縷的炊煙,更多的時候是夾裹著飯菜誘人的香,飄在朝陽與晚霞里,飄到了青山綠水間,一個人間仙境般的地方,父母就在這里入住了。我,也就出生在雪巴村莊里了。后來,我的弟弟也出生在這里。
每年的藏歷年,藏族同胞們都會邀請附近的漢族居民,參加他們的盛大節(jié)日集會。吃過早飯,大伙聚在草灘上,準備著一天宴會要做的事情,他們先把宰殺后的羊血抹在臉上,頓時,幸福,快樂的模樣綻開在每個人的臉頰上,表達著吉祥安康的意思,這就是當?shù)夭孛竦牟貧v新年開場儀式,父母親穿上他們的藏服,和他們?nèi)谠谝黄穑灾牢兜难蛉夂汪佤?,喝著酥油茶,載歌載舞歡快地玩一天。
說起媽媽穿藏服的事兒,還真有故事呢!有一家藏族阿媽和小哥哥經(jīng)常來我家,藏族阿媽和媽媽成了好姐妹,我和小哥哥成了兄妹倆。藏族阿媽初次給媽媽穿上藏族服裝的時候,媽媽那美滋滋的神態(tài),可以從她臉上看見呢!媽媽的心間一定蕩起了青春的漣漪。爸媽的到來給他們的日常生活帶去了不少的生機。在果園里,爸媽手把手地教他們修剪果樹,工作之余相互教對方藏族話和漢話,媽媽還會做衣服,藏族阿媽很羨慕,夸我穿的衣服漂亮,媽媽就自己買布為阿媽的孩子做衣服,他們一家人都穿過媽媽為他們縫制的衣服。藏族阿媽是重感情知感恩的人,我的媽媽又善良樂于助人,幾年里兩家人相互走動,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我家門前,有一棵三個大人都抱不過來的青鋼樹,它茂密參天。大樹底下是村民們聊天的聚集地,傳達村里消息的聚集地,分發(fā)糧食蔬菜的集散地。
每次分完吃的東西,還沒把長桿子秤從青鋼樹的大枝杈上取下來的時候,大人們都會把我們在場小孩的體重挨個地稱一下,或是通知沒到場的小孩,也領過來過秤,看看誰家的小孩養(yǎng)得好,長得快!但凡被秤鉤掛上去過秤的,沒有一個不哭著鬧著才下來的,哭是會傳染的!好像要把孩子也分了似的,大人們把我們褲袢上的帶子一個一個的鉤起來,秤砣掛在秤桿上,晃晃悠悠慢慢升高,高過大人們的頭頂,真的害怕得沒辦法呀!反正我是最會哭的那一個??諝庵袀鞑サ亩际谴笕藗兊男β暫驼f話聲,摻和著孩子們的哭聲和嬉笑聲,聲聲都回蕩在暖暖的村落上空。這可能是大人們,沒事找來的樂趣兒吧。
不知道是誰?愛把一只訓養(yǎng)的黑色大猴子,時常牽過來,也栓在那棵聽風會唱歌的青鋼樹下。有意思的是,媽媽托人從上海給我買來的糖果,竟讓我偷偷地和那只猴子分享了!它剝糖紙的速度快得驚人,總是讓我來不及看清,糖紙極速地扔到一邊去,糖也是疾速地撩進嘴里,一眨巴眼的工夫,糖就吃進了肚里,然后又用渴求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我,好像告訴我它還沒吃夠。
每當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村子里也到了該遭殃的時候了,會有成群結隊大大小小的野猴子下山來,一窩蜂似的沖到我們房后的果園里,搶食果子和果園里套種的農(nóng)作物。大人們就要出去攆。我在果園里見過搶食物的野猴子,大個的,是黑棕色的;小個的,是金黃色的;小猴娃們都是一身毛茸茸的猴毛,在晚霞照射中閃著金色的光。
有一次,我偷偷躲在后墻角,看一只覓食的小猴子,它兩只烏黑發(fā)亮的圓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我,很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我,我又怕它又想看它。猛然間,我被媽媽迅速抱起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你真憨膽大,猴媽媽護它的猴娃,會過來傷人的。沒辦法,我的目光只好很不舍得地離開那只漂亮的小猴子。
那片果園,也是我兒時的樂園。村民們,總有忙不完的活兒,我就跟在他們身后玩耍,大人們閑下來的時候,會把我當開心果逗著玩。給忙碌的勞動增添不少快樂??墒?,也不完全都是快樂,我偶爾會被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咬得哭天叫地。也是的,誰讓我愛哭呢!那時候,媽媽不忍心把我送到托兒所,害怕我哭,到處亂跑著找她,只好邊干活邊帶著我,經(jīng)常把我捆在倒著放的高板凳四條腿里,拴在他們干活附近的果樹根旁,好像高板凳有胳膊有腿會和我玩似的??赡苁呛闷姘桑揖秃团郎蟻淼男∠x子玩,看我多能耐??!把小蟲子捏到手里直接放進嘴里,一個一個又一個,本是高高興興的玩耍,不一會兒就會大聲哭起來。聽到哭聲,媽媽擱下手頭的活,三步并兩步地跑過來,看小蟲子在我臉上身上亂爬,媽媽趕緊把手指頭伸進我的嘴里掏出小蟲子,然后再拍打身上的小蟲子。又愛又憐地抱著我說:乖乖的,別再鬧人了哈,你啥時候能長大?啥時候不吃小蟲子呢?到現(xiàn)在提起這事兒,媽媽還會流露出萬般的無奈,透著滿臉的心疼,眼里還噙著淚花。
雪巴山莊,漫山遍野的野核桃樹,桃樹,杏子樹等知名的不知名的樹太多了。在春天里,滿山坡開滿了各種果樹花。還有粉色的,紅色的杜鵑花,也在這里湊熱鬧。它們聽著雅魯藏布江的水聲,可以開到夕陽落下的天邊。
再大一點的時候,我會跟著大人們到山里打核桃。核桃樹又高又大,成熟的季節(jié),爸爸會和叔叔們攀爬到核桃樹上去,抱著核桃樹使勁搖晃,有時還會用長棍子打。媽媽們帶著自己的孩子,都等在樹旁邊,準備撿拾落下的核桃。只見核桃樹在爸爸和叔叔們的使勁搖晃下,不一會兒便落了綠茵茵的一層,大人們把它們攏成堆,裝在麻袋里,然后拉到很遠的地方,剩下不多的每家可以分上一點。
我最愛吃的一種水果——野楊梅。當?shù)夭孛穸冀兴輧?。爸爸常帶著我,拿著大缸子在附近的小山坡搜尋,為我找那叫泡兒的美味果子。泡兒樹,長得什么樣兒,我還記得,它就是灌木叢一樣的植物,灰白泛著綠色的枝葉,枝條上還有刺兒,花是白色的,蕊是黃色的,花朵兒很小。果實成熟時,摘它要小心,一不留神扎著手很痛的。它的果實顏色是橘黃色的,不規(guī)則的圓形,有拇指肚大小,表面是凸凹不平的。那小果長得特惹人喜愛――晶瑩剔透。不但好看還非常好吃,酸酸甜甜沁人心脾。
藏族阿媽和小哥哥又來我家了,看到他們我會很高興的,因為有小伙伴玩了。他們每次來都會給我家送十多枚雞蛋。記憶中的藏族阿媽穿一色的藏族服裝,長長的大辮子里繞著七彩的毛線盤在頭頂,最后發(fā)梢和毛線挽系在右耳邊,樸素大方。她總是帶著一臉的慈祥。見到我,更是喜歡的不得了。小哥哥那時也就七八歲吧,穿的和阿媽一樣的藏族服裝?,F(xiàn)在想起來,就是母子裝。他每次來我家,總是躲在阿媽的身后,看上去很靦腆。我主動走到他面前說:“哥哥,你和我玩一會兒好嗎?”一邊說一邊去拉他的手,可是,小哥哥的一只手始終拽著他阿媽的衣裙,不肯離開半步,他看著我,怯生生地點點頭,看見他點頭了,我便樂得無法形容。這時候,藏族阿媽會輕輕地把小哥哥推到我面前,小哥哥好不容易離開他的母親,我開心的和他玩著,說著。可是,從沒聽到他給我說過什么話,只是偶爾靦腆地笑一下,也許是語言不通吧,玩著玩著他要看看阿媽走了沒有,所以每次玩的時間都不長,就鬧著要和阿媽回家。
小哥哥長了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皮膚黝黑黝黑的,略顯清瘦的臉頰,帶著藏民特有的紅暈。阿媽會說一些簡單的漢語,在語言交流上不是太困難。阿媽和媽媽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媽媽也可以聽懂不少藏語呢。每次臨走時,媽媽就把準備好的米或者白面讓他們帶回去一些。
美好的時光是那么的短暫。1972年,我的父母完成了援藏任務舉家回遷。不同的是,父母已經(jīng)添丁加口,帶著我和弟弟返回新疆兵團。
在記憶里,我家離開雪巴的那天,場景真的激動人心,讓人難以忘懷。兩個媽媽難舍難分,淚水模糊了她們的雙眼。她倆手拉著手,久久不愿放開,藏族阿媽很不舍地對媽媽說:“你家這一走,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嗎?”媽媽說:“一定會有的,等將來我們祖國繁榮富強了,交通方便了,我們還能相聚到一起的。你們?nèi)乙欢ㄒV厣眢w呵!”阿媽使勁地點頭,然后回過身,雙手捧著我的臉蛋親了又親,還把小哥哥也攬進了她的懷里,阿媽的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我從衣服兜里掏出小手帕,踮起腳尖輕輕地給阿媽擦拭著眼淚,嘴里還不停地說:阿媽,我們還會來的,我媽都說了,你不要哭了。一向靦腆的小哥哥大著膽子拉住我的手說:“妹妹,別忘了我們,一定要記住我們!”我們兩個孩子的對話,更加讓兩個媽媽哭成了淚人。離別的淚水已成了我們難舍的話語??墒擒囈呀?jīng)發(fā)動了,我們必須走了。清楚的記得,我們的車已經(jīng)走遠,阿媽和小哥哥還在那兒站著,目送著,手還舉著,揮舞著,直到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我們離開西藏以后,由于通信不方便,就再也沒有和我的藏族阿媽一家聯(lián)系上,他們不會寫漢字,那時的通訊方式也落后啊!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過得怎樣?但愿他們幸福安康!
我的故鄉(xiāng),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雪巴山莊和木板屋,樸實的村民,我的藏族阿媽,小哥哥,依然清清楚楚印在我的腦海里,始終不能忘懷,每次想起,思念的弦總在心底撥動!孕育我生命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最快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