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
說不清楚這場冷雨是何時開始的,或許是為了給心頭熱切的期盼來一次不動聲色的降溫吧!防止一個木訥的小孩被突來的巨大喜悅沖飛上了天,管教一下,似乎很有必要吧??墒遣还芾錃庠趺蠢p裹大地,陰沉襲人,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接下來的這幾天,日子要開花了,不一樣了。也沒啥事,心里就是咕嚕嚕地,偷偷冒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樂兒,摁都摁不住。
街上店鋪里花花綠綠的玩意兒多了,掌柜不停地搓著雙手,滿臉笑容,鼻子紅通通的,站在路牙子上吆喝:新進(jìn)來的(貨)吶,來次次(溫州話:看看)!來次次哦!隔壁雜貨鋪的米花大媽用舊報紙把瓜子分成兩分錢一包、五分錢一包的,堆滿了她的透明塑料桶,吸引了小饞蟲們的目光。她天生近視,一輩子戴眼鏡,膚色白皙,夏天月白色對襟長袖薄衫,冬天深藍(lán)棉襖黑色袖套,像極了電影《黑三角》里賣冰棍的特務(wù)老太太。她瞇著眼睛對我說,你最乖,買吧,我給你多幾顆瓜子。我尋思半天,終究還是沒買,兩分錢可以租一本小人書看呢。
廿四過后,街上的人如潮水起漲,真不知他們從哪兒冒出來的,大家都是東走走西看看,受了店家的誘惑,還進(jìn)去挑挑揀揀,出來都不會是空手的。我貪婪地看著這一切,在人間狂歡即將來臨的煙霧人氣里獨(dú)自微醺。有長輩親戚路過,我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地大聲問好,她卻說“這孩子,怎么呆呆的”。
或許,她說的是對的。整個寒假,我始終處于混沌而游離的糊涂狀態(tài),只有在拔草凍僵時才會清醒過來。天地四合,麻雀歸巢,在徹骨的寒冷里,聽著晚間開播的廣播曲子在蒼茫暮色中響起,吸著鼻涕,拖著大竹籃一步一步往回走,心里無端地彌漫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傷感。走到家門口,只見母親剛好在蒸松糕,鍋氣繚繞,她身影迷蒙,我的心激動得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母親卻用手示意我不要靠近灶臺,怕我多嘴驚惹了灶神,松糕會夾生。我只得在院子里轉(zhuǎn)悠,讀左鄰右舍新貼的春聯(lián),心里惦念著松糕,百無聊賴,胡亂吃了點(diǎn)東西,就跑出去玩了。
那些日子里,農(nóng)村孩子玩的花樣很多。左鄰右舍幾個交好的湊一起,躲在遮門頭、大榕樹下,或稻草堆背風(fēng)處,打彈弓,玩紙牌,彈橡皮筋……東一伙,西一堆,幾個黑壓壓的小腦袋正挨得密不透風(fēng)時,冷不丁又被自家的大人逮住,責(zé)令清理豬圈、雞窩去了。剩下的才驚覺父母交代自己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吶,也趕緊拔腿溜回去,在大人沒察覺之前快快彌補(bǔ)。
白天,我早已把雞窩掏干凈,踩勻燒透的煤球渣,仔細(xì)灑上——不干這活,臭的是自己,雞窩就在房間的背面旮旯里呢。
院子里也鋪上了干爽的黃沙。沙子是父親從后山挑回來的,平時很少鋪,只有這個時候大家才會去挑點(diǎn),裝扮一下庭院,就像如今盛會時的紅地毯。細(xì)細(xì)的黃沙就是一個充滿期待和希望的符號,預(yù)示著盛大節(jié)日和令人激動的好時光的來臨。更像小家小戶的黃蓋頭,有著使勁掩飾還是抑制不住悄然流露的欣喜。黃沙院子里還擺著刷洗干凈、露出木頭原色的家具,偶爾幾件紅漆鮮艷,銅絲鑲嵌明顯的,在南方難得的冬日暖陽照射下光彩奪目,經(jīng)過的人都會駐足端詳,連隔壁的啞姑見了,也“啊啊啊”地笑,比劃著,豎起大拇指。
父親的手指和手背都凍裂了,就像窗前苦楝樹的枝干。在寒風(fēng)里,他不停地忙里忙外,麻利極了,比風(fēng)還快。晚上他舀出湯罐里的熱水給我洗腳,幫我搓,疼得我齜牙咧嘴,他還哈哈大笑。晚上,我和妹妹在父母烹制雞鴨魚肉的香味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幾經(jīng)掙扎,終于沉沉睡去。
終于除夕。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了,父親把雞翅和鴨腿小心翼翼地切下,放在檐下高籃里,準(zhǔn)備正月送給外婆吃。我和妹妹各獲一點(diǎn)肉脯,在一旁嬉笑著,相對而啖。母親把項(xiàng)鏈拿出來,這是前不久父親進(jìn)城辦事時特地為我們買的,玻璃和塑料夾雜,妹妹和我一人一條,紅綠藍(lán)黃,鮮艷極了。掛在我們同樣五彩斑斕的新衣服上,頓感自己貌若天仙,說話都細(xì)聲細(xì)氣了。
待祭祀了諸神和祖宗,一家團(tuán)坐,熱盼的時刻來了,我卻對自己的表現(xiàn)有些泄氣和不滿,竟然沒法達(dá)到想象中的狂熱狀態(tài),不管吃喝還是玩樂。因?yàn)?,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過新年,年是新的,人卻會慢慢變舊的。父母拿著兌換來的嶄新的五毛錢,給我們壓歲,讓我們慢慢長大,是不是怕我們也太快變舊了呢?
守歲了,父親把紅燭插在番薯片做的簡易燈盞上,番薯燈盞躲在家中角落里歡快跳躍,到底是不是也在說著新年快樂, 它能守住時光和歲月嗎?為何要大家都希望快樂呢,是盼著開心的事兒快點(diǎn)來,來了能不能說祝你慢樂?我趴在窗臺上,看著黃沙鋪滿的院子里一地紅色的鞭炮屑,心里特別希望能守歲,不是害怕長大,而是覺得這好吃好喝的好時光流逝得太快,父母和阿嬤伯伯難得輕松的日子走得太快了。
當(dāng)廣播開始播放晚安的二胡曲子時,我們都乖乖上床安歇,父親說了,春節(jié)早起,新年讀書才能都早起。可是,那么華美的晚安曲子,低徊深情的二胡旋律,一直在我的腦海,纏繞啊纏繞,真不忍心沒聽完就睡去,可若是聽完了去睡,腦里滿是二胡不舍的主旋律,就像越劇里美人舞袖,舞者已經(jīng)隱入側(cè)幕了,長長的白白的水袖還在緩緩地輕輕地飛舞,叫人心里空落落的。嗯——嗯——二胡將每一個音符都拉得綿長不絕,像抽絲般;最后一段每兩個小節(jié)就裝飾一個下滑音,我的心在那若有似無的絲上蕩漾著,萬般不舍。最后一個音符即將消逝的時候——啊,這美好的一天就要過去了!絲斷了,眼淚終于掉下來,“咚”的一聲砸在枕頭上,耳膜震蕩如山響。我靜靜地躺著,聽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嘣——嘣——嘣——聽著偶爾禮花飛升的呼嘯聲,啾——啾——啪——我有點(diǎn)慌張,最應(yīng)該高興的時候怎么會這樣呢,偷偷擦掉眼淚,告訴自己得好好想一下明天高興的事兒,還沒想完,就被睡浪席卷攜入夢海。
父親的普通話
父親從小失怙,家境貧寒,小學(xué)未畢業(yè)便去當(dāng)學(xué)徒。他一輩子靠手藝謀生,從未離開過溫州城,平時與人交流說的都是溫州話。在我的老家大門島,除了教師和鎮(zhèn)上的干部,很少有人講普通話,平日里如有草根講普通話,會被人譏笑為“吃番薯絲說普通話”裝格調(diào),年長者聽了還會叱責(zé)一聲,“呔,忘本的東西”。鄉(xiāng)鄰中流傳著不少此類例子,都成了茶余飯后的笑話。
父親當(dāng)然是懂得這些禁忌的,加之他文化程度不高,更不會在平時說普通話了。但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說過普通話的。
父親說普通話最常見的是在他喝酒微醺之際。父親不常喝酒,他喝酒時對我來說是個節(jié)日。放學(xué)了,還未跨進(jìn)家門檻,就聞到家釀米酒的香氣,我的心隨著酒香慢慢舒展開來,暗暗爆出星星微喜。邁進(jìn)門,看見餐桌上擱著一盤平日里難得一見的豬頭肉,包肉的黃紙還在桌角,皺皺的,里頭肯定有兩三頁薄白嫩滑的肉片留給我。母親引我坐到灶下,我把肉片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再把黃紙塞進(jìn)灶膛,那黃紙吸了油,躥出藍(lán)瑩瑩的火苗,像皮影戲里律動的美女。
父親露出他難得的笑容,招呼同伴。父親的酒友是他同班組的三個工友。他們和父親一樣,都是附近村落里半工半農(nóng)的平民,微若草芥,常年艱苦,滿腹辛酸,只有在酒后才有些松快和放肆。
在我家并不明亮的廚房角落,三杯兩盞薄酒落肚,借著酒力,他們中的一個便會開始講普通話,或是聲討鄉(xiāng)鄰中哪個惡人的蠻橫,或是控訴僅比他們大“一個指甲蓋”的領(lǐng)導(dǎo)的霸道,或是訴說家中的七七八八,激動處難過嗚咽。父親便會拍著他的肩膀,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安慰他:“嗯,做人都苦的嘛,但是我們對得起國家和良心就行。我們苦一點(diǎn)沒啥,把孩子們培養(yǎng)好,讓他們幸福就行?!逼渌娜思娂婞c(diǎn)頭應(yīng)和,也用普通話來回應(yīng),說不準(zhǔn)沒關(guān)系,反正是彼此都懂的“溫普”,怪聲怪氣也沒關(guān)系,懂的人自能感受那份莊重和誠懇。
酒酣耳熱之際,他們還在彼此的姓氏前加個“老”字,“老林”“老陳”地叫著,不再使用平常吼的“阿榮”“阿三”,母親坐在灶前小凳上,聽了捂著嘴巴坐在一旁偷樂,又不敢驚擾他們的醉夢,只是不停地抹著眼角笑出來的淚。隔壁的大伯母聞聲過來,倚著我家的門框,一只腳踩著門檻,撫掌大笑,“又開始說普通話了……”他們招呼大伯母落座,大伯母謝了,道一聲“這幾個老兄弟真好”,便樂不可支地離去,父親和他的那幾個哥兒們還說得不亦樂乎。葉叔年紀(jì)最小,濃眉絡(luò)腮胡,頭發(fā)根根直豎,喝了酒,像張飛,瞪著眼,直愣愣地盯著坐在他旁邊的父親,卷著舌頭,喋喋問“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坐他對面的陳伯讀過一些書,是他們中普通話稍準(zhǔn)的一個,酒后經(jīng)常念幾句經(jīng)典古詩文,有時還會考我懂不懂,勉勵我好好“攻書”。他酒量不大好,眼瞼上一抹紅光,像化了濃妝,瞇縫著眼,用普通話字正腔圓、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不是”,葉叔急了,要跟陳伯斗酒分對錯。父親平時里的愁容全然不見了,他看著葉叔陳伯斗嘴,開心極了,哈哈笑著,忙斟酒“有沒有道理都干一杯”。毫無酒量的巖榮叔木訥寡言,葉叔逼他喝酒:“不要像個領(lǐng)導(dǎo)假斯文?!泵看尉鄄秃?,都是這個“假領(lǐng)導(dǎo)”送葉叔醉歸。
后來,陳伯遭遇變故,他的妻子頂替來上班,因?yàn)楦傻氖侵伢w力活,父親和葉叔他們不時鼓勵她,對她諸多關(guān)照。這位阿嬤也會來聚餐,她常吃著喝著就哭起來,又不停地感謝。母親也陪著垂淚,人世風(fēng)霜,彼此感同身受。父親他們喝著酒,拍著胸脯,用普通話高聲地說:“客啥氣啊,我們都是兄弟。有我們,不要怕。”
父親偶爾酒后的普通話,在我聽來,格外動人,這些酒話讓我難以忘記。
在父親對普通話的向往中,我和妹妹、弟弟相繼考上大學(xué),在村里極是轟動。我的錄取通知書收到后,按照風(fēng)俗,父親設(shè)宴謝師。那晚,老師們都來了,父親不停地向老師敬酒,一邊堂而皇之地說著土音濃重的“溫普”,一邊不好意思地跟老師抱歉自己的普通話不好。親友們都祝賀他培養(yǎng)子女跳出農(nóng)門,成了真正說普通話的人。當(dāng)夜,賓客散去,父親還在堂屋昏黃的燈下獨(dú)自喝酒,眼泛淚花,喃喃自語:“說普通話好啊,普通話真好聽……”。
父親晚年,上老年大學(xué),普通話水平大有提高,國家提倡說普通話,父親說普通話的機(jī)會多了,他也不再為說普通話犯難了。我們時常打趣他滿頭白發(fā)戴著老花鏡的樣子像個老教授,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講普通話還得卷舌頭,多累啊,還是溫州話利索。
父親的子女們考學(xué)就業(yè)都離開了老家,去到必須要說普通話的地方工作,有的還以講英語謀生,家里的孫輩連溫州話都說不溜了,已經(jīng)沒法用溫州話來交流。這在父親心里是一個隱痛,雖然他曾經(jīng)那么渴望說普通話,以把子女培養(yǎng)成說普通話的人為榮,但溫州話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不會說溫州話算什么溫州人呢。電視節(jié)目再豐富,他和母親最喜歡看的還是溫州話節(jié)目《百曉講新聞》,最愛聽的還是溫州鼓詞。因此,他現(xiàn)在以培養(yǎng)孫輩學(xué)習(xí)溫州話為頭等大事,在視頻里,在電話中,父親執(zhí)拗地想用溫州話跟孫輩交流,教孩子們溫州童謠“正月燈,二月鷂,三月麥稈做吹簫”,怎奈孩子們總抗議“聽不懂”,他每次都悻悻作罷,而孫輩們轉(zhuǎn)身就去和外教在視頻里對練英語了。
每當(dāng)我回老家,用溫州話和父親聊天,常常會為溫州話獨(dú)特的魅力會心微笑。我告訴父親我看過的哪本古書里有字詞用法跟溫州話相似,父親就會非常驕傲地說:“那是!溫州話最好聽了,連吵架也有味道!”
每當(dāng)我聆聽鄉(xiāng)音感動之際,或咀嚼著溫州話無可代替的營養(yǎng)時,就會想,普通話于父親,是別樣的人生理想和奮斗目標(biāo);而溫州話,卻是父親一輩子溫暖的依靠和最終的皈依。當(dāng)我老了,誰會和我用溫州話閑聊呢?
今夜月華如霜
站在廚房收拾時,不經(jīng)意望一眼窗外,看到的月色竟是那么美,月華如霜,就像小時候我經(jīng)??吹降囊粯?。
月亮下面,窗外的菜地、池塘、學(xué)校的操場都披上一層薄薄而柔軟的白紗,菜的綠葉上閃著瑩瑩的光,水泥地上泛著亮亮的霜,讓人不忍采摘,不忍涉足;學(xué)校的琉璃瓦上月華流淌,時時興起伸手去接的沖動;天上明月半輪,淡淡輕輝盈盈照,幾顆星子大概是哪位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好后隨意地嵌在天幕上,那么精致、寫意,又似乎是閑適、散淡地在夜空里悠游,不會迷失,也不會墜落。
這月光下的一切,令人迷醉,還有那夜空的藍(lán),溫柔神秘,無法形容,讓所有的詩人、歌者都自慚詞窮,它那么深邃,無所不包,充滿慈悲。
這樣的夜色只有冬天才有,記憶中應(yīng)當(dāng)還有冬天清凜的空氣。那清新的空氣鉆進(jìn)鼻子,鼻子就發(fā)酸,慢慢地冰到胸口;起初當(dāng)然不是很舒服,但漸漸地喜歡上這種感覺,甚至上癮。將呼吸放緩,再深深吸一口,胸口再一次慢慢冰涼。再三玩味,竟像是練了氣功,吐納自如,精神振奮了。
記得小時候,很多的冬夜,我經(jīng)常置身于這樣如霜的月色下,冒著凜冽的冷風(fēng),吸著清新的空氣,和父親一起晾曬番薯絲、番薯片。
常是父親挑著一擔(dān)剛剛刨好的新鮮番薯絲,那擔(dān)番薯絲很沉,壓得扁擔(dān)彎彎的,還咯吱咯吱地響。我跟在父親的后面,拿著掃帚、耙子、畚斗,肩上扛著竹軟?。ㄟ@是農(nóng)家曬谷子或番薯絲的家什,竹子編的,可卷起來,像席子,攤開約有九平方米或更大些),從家到村口的公共曬場的路有點(diǎn)遠(yuǎn),父親大步流星地走,我怎么也跟不上。我身上披的是父親的舊棉襖(父親怕深夜出來受寒讓我穿上),十分寬大。舊棉襖一邊被竹軟簟壓著,另一邊又不停地滑下,我手上又拿著東西,沒辦法調(diào)整自己,心里又急,生怕落在后頭讓父親久等耽擱時間,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吭哧吭哧終于到了曬場。趕快把竹軟簟鋪好,找石頭壓住,父親就搬起籮筐,把番薯絲倒出,用耙子耙勻。這時我閑著無事,就在曬場旁一邊使勁呵手跺腳御寒,一邊抬頭看天和遠(yuǎn)處的青山。
冷冷的冬夜,遠(yuǎn)山靜默,似老僧入定,隱隱中的暗藍(lán)色大概是它飄散的冥想思緒。月光下,山的剪影就像一塊積木,我很想搬來玩,看看沒有山的遮擋月亮是否會更清亮。
冬天的夜空纖塵不染,似乎都是沒有云彩的。幾顆星子特別亮,高高掛著,映得天空更是耐人尋味,特別好看。我問父親:“天上星星怎么會恁多?”父親說:“天上星,地上人,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我又問:“天上星星怎能不會掉下來?”父親說:“要是掉一顆星星就會有一個人走了。”
父親說:“星星恁光,明朝天色肯定好兮好,我們今夜刨的番薯絲很快就可晾干入倉?!蔽覞M懷希望地問:“等所有的番薯都切成片、刨成絲以后,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做些番薯?xiàng)?、番薯凍了?”這些東西是我幼年時最渴望的冬日零食,但父母總是認(rèn)為不利消化而拒絕,饞得我們姐妹幾個老眼紅別的小孩吃。
但那次,父親只說了一句“期末要爭取考第一,要認(rèn)真讀書噢”,就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不知是否是因了這美好的月色,還是父親不忍心拂了我這個饞嘴女兒的小小渴望。我不知有多少歡喜,真想馬上跑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妹妹們。竹軟簟曬滿后,我們又把余下的番薯絲晾在竹排子上,然后將竹排子斜靠在搭好的三角架上。父親用耙子耙勻番薯絲的時候,我就鉆到竹排子底下揀掉下來的番薯絲,月光也從竹排子的空隙中掉下來,白花花的,我誤以為是番薯絲,伸出手去揀,卻揀不起來,才知道自己看錯了。
曬完番薯絲后,我們回家。路上會碰到也來曬番薯絲的左鄰右舍,大家就相互詢問彼此的收成,寒暄今冬的天氣。這些聲音在夜里聽著特別厚實(shí)溫暖。原先我拿的農(nóng)具都放到父親的空籮筐中,我跑在父親的前頭,父親在后面叫:“慢點(diǎn),慢點(diǎn),你看地上都有霜了”。我停下來,蹲在結(jié)霜的路旁。月光下,明晃晃的薄霜,我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卻暗暗嘆息,要是結(jié)的是糖霜該多好??!站起來,猛地看見父親的扁擔(dān)、肩頭都被霜?dú)忮窳耍幸粚由钌畹挠≯E,閃著寒光,還有父親疲憊之中難得露出的笑容,我心頭一懔,掉下淚來,驟然間,仿佛一下子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