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綱
他
這個男孩怎么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好像他的魂被天花板勾走了似的。他的樣子很嚇人,睡著睡著就突然大喊一聲直挺挺地把身子立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躺下睡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他的爸爸媽媽和姐姐害怕他出事,一直陪著。
那一夜他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他說盡管他意識到在夜里,但感覺還停留在白天,到處是光,照得他睜不開眼。
他覺得那天夜里好像被什么人劫持了,天花板的四個角落伸出來亮晃晃的探照燈一樣的東西把他死死地釘在床上。他在回憶中覺得自己什么也沒穿,這其實與那天的實際情況不符。事實上他穿了背心和短褲。有時候感覺這東西是很難用事實證明的。在非常情形下,感覺會征服事實。
他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努力讓自己閉上眼睛。他爸媽也一個勁地說,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就好了。他也想馬上睡著,也愿意相信只要睡著了就好了。但他身不由己,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被一個巨大且無底的光的洞穴吸進(jìn)去了。
他覺得自己完了。他清楚知道自己飛了起來,最后竟然在天花板的對角上蕩起了秋千,從這個角一下子被扔到了另一個角。他怕得要死,感覺自己被拉扯著抻長再抻長,馬上就要斷了。
天花板上的他無路可逃。四個角像三角型的金字塔罩著他。他想逃離可根本無法動彈。他有時也說他被下了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費盡所有力氣,但仍然四分五裂,仍然在別人的碎片中游蕩。他知道,他心里住著好多人,其中有一個人一定是他??伤褪菦]發(fā)現(xiàn),或者他認(rèn)不出誰是他。
他和姥姥
他執(zhí)拗地給姥姥打電話,想告訴她今晚不回去了,他準(zhǔn)備在離姥姥住的城市不遠(yuǎn)的另一個城市里找一家賓館住下,讓她別擔(dān)心他。
可是電話就是沒人接,急死人了。天快黑了,他反復(fù)看了幾遍電話號碼,是86685,絕對不會錯的。他聽到了電話接通時的清楚的回聲,聲音離他很近,可電話那頭就是沒人接。
照理說,平日里只要電話通了,姥姥總會跟他通話的。他想應(yīng)該給他姨媽打個電話,她的電話他記得是86673,他知道這會兒她應(yīng)該和姥姥在一起。電話接通得很順利,那邊聲音有些嘈雜,好像姨媽和姥姥在說什么事情,她們坐在床上聊天的情形他見過許多次。
仿佛她們就在他眼前似的,姨媽在電話里告訴他,讓他直接給姥姥打電話,她帶不了話。他只聽到這句,電話里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了。
天已經(jīng)黑了,街上的燈也亮了起來,他越來越著急了,一直在撥86685這個號碼。不會錯的,是他姥姥的電話號碼,每次電話都接通了,就是沒人接聽,這種情況太少見了,他心里越來越急躁。
他
他被困在縣城一處被遺棄的建筑物內(nèi),建筑物內(nèi)空間不大,只有縣城里的小菜市場的規(guī)模大小。那里的確有幾個人,他們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影子,專注于自己的事,似乎與外界完全隔絕。
他焦急得很,不知道怎樣才能出得了這座被遺棄的建筑物。他緊張地吸了吸氣,建筑物四周是湍急的護(hù)城河水流,護(hù)城河外面到處都由幽靈似的土兵把守著,每個士兵手里都配備了武器。
他越來焦慮,連一個商量的人也沒有,他去找那些黑色的影子時,他們都不見了。他只好自己拿主意。這里無法待下去了,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無法在建筑物內(nèi)待下去,他真的想不起來了。他一心想到建筑物的外面去,盡管他知道外面很危險。
他一定要把信息傳遞出去,這是他的使命。但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信息呢?這對他完全是一個謎。總之,他必須調(diào)整好呼吸,他只要潛入河水中,憋住一口氣,那些幽靈似的士兵就一定不會發(fā)現(xiàn)他。
正如他預(yù)料的那樣,他沒有被發(fā)現(xiàn)。可是他也發(fā)現(xiàn)他根本無法來到岸邊,無法在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走,他只能待在這湍急的河水中,這對他是最為安全的做法。
當(dāng)他回頭向那建筑物望去的時候,他感覺建筑物內(nèi)的一個窗口有一個人正盯著他看。那人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是另一個他。
他和媽媽
這是沒有時間感的北方縣城的一個小巷,積雪融化后的路面盡是黑黢黢的泥漿,空氣清澈而干冷。巷子里人很少,只有兩三個行人懷著各自心事像在灰暗的夢中飄移似的。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他的身后傳來,像是在叫他。他回頭看到一個熟悉的形象牽動著他的感情,但他又有一種十分陌生和抽象的感覺。
也許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緣故,她并不敢太靠近他。一種想親近他、希求他的保護(hù),又怕給他帶來麻煩、怕他嫌棄她的力量,使她抗拒著、僵立在他身后彎曲的墻上。同時,一個年紀(jì)跟她差不多的女人像是發(fā)現(xiàn)了獵物似的,從她身后追上來敏捷地?fù)湎蛩?,后面跟著這個女人的丈夫,他叫囂著,表情猙獰。
奇怪的是,他竟然可以感受到這個女人憤怒的感情。雖然他也說不清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緒。接下來的一幕讓他無法控制。那個女人迅猛地沖上去抓住她的衣服將她拽倒。她在一種鮮活的慢鏡頭一樣的脆弱中,被摁倒在巷子中間的一個樹壇下面,那個女人脫下鞋并用鞋底拼命抽打著她的臉,血污和哀鳴聲在彎曲的巷子里四下奔竄。
他離她很近,他使出全部力氣向她跑去。這時他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了她是他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的媽媽,他想去救她,卻被一個穿黑藍(lán)制服的胖警察攔住了。
警察說:“你是誰?”他喘著粗氣指著正在被抽打的媽媽大聲說:“她是我媽媽?!本煊靡苫蟮难凵窨粗吐曋貜?fù)說:“她是你媽媽?”憤怒的他撥開警察的身體準(zhǔn)備沖向那個正在抽打他媽媽的女人??伤碾p腿像是被強(qiáng)力膠粘在了路面,動彈不得。
他閉上眼睛強(qiáng)迫自己回到剛才的情景。他的頭腦中有另外的微弱力量涌出,那個女人慢鏡頭般地停下來,拿著鞋子沖著他笑了笑,那個警察向他撇了撇嘴,那個男人收起了兇神的表情。
他們在向他招手,并告訴他他們是演員。他媽媽站了起來,拍了拍臟手,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把嘴角的血跡擦去,眼神中沒有任何表情。
他
他躲在樓梯間的拐角吸煙。黑暗中唯一的發(fā)光點除了他的煙頭外,就是樓梯間的逃生指示牌了。煙霧繚繞中,他想起嶗山道士來。嶗山道士閉上眼睛,穿墻而過。他閉上眼睛,卻找不到逃生通道。
有誰知道自己呢?除了自己。而知道自己的那個自己又有誰知道呢?他說。有時只一念的工夫,他就會處在崩潰的邊緣。他在三十六層寫字樓里有一間獨立的大辦公室,有一整面墻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每次到辦公室,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半空中工作一樣。工作間隙,他會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沖動,想象著從三十六層的窗口向外滑翔的各種姿態(tài)。
他知道他是一個懦弱的人,絕對干不出什么傻事來,但他卻以此為樂。這僅僅是他一項隱秘的心理活動。
西去的太陽還在他的視線內(nèi)。他站在一本書上飛行。剛才他還在教堂頂樓的閣樓里看書。他身后教堂的閣樓開著窗子,另一個他好像就站在窗前,目睹他空中飛行的背影。涼爽的靜謐中,時間仿佛禁止。
街上的行人不多,他們低著頭,沉浸在自我的夢里,或在誰也看不見的別人的夢里。
在城市里,一個會飛的人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好奇怪的。誰不會飛呢?飛行只是一項簡單的技藝。不過,在飛行中保持安閑自在的狀態(tài),是需要反復(fù)練習(xí)的。
就像此刻的他,在一本書中練習(xí)飛行。
他和妻子
事情比他和妻子想象得要糟糕。
他們想,對這只蟑螂來說,它要死到臨頭了。
自從在他取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只潛伏的蟑螂(雖然它在一眨眼的工夫像高臺跳水運動員一樣躍入鞋柜的黑暗深處了),它確信無疑地被他們鎖定了。
他們把鞋柜抬到屋外的空地上,用“蟑螂靈”噴劑對著鞋柜噴了個遍,并徹底檢查了每只鞋子。忙乎了好一陣兒后,他們竟然連蟑螂影子也沒看見。
毫無疑問,這只蟑螂已經(jīng)成功逃脫他們對它的圍獵了。
但事情遠(yuǎn)沒結(jié)束。
一周后,他們合力在衛(wèi)生間成功捕殺了一只蟑螂。他們一致認(rèn)定這只倒霉的蟑螂是一周前逃脫的那只。
真相如何,他們不愿多想,可以肯定的是,從那以后,他們家有兩個月沒有發(fā)現(xiàn)蟑螂了。
就在他們享受沒有蟑螂的平靜生活時,一天早晨,一只蟑螂再次出現(xiàn)在鞋柜里。與上次發(fā)現(xiàn)蟑螂的情形不一樣,他們追捕它時,它一溜煙地鉆進(jìn)他的書房。
他們陷入更大的懊惱和隱約的不安中。
他和她
深秋的雨后,傍晚的陽光帶著一絲冷漠,散落在雨水淤積的小水洼上,發(fā)出黯淡的光。被雨水打濕的煙蒂、泛黃的樹葉安靜地躺在潮濕的鵝卵石地面上。她站在街道的人行路口處,望著面前的紅色信號燈。
天空經(jīng)雨水的洗滌變得透明,整個城市似乎都跟隨著她掉入這深秋的街景里了。這源自她憂郁而空無的眼神,她的眼睛里散發(fā)著一種懾人心魂的迷人力量。她是一名年輕的基層稅務(wù)員。他猜測她剛剛從上班的大樓里走出來,正在回家的路上,也或許是正在趕往一次分手約會的途中。
此刻的他仿佛是她,但他的意識不能決定她。相反,他好像被她的意識牽引著,他似乎也停歇在這雨后深秋的街道上,他的心靈對此異常迷戀。她是照片里那個沒有出現(xiàn)的人物,但她的確真實地存在在那兒。他被這虛設(shè)的雨后秋日傍晚的陽光所俘獲,他和此刻的陽光、此刻的孤獨,都停留在這城市的街道深處了。
他不知道如何解釋這樣的圖景,或這個想象中的她。
他覺得他應(yīng)該認(rèn)識她。她的名字他似乎聽人說過,他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長相。她在電話里說:“這么長時間你怎么連電話也不給我打一個?”他聽出她責(zé)備的意思來了。盡管他還沒確定她是誰,但她能以老朋友的口氣跟他說話,讓他覺得受寵若驚。
他對她說歉意的話,附和說我們真的有兩三年沒見了。他因為不知道她是誰而感到懊惱。這沒有影響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說話。他告訴她,這幾年他跟朋友們很少聯(lián)系,還說了他工作變動的情況。她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就把電話掛了。電話那頭有雜音傳來。
他不記得他們認(rèn)識,也許他們在什么地方見過,也許從來沒有見過。
他
有個警察朝他看了一眼,眼里有一種挑釁的光,這種眼光只有他的心才能夠徹底體會。此刻,他的心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接受到了這個挑釁信息。
警察輕盈地一跳,準(zhǔn)確地說,是以飛行的姿勢從劇院二樓看臺上輕松地落在了燈光聚集的舞臺上。
他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被這個警察抓了個正著。他的命運就這樣被警察控制了。這讓他活得非常壓抑。有一次,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了,他死死地盯著警察說:“你可以公開我的罪名,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人、虛偽的人,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何況這只是個讓我身敗名裂、失去家庭、失去親人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他似乎忘掉了自己所干的不光彩的事了。
今天這個場合,他感覺有點奇怪。在這個警察的目光里,他不僅讀到了挑釁的意味,更像是對他的一種挑戰(zhàn)。因為就連一個年輕的實習(xí)警察隨后也從看臺上跳到了下面的舞臺上,雖然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但畢竟沒有摔倒。
劇院二樓上大都是他認(rèn)識的人,他的領(lǐng)導(dǎo)、家人和朋友們。
他有些猶豫(只是一閃念的工夫),對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多少有些擔(dān)心。
他沒有別的選擇,眾目睽睽之下,他必須放手一搏。
他像高臺跳水選手一樣從二樓看臺上向下跳去,下墜過程中,他能感覺到他的雙手分開圍攏過來的水,他變成了一個飛行高手了。他故意不朝光線集聚的舞臺中央飛。
真是幸運極了。他動作嫻熟優(yōu)雅,繞著一個紅磚壘起的圓柱型建筑物一圈一圈飛了起來。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有些吃驚。他們?nèi)紴樗裉斓谋憩F(xiàn)鼓掌喝彩。
他和妻子
四月是紅氣球。四月的每一天都是紅氣球。它們在田野里飛、樹叢里飛、河流上飛、屋頂上飛、街道上飛、人群里飛、小狗的身體里飛、辦公室里飛。它們白天飛、夜里飛,它們在酒杯里飛,從不知道疲倦。四月一共有三十只紅氣球。它們清風(fēng)里飛、細(xì)雨里飛、花香里飛。它們在他心里飛。它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飛。它們要往哪里飛?。?/p>
開始時在一個他和妻子都非常眼熟的大學(xué)校園里,時間也提前了二十多年,他和她好像還在談戀愛,綠色的草坪沒有什么變化。后來漸漸起霧了,連對面宿舍樓都看不見了。他忘了他們碰到什么開心事了,竟然在草坪邊上走廊的木椅子上跑,完全是兩個無拘無束的孩子。后來他們沿著宿舍樓的外墻壁跑上了樓頂,像兩只歡樂的紅氣球。
一只紅氣球是一個女人。為什么紅氣球是女人他無法解釋,他認(rèn)為解釋只會加重別人的迷惑,甚至?xí)窒摹耙恢患t氣球是一個女人”這個事實。他的的確確愛上了一只紅氣球的女人,她跟他談戀愛、結(jié)婚,不過他們沒要孩子,這并不影響他們的感情。她的頭發(fā)是紅色的,傷心時也哭,她長長的睫毛和健美的腿從來沒變過。哎,還是不說了吧……她好像從來沒有變老過,總是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
今天真是令人不安的一天。她推開空氣和他——一個和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朝天堂的方向飛去了。現(xiàn)在她離開窗口到了對面的樓頂上,穿著他們結(jié)婚時的那條紅色連衣裙。
他和她
他想把一塊他想象的石頭投進(jìn)她的心里,他想聽石頭落下去的聲音。他失望了,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期待著。雖然一再失望,但他沒有放棄,繼續(xù)他執(zhí)拗的想法。
如果石頭投入湖水,它一定會濺起一小片波瀾,會聽到叮咚的聲響。一定是先聽見叮咚的聲音,然后看到濺起的一小片波瀾,或者畫面與聲音同步發(fā)生。石頭落入湖水中的動作結(jié)束了。石頭落入湖面的那個入水點隨著水花的落下繼續(xù)向四周蕩漾,像樂章結(jié)束了仍在心里回響。
他希望她的心是一片安靜的湖水。最近他一直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這種情況時好時壞,為什么會這樣?他不知道,這些年他沒有陷入熱戀,但聽說熱戀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癥狀。難道說他掩埋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相?還有一種可能,他追尋的是一種思想,他狂熱地迷戀上了一種思想,因為以前發(fā)生過類似的情形。看來戀愛與誕生思想的過程是相同的,或者說是一回事。
這樣的發(fā)現(xiàn)還是沒能解決他今天的問題,他還在失望中,仍在屏息靜聽。他有瘋子般的意志,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石頭是硬的,沒有軟的石頭,好吧,他想把石頭換成他的心,換成他的思想,換成他的情感,換成他的詞語。他得用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的詞語來觸碰她的心。事實上事情遠(yuǎn)沒有這么簡單。他的問題只解決了一半,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心發(fā)生了變化。
心是一個深淵,這是她曾經(jīng)說過的。這個時候的他,仍然要做石頭,落入無窮無盡的深淵中。
他聽見石頭下落發(fā)出的聲響,是輕柔的聲音。石頭在落下去的過程中燃燒起來,變成了一束火焰。他聽見了他急促的呼吸聲,那是火焰的呼喊聲,是他孤獨的呢喃。
他
上午九點他才起床。他在書桌前坐下時快九點半了。書桌上放著平時看的書、平板電腦和香煙。他沒有剛起床時那么絕望了。他盤算著從九點半到十一點看看書或?qū)扅c什么。
十一點一到他會去乘高鐵上班。要是累了,他會在車上睡一會兒。只要別睡過站就好。
桌上的白色塑料盒里裝的是細(xì)碎黢黑的臘肉丁,正滋滋響著冒白煙。這就是地獄里的食物?。∷魂噽盒?。他怎么會想到這里是地獄呢?這真是個奇怪的念頭。他沒發(fā)現(xiàn)有其他人在房間里。他出現(xiàn)在這里純屬意外。其實他并不在這里。因為沒人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房間的外面與塵世的景象一模一樣。街上的樹不綠不黃地站著。街上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的聲音。
翻看微信,朋友圈都是救助信息:“早上收到一個市政府檔案袋一樣的信封,但里面空無一物!請問有人給我寄資料嗎?” 文字下面是檔案袋的照片,中間有一條白紙上印著各地郵編的數(shù)字、地址和收件人姓名,圓印章十分顯眼。他想起來了,早上他也收到了這樣一個市政府寄來的空檔案袋,他沒在意,把它丟進(jìn)紙簍了。
他把昨天當(dāng)成十二號過了一天。直到今天中午,他的同事跟他說今天才是十二號,他才發(fā)現(xiàn)是他把日子記錯了,但這個錯誤讓他過了兩個十二號,他想,這等于他多活了一天??墒鞘惶柲??是憑空消失了,還是從來沒有來過。
他好幾天沒上班了,剛上班就趕上他們要下班,他顯得很不高興,把正準(zhǔn)備下班的人叫到會議室。他們每個人都忐忑不安的(誰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挫话玻?。他剛剛偷看過他的臉,他的左眼下面有一道三四厘米長的抓痕。現(xiàn)在他在會議室里對他平日里非常器重的下屬大發(fā)雷霆。會議室里的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全都低下了頭,像是做錯了事。
他和妻子
他妻子認(rèn)定她選的路是對的。她已經(jīng)走了很多遍。這條路像真理一樣刻在了他妻子的腦海里。對于其他路,她可能知道一些,但從未試著去走。對于她的執(zhí)著,他感到無能為力,就算他知道他是正確的,也無濟(jì)于事。因為他所指的路在她的世界永遠(yuǎn)是荒誕不經(jīng)的。她妻子和他的目的地一致,那就是醫(yī)院。他不跟她理論,默默地跟著她走。他不想激怒她。這跟愛與不愛沒什么關(guān)系。
他還沒有平復(fù),喘著粗氣,還在剛才激動的情緒里。他妻子要他在他出門前把錢給她。他坐在門口椅子上低頭清理著腳底上的泥巴。她用身體擋住了門,他頭都沒抬便說回來再把錢給你。于是他們大吵起來,她臉都變形了,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也氣得渾身發(fā)抖,臉通紅。他站起來玩笑似地踢了她屁股一下。正是這個動作讓事情向他無法控制和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了。她從鞋柜上拿起一把螺絲刀朝他的頸部猛地刺下去。他立刻醒了。他覺得一點兒也不像夢,跟平日里兩人的爭吵沒區(qū)別,只不過平日爭吵中她絕對不會用螺絲刀刺他的脖子。
他妻子在書桌前背對他看書。他問她(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問她):“你說我的靈魂是不是純潔的?”她頭都沒回就說:“嗯,你的靈魂是純潔的!”他對她不好,背叛她,傷害她。他知道她并沒認(rèn)真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敷衍一下。如果她認(rèn)真回答他,她會說“每一個骯臟的靈魂都是純潔的”。
他和她
他坐在書桌前。他有點不自在。他不知道要跟自己說什么。他抽煙。他抽煙時,她不請自來。他猜她會對他抽煙反感。他沒把煙掐滅。他認(rèn)識她。他想說點什么。但面對她,他沒話說。她就不一樣了。她對他在她面前吸煙很反感,可她什么也沒說。他馬上把還沒抽完的香煙丟進(jìn)煙灰缸里,掐滅。
他下意識地?fù)]動了一下翅膀就輕盈地離開了地面。三個月前的一天,他也像今天這樣飛,張開的翅膀在空中顫顫巍巍的。他們一起開心地飛過了好多熟悉的地方。這回,在這個秋天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他看見了少年時電影院的鐵制招牌、依舊低矮的土屋頂了。他停在白楊樹圍繞的一片閃著光亮的開闊地上,一群熟悉又陌生的人圍攏上來,他沒有看到她,但能感覺到他們是在一起的,仿佛她的意識和他的意識成了一個意識,伴隨著時光顛倒的戰(zhàn)栗、喜悅和惆悵。
山中的綠草地上,一群成年人圍坐一起,好像在玩丟手絹的游戲。他也在其中。她和他之間只隔一個人。她側(cè)身看見他的那一刻,他記得她的神情,驚喜中的親切沒有變。她的眼神似乎想告訴他,真沒想到我們竟然在這里碰到了。他忘了他們在玩的游戲了,只記得她熟悉和親切的臉。其他人他似乎都認(rèn)識,可沒有一個人讓他想起他們的臉。一群人沉浸在其樂融融的氛圍里,尤其是他和她沉浸在一種久遠(yuǎn)而特別的氛圍里。
他
明顯他是一個新人。他沒有敲門就徑直推開門跟他說:“你也出來!”但他看出了那臉孔后面隱藏的意思。“哼,這是老板交代的。無論是誰都必須馬上加入他們工作的行列,不得遲疑!”以他的經(jīng)驗,他沒有說好,也沒有回應(yīng),而是徑直走出辦公室。
門外大通間的辦公區(qū)已是人頭涌動了,他熟練地加入其中。辦公桌上鋪了一摞摞灰色的鎧甲。鎧甲的出現(xiàn),他并不感覺驚詫。白熾燈雪白雪白的,沉默著不發(fā)一言,好像有意與一片忙碌的景象形成對比似的。
他的焦點仍在那個新人身上。他在過道上走來走去,不時把頭探進(jìn)忙著整理鎧甲的一群腦袋里。
“我們也是人,你們憑什么不尊重我們?!辈恢朗钦l說的。他覺得是他說的,但又不像是他說的。他附和著。人群中開始有了更大的騷動。
發(fā)怒的人群圍住了這六個人,其中一個人是喊他干活的那個新人。他們雙手抱頭像驚慌失措的老鼠一樣朝一樓辦公區(qū)跑去。
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氣氛正在他們當(dāng)中流竄。透過二樓的玻璃窗,他們看見一樓辦公室的人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顯然涌現(xiàn)的人和那被驅(qū)逐的六個人是一伙的。一場沖突正不可避免地醞釀著。他感到十分緊張。他們給每個人準(zhǔn)備了木棍之類的武器。
“樓下怎么聚集了好多人,你快處理一下?!睆囊粯巧蟻淼囊粋€同事說。
一樓里那些激蕩的人群,像一場突然襲來的龍卷風(fēng),他們迅猛地?fù)湎蛲ㄏ蚨堑臉翘菘?,帶頭的是兩個手里拿著關(guān)羽式大刀的人。奇怪的是,他們的服裝變成了古代武士的服裝。
而他手中的木棍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把很重的刀了。那個手里拿著關(guān)羽式大刀的人沖上來砍向他的一瞬間被他用刀擋住了。他們僵持在那里。他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他的預(yù)期。他們勢均力敵。
他和妻子
小島中間的人工湖周圍散落著高高低低的青色方條形石塊。他忘了他是怎么來的。他感覺有兩三個長得像外國人模樣的人在聊天,他不知道他們在聊什么。他跟他們沒有一點兒陌生感,氣氛還算融洽。
他被其中一塊石頭上的一個活的男子的人頭吸引住了。他長得有點像大衛(wèi),就是美術(shù)學(xué)校臨摹用的雕像的那種。他盯著他看,他也盯著他看。他的眼神深邃憂郁,白皙的臉上倒是充溢著紅潤的血色。
事實上他只看見眼前這個只有頭沒有身體沒有腳沒有四肢的漂亮男子了。他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心里盤算著這個男子究竟是如何做到只有頭就能存活的。隱隱地,他似乎已經(jīng)能體會出男子的無助、虛弱、局限和悲傷來。
下班時,有同事問他:“你怎么騎摩托車了?”他說:“已經(jīng)好久沒騎了?!边@是一輛放了很久的老式摩托車,車把前面有一個藍(lán)色的空籃筐。
他妻子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他們好像往湖邊方向騎。他忘記了他騎摩托車時是不是跟他妻子說起他在湖邊碰到的事。他妻子一句話也沒說。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已經(jīng)到湖邊了。她像閃電一樣竄到那塊石頭邊上,用一個帽子一樣的毛線口袋套住了那個只有頭的男子(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準(zhǔn)備好毛線口袋的,他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做)。她把他放進(jìn)摩托車前的空籃筐里面。他看見男子的臉明顯不高興,仿佛是他出賣了他。他掙扎著,露出恐懼的神情。他萬萬沒有想到妻子有這么大膽量敢這樣做。就是剛才他也沒敢往這個只有頭的男子身旁移動半步。
他們從湖邊往家里的方向騎,只有頭的漂亮男子在摩托車的前籃筐里一直掙扎著。快到家時,他竟然在他家平房的房頂上了。他還在那兒費勁掙脫套在他頭上的毛線口袋,終于掙脫出來了,臉上流了好多血。他手里有一根繩子,它一直連著這個毛線口袋,但他沒有把他從房頂上拽下來。他和妻子想追過去,只見他一溜煙工夫便從房頂滾到屋后面的夜色中消失了。
他剛想拉手里的繩子,想把那個男子丟棄的帶血的毛線口袋從房頂上拽下來,他妻子立刻制止了他。她說:“那袋子千萬不要動,那里有他的血,我們等等,看看他今晚能不能回來,如果他回來了,說明他是與人為善的。”她好像還沒有說完,但他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覺得她一絲緊張也沒有過,而他一直被一種緊張的氛圍包圍著。
他和她
她像朋友一樣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沖她笑了笑。他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她。她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開車來看他的。她穿件米色風(fēng)衣,干練而優(yōu)雅,像個工程師。她開輛二廂汽車,在他旁邊停下。他正在一條有梧桐樹的路上走。他把他介紹給她。他是個詩人,他認(rèn)識他,但他絕對不可能認(rèn)識他,他在年輕的時候就死了。
是的,沒錯,他去過她的城市,那時他還年輕。他在她所在的城市住了一周,就一個人。他走了很多地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記得他們當(dāng)中有正在經(jīng)歷愛情的,有正在失去愛情的。他老了。他想,在她生活的城市里,他遇見的人當(dāng)中有一個人肯定是她的影子。
影子的生活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他把自己的一半分給了影子,現(xiàn)在另一半的他正在感受著影子的快樂生活。
今天陽光真好,適合去做一個快樂的影子。他剛這樣想,忽然有人敲門,把他嚇了一跳。
透過玻璃門,他看見戲劇般鮮紅的臉。他剛要張嘴應(yīng)答,下巴就掉在地上了;他剛要站起來,腿又掉在了地上;他剛彎下腰去撿他的腿時,斷裂的腰又掉在地上了。他的腦袋急得直冒煙。他躲進(jìn)窗下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他看見街上雪花一樣轟轟烈烈的人。他們匆匆地涌入大樓。
他
沒想到失業(yè)來得這么快。他的好友兼同事L和司機(jī)M一前一后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L對他說:“集團(tuán)公司被打散了,分成四塊,你就到我這里來吧。”
他跟L認(rèn)識有二十年了,私下很能聊得來,他從心底里對L十分服氣。L這樣一說,他沒說什么話,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下L。
他明白,集團(tuán)公司的這一動作,本身就是一種變相裁員,就是要把像他這樣的人裁掉。他能以這樣的方式繼續(xù)在公司工作,真是燒高香了。
L似乎看出他臉上流露出喜悅來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我們現(xiàn)在就去四十五層看看新的辦公室?!毙罗k公室空空蕩蕩的。L對M說,把辦公室整理一下。
其實他在電梯里就想了,L是了解他的,他熱愛看書,業(yè)余時間還搞點文學(xué)創(chuàng)作。L一定會給他安排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小點倒是有可能,他去過L的辦公室,L的辦公室是比較小的,還沒有他現(xiàn)在的辦公室大。
M很快用文件柜把他的辦公區(qū)隔出來了,就在入口迎賓的位置。這時,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找L,說有事要開會。他發(fā)自肺腑地(估計眼中已飽含淚水)對L說:“你怎么安排我的工作都行,我會好好努力的。”L看看他說:“你先回去吧,明天再來,我們是自己人?!?/p>
從辦公室出來時他就迷路了,一直沒找到下去的電梯。
他和妻子
他妻子在他出差的時候買了一套房子,面積有四五十平方米,不大,臨街。位置在城市的中心景觀區(qū)上。街上人來人往的,一片喧嘩聲。
他是怎么來的,他迷惑了?,F(xiàn)在他就在這套房子里??伤€在出差呀。房子忽然間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像一個大大的魚缸,竟然還有七八成的水。
他妻子說,她在里面住了一夜,還不錯,很安靜,很安全。
她還說,她離婚后就一個人住在這里。
他也在水里游了一會兒,感覺還挺愜意。他沉在水底,看見他妻子像一只紅色的螃蟹搖擺著鉗子朝他游過來,他下意識地想避開。
他都恨死了,她怎么又背著他做了這么大的決定,還說離婚后就住在這里。
他估計錯了。螃蟹很友好,鉗子很溫順。他感受了一下覺得這里也沒什么不好。
他
一個毛絨玩具一樣的貓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能感覺出它沒有對他流露出特別友好的意思。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著他,但他并沒有害怕。他看不到它的眼睛。他看見它的腰上有兩個藍(lán)色的按鈕。突然有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按一下就抓到我了,它就是我的兩只眼睛?!彼睦锟┼庖幌拢趺粗浪プ∷??直覺告訴他說這話的一定不是貓。難道這是他心里另外一個他說的?
半夜醒來,他仍然忘不掉那只貓的眼神。它仿佛躺在記憶中某個幽深的角落窺視他。三年前的一個夏夜,他在樓下的走廊讀書時,看過那只貓的眼神,但對貓的形象已無印象了。貓的眼神讓他無法忘掉。當(dāng)時他在筆記中記下:“貓的眼睛射出深邃而詭異的光芒,像黑夜臉上點了兩個小小的水晶燈?!笔聦嵣?,這只貓一直躲在他寫下的這個句子中,直到今天半夜醒來,他再次遇見它。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一個黑色的影子背對著他,它并沒有惡意,可他心里還是非常緊張。他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小心翼翼地僵持著。它總是背對著他,他能覺察出它是一個肥胖的影子,但它一點兒也不笨拙,它移動的速度十分駭人,比閃電還快,而且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它一會兒竄到他左邊看看,一會兒又溜到他右邊瞧瞧。他甚至覺得它有點可愛了。他屏住呼吸,想試探著同它打個招呼,可還沒等他開口,它就不見了。
他和她
她遞給他一個透明玻璃瓶。她什么時候遞給他的?是在她叫他幫她拉拉鏈之前還是之后,他記不清了。
玻璃瓶裝滿了水,瓶口有只向外攀爬的螃蟹,一個漂亮的青蛙在玻璃瓶的中間,瓶底是一條火紅的金魚。
在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時,螃蟹已經(jīng)在地上飛快地走了起來,青蛙在地上跳著,那條金魚也在地上撲騰。
夏天。傍晚。院子里還在下雨。雨不大。
她對他說:“幫我拉一下拉鏈。”她轉(zhuǎn)過身。她穿著紅色連衣裙。他把她背上的拉鏈拉上。
她是誰?他忘了。不過,她確實出現(xiàn)過。在走廊上,他們不期而遇。他叫她,聲音很大。
他像在一家江南民宿的庭院里。院子中間有一人多高的假山,旁邊是個池塘。螃蟹、青蛙和金魚都逃進(jìn)了池塘。
她到底是誰呢?她說她是螃蟹,他是青蛙,火紅的金魚是他們的孩子。
他
自打他從花鳥市場買回鸚鵡后,鸚鵡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有一天,他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他想,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兒就是人了。要是人不會說話了,這個世界興許會清靜很多。他馬上否定了自己,并責(zé)罵自己是笨蛋。這時架子上的鸚鵡開始對他大聲說話了:“傻X!傻X!”他像跳蚤一樣從床上彈起來,抓起一把米喂鸚鵡。
黑夜淹沒了鳥兒的嘴喙,淹沒了鳥兒的籠子?;\子里面的鳥兒因為白晝里一直唱歌、做飛翔的表演,早就累了困了。鳥兒的眼睛開始打架,它終于閉上眼睛,睡去了。夜晚寂靜,睡去的鳥兒無比自由,完全忘記了籠子的存在,隱蔽起來的約束與隔絕都變成了鳥兒的翅膀或身體的一部分。黑夜像一杯水,被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口渴的人喝干了,只剩下他在透明的杯子里。各種聲音同時降臨。
隱隱綽綽。他看見有人圍繞在睡眠的周圍,像一個獵人潛伏在一片寂靜森林的邊緣。他知道,那里并非空無一物。每次他剛閉上眼試探著準(zhǔn)備進(jìn)入森林時,他就會提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并即刻驅(qū)離他。他用過很多辦法,沒有一次成功過。他確信他一定是睡眠的守護(hù)神,因為只有失眠者才能勝任這個崗位。他想他不能睡著了,因為他如果睡著了,就變成一團(tuán)火焰了。但他不可以離睡著了太遠(yuǎn),因為他會怕冷。他半睡半醒,寒冷的一半看著燃燒的另一半,像一個悲傷的人,站在自己的墳?zāi)骨啊?/p>
他覺得媽媽是一個謎,但這一點媽媽自己并不知道,她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謎,也不認(rèn)為上帝是一個謎,因為上帝總是切切實實地幫助她,很自然地上帝變成了她唯一的伙伴。他聽見媽媽說:“誰在我的腦袋里放了那么多人:小區(qū)保安、警察、商鋪老板、活人和死人,他們實在太吵了,我都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了。我的孩子們也加入進(jìn)來,他們傻透了,他們從不相信我說的話……我累了,剛走幾步,要喘半天……現(xiàn)在我每個禮拜日去教堂為我和我的孩子們禱告,求上帝讓我清靜清靜,哪怕一小會兒也行?!?/p>
他試圖接近媽媽遍體鱗傷的靈魂,好像接近一頭被她自己虛構(gòu)的籠子囚禁了五六十年的野獸。
他當(dāng)面刺破了媽媽的慌話,媽媽的臉僵硬得像一張白紙。他不知道媽媽的眼睛看沒看他。他嚇壞了。他不明白他為何這么做。無論怎么樣,他有些后悔,覺得自己真不該這樣對待他患精神分裂癥的媽媽。
他們母子平日里經(jīng)常爭論,他用理性展開進(jìn)攻和辯護(hù),媽媽同樣用理性來對付他。這是他和她一種特殊的溝通方法。但今天,他突然用感情偷襲她。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從媽媽的眼神中看到,媽媽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好像和他從來沒有關(guān)系的人。
他
他只顧低頭上樓,在老式樓梯的拐角,一個頭上長著樹狀白珊瑚的人的突然出現(xiàn)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們差點撞個滿懷。那人面色發(fā)白,沒一點兒血色。他一下就認(rèn)出了他,是他以前的同事。他知道那人生病了,但不知道他頭頂為什么會長著一叢白珊瑚。他覺察出那人臉上疑惑的表情了,沖他笑了笑,他的笑跟原來他見到那人的時候一樣,虛弱中流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尷尬。那人說這是他的新帽子,還說自己剛做完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但能感覺到他的臉向外射出稚嫩的光。他穿一件寬松的黑白條紋休閑襯衫。他妻子就藏在襯衫后面。他順著他黑白條紋襯衫朝下身看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的下身竟然完全裸露著。他不記得他是在什么樣的恍惚間敏捷地把他摔倒在地上的了。他只記得當(dāng)他把他摔倒時,他的力氣全都沒有了,像斷了線的木偶,癱軟在他身上。
他
他掉進(jìn)時間里無法反抗。他被盛夏的蜘蛛網(wǎng)所捕獲。蜘蛛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闖入。其實蜘蛛并不存在。為了敘述得以繼續(xù),他虛構(gòu)了蜘蛛網(wǎng)的存在,但蜘蛛網(wǎng)是不能脫離蜘蛛而單獨存在的,因而蜘蛛將繼續(xù)存在。蜘蛛將在什么時間出現(xiàn)完全隨著事物的推進(jìn)而定。因此,他暫且把蜘蛛出現(xiàn)的時間無限地延遲。他無法動彈,不代表他無法反抗。還有另外一種情形,他是一條魚,掉進(jìn)水中被水淹死了,他不見了,事實上他在水里活得很自在,雖然有的時候他在水中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其實那是他在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他是水中的魚兒,他怎么會反抗水呢?
他鼓起勇氣,低著頭,朝沒有路燈的街道深處走去。一個穿斗篷的影子在優(yōu)雅地看星星。他暗中攢足了力氣,在快到影子身邊時,猛地一個健步?jīng)_過去,狠狠給了看星星的影子一個響亮的大嘴巴。后來,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有人告訴他他打的是別人的影子,不是那個穿斗篷的影子。
他和妻子
他以為躲進(jìn)女人的身體飲酒、唱歌和吶喊,就能挽救他沉淪的靈魂。直到今天他才感覺到,這個女人就是他破敗不堪的靈魂。
妻子對他說:“你的靈魂太隨便。這讓我很難過?!彼麑ζ拮诱f:“你的靈魂像植物。這讓我難過?!薄拔覀冸x婚吧?!彼推拮赢惪谕曊f。
不知是黑夜還是白晝的小山村,有十幾個村民簇?fù)碇麄儯孟袼麄兒退麄儾灰粯?。他剛意識到這點,他們看他的眼神就變得異樣起來,他們的臉上也蒙了一層神秘的、近乎于癡呆的表情。
臉頰胖胖的、穿暗紅色帶盤扣夾襖的妻子拉住他的胳膊,眼里向外涌著悲傷和焦慮。她問他女兒究竟是什么變的。其他人也都懷著熱切和不安的神情看著他?!耙粭l蛇,女兒是一條蛇變的?!彼摽诙觥?/p>
話音未落,那些圍攏他的目光就被離他們不到五米的灌木林里窸窸窣窣的聲音吸引過去了。“有一條蛇從這里飛過去了。”很明顯,他女兒一直在偷聽他們說話。
村民的表情似乎雀躍起來。這里的每個人都是其他動物變的,這點當(dāng)他看見他們的眼睛時心里就清楚了。他們每個人心里也都明白,但對于他們的后代,他們有時也不是很清楚,時間久了他們會忘掉自己的另外一個身體、另外一種身份。
他和她
終于有一天,擺脫地球引力成了一件不難的事。
地球上煙霧彌漫,似乎總也見不到太陽。
現(xiàn)在好了,克服地心引力然后飛起來,對每個人來說,是一個只需要經(jīng)過一般性的小練習(xí)就可以做得到的。
看,她們已經(jīng)成功地離開地球了。
在透明的飛船上,有很多高大的熱帶樹木和寬闊的綠葉。朝飛船的下方看,能看到正一臉茫然的地球。
不論在哪里,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地球都是一個不可被替代的、他全部生命的寄托所在。
耀眼的白光從密集的葉片間飛濺下來。飛船停泊在太陽與地球之間的腹地。
他還清晰地記得在他快要飛上飛船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似乎又向著地球的方向失控地墜落了。他甚至目睹了他下墜的身影。
飛行中總會有人墜落、死去,這不稀奇,人們和他已經(jīng)完全克服了對死亡的所有恐懼。
她到底是雨燕,是天使,還是詩人?她有華麗的翅膀,美麗的人臉,修長的身體上因練習(xí)飛行而傷痕累累。
在異鄉(xiāng)顛簸的飛船上,有七八個跟她一樣的人像在一個玻璃健身房里刻苦地練習(xí)飛行。
他
他在一個長方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長方形,他在一個正方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正方形,他在一個圓形里看不到他所在的圓形。他只好在一張紙上把頭抬起來。
他想寫一篇小說,題目叫《透明人》。幾周過去了,他沒有一點兒頭緒。他寫不出來的原因是“透明人”同“正常人”看上去沒什么兩樣。他說他有一次和幾個朋友聊天,他已經(jīng)看出其中一位是“透明人”了,可這位“透明人”非常淡定,一點兒異常的反應(yīng)也沒有,還沖他笑了笑。這讓他很懊惱。
人們看不見旗桿,但他們就生活在旗桿上。確切地說是生活在旗桿上面的房間里。房間的墻、床單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僅有的一張單人床對著門,門敞開著,走廊比房間里暗淡。
他坐在靠門的床尾,他媽媽在床頭靠著枕頭。她看起來興致很高,他們有一段時間沒這么開心地聊天了。
他們聊天的時候走廊上來了一隊全身白衣的人,他沒有看清他們的臉,他們一邊走一邊伸長脖子看他們。
他感到情況不妙,跳起來去拿放在墻角的機(jī)關(guān)槍,但沒拿到。他沖到門口,用身體抵住門并大聲呵斥那些并沒有想闖進(jìn)門的白衣人。
他
氣氛驟然變得緊張,原來還是六個人,是偶數(shù),現(xiàn)在有一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對于那個已經(jīng)不在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個人被人殺死了。殺死那個人的就在剩下的五個人當(dāng)中。究竟是誰把那個人殺死的?恐怕永遠(yuǎn)都沒有答案。
沒人會承認(rèn)殺死了那個人。因為只要有人承認(rèn),游戲就會自動宣告結(jié)束,剩下的五個人也要全部被處死。
現(xiàn)在只剩下五個人,是奇數(shù)了。由于打破了原來偶數(shù)的安定生活,不安和恐懼像冰冷的海水一樣襲擾著他們。要想回到偶數(shù)生活,唯一的辦法是剩余的五個人中,必須再有一個人被殺死或者自殺,否則將會像現(xiàn)在這樣永遠(yuǎn)生活在焦慮、猜忌、恐懼的地獄里。
游戲還設(shè)定,凡是參與游戲的人都不可以提前退出。周六那天他睡著了。他夢見了一座新墳。新墳的主人是他。他和他認(rèn)識的那四個人一起來看他。
他和姥姥
行進(jìn)列車的過道上,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一列穿白衣的人。他看不見他們的臉。他低頭假裝自己消失,因為他不能看他們的臉,事實上他們的連衣白帽已經(jīng)完全遮住了他們的臉和眼睛。也許他們壓根兒就沒有臉和眼睛。這并不是他的猜測。他們離他很近,他們沒有呼吸。
風(fēng)怎么這么大?這是什么地方?他根本不敢看身邊像他一樣移動的人。不,他們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群游動的人形白衣。他仿佛是他們中的一個異類分子。他在他們當(dāng)中又游離在他們之外。他們像電影中的慢動作一樣從他身旁掠過,沒有一點兒聲息。他們有的是大人,有的是小孩,像一群忙碌的影子。
他徹底嚇壞了,大氣都不敢出。他像一束虛弱的光,低著頭在他們中間忽明忽暗地游晃著,此時已在廣場上了。
他看見黎明色的水泥地上的一攤水,竟然在他的注視下像蛇一樣迅急地退回到潑水者的盆里去了,水泥地上現(xiàn)在一點兒痕跡也沒有,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潑水的人披頭散發(fā),他看不見他的臉,或者他不敢看他的臉。
他沒有一丁點兒孤獨,也沒有一丁點兒的絕望。
廣場上的風(fēng)很大。沒有聲音。滄桑的黃土墻靜靜地佇立在不遠(yuǎn)處。
當(dāng)他從井底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有一個他認(rèn)識的人跟旁邊的人說:“看他的眼睛都直了?!迸赃叺娜耸撬睦牙?。
他
他拼命跑,一邊跑一邊反抗。他不知道是怎么混進(jìn)追殺他的人群中的。他在緊張和驚恐中殺死了追他追得最兇的那個人。殺死的那個人正是他自己。
在夢里,他看見自己死了。他不喜歡這身西裝,還有領(lǐng)帶的顏色。他分不清他周圍走動的是人還是影子。他聽見嘈雜的蘊含悲傷的抽泣聲。
他意識到他就在他的墳?zāi)骨?,他竟毫無悲傷,依然沉浸在與兒時伙伴的聊天中。他們就坐在墳?zāi)骨暗氖^臺階上,他的伙伴從一個透明的玻璃盒子里拿出一張照片給他看,照片有點模糊,但可以看出照片上是一個無頭的石頭小孩的身子,他沒有一絲驚訝和恐懼,仿佛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夢的謎底似的。這時他的小伙伴用手指著他的頭說:“沒錯,這墳里埋著你的頭呢。”他也興高采烈起來,說:“是的,沒錯!”
他原來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他沒辦法證明自己。他仍不甘心,指著廣場上一個高大雄偉的雕像說:“你們看,這是我!”他剛說完,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鳥忽然落在雕像的嘴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