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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向左,創(chuàng)新向右:中國教育的可能性

2018-12-26 09:52劉周巖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8年50期
關鍵詞:學校老師教育

劉周巖

( 左起 )探月學院督學錢志龍、院長崔璐、創(chuàng)始人王熙喬?!?0 后”的錢志龍是探月里的“老年人”

另一個“瘋狂的黃莊”

“別睡了,7點40了,上課該遲到了。說你呢??!”在海淀黃莊十字路口西南角的麥當勞店里,一位母親對自己打瞌睡的兒子無奈又焦躁地說道。只是去取餐的工夫,兒子就趴在桌子上睡過去了。這是一個周六上午,這個孩子應該在8點去上課外補習課。

具體是什么課,很難猜測。因為在旁邊的大廈里,理論上可以完成從學前到高三所有科目的知識學習,如果需要其他體系輔導,無論出國還是競賽,也一應俱全。也很難確定這個孩子來自哪個學校,因為不僅居住周邊的學生,許多家長不遠數(shù)十公里,從東城、朝陽、豐臺等地特意把孩子送來黃莊上補習班。

在中國教育最受矚目的北京市海淀區(qū),黃莊又是一個中心。以黃莊十字路口為圓心,半徑僅數(shù)百米內(nèi),匯聚了最具代表性的一些機構——西北角,兩家市值最高的教育公司,好未來集團(“學而思”母公司)和新東方集團的總部;東北和西南角,兩所知名公辦中學,北大附中和人大附中。周邊林立的大廈里更是藏著大大小小的培訓班、留學中介、親子中心、家長俱樂部……出現(xiàn)在黃莊的人——無論學生、家長、教育者,對教育的理解和訴求千差萬別,幾乎只有一個共同點——共用同一個麥當勞。

探月學院的學生在公共區(qū)域進行討論

有人稱這里為“瘋狂的黃莊”,因為“在黃莊,你找不到一個不焦慮的家長”,學生和家長都被日益白熱化的課業(yè)“軍備競賽”綁架。但這只是馬路西側的黃莊。這兒是一切矛盾的集中地,也是一切生機的土壤。馬路東側有另一個“瘋狂的黃莊”,一樣“瘋狂”,奔跑的方向卻相反。

黃莊路口東側,今年新開學了一所創(chuàng)新高中:探月學院。

“矢量和標量有什么區(qū)別?”

“嗯……我想想?!?/p>

這是物理老師申亮和學生一萌之間一場一對一的“考試”。

“矢量有方向!是往某個方向前進的東西?!币幻日f。

“很好,那你舉一個矢量的例子?”

“火車!”

申亮老師對這個回答有些措手不及,短暫而尷尬的安靜后他反問:“那如果我向你走來,我也是矢量了?”一萌顯然覺得不對,卻一時說不清為什么。申亮進行了解釋,矢量有方向沒錯,但必須是一個“物理量”,比如火車的速度而不是火車本身。

這是2018年11月初發(fā)生在探月學院的一幕,老師和同學們在進行第一次“混合式學習”的階段檢測。“探月”目前只有38名創(chuàng)始屆學生,校區(qū)是經(jīng)過精心改造的半棟樓,包括教室、公共區(qū)域、休息空間等,體育設施則借用周邊公共資源。學校屬于私立性質,收費標準一年15萬元左右。

一萌犯了一個看起來有點簡單的錯誤,不過沒有關系。她去自學了高中物理的頭幾課,然后來和老師核驗進度,顯然她理解了很關鍵的一部分,但沒有完全搞懂“矢量”和“物理量”的關系。在申亮老師的幫助下,她現(xiàn)在清楚了。按照設想,這樣的帶有反饋過程的自主學習,效果不應該比坐在課堂里接受知識差。

外教布朗博士(Joel Edward?Brown)正在組織學生們進行活動,他在“探月”教授西方哲學課

萬圣節(jié)活動開始前的準備

探月學院萬圣節(jié)派對

考核是一對一進行的,因為每個學生的學習進度都不一樣——他們自己進行規(guī)劃,如果有充分的理由,也可以不在這個學期學物理,或者根本不學物理。這和申亮之前任教的學校,無論是公立的人大附中,還是私立的凱文學校,都很不一樣。

“班級”“科目”“考試”,構成了傳統(tǒng)中學里學生生活的核心,但這些概念在探月學院甚至不存在。進入“探月”后,學生們不分班,也無所謂年級,自行規(guī)劃選課、參加活動,在3或4年內(nèi)完成高中階段教育。有明確學科邊界、線性知識結構的“科目”學習不再是主體,而只是三分之一。學生可以利用可汗學院等網(wǎng)絡資源自學,組織學習小組,教師進行答疑和檢測——不過,不上課。也不存在“主科”“副科”的區(qū)別——按照“探月”對教育的理解,每個學生的人生規(guī)劃不同,大家的“主”“次”自然也不同。

那教師教什么課?主要是“項目式學習”。比如張陽老師這學期的課有一個有趣的名字:“歷史地圖中的密室逃脫——如何平衡歷史資料中的主觀和客觀”。課程最后,同學們要模擬博物館策展人,以各國國家博物館展品為素材,辦一個關于“歷史中的主觀與客觀”的虛擬展覽。課程的規(guī)劃就圍繞這個項目展開。

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學科分類,這門課涉及世界歷史、政治、地理三個學科,但張陽并不會講授太多具體事實和概念性的“知識”——畢竟每個人最后要做的展覽內(nèi)容不同,學生需要自己去獲取所需的知識。課上要做的是培養(yǎng)“核心素養(yǎng)”,比如創(chuàng)意、思辨、溝通、協(xié)作的能力以及信息素養(yǎng)。其中一堂課的話題是“維基百科不能告訴我們什么”,張陽讓大家以托勒密為例,利用其他資源——學術書籍、B站視頻、科普讀物,什么都行,找出被維基百科遮蔽的托勒密信息,反思網(wǎng)絡信息搜索的局限性。

“我設計課程的原則是,如果學生只能上一門關于歷史的課,我最希望他們知道什么?!睆堦栒f。她此前在上海中學和杭州云谷學校任教,擁有復旦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探月”的其他課程,也有著類似的方法論氣質和激發(fā)興趣的意圖,比如“如何愛上寫作和演講”“數(shù)據(jù)是如何撒謊的”等。教師們把自己稱作“體驗設計者”。

“混合式學習”,“項目式”課程,帶領學生進行自我認知等“向內(nèi)探索”的活動為“深度學習”,三部分構成了一個“探月”學生在校的學習內(nèi)容。

不依照國家課綱和教學標準,也不是IB、A-Level等任何國外體系的簡單移植,探月學院的系統(tǒng)是在參考現(xiàn)有規(guī)范的基礎上獨立設計的。細則很多,但最大的指導原則是他們的目標:培養(yǎng)“內(nèi)心豐盈的個體、積極行動的公民”。這是他們所理解的“未來教育”——起名“探月”即是此意。

一土學校創(chuàng)始人李一諾。創(chuàng)辦學校的最初動機,是沒有在北京給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

目前“探月”有38位學生,卻有近20位教師共60余位分工明確的全職團隊成員——除了申亮、張陽這樣有在名校任教經(jīng)歷的教師外,也有蘋果公司工程師、金融投資人、公共藝術家、科技公司CTO等不同背景的人在此任教或進行研發(fā)?!叭藛T構成和氣氛都更像一家快速擴張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而不是普通的學校?!边@是一位來訪者的感受。確實如此,因為“探月”本來就是一家正在快速擴張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

未來數(shù)年內(nèi),探月學院計劃在全國開設6~8所學校,同時對外輸出一系列教育相關產(chǎn)品和服務?,F(xiàn)在黃莊校區(qū)的一切都還帶有強烈的實驗性。在龔欣瑜老師的課上甚至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一共8個人——龔老師和三名選課的學生,一位“探月”教研團隊成員,一位為“探月”拍制紀錄片的央視攝影師和另一位外部觀察者。學院內(nèi)部不停地有客人造訪,教育家、投資人、科技人員……無數(shù)人正密切關注著這場教育實驗。

教育實驗如何發(fā)生

“你這18年的人生里,哪一段經(jīng)歷最有價值?”現(xiàn)任好未來集團戰(zhàn)略顧問張璐鷗問他的學生王熙喬。王熙喬一度不知道該去做什么,來找他尋求建議。

“在附中的這段教育經(jīng)歷吧。”王熙喬說。

“如果你被這樣的教育改變了,為什么不把它帶給更多的人呢?”張璐鷗問。

“探月”創(chuàng)始人王熙喬,大家都叫他Jason。他是北大附中2015屆畢業(yè)生,今年22歲,沒去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就開始籌備“探月”?!疤皆隆钡恼Q生,正來源于他自己受到的兩種反差極大的教育所帶來的沖擊。

王熙喬初中在四川省綿陽市一所高壓應試型學校度過,“和衡水中學一樣,我當時感覺再那樣下去我就完了”。于是他自作主張,決定來北京上學,申請了北大附中國際部——氣氛寬松,又能讓家長放心。

當時北大附中的校長王錚正進行著中國公立名校里最激進的教育改革。這場改革的成因和發(fā)展都頗為復雜,但有人總結出這些表面的變化:取消穿校服、不許帶手機等不必要的規(guī)定,由班級制改為書院制,豐富的校本課程和靈活的選課制度,多樣的文體活動(北大附中占地僅70畝的校園里有5個劇場),自由平等的師生關系……也有人總結:“學生愛死、家長愁死?!?/p>

北大附中是極少數(shù)由大學教師直接作為創(chuàng)校教師建立的中學,氣氛自由、教法靈活是其出生之日起的基因。王錚就成長于這一傳統(tǒng)之中,他本人是北大附中和北京大學物理系校友,主張“兒童中心”的杜威則是他最常提到的教育思想家。當教育的氣氛日益變化,個性發(fā)展與學業(yè)軍備競賽的矛盾日益嚴重時,王錚選擇了前者——許多人將他視作帶來變化的人,但在北大附中自身的脈絡下審視,某種意義上他也是一位堅守者。

而王熙喬所在的國際部,其用于探索出國體系和道爾頓制(Dalton Plan)的教育理念,再加之沒有高考的束縛,甚至更為自由。有兩門課王熙喬最喜歡,一是原本是美國知名文理學院教授的Franks夫婦的哲學討論課,二是張璐鷗關于企業(yè)家精神的課——當時他們都在北大附中做全職教師。引入社會資源豐富教學,也是改革的一部分。

毫無疑問,從中國教育的一個極端來到另一個極端,給王熙喬帶來了巨大沖擊。拿到南加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趁著高三最后半年時間,他在學校里組織了一個俱樂部,內(nèi)容就是把哲學課和企業(yè)家精神課結合到一起,他自己既當老師又當“共同學習者”,分享給校內(nèi)更多的同學。

這一開始,再加上大家的鼓勵,就停不下來了。“我知道大學申請書上寫的自己的志向是在騙自己,你其實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答案?!蓖跷鯁陶f。既然沒有完全想好人生的規(guī)劃,他決定先把眼前分享教育的事繼續(xù)做下去,大學過一年再上——結果直到今天也沒有去。

他獲得了關鍵人物的最初支持——王錚同意他留在北大附中,以活動指導老師的身份工作一年,同時繼續(xù)他的項目,并且批準了一筆經(jīng)費用于改造南樓空間,支持王熙喬當時的面向全市中學生課外活動的孵化器項目。一切得以啟動。

此后的故事則是一步接一步的跨越式發(fā)展,慷慨的投資人、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有利的政策……王熙喬的項目從面向本校同學的課外俱樂部,到面向外校學生的孵化器,到變成現(xiàn)在的學校,其間只經(jīng)歷了三年多。這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具備的結果。“如果一切早三五年,恐怕‘探月'也辦不起來,那時候大的時機還沒到。”王熙喬非常清楚,他無比幸運,所有的條件正好湊到了一起。

大的趨勢之下,對新教育的需求呼之欲出——愈發(fā)熱鬧的各類未來教育大會和教育部未來學校實驗研究課題似乎可作佐證。那些經(jīng)受了不同教育體系的碰撞與反差,且又具備了有利的外部條件的人,無論是不是教育的“門外漢”,都有可能成為新教育的開拓者。哪怕只是一個學生,比如王熙喬,或者是一位家長,比如李一諾。

2016年,擔任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的李一諾接受了蓋茨基金會的邀請,出任中國區(qū)首席代表,和丈夫一起帶著三個孩子回國生活。孩子在哪上學就成了一個首要問題。“公立學校的問題,大家都懂的,國際學校呢,又把孩子培養(yǎng)成外國人,我不希望這樣?!庇谑牵皇O乱粋€辦法——自己辦學校。李一諾說,這個想法最初也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兩年后的今天,一土學校已經(jīng)順利招收了三屆學生,且被視為小學階段國內(nèi)創(chuàng)新教育的重要代表。家長大多是各行業(yè)精英,也基本是李一諾的粉絲——她在公眾面前的形象是職場女強人兼成功教育三個孩子的媽,似乎有無窮的精力。常見的形容還有:思維敏銳、語速極快,非常具有職業(yè)精神。不過她也有著足夠的幽默感,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fā)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如何培養(yǎng)一個“像李一諾一樣優(yōu)秀”的孩子》,其實講的是她媽媽的故事。有人調(diào)侃,搞教育改革的人都多少帶有自戀氣質——他們至少得特別相信自己是對的。

一土學校的將臺校區(qū)在北京市朝陽區(qū)某社區(qū)內(nèi),并不豪華的校舍藏在小區(qū)里,旁邊就是一個鍋爐房的大煙囪。小區(qū)門口,坐著幾個正在閑聊的大媽——“一土”專門有一個社區(qū)關系維護組,過年過節(jié)給大媽們送東西,有時學校辦講座也會邀請居民來聽。“學校就應該在社區(qū)里,成為社區(qū)的一部分。在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把自己圍起來,孩子們在里面與世隔絕地訓練著精英范兒,那樣真的好嗎?”李一諾說。在她看來,“接地氣”是教育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李一諾看來,眼下的中國社會還不是一個兒童友好型社會,相比于如何學好數(shù)學之類的問題,學校更應該關注如何善待兒童。

在一土學校,如果只是走馬觀花,乍看之下并無太多特殊之處,一樣的書包桌椅、玩鬧的孩子、老師在黑板上布置的作業(yè):“數(shù),p37;語,p18”。很多參觀者的疑惑是,“這和一般的小學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在很多人的設想里,李一諾夫婦有著科技和商業(yè)背景,一直聲稱要把“社會先進認識”帶入教育界,他們此前又是硅谷創(chuàng)新學校AltSchool的學生家長,一土應該一看就充滿未來感才對。李一諾說雖然也很強調(diào)科技的作用,但一土并不需要表面上看起來“高大上”的東西,甚至挺“土”就挺好的。她在意的,是教育能否回歸常識,這是中國教育真正缺失的東西。

在李一諾看來,眼下的中國社會還不是一個兒童友好型社會,相比于如何學好數(shù)學之類的問題,學校更應該關注如何善待兒童?!爸袊逃钡臇|西是那些不那么容易被看見的東西。人是一個冰山,學術能力這些都是水面之上的,水面之下還需要有很多基石,才有可能去發(fā)展上面的。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孩子的安全感。”

在一(三)班,門后掛著的一個個小口袋上寫著每一個同學的名字,這是老師給同學的“悄悄話”信箱。“一凡,掉落一地的衣架一直是我特別頭疼的一件事,感謝你今天悄悄地把衣架撿起來,一個一個地掛好?!薄叭羧唬看纬鼋淌议T你都記得告訴老師,這讓老師很放心,謝謝你。”信箱里的紙條大多是細碎的小事,但每個孩子都能得到來自老師的鼓勵,甚至有些在其他學??峙率且慌u的行為,也以友好的方式提點,“老師只提醒了你不到5次,你就每天都記得掛衣服,哇!”后面跟了一個老師畫的笑臉。

“這些就是構筑安全感的東西,因為它是悄悄的,是老師專門對你說的?!崩钜恢Z也拿出自己兒子口袋里的紙條看了看,大意是老師贊揚他數(shù)學課積極參與。她相信教育并不只是在學文化課的時候才發(fā)生,而是一個關系構成的場,而兒童最需要的關系,是親密、真實、平等、安靜的。“親密需要安全感作為前提,真實就是不要偽裝,這反而需要勇氣,平等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對成人而言居高臨下地面對孩子太容易也太有效了,安靜是指內(nèi)心的安靜,這首先需要成人不是浮躁和過分焦慮的?!?/p>

談起辦學的經(jīng)歷,疲態(tài)與亢奮都呈現(xiàn)在李一諾的臉上,最瑣碎與最宏大的詞語也交替出現(xiàn)。不同于中國臺灣等地區(qū)有專門的實驗教育法,目前大陸對于“一土”這一類義務教育階段的私立新興學校,許多法規(guī)過于嚴苛,執(zhí)行時又標準模糊,難免帶來現(xiàn)實困擾?!翱赡芤郧拔夜ぷ鞯牡胤蕉继照罗k事了,但是我現(xiàn)在和門口收垃圾的也必須搞好關系?!?/p>

但她和丈夫仍然有著遠大的圖景,他們希望把自己在商業(yè)等領域積累的經(jīng)驗應用于教育行業(yè),建立高效、有成長性的組織,吸引最優(yōu)秀的人才來做基礎教育,最終變革整個生態(tài),形成良性循環(huán)。幾年過去,已經(jīng)初見成效。在2018年第四屆教博會上,“一土”的教師成長體系獲得了中國教育創(chuàng)新成果SERVE提名獎。

“一土這所具體的學校只是一個1,后面還要加很多個0??梢哉f最終我們希望做的事,80%是超出學校層面的,因為教育是一個整體系統(tǒng),不可能在生態(tài)不對的情況下復制出好的學校?!崩钜恢Z說。藍圖已經(jīng)規(guī)劃好,能否如其所愿,則只有拭目以待了。

漩渦中的選擇

對這些新教育實驗,有的人以批判乃至帶一點幸災樂禍的眼光,想要找到他們內(nèi)部的矛盾和崩塌的跡象,卻時常失望而歸——沒想到大多數(shù)的學生真的很開心,老師很快樂,家長很滿意。

原因也很簡單,無論是“探月”還是“一土”,或者其他理念各異的“新學校”——比如注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明悅學校、注重學術能力培養(yǎng)的T-School(挑戰(zhàn)者學校),都是“愿者上鉤”。如果不是認同這樣的理念、愿意承擔這樣的風險,老師們不會來這里工作,家長們不會把孩子送來。偶有誤會的,也會選擇退出。如王熙喬所說,“探月”的招生標準很簡單:找到那些正在尋找我們的人。

真正的張力,在這些微觀環(huán)境和大的教育場之間。這些新教育的嘗試,有沒有可能擴散至更大范圍,而不是成為自我邊緣化的桃花源?兩個瘋狂的黃莊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就像黃莊路口川流不息的行人,幾乎任意一種教育路徑都可以找到無數(shù)鮮活的例子。有人從西向東跨越?!疤皆隆眲?chuàng)始屆中的一位學生,初中在人大附中就讀,成績優(yōu)異,有著無數(shù)人最羨慕的“位子”??杉议L和他一起,舍棄了那個更有保障的升學前景,決心開展這次冒險。那位從小為孩子的教育付出了無數(shù)心血、殫精竭慮的母親會放心把孩子送到“探月”的年輕人手中嗎?畢竟,探月學院的“70后”督學錢志龍已經(jīng)是這里的“老年人”??商岬酵跷鯁蹋齾s忽然放慢了語速:“Jason(王熙喬)的壓力最大,我們只有一個孩子,他要想著30多個孩子呢。我們無條件支持他?!被茧y與共之情,已然建立。

也有人從東向西跨越。一路從北大幼兒園、北大附小、北大附中初中升上來的北大子弟,因為王錚的改革,高中選擇離開北大附中,也不止一位。一位北大哲學系的教師憤怒地表示,“自殺式改革”讓北大附中從“一流中學”變?yōu)榱恕岸髦袑W”。在他看來,所謂“先進模式”,其實是無視“基礎教育規(guī)律”。只不過,誰又能堅信“規(guī)律”在自己的手中?

每一個陣營都有自己的“叛徒”和守衛(wèi)者,還有更多的人,游走于其中。也許從外部看去,黃莊馬路兩側不同的陣營“勢不兩立”,一邊是“進步”,另一邊是“落后”,或者顛倒過來,一邊是“規(guī)律”,另一邊是“反規(guī)律”。可真正生活在黃莊的人,卻往往感覺這里是一個巨大的旋轉中的漩渦,彼此依存。無法想象一個沒有補習班的黃莊,也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教育改革的黃莊。

2017年,一土學校舉辦年末嘉年華,場地在北大附中的下沉劇場。李一諾和王錚對談時,觸及了中國教育現(xiàn)實背景下那個無可回避的問題:高考。王錚說:“公平的東西,不一定是教育的東西?!?/p>

教育的東西又是什么呢?誰能代表教育的方向?

王錚不接受媒體采訪,也極少在公開場合發(fā)言,但他對學生很好,愿意和他們交流——學生們有時會叫他錚哥。7年前春節(jié)假期里的一天,一位高一學生曾約他聊聊,交流在學校里的感受。

王錚那天說了很多。中午王錚請客,就在海淀黃莊西南角的那個麥當勞,他坐在取餐臺左側的位置,面向門口,正好可以看見整個黃莊十字路口。

那個學生提了一個問題,說他覺得北大附中本來已經(jīng)很好了,改革帶來很多新的東西,反倒讓人有點眼花繚亂。

王錚的回答是:“教育的生態(tài),無論是一個學校里面,還是整個社會,都需要多樣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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